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小說中意象的內(nèi)涵
——以自然意象為例

⊙鄒圣童［吉林師范大學，長春 130000］

意象是中國古典美學的基本范疇之一，是文藝創(chuàng)作和描寫的基本審美對象。汪曾祺小說作品中的意象是作者思想情感和客觀意象的融合。文學意象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是研究作品的重要切入點之一，全面、完整地理解文學意象在作品中的含義和作用，有助于研究和理解作品的深刻內(nèi)涵。在汪曾祺小說中，自然意象起著溝通故事情節(jié)、凝聚精神、保存審美等敘事功能。

一、意象生成的原因

每位作家都有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生活環(huán)境、人生經(jīng)歷，從而形成不同的人生觀、價值觀和審美觀。因此，他們的藝術(shù)思維也受這些因素的影響，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呈現(xiàn)出不同的文化底蘊。

（一）地域文化的浸染

童慶炳先生認為：“作家總是生活在某個地域中，難免會感受到地域文化的氣息?！弊髡咦陨淼牡赜蛭幕托睦硭刭|(zhì)首先來源于童年和少年時代的生長地，來自他的故鄉(xiāng)。①文學作品的藝術(shù)風格與作家自身的地域文化心理密切相關(guān)，因為他們從小就受到特定地域文化圈的影響和滲透，作家與出生地的文化母體有著不可分割的精神聯(lián)系，這使得他們很難抹去地域文化的深刻影響。汪曾祺出生于風景秀麗、資源豐富的古城江蘇高郵，高郵有著豐富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這片土地滲透著江南文風，自然環(huán)境優(yōu)美，經(jīng)濟發(fā)達，又在歷史硝煙中長期偏安一隅，形成雅量高致的人文風度。吳越文化對汪曾祺的影響自然不可忽視，他長期在吳越文化的熏陶下成長，深受吳越特有的風土人情的熏陶，這使他后期的小說充滿了吳越文化淳樸典雅的氛圍，其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風格閃耀著吳越文化的光芒。靈山秀水、江南煙雨，“水”的精神魅力使文人的性格更為細膩柔和，使文風滲透在優(yōu)美的詩歌之中。汪曾祺身上充滿對浪漫和詩意的追求，因而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得很出彩。正所謂“山水尋吳越，風塵厭洛京”。從吳越地區(qū)本身來看，屬于江南地區(qū)，而長江以南山川秀美，氣候濕潤，生活在那里的人們受到環(huán)境因素的影響，性格相對溫和而細膩。江南除了自然環(huán)境溫和優(yōu)美外，還是中國的“魚米之鄉(xiāng)”，豐富的生活使人們逐漸養(yǎng)成了悠閑的氣質(zhì)，追求自由和幸福，擺脫世俗的生活方式。

（二）個性氣質(zhì)的熏陶

汪曾祺成長于和睦、輕松的家庭氛圍中，這使他在生活和創(chuàng)作中始終保持一種寬容、平和的心態(tài)。受父輩人文精神以及一代又一代徽州汪家開明家風的影響，加之汪曾祺喜歡安靜，讓他有更多的獨處時間，使他從小就開始獨立地觀察和思考生活。他認為世界不好的一面是可以用真實的感情去改變的，生活中的事物總是充滿著溫暖與和諧，所以小說中意象的選擇也充滿了溫暖。此外，他的想象力和理解力也在獨處中不斷增強，養(yǎng)成善于捕捉事物特征的習慣，并加以自己的聯(lián)想②，形成具有特殊意義的意象。

二、自然意象的概述

在汪曾祺的小說中，自然意象很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我們經(jīng)?？梢栽谖谋局邪l(fā)現(xiàn)他對自然場景的描繪，如清澈的水、絢麗的花朵、寓意深刻的動物等，這些自然意象幾乎都是日常生活中經(jīng)?？梢姟⑴c生活息息相關(guān)、平常之極的物象，在小說中，它代表了作家自身的精神和情感需求，甚至為其小說營造了一種古典抒情的氛圍。汪曾祺小說中有許多自然意象，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和意義，具有天人合一的和諧與詩意，這些置于作者情感之上的意象，不僅參與了文本的敘述，而且增強了作品的詩意。

