死亡陰翳下的動態(tài)人格
——以多重心理機制透視科爾姆·托賓的短篇小說

⊙劉林怡［山西工程職業(yè)學院公共教學部，太原 030009］

⊙高 鴿［泉州經(jīng)貿(mào)職業(yè)技術學院，福建 泉州 362000］

科爾姆·托賓的兩部短篇小說集《母與子》（Mothers and Sons，2006）、《空蕩蕩的家》（Empty Family，2010）創(chuàng)作于幾部重要的長篇小說之后，不同于《大師》《黑水燈塔船》等作品，這些短篇小說雖然也涉及了作家一貫傾向和擅長探索的愛爾蘭社會和漂泊他鄉(xiāng)的愛爾蘭人的生活、個人身份、性取向等內(nèi)容，卻在更為短小的篇幅中塑造了千姿百態(tài)的人物形象，從更簡潔的背景和緊湊的情節(jié)中展現(xiàn)人物間的關系，使得人物瞬間的情感爆發(fā)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兩部小說集中的十八個短篇中包含死亡情節(jié)的占據(jù)十一個之多，死亡作為一個重要的主題在小說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從中可以顯現(xiàn)出喬伊斯《死者》的群像式手法對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死亡在文本中的作用往往體現(xiàn)在故事情節(jié)的背景、突轉(zhuǎn)、結果中，人物之間的聯(lián)系以及人物性格的發(fā)展、情感的走向也常常隨著死亡而變動。此外，死亡帶來的沉重感也在無形中造成文本中人物的迷失、孤獨、沉默和壓抑等情緒，這種沉默是生活中的幽暗部分，是給人物帶來疼痛感的部分，是人物試圖遺忘和覆蓋的部分，這些緘默不語構成了人物生命中的沉默。托賓以文字窺探沉默背后的壓抑，將人物內(nèi)心無法表達或不愿表達的情感以細膩的飽含溫情的筆觸書寫出來，以疏解死亡的陰翳。

一、別處的風景——移置與升華

移置過程發(fā)生的各種具體條件，與其他人格發(fā)展條件因素相同，在這些條件因素的不同階段會引發(fā)不同形式的移置作用。如孩童時期的吮吸需要一般是通過攝取食物來滿足，而成年后則有了吸煙、喝酒等其他代替形式，這些都是移置機制的不同形式，其作用都是轉(zhuǎn)移痛苦和追求快樂。弗洛伊德認為，我們絕不可能消除本能的任何東西，“當我們只能以另一種東西來替換這一種東西，當我們似乎放棄某種東西時，實際上我們所做的只是采用了一個代替物”①?！度齻€朋友》以主人公弗格斯的母親的葬禮開篇，可見弗格斯與母親若即若離的微妙關系，他為母親的去世感到難過和痛心的愧疚，似乎母親的死亡與他有所牽涉。弗格斯的三個朋友米克、科納爾和阿蘭為了幫助弗格斯從葬禮的情緒中走出來，特意從都柏林趕來見他，并在葬禮后帶他去為他特別準備的沙灘狂歡聚會，他們享受煙霧和毒品的效力產(chǎn)生的眩暈感和刺激感，在海邊不眠夜震顫的燈光和響亮的迪斯科音樂中狂飲來提升興奮感，加入繚亂美麗的音樂和潮涌的舞蹈人群中，弗格斯和米克在狂歡氛圍的驅(qū)動下對彼此產(chǎn)生了性的沖動。在墮落的狂歡中，母親葬禮上的壓抑肅穆被一掃而光，情感上產(chǎn)生了從低沉到極致興奮的巨大跳躍感。弗格斯在母親去世時產(chǎn)生的種種情感也很快被和米克之間的同性之愛所取代?！半S著三個朋友的出現(xiàn)，弗格斯似乎開始一點點擺脫母親在頭腦中的盤踞……而與母親的脫離，就如同與傳統(tǒng)的世俗觀念、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的脫離，痛苦而蘊藏著新的生機。”②托賓用前后兩種色彩差異明顯的文風來展示弗格斯對母親去世的情感處理方式，并將主人公的性取向從這一視角中體現(xiàn)出來。

