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經(jīng)典探秘之女妖怪的隱喻
——玉兔精形象之探析

⊙田一諾［遼寧師范大學(xué)，遼寧 大連 116029］

明代吳承恩所著的《西游記》中有很多給人們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妖精形象，不包括后人經(jīng)手加工的，僅出現(xiàn)在《西游記》原著中的女妖精有如下這些：

1.第十八回：福陵山云棧洞中豬八戒的前妻卵二姐

2.第二十七回：白虎嶺白骨洞中白骨夫人

3.第三十四回：壓龍山壓龍洞中九尾老狐貍

4.第四十三回：黑水河收鼉潔中的涇河龍母

5.第四十八回：通天河水黿之第中斑衣鱖婆

6.第五十五回：毒敵山琵琶洞中蝎子精

7.第五十九回：翠云山芭蕉洞中羅剎女

8.第六十回：積雷山摩云洞中玉面狐貍

9.第六十二回：亂石山碧波潭中萬圣公主和看塔龍婆

10.第六十四回：荊棘嶺木仙庵中丹桂、臘梅和杏仙

11.第七十一回：麒麟山獬豸洞中玉面狐貍春嬌

12.第七十二回：盤絲洞中七個蜘蛛精

13.第七十八回：比丘國柳林坡清華洞中白面狐貍

14.第八十回：陷空山無底洞中金鼻白毛老鼠精

15.第九十五回：天竺國毛穎山中玉兔精

吳承恩在描寫這些女妖精形象時有詳有略，這種詳略得當(dāng)?shù)谋憩F(xiàn)手法，使得讀者對一些女妖精印象深刻，而對另一些女妖精印象則比較模糊。

本篇的主角是吳承恩原著 《西游記》第九十五回“假合真形擒玉兔，真陰歸正會靈元”中出現(xiàn)的女妖精——玉兔精，也是 《西游記》總共一百回的章回體小說中最后一個女妖精。她出現(xiàn)在師徒四人將要取經(jīng)得勝的前夕，茫茫取經(jīng)之路也即將走向終點。吳承恩在這一章中也用極大的手筆將“玉兔精”之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

一、《西游記》中的“玉兔精”

（一）下界原因

玉兔精原是廣寒宮搗藥的玉兔，為了報嫦娥的一掌之仇下凡成妖，她私自偷開玉關(guān)金鎖，假扮公主拋繡球，想要招親唐僧，并欲采陽補陰而得道成仙?！皰伬C球”“招親”是我國古典戲曲與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橋段。“玉兔精”下凡人間可化身為公主，由此可見其相貌、才藝均不凡，體現(xiàn)了我國古人對“神”與“妖”以及天庭的美好幻想——神仙的寵物在人間亦是公主?！坝裢镁遍L年累月在嫦娥身邊，自然而然存在一種“女神光環(huán)”。

（二）法術(shù)

玉兔精手使一根名叫搗藥杵的短棍，善于變化，而這“搗藥杵”脫胎于神話傳說中“玉兔搗藥”的故事，這一點在下文還會有所論述?！皳v藥”時的“搗藥杵”在人間卻變成了作惡的工具，可見“善”“惡”就在一念之間。

（三）作惡

玉兔精在人間作惡，她扮成假公主，得知唐僧取經(jīng)要途經(jīng)天竺國時，便想招圣僧為丈夫，盜取元陽真氣，以便其得道修仙。玉兔精本是孫悟空當(dāng)年大鬧天宮之時所見的“故人”，與悟空“敘舊”時的“弼馬溫”三字又惹惱了悟空，招來了悟空的痛罵。這也使得讀者對前文的故事有了一定的重溫，體現(xiàn)了一種“輪回”“宿命”之感?！肮嗜恕钡谋晗嘞蚋哂袀髌嫔剩鰪娏斯适碌目勺x性。