（一）“水”意象

水的存在狀態(tài)從古至今一直影響著人們的生產(chǎn)與生活，通過相互之間的聯(lián)系和作家的想象進入文學世界，成為異彩紛呈的水意象。

水對汪曾祺來說意義重大。汪曾祺在《我的家鄉(xiāng)》里說：“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個水鄉(xiāng)，我是在水邊長大的。耳目之所接，無非是水。水影響了我的性格，也影響了我的創(chuàng)作風格?！雹坶喿x汪曾祺的小說，我們發(fā)現(xiàn)“水”這個自然意象占有重要的地位，無論是創(chuàng)作初期的《河上》，還是20 世紀80 年代的《受戒》《大淖記事》《露水》等，汪曾祺的小說似乎都是在水中生長的，水的意象成為他小說最明顯的特征之一。在他的作品中，對“水”及其相關(guān)意象的描寫比比皆是，而且很多作品都以水為載體，不同程度地體現(xiàn)了汪曾祺對家鄉(xiāng)之水的依戀。他小說中的“水”意象主要是沼澤、大淖和運河體系，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

水意象是進入《大淖記事》和《受戒》這兩部小說文本的重要載體。《大淖記事》以“淖”為名，就已經(jīng)說明了這個故事必定是依水傍水的。④小說開篇就描寫了大淖當?shù)厝说纳詈兔袂轱L俗。汪曾祺花費大量筆墨描述大淖的自然風光、風土人情，而“水”則是推動小說發(fā)展的核心所在，“水”見證了男女主人公的愛情之旅。

汪曾祺在《受戒》中明寫的水并不多，但就是給人一種處處充滿水的感覺。《受戒》中明海和小英子的故事也發(fā)生在江南水鄉(xiāng)柔和的水面上。主人公明海和小英子在水邊相遇，出行靠船，與水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小英子的家三面環(huán)河，島上就只有她一家，周圍種有六棵大桑樹和一個菜園子，這樣的依水生活宛如世外桃源。汪曾祺在小說中描繪了一個青春美好的水世界，將少年的感情也寫得很美好，很干凈，到處氤氳著水氣，生活自由無束、簡單愉悅，帶給讀者無限的想象空間，這有賴于文本中對于“水”意象的設(shè)定?！八笔切∮⒆雍兔骱Ｕ鎿磹矍榈囊娮C，也因為水的存在，才有了江南這小地方的繁華和幸福，才有了沒有受到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玷污的自然純凈的靈魂。因為滴水的靈氣和溫柔，這些年輕人的愛情故事更感人、更美麗、更加美好。

“水”意象既是生命流動的源泉，又是對健康和諧理想人格和詩意人生的自由追求。在汪曾祺的小說中有很多以“水”為中心的背景和隱喻，這些都隱藏著汪曾祺對生活的態(tài)度中：像水一樣淡泊、靜謐，平靜如水。

（二）植物類意象

植物往往代表著一方土地的獨特風味，它所表現(xiàn)的色彩既是自然的底色,又是民俗生活的亮色。汪曾祺小說中的植物種類繁多，涉及草類、花類、樹類和果蔬類等，植物意象內(nèi)涵豐富，滲透著一種非凡之美，作為作者思想情感表達的載體，具有豐富的意義和價值。⑤

首先是花草類意象，在汪曾祺的小說中，無論是人物出場，或是在一些關(guān)鍵的地方，都會有“花”的存在。如《受戒》里的“梔子花”和“石榴花”這兩個意象往往在英子和明海獨處的時候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花經(jīng)常被用來象征女性，花的美麗和脆弱與女性的外貌與個性相似，小英子像石榴一般具有火的熱情，梔子花象征著純潔和美麗。因此，小說中的石榴花和梔子花象征著青年男女感情的朦朧、美好、純潔。在這里，作者用花的意象來肯定人們合理、健康、合法的情感需求，尊重個體生命對自由愛情的追求和向往。其次是樹木意象，這在汪曾祺的小說中隨處可見。如小說《老魯》中的“棗樹”，象征著主人公“老魯”。棗樹扎根在沙里，與沙漠無邊無際的風沙做斗爭，正如老魯用自己的智慧和豐富的人生閱歷與糧食短缺的艱苦生活做斗爭一樣。棗樹是作者對“老魯”不平凡生命精神的欽佩，是在艱苦環(huán)境中向往生命的人格精神寫照。最后是果蔬植物意象，如《雞鴨名家》中的“豌豆苗”“蓮蓬”；《曇花·鶴·鬼火》中的“蘿卜”“扁豆”；《受戒》中的“荸薺”“野菱角”和“茨菰”等。汪曾祺對生活有細致入微的觀察和強烈熱愛，對水果、蔬菜這些生活中的常見之物信手拈來。

