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倩閣[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南京 210097]
余華的小說常常用“虛偽的形式”表達“真實”,他習慣于用“敘述的減法”達到寓言式的言說效果。①與此同時,構建復線歷史成為文學書寫歷史的重要向度,旨在將“小歷史”從單線歷史中解脫出來。余華在寫作中更多用“非歷史”或言“歷史抽象化”的手段來涉及歷史:《一九八六年》中,肉體刑罰疊加的雙重時空成為歷史施暴的隱喻;《古典愛情》和《鮮血梅花》中的歷史喪失能指,無足輕重;《活著》中的歷史時間僅作為福貴的人生節(jié)點出現(xiàn),并不承擔過多的意義和功能?!坝嗳A作品中的歷史,并非一般意義上包含時間、人物、地點、事件等要素的可印證的歷史,而是一種只有通過隱喻、象征,甚至是反諷才能描述和認知的歷史?!雹诘珡?1世紀開始,余華在創(chuàng)作中注入現(xiàn)實主義維度的書寫策略,《第七天》以想象的形式曲折反映當下社會的荒誕,《兄弟》以戲謔的筆調刻畫劉鎮(zhèn)人群的欲望沉浮,而《文城》中的人物雖然生活在溪鎮(zhèn)、萬畝蕩等虛構地點,但清末兵匪、北伐、現(xiàn)代化上海等具體典型的時代特征構成了人物命運的支撐,林祥福和小美南來北往的奔波足跡,顧同年和林百家充滿現(xiàn)代意味卻被模糊交代的人生結局,都在抽象而浩瀚的歷史中有了具體的位置。
寓言在藝術手法上表現(xiàn)為對形式上的虛構和不可信,對小說而言,這似乎會犧牲掉一些細節(jié)和真實,然而在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逼真性已經(jīng)不是單向度的衡量標準,蒙太奇、變形、抽象化等現(xiàn)代藝術手法更能觸及社會和人類精神的本質,揭示出內在的、被遮蔽的意識?!霸⒀猿蔀椴豢芍庇^感知到的隱秘世界的審美表達形式,它不再是單一固定的意義模式,它的能指和所指分離的特征成為指涉現(xiàn)代社會真實存在的有效形式。”③在余華的《文城》中,我們能看到沉重和戲謔、嚴肅和幽默的統(tǒng)一,能指和所指的錯位,文本從而生長出含混的多義性。
《文城》中的“尋找”母題是故事的內驅力,構成人物無法逃離的圈套,他們不斷意識到命運的操弄,但每一次掙扎又無一不印證著宿命的吊詭。林祥福知道小美終將離開,卻仍堅持對聲音腔調的記憶找到溪鎮(zhèn);他們尋找的目標也同樣虛無縹緲,小美和阿強所尋找的“恭親王府上做事的姨夫”近乎不存在。但“文城”作為阿強臨時起意杜撰的謊言,卻成為主人公一生追求的方向。林祥福對情感的執(zhí)念、對命運的抗爭,為“文城”空洞的能指注入意義。
采用補敘是《文城》敘事上最大的創(chuàng)新,不同于《許三觀賣血記》《活著》《兄弟》和《第七天》,余華在《文城》中模糊了家庭單位的邊界,呈現(xiàn)了個體與溪鎮(zhèn)的共進退。作者選擇讓兩種視點、兩個主人公行動的軌跡相互補充來揭示事件的全貌,其實與其說“相互補充”,不如說是“文城”補交代了整個故事的起因。補敘的設定既讓兩條線索首尾相接,又強化了閱讀懸念和故事的悲劇性。
林祥福和小美的線索講述了一個具有民間色彩、關于金錢的贖罪寓言故事。阿強注意到林祥?!笆且粦舾辉H思摇?,又在小美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編織出關于“文城”和兄妹身份的謊言。他否定了小美自食其力去京城的計劃,讓小美留下,自己在定川車店一直等候,意圖不言而喻。他們本可以憑空出現(xiàn)又憑空消失,但如果這樣寫,小說就無法超越民間奇幻故事的敘事窠臼。小美在城隍閣的漫天飛雪中祭天而死,其贖罪行為才是整部小說的力量所在。與《活著》相似,作者借小美講述一切生存者的寓言,一個人從富有被剝奪再到被完全剝奪的過程,采用西方的說法,則是從“原罪”到“贖罪”的艱難跋涉。