（四）結(jié)局

太陰星君與嫦娥仙子及時趕到并且替玉兔精求情，救了她的性命，將其帶回天宮。解鈴還須系鈴人，這也是我國古代小說中常有的橋段，也是使故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一種藝術(shù)化情節(jié)安排。同時玉兔精因有人保護，才得以留住性命，重返天庭。對比《西游記》中其他沒有人保護的妖精，如白骨精被一棍子打死，而玉兔精雖然作惡多端，但是結(jié)局相對不錯。此種情節(jié)在《西游記》中還有很多，也體現(xiàn)了作者的隱喻與強烈的諷刺：妖界、神界尚且如此，人間自然不言而喻。此時月里嫦娥下凡又與八戒相見，一幕幕往事浮現(xiàn)眼前，又一對“故人”得以重逢，使得讀者對前文的故事進行了再次回顧。

二、追根溯源：玉兔形象之演變

（一）玉兔精原型神話來源

月亮與兔子的神話故事最早可溯源至屈原的《楚辭·天問》，其中有言：“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東漢王逸對其做出了注解：“言月中有菟，何所貪利，居月之腹，而顧望乎？”洪興祖《考異》：“菟，一作兔?！?/p>

“儒者言月中兔。夫月，水也。兔在水中無不死者。夫兔，月氣也?！庇裢弥蜗笈c月密切相關(guān)，而在我國古代神話中，玉兔往往是作為月宮之主嫦娥的寵物而出現(xiàn)，常常被視作嫦娥與月亮的附屬品。“玉兔”又為“月兔”，這種觀點深入人心。①

“昔嫦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藥服之，遂奔月，為月精。”《太平御覽》卷四引《春秋孔演圖》曰：“蟾蜍，月精也”，玉兔本來就在天宮，嫦娥奔月后，嫦娥變蟾蜍，玉兔變嫦娥。在這個神話傳說中，玉兔與蟾蜍的形象又密切相關(guān)。蟾蜍也叫作蛤蟆，外形奇丑無比，人們對其避之不及，常常用“癩蛤蟆”來比喻那些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討人喜歡的人物?？墒菫槭裁大蛤苣芘c潔白的玉兔與皎潔的月亮產(chǎn)生如此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呢？袁珂先生在《中國神話傳說詞典》中借用聞一多先生的觀點，如是言：“聞一多先生在《天問釋天》中的《月中蟾蜍與兔》一節(jié)中進行了語音學(xué)方面的考究，認為蟾蜍的‘蜍’字和兔子的‘兔’字音相近，蟾蜍在后世更迭中被誤記成了‘蟾兔’，所以逐漸產(chǎn)生了蟾蜍和月兔兩個意象?！雹诼勔欢嘞壬鷱恼Z音學(xué)的角度闡述了將玉兔與蟾蜍兩個外貌毫不相干的意象聯(lián)系起來的原因，角度新穎且發(fā)人深思，使得這種轉(zhuǎn)變更易于理解。

另外，民間對于玉兔之形象來源還有一個與吳剛有關(guān)的傳說。傳說一只兔子自己躍入火中燒熟，來供給化身為討飯老人的神仙，神仙深受感動，將它送至月宮，成了玉兔。所以在這個故事中，玉兔又是奉獻精神的化身，亦是一種勇敢無私的美好象征，寄托了民間的美好向往。

“玉兔搗藥”是道教典故之一，同時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流傳甚廣的故事。相傳月亮之中有一只兔子，渾身潔白如玉，所以稱作“玉兔”。這只白兔拿著玉杵，跪地搗藥，而所搗之藥，即為蛤蟆丸，也就是長生不老藥，服用此等藥丸可以長生成仙。嫦娥正是偷吃了長生不老藥而上天，這在我國古代的古籍中有不少的記載。如戰(zhàn)國時的《歸藏》載:“嫦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藥服之,遂奔月?！辨隙鹗抽L生不老藥而奔月，與人間分離；玉兔在月宮搗長生不老之藥，此處亦是一種宿命，同時也表達了古人對于“長生”的向往。在《西游記》中關(guān)于玉兔章節(jié)的敘述，就串聯(lián)起了三個“長生不老”的故事：嫦娥吃了“長生不老”之藥而升天、玉兔在月宮搗的藥是“長生不老藥”、唐僧肉具有“長生不老”的神奇功效。漢魏樂府《董桃行》有詩云：“采取仙藥若木端，白兔長跪搗藥蝦蟆丸。奉上陛下一玉盤，服此藥可得即仙?！睍x朝的傅玄《擬天問》中也有類似的詩句：“月中何有，白兔搗藥?！雹塾裢脫v藥的故事已經(jīng)深入人心，在民間“兔兒爺”的形象中，玉兔出現(xiàn)時仍然“左手拖臼，右手持杵”，而這“臼”和“杵”即為搗藥之工具。同時“杵”也為玉兔精作惡時的工具，此處亦體現(xiàn)出一種沿襲與傳承，似乎一切都有跡可循，這也是章回體小說的一大特點。