他借助豐富多彩的植物意象，創(chuàng)作了一首生活抒情詩，創(chuàng)造出獨特的藝術(shù)風格。這些植物還具有地域色彩，與當?shù)厝说母泄袤w驗密不可分，并呈現(xiàn)出和諧而豐富的文學世界和審美風格。眾多的植物也呈現(xiàn)出一幅地方風景與人文情懷相融合的生活畫卷。⑥

（三）動物類意象

在汪曾祺的小說中，動物類意象也占有一席之地，例如“貓”“鶴”和“鵬”等意象?！柏垺钡囊庀?，是汪曾祺對于人性本真的一種理解?！毒G貓》是一篇意識流小說，核心意象就是一個無中生有的“綠貓”，實際上是孤獨感的一種整體象征。而在小說《虐貓》中的“貓”意象貫穿整個小說的始終，被賦予象征意義，成為“人性”的象征。

眾多的動物意象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鶴”形象。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鶴象征著純潔、靈性和超脫世俗，“鶴”通常被認為是仙禽。古人常用有君子之風的白鶴來比喻品德高尚的人，把修身潔行而有時譽的人稱為“鶴鳴之士”。如在小說《曇花、鶴和鬼火》中，汪曾祺就從主人公“李小龍”的角度贊美了“孤鶴”的潔白之美，“孤鶴”寄托了李小龍和作者希望擺脫個人遭遇的美好愿望，表達了他們內(nèi)心深處不愿同流合污的高尚品格。在某種程度上，這也是汪曾祺對超然隱居生活的向往。

總的來看，汪曾祺對自然意象的描寫往往不加修飾，具有強烈的地域生活特征，表現(xiàn)出自然溫柔之美，流露出作者對江南自然風光的思考以及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不僅表達了他對故鄉(xiāng)、對自然萬物的熱愛，也表達了他對人性和生命的思考。

三、自然意象的敘事功能

在文學作品中，意象具有獨特的敘事功能，它不僅能生動地表達隱藏在文本背后的作者的思想情感，還能增強作品的審美效果，調(diào)節(jié)敘事作品的節(jié)奏感。并且可以形象地傳達作者的創(chuàng)作思想，深化作品的內(nèi)涵，也可以使文章的結(jié)構(gòu)更加合理，有效地擴充敘事深度，增強敘事的內(nèi)在張力。在汪曾祺的小說中有許多的自然意象，它們就像散落在文本中的聚光燈，對文本的敘事過程具有重要意義。

（一）疏通行文脈絡(luò)，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

汪曾祺小說中的意象描寫與情節(jié)緊密相連，既能促進故事的進一步發(fā)展，又能使情節(jié)發(fā)生豐富的變化。在汪曾祺的一些小說中，“花”作為意象反復(fù)出現(xiàn)，這有助于理清敘事脈絡(luò)。

在小說《獸醫(yī)》中，順子媽是一位年輕、美麗、勤勞、能干、守婦道的女性，有著純樸典雅的獨特魅力。她通常頭戴一朵白色的小花，發(fā)髻一側(cè)有毛線，是給丈夫戴的孝。她的腳上穿著一雙銀灰色的鞋子，與她鬢角邊的小花相映成趣，整個人看起來輕松樸素而又優(yōu)雅，具有獨特的魅力。后來，經(jīng)人撮合做媒，順子媽嫁給了當?shù)丶夹g(shù)很好的獸醫(yī)姚有多。這時順子媽就悄悄地換了裝，將小白花換成了一朵大紅喜字，把銀灰色的舊鞋換成繡著海棠花的新鞋。通過“花”的微妙變化，一方面含蓄地表現(xiàn)了順子媽的生活狀態(tài)和心理變化，另一方面也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