一種積極的移置過程則體現(xiàn)為升華機制，如果移置過程轉(zhuǎn)向?qū)ふ椅幕I域中的對象，這種移置過程即是“升華”。升華是通過自我這一媒介實現(xiàn)的。由于自我從本我的第一個對象性能量發(fā)泄中，接管了力比多加在自己身上，并把力比多結合起來，促成靠著求同作用而產(chǎn)生自我的改變，自我便處理了本我的第一個對象性能量發(fā)泄?！八囆g家從創(chuàng)作和塑造他幻想中的東西得到了快樂，科學家在解決問題或發(fā)現(xiàn)真理中感到快樂?！雹壅沁@種升華作用的不斷實現(xiàn)，才把那些受挫或不能直接發(fā)泄出來的能量，轉(zhuǎn)移到有益于社會的活動上或文化性的創(chuàng)作活動中，從而帶來人類文化的發(fā)展?！冻聊分信魅斯窭赘昀锞羰糠蛉孙栕x詩書，聰慧而睿智，卻因老夫少妻的身份無法獲得倫敦社交圈的肯定，也無法從精神上尋找到知己，雙重隔閡造成的孤獨感使她感到未來的黑暗，借某次契機她與年輕詩人布蘭特發(fā)生了婚外戀情。格雷戈里夫人起初并未感到不妥或羞恥，“她唯一的念頭是，也許這是她此生唯一一次得以與美相連的機會。她如同在一個大寺廟外頭的游客，覺得過而不入是不對的，只會留下遺憾”，“她不僅像一個游客那樣參觀了寺廟，還開始信奉起來了，深深地需要溫暖的高高的院墻內(nèi)所宣揚的甜蜜教義?！雹茈S著時間的推移，對東窗事發(fā)的擔憂和對可能產(chǎn)生的后果的畏懼在夢境中顯露出來，她開始飽受折磨，最終逼迫自己與布蘭特結束了這段戀情。然而，內(nèi)心的害怕情緒、潛在的羞恥感和對戀情的甜蜜追憶雜糅的種種焦慮感始終無法得到排遣。這種道德性焦慮是一種負疚或者羞愧的痛苦感受，存在于人格內(nèi)部，純屬心理內(nèi)部的沖突。焦慮在某種程度上激發(fā)了她的創(chuàng)作才華，她寫下一疊十四行詩來釋放內(nèi)心的情感，并讓布蘭特收錄在自己的詩集中，從中得到了莫大的安慰。這種安慰很快在格雷戈里爵士去世后變成了希望自己的作品被人閱讀和理解的渴望，她在一次聚會上將自己的婚外情以模糊處理的方式告訴了小說家亨利。與此相呼應的，托賓在另一部小說《大師》中也記錄了作為文學大師的亨利·詹姆斯在日常生活中通過與朋友的交往以此汲取創(chuàng)作靈感的情節(jié)，“透過《大師》可以看到，亨利的寫作就是從熟悉的事情入手，或者把自己的親朋好友組合一下，或者就是寫所聽到的故事。有時候他的小說就從一件真實的事情開始寫起，然后一邊寫一邊加入一些他自己的想象與虛構”⑤。格雷戈里夫人對自己婚外戀的傾訴欲與羞恥感最終升華為創(chuàng)作的激情以及亨利創(chuàng)作的靈感來源碎片，以存放過度包裝的秘密，由此她也獲得了一種“奇特的滿足感”⑥。