④當小美向阿強妥協(xié),以與林祥福建立起生命羈絆為代價,換取離開的資本時,她就成了一具負重的靈魂,被命運驅使,永不能擺脫倫理與情感兩種力量的拉扯。小美以參與祭天的方式來懺悔自己的過錯,而故事似乎也在隱隱地透露:占據(jù)本不屬于自己的事物,很可能要用生命來償還。小美被處理成贖罪的祭品,她以含蓄的姿態(tài)生存,以凄美的方式死去,承擔了一則關于軟弱者和貪心者的寓言。然而,不同于勸諭式的道德說教和“警醒之言”,余華在現(xiàn)代的敘事中融入民間信仰中的“果報觀”和宿命論思想,以諷喻寓言式的手法,來傳達世俗生活中令人感慨的命運邏輯。
林祥福和顧益民的結親是小說的重要轉折點。為何林祥福選擇和顧益民,而不是和陳永良結親?這看似在小說中交代不明,實際上可以從林祥福和顧益民的身份尋找線索,二人的身份屬性代表了民國早期的兩種人群,構成了對現(xiàn)代歷史的潛隱指涉。
林祥福是理想化的北方地主,他安分守己,磨煉技藝,萬畝蕩家家戶戶都賤賣田地搬入溪鎮(zhèn)和沈店之時,林祥福還在收購萬畝蕩的土地,相信“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林祥福延續(xù)的是耕讀傳家的民間傳統(tǒng),對于陳永良這樣沒有家產的貧農,他想到的是與之合作,而非雇傭之。對一個小農思想根深蒂固的人來說,女兒的情感萌動難以察覺,給女兒找一處牢靠的蔭蔽卻是最為妥帖的選擇。而顧益民是典型的南方商人,他采用主動的營利模式,讓伙計走街串巷招攬顧客,而非坐收其利。當北洋軍到來,多數(shù)百姓包括林祥福在內都想卷席逃跑時,顧益民發(fā)揮了商人的交換思維,和北洋軍做了一筆穩(wěn)妥的買賣,各取所需,這些和林祥福都有本質的不同,他們的行事態(tài)度被歷史身份所形塑,而非個體意志所決定。
然而,余華并非沉浸于民間傳奇的寫作模式,去講述一則現(xiàn)代歷史籠罩下無意識的民間歷史,而是構筑了“上?!边@一重要的參考空間。阿強和小美在上海耗盡錢財,折戟而返;林百家在上海讀教會學校;顧同年在上海落得被販賣為奴的命運?!段某恰窂膸讉€人物的命運著手,勾勒上海的現(xiàn)代特征,傳遞出時代的訊號,編織了一段可以被想象的敞開的歷史。如果說在溪鎮(zhèn)憑一分銅錢和一點人情還能獲得憐憫,那么在上海,沒有金錢便只能被驅逐。余華曾談及寫作中也想過林祥福能不能找到小美、小美會不會跟他回去,但后來并未這樣寫:“我寫這部小說的初衷是想寫那個時代,這樣寫的話,時代就沒有了……即使林祥福不來南方,他在北方也不會過上安穩(wěn)的日子,因為時代已經(jīng)亂了。”⑤余華將溪鎮(zhèn)書寫成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過渡,溪鎮(zhèn)經(jīng)歷過現(xiàn)實境遇之外雪災和龍卷風的侵襲,有民間傳奇的離奇演繹,有近代商人的叢林智慧,有各路兵匪的動亂洗劫,某種程度上,溪鎮(zhèn)成為想象一個時代的歷史標本,一處通往中國的要塞。
余華運用一系列關于歷史的符號,書寫了一則關于歷史的寓言,作品省略了被編排好、被賦予各種既定意義的歷史細節(jié),拋棄歷史之“形”,勾勒歷史之“神”,以文學的方式書寫了民族歷史。這種形式的簡化從某種程度上看也是寓言化的,余華對于當代中國歷史與“現(xiàn)實”的處理方式是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問題。正如張清華所言,“他呈現(xiàn)出了人物乃至歷史的‘命運’,并且使這命運最終成為大多數(shù)人的寓言。也正是如此,他在保持了小說敘事的樸素簡潔的同時,完成了對于復雜歷史內容的寄托或影射”⑥。
余華曾引用博爾赫斯寫作的兩個實例來闡釋“文學中的現(xiàn)實”:“他(博爾赫斯)讓兩個博爾赫斯在漫長的旅途中的客棧相遇,當年老的博爾赫斯說話時……年輕一些的博爾赫斯這樣想:‘是我經(jīng)常在我的錄音帶上聽到的那種聲音’……蒼老而百感交集的聲音,而且是自己將來的聲音。錄音帶的轉折讓我們讀到了奇妙的差異,這是隱藏在一致性中的差異,正是這種奇妙的差異性的描寫,讓六十多歲的博爾赫斯和八十歲的博爾赫斯相遇時變得真實可靠?!雹?/p>
