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敏 馮茜[江蘇師范大學,江蘇 徐州 221116]
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疾病對人類的侵擾從未停止,疾病是一場人類身體與精神之間展開的艱難斗爭。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指出:“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公民身份,其一屬于健康王國,另一則屬于疾病王國?!雹偌膊∈侨祟惢镜纳w驗,但即便它是不受歡迎、不可抗拒的痛苦經(jīng)歷,在作家筆下仍能獲得新的意義。文學通過對疾病的詮釋,把焦點指向社會文明發(fā)展所帶來的弊病。許多有著強烈社會責任感的作家試圖通過選擇疾病這一題材,不僅暴露人身體或精神上的病癥,更是要揭開社會的疾患,使自己充當一個醒世者,期望通過自己的書寫來引起療救的注意和改變的行動。
葡萄牙作家若澤·薩拉馬戈在《失明癥漫記》中打造了一個名為失明癥的人間地獄,患病的人只能被動接受命運的安排。失明癥不再是一個簡單的疾病名稱,而是包括了人與世界產(chǎn)生的想象。在薩拉馬戈看來,文學并非一項責任,假如有責任的話,那也是作者們的責任,文學是不能拿來當作工具的。②所以薩拉馬戈的劇本、小說以及詩集更關注欲望與失落、生存與毀滅以及現(xiàn)實與夢境,這些都回歸到人性的本質(zhì)層面。薩拉馬戈在對死亡和疾病的描寫中一邊控訴邪惡和荒謬,表示對人們未來的關注,一邊尋找光明與未來,使被埋葬在人間地獄中的救贖呼吁與邊緣女性的力量從文本的表面顯現(xiàn)出來,走進讀者的認知視界。
憑借豐富的想象力,薩拉馬戈在書中虛構了一種病——失明癥。得這種病的人不會陷入一片黑暗,而是看到滿眼的白色,仿佛沉入牛奶海中。這種病發(fā)作前沒有征兆,人們往往是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突然失去視力,更可怕的是,這種白色眼疾以目光對視為傳染途徑。疾病悄無聲息地降臨于城市之中,沒有人注意到一場前所未有的恐怖傳染病正向他們靠近,更沒有人警醒人與人之間正傳播著無形的疾病。隨后當疾病真正爆發(fā)時,人們尖叫、慌亂、束手無策,習慣主宰世界的人類突然喪失了生存能力。他們順從地被關進一所廢棄的精神病院,接受并遵守政府頒布的隔離措施,誰知安排這一切的官員想的是“最好讓他們餓死,蟲子死后,毒汁也就完了”。很快,起初共同建立起來的機制和組織分崩離析,精神病院不再是相互扶持的友愛世界,而是臭味熏天、不堪入目的地獄。“人變成野獸有許多種辦法,而這是頭一種?!雹鄄粌H是精神病院,整個城市都混亂無序,沒有水電,沒有物質(zhì)資源,到處是搶奪食物的瘋子和被洗劫一空的商店。消磨了斗志和尊嚴的人們正在消滅自己作為人類的特征,現(xiàn)代文明被摧毀得蕩然無存?;钪娜藱C械地運轉(zhuǎn)身體,目光所見是空白,精神也已經(jīng)是一片空白。在這樣只有攻訐他人才能保護自己的境遇中,品質(zhì)無從談起,對生存的渴望誘發(fā)了人內(nèi)心的惡,人們正在走向自我毀滅和毀滅他人之路。這不僅是視力失明,更是理性失明;不僅是眼部疾病,更是靈魂疾病。
在洶涌澎湃的人性惡之洪流中,薩拉馬戈也留存了一絲善良和溫情,使讀者在震驚于邪惡和殘忍畫面的同時,依然看到這個世界和人類的出路。毫無疑問,醫(yī)生的妻子是《失明癥漫記》中的靈魂人物。在人類文明因失明而消亡殆盡的盲人世界里,醫(yī)生妻子的一雙眼睛如同黑暗中的火把,讓人相信重獲視力的未來終將到來;同時她的眼睛成為大家共有的眼睛,盲人因此沒有完全失明。她不僅是唯一沒有失明的人,自始至終還閃耀著人性的光輝。