二、沉默的疼痛——壓抑與反向

弗洛伊德將壓抑分為原始壓抑和真正的壓抑兩個階段。“嚴格意義上的壓抑或稱真正的壓抑在本能發(fā)泄要求被原始壓抑從意識中排除之后，這些本能發(fā)泄要求可能以種種喬裝或間接的衍生方式，與意識中的內(nèi)容發(fā)生聯(lián)系而建立起新的壓抑，這即是嚴格意義上的壓抑或壓抑本身?！雹哂捎谶@種壓抑是在原始壓抑之后發(fā)生的，所以弗洛伊德把它稱為“后驅(qū)逐”。本能和能量發(fā)泄被壓抑后，可能永遠一成不變地存在于人格之中，也可能在一定條件下沖破阻力發(fā)泄出來，或者可能通過某種轉(zhuǎn)移而表現(xiàn)出來。但是壓抑作為一種防御機制對人格發(fā)展的作用是雙重的，它防止了一些本能要求，避免了潛在的威脅性后果，使得人格完整發(fā)展，也會阻礙人的天性，甚至導致人格的孤僻內(nèi)向、呆板僵硬，在過度壓抑的情況下尤為明顯。托賓最喜愛和最精彩的小說之一《長冬》也籠蓋著死亡的陰影，西班牙一個小村中米蓋爾的母親常年酗酒，遭到了父親的冷遇而離家出走，在暴風雪中失蹤，兒子、父親和鄰居多次尋找無果。主人公米蓋爾剛剛服軍役回來，弟弟霍爾迪也要被征召入伍，兩年的服役生活造成米蓋爾和家人之間聯(lián)系和交流上的斷層，常常使他陷入沉默和恐懼之中。偶然發(fā)現(xiàn)的母親酗酒對米蓋爾的心靈造成了沖擊，母親出走被困風雪后搜救無果也讓他感到內(nèi)心的愧疚，認為自己不該屈從父親的冷處理方式，應及時給母親帶去安慰?！半S著傳統(tǒng)愛爾蘭文學文化被描繪、被樹立成家庭支柱的母親形象坍塌，傳統(tǒng)家庭模式被質(zhì)疑。”⑧事故發(fā)生后在鄰居和警察的搜救幫助中，米蓋爾意識到父親與他們之間的冷漠不和，母親生還的希望逐漸渺茫，冬日的嚴寒席卷了家中僅存的溫情，日常生活也一團糟，幫傭工馬諾魯介入和占據(jù)了弟弟的床位，這些都造成了米蓋爾在心理上的層層壓抑。長冬過去后，冰雪開始消融，他們只得借助象征死亡的盤旋著的禿鷹來尋找母親的尸體，當米蓋爾聽到樹林中打獵的槍聲，看到車子上幾頭淌著血的野豬時，被壓抑的情感在鮮活的視覺沖擊和刺痛感下終于無法遏制地爆發(fā)。

反向作用機制是對抗性處理方式。人的本能可能以兩種方式引起焦慮：或直接施加壓力于自我，或借助超我間接地壓迫自我。這時自我為了避開本能的直接性沖動要求，采取某種表面上順從同意，但實際上是對抗的方式，即反向方式。反向機制有時呈現(xiàn)出夸張性，常常對它所順從的壓力進行過度的夸大、裝腔作勢，更由于其強迫性處于自我本意的對立面，因而不是自然而然地發(fā)生?！妒钇诠ぷ鳌泛汀蛾幱暗纳省穬蓚€文本在相似的情節(jié)和人物心理描寫中都呈現(xiàn)出了一種反向的心理防御機制?！妒钇诠ぷ鳌分懈ダ饰鹘z的母親對于孫兒約翰的寵愛和關注從出生起就一直持續(xù)到他成年，每年暑假約翰都會在外婆所在的威廉鎮(zhèn)上度過，而約翰成年后弗朗西絲沒有意識到約翰逐漸成長的過程中需要獨立的空間。約翰在曲棍球的訓練場上表現(xiàn)突出，渴望加入曲棍球校隊，暑期來臨前約翰希望自己的暑假能夠和朋友們一起去草莓廠工作，兩件對約翰來說意味著獨立的事情都被弗朗西絲強制約翰去陪伴外婆的要求所駁回，約翰表面上順從了，但不愿再和母親說話，母子間關系走向僵化的同時也造成了約翰將對母親的逆反轉(zhuǎn)移為對外婆心理上越來越遠的疏離感，呈現(xiàn)出明顯的反向防御心理。直至外婆去世，弗朗西絲理所應當?shù)卣J為約翰作為與外婆最親密的孫輩應該為外婆守靈，約翰卻問道：“我做得還不夠嗎？”“你回答我?！雹釋δ赣H的反抗情緒瞬間爆發(fā)又歸于平靜，帶著沉默近似冷漠的隱忍。死亡成為人物關系中的重要轉(zhuǎn)折點，也使得幾近失語狀態(tài)的主人公人格得以發(fā)展和豐富。在另一篇《陰影的色彩》里有著類似情節(jié)，人物則置換成恩尼斯科西鎮(zhèn)的保羅和姑姑喬希。保羅由喬希撫養(yǎng)長大，年邁的喬希意外受傷后，保羅沒有按照姑姑的意愿將她送回家療養(yǎng)而是一直安置在療養(yǎng)院，喬希卻在擔心他會私自去見親生母親。喬希對保羅的管教和依賴在某種程度上割斷了保羅與母親之間的正常聯(lián)系，喬希去世后，保羅卻在安排好葬禮后，在心里思念起母親來，體現(xiàn)了姑姑對他生前的壓制和因死亡而暴露的反向心理。