（二）玉兔精洞穴來源

《西游記》原著中對玉兔精所居洞穴有這樣的描寫：“毛穎山中共有三處洞穴?！边@亦是我國古代“狡兔三窟”寓言故事的引用?！稇?zhàn)國策·齊策四》：“狡兔有三窟，僅得免其死耳?！雹苓@是馮諼為孟嘗君提出的建議，而此處卻將“狡兔三窟”這個故事運用得明白如話。狡猾的兔子準(zhǔn)備好幾個藏身的窩，比喻隱蔽的地方或方法多，這里突出了化身為妖的玉兔之狡猾。此處對玉兔精之洞穴的描寫，也是有原型的。

這不禁引起我們的思考：玉兔的形象與月亮、嫦娥的形象相輔相成，而玉兔也是“奉獻”“智慧”的象征。在《西游記》之前，“月兔”“玉兔”均為美好的化身，為什么到了《西游記》中，玉兔卻成了狡猾而具有“淫性”的妖精，在人間作惡多端？究竟是什么讓“天上的神”變成了“人間的妖”？“美好”與“邪惡”的沖突，也使得這個故事的隱喻性更加強烈。

三、文化內(nèi)涵：玉兔形象之隱喻

玉兔在月宮中搗長生不老之藥，可自己卻不能食得此藥，仍需下界盜取唐僧的真陽而升仙。《西游記》中“玉兔精”的形象，也蘊含了很多的隱喻意義。

（一）警醒男性不要沉迷女色

《西游記》中的玉兔精通過盜取唐僧的元陽而“采陽補陰”，與之前神話中的美好形象大相徑庭，此處的玉兔是被性別化了的、妖魔化了的女性神。就如西方神話中的海妖塞壬用甜美的歌聲誘惑來往的船員，經(jīng)受不住誘惑的船員都被她所食；而美杜莎用眼神將男性變成石像。玉兔精、塞壬、美杜莎三者都是人獸合體的女妖，但是玉兔精可以完全幻化為人形，而塞壬和美杜莎仍是半獸半人的怪物，這也是東西方文化的一大差異。但是，三者形象卻又有一定的相通之處，她們懲罰的是那些經(jīng)受不住誘惑的人，能夠抵御誘惑的人才可以逃過她們的“美人關(guān)”，例如唐僧與奧德修斯。所以那些經(jīng)受不住誘惑而淪陷的人們，他們墮落與腐化難道僅僅歸因于那些“誘惑”太過“迷人”嗎？

（二）儒家正統(tǒng)禮教所批判的“淫”和“惡”，以及對節(jié)制欲望的贊揚

玉兔精利用美色誘人上鉤，在師徒四人到來之前，已有很多人難以經(jīng)受誘惑落入圈套，但是唐僧卻經(jīng)受住了誘惑，沒有被玉兔精盜取真陽。這里也是對唐僧所代表的修身養(yǎng)德、節(jié)制欲望品質(zhì)的一種贊美與褒揚，體現(xiàn)了唐僧身上一定的“主角光環(huán)”。唐僧是虔誠的出家人，深受佛法教化，因而可以斷除“情欲”，潔身自好，拒絕來自美色的誘惑。悟空是從石頭中出生的石猴，是天地、自然中孕育而出的精靈與生命，不是肉體凡夫，也沒有對母性的眷戀和對美色的貪婪，故也可以抵制住誘惑。但是八戒不同，他做天蓬元帥之時，就有經(jīng)不住美色誘惑的“前科”，調(diào)戲了嫦娥仙子，受懲罰錯投豬胎，成了豬形，下界到凡間后雖一心護送唐僧西天取經(jīng)，屢有抱怨，但也算忠心耿耿，但與“六根清凈”的悟空相比，他確實始終難以抵抗種種誘惑?！鞍私洹敝m有“戒淫”之意，但是他卻“戒”的始終不夠徹底，“色欲”“情欲”自始至終都難以戒除。八戒的形象也是這世上千千萬萬抵擋不住誘惑人們的縮影，從側(cè)面反映出世上還是會有很多人無法承受這種欲望的誘惑。八戒之形象與唐僧、悟空的對比，使得師徒幾個人的個性更加突出，“人格”也更為鮮明。