首先,醫(yī)生的妻子將尊嚴看作是人類的無價之寶。失明癥將人類潛藏的獸性全都激發(fā)和釋放出來,被遮蔽的本質(zhì)在虛幻的現(xiàn)實中顯露出來。失明的人不但喪失了視覺,他們真正喪失的,是作為人的珍貴的意識,到處是骯臟齷齪的靈與肉,是通過說話聲和吠叫聲相互認識的狗。醫(yī)生的妻子作為唯一一個明眼人,看到了盲人被亂槍打死的慘狀、占領每個角落的糞便尿液、食品缺少時盲人的偷竊……走出精神病院后,她又目睹了整個城市的墮落:人類的尸體遍地都是,動物們啃食著人類的身體,惡狗撕扯著同類的尸體。然而即使醫(yī)生的妻子看到人性的所有邪惡和黑暗,她依然堅定地維護著人類僅存的尊嚴。她耐心地向盲人講述:“假如我們不能完全像個普通人,那我們就應該盡量避免像個畜生。”這些話被宿舍里的其他人當成了生活規(guī)則。醫(yī)生的妻子不僅努力給予生者良好的生存環(huán)境,還不忘維護死者的尊嚴:她清洗了那些被摧殘而死的婦女的軀體,恢復了她們生前被人任意踐踏的尊嚴;她埋葬了住在廢棄樓里的獨居老太婆,并堅定地相信未來會有再生之日。醫(yī)生的妻子小心翼翼地呵護人類尊嚴的行為,彰顯出一種堅不可摧、穿越地獄的女性力量。哪怕是可怖煉獄,人類尊嚴不可泯滅的聲音還是會飛出來,使人們在地獄之中得到救贖。
其次,當邪惡占據(jù)精神病院時,醫(yī)生的妻子進行了為正義而殺人的人道主義救贖。隨著病人增多而政府供給的食物相對稀少,盲人一直處于物資相當匱乏的狀態(tài)中。既然食物稀少,每個人又最關心自己的福利,自私的本性激發(fā)出攻擊和掠奪。因此在一個小型的精神病院中,誕生了很多為滿足自己的淫欲而持槍去搶奪食物和強奸婦女的盲人歹徒。當他們提出種種野蠻要求時,醫(yī)生的妻子敢與之爭論,并最終用剪刀刺死了頭目,趁亂救出了另一個宿舍慘遭蹂躪的女人們?!按髂R的女孩說,正義的復仇是一種人道主義的行為,假如受害人沒有權力去報復殘酷的人,那么就沒有公正了,那也就沒有人類了,第一位盲人的妻子說道?!迸酝睦斫夂桶参坎坏箳暝诿芮榫w中的醫(yī)生妻子獲得解脫,而且將她的行為上升到合理的、人道主義的抵抗與清理。醫(yī)生妻子的女性力量是一種無需莊重儀式或莊嚴頌歌而進行拯救的力量,是一種反抗著暴力的力量,它使盲人女性們在黑暗和混亂中仍能實現(xiàn)正義,獲得尊嚴。
最后,作為唯一沒有失明的人,醫(yī)生的妻子并不以領導者自居,也沒有淪為奴隸,而始終作為一個服務者幫助他人。眼睛看得見意味著或成為盲人世界里的掌權者,或“輕則變成大家的女仆,重則成為一些人的奴隸”。她的“視力”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視作權力的象征,但與盲人歹徒不同的是,醫(yī)生妻子沒有因此建立權威、謀取利益,而是懷著憐憫去幫助他人、施以援手。同時,她也沒有因看得見而感到欣喜,反而對這一事實進行反思,她說:“你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在盲人世界里有眼睛意味著什么,我并非女王,當然不是好,我只是命中注定要親眼看到這些悲慘情境的人?!弊鳛橐粋€懷有悲天憫人情懷的人,醫(yī)生的妻子在用實際行動無言地彰顯出她的偉大。
一直以來,婦女在父權制社會中是一群“局外人”,她們受到了排擠和歧視。??略凇兑?guī)訓與懲罰》中表明:“最終涉及的總是肉體,即肉體及其力量,它們的可利用性和可馴服性,對它們的安排和征服?!睓嗔﹃P系“通常會直接對其進行控制、干涉、標注、訓練、拷打、強制執(zhí)行特定的工作、表演特定的禮儀、發(fā)出特定的信號?!雹芫拖窀?滤f,男性的話語權與權力都在女性身體上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揮與表現(xiàn)。小說里的男性雖然失去了視力,但他們?nèi)钥梢杂眯则}擾,甚至是強奸來顯示力量。那個戴著太陽鏡的女生被小偷調(diào)戲,持有槍支的盲人歹徒無理地逼迫女性用身體交換物資,不得不向歹徒乞求食物的男性從強烈反對到理直氣壯地要求女人服淫役去獲得食物,同一房間的男人不管不顧地在被凌辱前的女人身上留下他們的印記,種種女性遭受屈辱的情景無不體現(xiàn)出女性在男權社會中的弱勢地位。然而在這部小說中,當災難降臨,讀者看到的那個面對命運時勇敢選擇、坦然承擔、無畏抗爭的卻恰恰是女性。正是對女性力量的書寫,使得薩拉馬戈的文本深處始終張揚著一種對女性生存的深切關懷。
在薩拉馬戈看來,一切都十分反常和荒誕。在諾貝爾文學獎的致辭中,他沒有特別介紹自己的作品,而是表達對這個世界的失望:
一個可以將精密儀器送入其他行星,研究其巖石構造的精神分裂的人類,對數(shù)以百萬計的饑餓致死事件漠不關心??磥恚巴鹦堑哪康?,要遠遠超過訪問自己的鄰居。⑤
從薩拉馬戈所處的時代背景來看,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解體、科學技術的迅猛發(fā)展、社會文化的巨大變化,使人類的信仰產(chǎn)生了危機,價值出現(xiàn)了匱乏,更造成了人類內(nèi)心的幻滅。薩拉馬戈之所以虛構失明癥,在于這個世界黯淡無光,不值得去看。他通過這部作品進行拷問,為什么能夠創(chuàng)造優(yōu)秀文明、樹立遠大理想、秉持崇高信仰的人類在社會中不能成為真正的大寫的人,面對疾病的考驗,為什么會墮落到不再是人。