三、超越的模仿——求同機制

求同機制是自我力求模仿或按照另一個人的某些方面去行動。目標定向型求同過程對人格的發(fā)展有很大影響，表現(xiàn)在一個人對同化對象已實現(xiàn)目標的渴望，對其不斷的認同感，而這種目標定向求同過程中的人所模仿的對象包括了他喜愛的和不喜愛的對象，兩種情況的求同作用都是片面的、極端有限的，這種求同作用也可能擴大范圍，即如果一個人已經(jīng)模仿另一個人的一個特點，那么他也可能模仿后者的其他特點。求同過程中出現(xiàn)不同形式是從自我人格到超我人格的不斷形成的過程，人格的發(fā)展也是在這種心理能量的不斷流動或?qū)ο蟮奶鎿Q中實現(xiàn)的。

死亡構成對象性的喪失。一個人如果失去對象或不得不放棄他，他就會力求在他的自我中建立該對象，把該對象的特點吸收到自身中來，以補償他的損失，并在吸收對象人格特點中逐步轉(zhuǎn)化為自身人格組成部分，從而在自我中構建起目標對象的形象?！蛾P鍵所在》中南希的丈夫喬治因意外死亡，留給南希一大筆銀行欠款。南希辛苦經(jīng)營店鋪，并貸款開了炸薯條店，開店前后過程中南希的兒子吉拉德展現(xiàn)出了謝立丹家族的商人特質(zhì)和極大的熱忱，吉拉德在數(shù)字敏感和記賬上的天賦很快展現(xiàn)出來，并逐漸代替母親開始和銀行打交道，慢慢荒廢了學業(yè)。南?？吹搅嗽诩律砩巷@露出了已去世的喬治的越來越多的性格特征，他走路的步態(tài)、與年長的人聊天的語態(tài)都顯得過分早熟，但南希并不希望兒女們在小鎮(zhèn)上一直生活下去，厭倦了整個鎮(zhèn)子上“生意一代代傳下去，兒子們從開始上學起就完全明白他們將要繼承什么”⑩。她要搬家去都柏林，讓孩子們?nèi)ド洗髮W，過著更體面安逸的生活的想法卻并不被吉拉德理解和領情，終于在變賣房產(chǎn)后，吉拉德與母親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甚至搬出死去的父親來對抗母親：“我父親”“如果爸爸知道你在干什么”“上帝啊，他正在看著我們”“上帝啊，如果爸爸現(xiàn)在看到你這樣”?，表明吉拉德在某種程度上已然成為父親的復制品和家族的代言人。

四、結語

托賓在《母與子》和《空蕩蕩的家》中刻畫出了愛爾蘭人的生活群像，在死亡的陰翳下體味世間百態(tài)，這種死亡陰翳的敘述同樣在托賓的其他長篇小說如《黑水燈塔船》《布魯克林》《諾拉·韋伯斯特》、《南方》《燦爛的石楠花》等中有所顯現(xiàn)，并成為重要敘事因素?！拔覀兛梢郧逦乜闯鐾匈e獨特的死亡意識與觀念：既然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不如將死亡看作日常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人們可以勇敢地正視死亡，借助家庭的溫暖，在生活中盡可能地消除關于死亡的失落感和恐懼感。”?托賓描寫了漂泊的旅人、微妙的同性和時而緊繃時而舒展的家庭關系，情感與心靈在希望和失望之間掙扎，延展出一個又一個愛爾蘭人流動的人格，而最終這將匯聚并成為回蕩在讀者的心房與歷史的空曠中的絲絲絮語。

①〔奧〕弗洛伊德：《生命的舞蹈》，楊東雄譯，喀什維吾爾文出版社2004年版。

②⑧ 葉春莉、董華：《科爾姆·托賓短篇小說中的脫離與重生》，《青年文學家》2017年第2期。

③吳光遠、徐萬里：《弗洛伊德——欲望決定命運》，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版，第36頁。

④⑥〔愛爾蘭〕科爾姆·托賓：《空蕩蕩的家》，柏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

⑤ 劉在良、王露艷：《探觸亨利·詹姆斯靈魂深處的秘密——評科爾姆·托賓的長篇小說〈大師〉》，《新疆大學學報》2012第40卷第4期。

⑦〔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導論講演》，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版，第19頁。

⑨⑩?〔愛爾蘭〕科爾姆·托賓：《母與子》，柏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

? 元小雨：《科爾姆·托賓長篇小說死亡敘事研究》，山西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