（二）凝聚意義，凝聚精神

短篇小說《晚飯花》中采用以花比喻少女的傳統(tǒng)寫作手法，抒發(fā)了作者對美好事物易逝的淡淡憂傷和懷念。晚飯花就是野茉莉，因為在黃昏時開花，晚飯前后開得最為熱鬧故又叫晚飯花。晚飯花這一名稱，即給人一種“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易逝之感?！巴盹埢ā边@一意象貫穿整個故事發(fā)展的始終，在小說中指的是美麗的少女王玉英。這篇文章最后寫道：“在這個世界上，晚飯花依舊像以前一樣熱鬧的盛開，但原來的王玉英再也沒有了?！边^去的美麗和希望已經(jīng)逝去，唯有晚飯花仍在盛開。作者將憤怒的情緒隱藏在淺顯的敘述中，以色彩斑斕、雜亂無章的晚飯花意象，集中表達了作者對美的消逝的無奈與悲傷。小說意象的凝聚功能，將隱藏在文本背后清冽而感傷的情緒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小說用晚飯花這一意象，集中而突出地彰顯了作者對美麗事物易逝的淡淡憂傷情緒。意象的凝聚功能，使這篇小說成為對美麗易逝的嘆惋。

（三）保存審美意味，強化作品的耐讀性

《大淖記事》通篇都搖動著水的影子，小說起篇用大量的篇幅描繪了“淖”這樣一大片水。作者用大量的文字詳細地描述了大淖的自然環(huán)境，其中那一大片水，春季和夏季水位上升時，水域非常寬闊，大淖中心的沙洲上，茅草和蘆葦自由地生長，給人一種寧靜和溫暖的感覺。在水文化的影響下，在這里長期定居的人們生活得很自然，他們逐漸形成靜謐淡泊的品質(zhì)，不爭斗不搶奪，安靜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正是在這種文化氛圍中，創(chuàng)造了巧云和十一子之間純粹而美好的感情。柔和的水和朦朧的月，印證了巧云和十一子遠離世俗、純潔無瑕的愛情。⑦汪曾祺選擇了水這一中心意象，極好地表達了其健康人性、詩意和諧的存在理想。

大淖意象不僅是汪曾祺小說中的一個主要意象，而且也是一個整體性的意象。它將水的形象與各種人物結(jié)合起來，代表著一種文化的走向、生活方式和人性的風格，從而成為與“街道”相對立的基本概念。水具有柔軟和堅硬的雙重特性，水的柔美賦予了大淖女兒們水一樣的柔情，水的堅定賦予了大淖女兒們不屈不撓的堅定和勇氣。大淖意象融合了豐富的意蘊，立體、鮮明、生動地譜寫了一部大淖文化，其中的審美意味是發(fā)人深省的。讀過之后，有一種意蘊未盡、音韻猶存的感覺。

四、結(jié)語

汪曾祺小說中的意象內(nèi)涵豐富，具有重要的審美價值，通過他獨特的思維方式，讀者可以再次感受到中國古典文學中意象的魅力。汪曾祺小說中的意象不僅滋潤了讀者的精神世界，提高了人們的審美能力，而且強化了小說文本的詩化程度，增添了獨特的審美意蘊，在中國文壇上具有重要的地位。

①伍婷婷：《汪曾祺作品中的自然意象研究——以〈大淖記事〉為例》，《新紀實》2021年第32期，第6—8頁。

② 馮仲華：《汪曾祺小說中的意象研究》，西北師范大學2021年碩士學位論文。

③杜欣諭：《汪曾祺小說中的意象研究》，揚州大學2021年碩士學位論文。

④ 李曉婷，沈琳：《試析汪曾祺小說中植物意象的審美意蘊》，《六盤水師范學院學報》2020年第4期。

⑤ 朱倩倩：《汪曾祺小說中的自然意象研究》，青島大學2020年碩士學位論文。

⑥ 陽夢嬌：《汪曾祺小說水意象研究》，湖南科技大學2020年碩士學位論文。

⑦ 喬華瑜：《論汪曾祺小說“水”意象的蘊涵》，山東理工大學2017年碩士學位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