此處,“錄音帶”垂懸在長達二十年間的虛無之空,賦予原本無差別和空泛的時間以辨識性,即小說的“及物性”,觸及身體的感覺和經(jīng)驗。在《文城》中,這體現(xiàn)為林祥福身上頻頻閃現(xiàn)的感覺碎片:織布機的聲音、小美木屐發(fā)出的聲音、小美身上的氣味,還有小美和阿強的腔調?!奥曇簟笔橇窒楦U覍さ姆较蛩?,它撐起了人物的生命、記憶空間,從而形塑林祥福的命運。余華通過將“及物性”落實在人物命運和敘事脈絡中,構成“寓言”中的“真實”,寫出了人物的質感和尊嚴。
在《文城》中,對“聲音”的敏感幾乎在每個人身上都存在。余華并未讓小說淪為復線的歷史,他不寫北伐戰(zhàn)爭具體打到什么程度,雙方陣營大小,革命形勢如何,而是選擇寫北洋軍和國民革命軍狹路交火,一個農民聽了一天炮聲,耳朵里還有嗡嗡聲;幾個“人票”遭遇槍戰(zhàn)而死,曾萬福死里逃生卻變成了傻子,他忘記了張品三和陳順,余生只會神色迷茫地端詳自己殘缺的中指。余華挖掘出了沉淀在歷史底層的生命,以滑稽荒唐的筆調寫出了歷史的背面。在《文城》中,聲音構成了一個個戲劇性的轉折,兩軍交火之時,一個農民通過南北腔調的不同判斷北洋軍和國民革命軍的陣營,但隨即就被“嗖嗖”飛來的子彈擊倒在地;顧同年結識了一位上海來的妙齡女子,因語言不通被騙至澳洲為奴;顧益民遭受土匪酷刑時就關在陳永良齊家村的柴房里,但聽慣了顧益民溫和的聲音,“陳永良不會想到發(fā)出如此撕心裂肺喊叫和如此凄慘漫長呻吟的是顧益民”。
大多數(shù)當代小說將人物的身體描寫化約為欲望敘事,但在《文城》中,余華以人物的聽覺為關注對象,將他們從分層的歷史中打撈出來。正如李猛所言,“和線性歷史相對的,不是分叉的歷史敘事,而是分層的歷史生活……即使有什么和杜贊奇所說的‘線性歷史’相對的,也只是一種拒絕敘事的‘反記憶’(countermemory),一種身體記憶”⑧。在《文城》中,余華將“難以被講述的歷史”轉化為“彌散在聽覺中的個體歷史”,它攜帶生命的痛感,并與歷史產生勾連。
《文城》和《兩個人的歷史》這樣的早期文本不同,后者近似于一種實驗性的提綱,《文城》則兼具民族的傳奇性和超現(xiàn)實的想象,用寓言思維編織一處敞開的歷史,用簡拔的筆力勾畫出歷史的豐腴。作者并未以翔實的細節(jié)填充一段歷史空間,而是進行了一次創(chuàng)意的提純行動。寓言化的處理方式犧牲了諸多歷史細節(jié),卻在破碎的現(xiàn)實中重新建立了新的歷史邏輯和歷史意義,《文城》在對歷史的處理方式上,為當代小說提供了一種新的向度和可能。
①張清華:《鏡與燈:寓言與寫真——當代小說的敘事美學研究之一》,《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4期。
② 劉?。骸稄碾[喻歷史到強攻現(xiàn)實——余華寫作道路的一個回顧》,《當代作家評論》2014年第6期。
③羅良清:《西方寓言理論的發(fā)展軌跡》,《齊魯學刊》2006年第4期。
④ 張清華:《文學的減法——論余華》,《南方文壇》2002年第4期。
⑤ 《余華談〈文城〉:它是我最接近完成、又最難完成的作品》,見網(wǎng)址: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3514091/.
⑥ 張清華:《論〈兄弟〉及余華小說中的敘事詩學問題》,《文藝爭鳴》2010年第12期。
⑦ 余華:《文學中的現(xiàn)實》,《余華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5—46頁。
⑧ 李猛:《拯救誰的歷史——評杜贊奇〈從民族國家拯救歷史〉》,《二十一世紀》199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