（三）父權(quán)社會對女性神的丑化

玉兔精本在嫦娥仙子身邊，也算是“半個神仙”，卻因嫦娥的一掌之仇而下界為妖，使人間更多生靈蒙受苦難，這是對女性神形象加以“心胸狹窄”“睚眥必報”模式化的丑化。而玉兔精下界后仍需盜取男性的真陽，從這個角度說，她始終都沒有擺脫“附屬品”的身份與地位，只是她所附屬的對象發(fā)生了一定的改變——由天宮的嫦娥變?yōu)榱巳碎g的男子，這是身為“月兔”“仙兔”“玉兔”的她走向世俗的一種體現(xiàn)，同時也是父權(quán)社會中對女性神的一種墮落、妖化、丑化的表達與形容。玉兔的形象也令人唏噓，仿佛她只有在逃出天界之后以及師徒四人到來之前才是獨立的個體。

（四）母性生殖崇拜

神話傳說中并沒有關(guān)于玉兔性別的記載，但是在《西游記》中，吳承恩卻將其設(shè)置成了“女性”。玉兔精的原型是廣寒宮中搗藥的玉兔，來自上古神話傳說，而上古神話傳說的來源又是民間的兔子。民間的兔子生殖能力極強，這或許也展現(xiàn)了一種母性生殖崇拜情結(jié)。玉兔精害唐僧是為了盜取唐僧的“元陽”，正如悟空罵她：“破他的真陽，遂你的淫性”，玉兔并不是同其他妖怪一樣想要吃唐僧肉以求長生不老，而是通過盜取元陽以實現(xiàn)其長生不老的目的。

我國古代小說或戲劇中的女妖精不乏這樣的特征與目的,如在古典神魔小說《升仙傳》中，即便是修煉成精的妖怪，也免不了借助男性力量以求實現(xiàn)升仙的目的。青魚精、李姣花、李賽花、九尾狐貍等妖精，皆試圖引誘濟小塘、徼承光、苗慶等人，只為吸取他們的真陽，以達到長生不老之境。⑤師徒四人到來之際，玉兔精一心要與唐僧結(jié)為連理，并且大膽對其求愛，在歷經(jīng)之前那么多苦難之后，唐僧終于不負眾望地經(jīng)受住了最后一個女妖精的考驗，體現(xiàn)了民間兔子的旺盛生殖能力與母性生殖崇拜，但是也令人唏噓不已——自始至終她都是附屬品般的存在——在天界如此，到人間亦然。此處的母性生殖崇拜，也在“妖精”與“人”“神”“佛”“魔”的沖突中得到了歪曲化與扭曲化的表達。

四、結(jié)語

《西游記》“玉兔精”的形象并非吳承恩的原創(chuàng)，其有著悠久的歷史源流與文化沿襲。而作者賦予“玉兔精”形象的隱喻內(nèi)涵，也可以反映彼時的社會文化與人們的思想意識，對我們了解當(dāng)時的社會文化、思想潮流具有重要的作用。

①〔宋〕 李昉等撰：《太平御覽》卷78引《風(fēng)俗通》，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35頁。

② 袁珂：《中國神話傳說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5年版，第63頁。

③〔清〕嚴(yán)可均：《全晉文》卷四六，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版，第469頁。

④ 高誘：《宋本戰(zhàn)國策》，鮑彪校注，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版，第229頁。

⑤ 楊艷麗: 《〈升仙傳〉研究》,中國石油大學(xué)（華東）2019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第7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