首先,失明癥隱喻了人性之惡。即使是好人,也可能在不經(jīng)意間將病傳染給他人。每個人都具備謀害他人的潛在之惡,災難有時就來源于人類本身。失明癥造成人的苦難,人亦會造成同類的苦難,盲人歹徒就是典型的例子。惡是一個模糊且抽象的概念,它以戰(zhàn)爭、疾病等各種形式存在,每一個人都是邪惡的犧牲品,也是邪惡的載體。其次,失明癥隱喻人的厄運。當政府官員將感染或疑似感染失明癥的人隔離在精神病院時,可以說,這群人陷入相同的厄運。集體隔離帶來的不安,突如其來的與親人長久地分離,都一點點擊潰著人的內(nèi)心。斜眼男孩從進精神病院起就想念不在身邊的媽媽,直至最后所有人復明,他的媽媽的蹤跡無人可知。放眼整座城市,陌生人相互組成新的“家庭”,白天游離在骯臟的街道尋覓食物,夜晚在別人家里休息。小說所描繪的人在遭受失明后的集體遭遇,可以被視為人類命運的暗喻——被死亡威脅,被迫離開,被放逐。最后,失明癥比喻現(xiàn)實世界的荒謬。薩拉馬戈在《失明癥漫記》中的疾病書寫與20世紀西方世界夢魘般的社會現(xiàn)實一脈相通。在這場災難面前,從政府到士兵的行為無不令人咋舌,他們冷漠麻木,無一不是失明癥的幫兇。失明癥算得上是災禍,但視人民為螻蟻的不可描述的資本主義制度的暴力,是更大的災禍。薩拉馬戈不僅展現(xiàn)了當全城人民染上疾病之后的一個真正的社會形態(tài),還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弊端,這隱含了對人類命運的憂慮,對文明前途的恐慌與無奈。
在小說最后,人們恢復視力,但他們重獲光明后面對的是一個千瘡百孔的城市,人到底該如何繼續(xù)生存,這不僅是作家,也是讀者最值得深思的內(nèi)容。這是一個生著病的時代,個體的自我被物欲的巨大力量切割成碎片,無論是失明癥的蔓延,還是人間地獄的構建,這種疾病書寫都體現(xiàn)出當代世界面臨著嚴重的生存危機,折射出對現(xiàn)代性的深刻反思與對人類命運的深刻關注。然而薩拉馬戈沒有放棄書寫救贖與希望的可能性,人們將從死亡的意義中領悟真正的生活,從疾病中汲取救贖的力量。
《失明癥漫記》設想了一個疾病肆虐的世界,但薩拉馬戈的創(chuàng)作意圖絕非局限于疾病本身,他將疾病的認識與經(jīng)驗融入他的作品中,揭露社會、個人與疾病的關系,來表現(xiàn)當前對人類生存危機的憂慮,當代人的精神痛苦和文明的沒落,在疾病書寫的語境中反思現(xiàn)實。失明癥是薩拉馬戈理性認識和情感表達的工具,使疾病和女性力量的描寫更具有深刻性。失明癥是時代疾病的象征,個體的病態(tài)影射整個社會的病態(tài)。從時代背景而言,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傳統(tǒng)理念的解體、信仰的迷失,使得當代作家陷入了一種病態(tài)的寫作之中。從更寬泛的文學角度來看,疾病在20世紀成為人類經(jīng)驗的普遍隱喻,世界文學大師卡夫卡、加繆與馬爾克斯等同樣表現(xiàn)出對疾病的共同關注,揭示同樣動蕩不安的時代特征。通過疾病指點迷津,薩拉馬戈書寫的則是救贖與反思的可能性。
①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5頁。
② 朱景冬譯:《訪若澤·薩拉馬戈》,《外國文學動態(tài)研究》1999年第2期。
③若澤·薩拉馬戈:《失明癥漫記》,南海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79 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 米歇爾·??拢骸兑?guī)訓與懲罰:監(jiān)獄的誕生》,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27頁。
⑤ 鄺明艷、張?。骸吨Z貝爾文學獎速讀》,華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18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