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原“尋寶”
——河西寶卷整理的回顧與反思

⊙金倩 姚偉［隴東學(xué)院，甘肅 慶陽 745000］

一、早期的河西寶卷搜集與整理

蘭州大學(xué)中文系的段平教授是最早搜集河西寶卷的學(xué)者。1958 年，段平在甘肅酒泉參加勞動鍛煉時即開始搜集寶卷。20世紀60年代，他離開酒泉，任教于蘭州大學(xué)中文系。任教蘭大期間，段平開設(shè)“民間文學(xué)”課程，不僅于課堂講授河西寶卷，還鼓勵學(xué)生赴河西地區(qū)實地搜集寶卷。譚嬋雪即在其鼓勵下赴武威搜集了古浪等地的《四姐寶卷》《牧羊?qū)毦怼返人奈宸N，交給段平整理。1979 年，王學(xué)斌獲邀修訂張掖市民樂縣的寶卷手抄本。于是，他便搜集了《二度梅寶卷》《丁郎尋父寶卷》《楊金花奪印寶卷》《白玉樓寶卷》四部寶卷的手抄本，開始投身寶卷的整理。一年的時間里，王學(xué)斌完成了《二度梅寶卷》《丁郎尋父寶卷》《楊金花奪印寶卷》《白玉樓寶卷》的整理，并將其提供給當?shù)氐摹澳罹硐壬?，反響很好?981 年，時值甘肅民間文藝研究會成立，面向全省征集各類民間文藝稿件，王學(xué)斌便寄去了《楊金花奪印寶卷》的整理稿。段平教授對王學(xué)斌所整理的寶卷十分認可，回信鼓勵其繼續(xù)整理。1983 年，在段平的積極運作下，蘭大中文系成立了“民族民間文學(xué)研究室”，開始系統(tǒng)的寶卷搜集、整理工作。在隨后四年的時間里，段平教授多次率學(xué)生前往河西農(nóng)村搜集寶卷，共搜集寶卷108 種，約五百萬字。1988 年4 月，在譚嬋雪、王學(xué)斌等學(xué)者搜集的基礎(chǔ)上，段平推出了首部河西寶卷合集《河西寶卷選》，不僅全文收錄了《孟姜女哭長城寶卷》《二度梅寶卷》《楊金花奪印寶卷》《白玉樓寶卷》《丁郎尋父寶卷》《紅燈記寶卷》《救劫寶卷》《鸚哥寶卷》的整理稿，還附上了其所整理的《河西寶卷集錄》，著錄河西寶卷108 種。段平對這本河西寶卷合集頗為用心，特意邀請著名民俗學(xué)家鐘敬文先生題詞。《河西寶卷選》兩次共印7000冊，很快便銷售一空。季成家稱贊《河西寶卷選》“語言流暢清晰，情節(jié)曲折起伏，想象豐富奇特，具有濃郁的地方色彩”①。

段平教授在“序言”中指出：“這些寶卷的手抄本，錯字、別字、自造字和代用字特別多，人名、地名、年代上錯誤也不少?！雹诘z憾的是，他并未對整理中的修訂、刪減內(nèi)容進行更加細致的說明，且未對寶卷中的河西方言、地名等地域文化信息進行注釋，讀者無法了解寶卷的原始狀態(tài)。慶振軒曾批評道：“因整理時所據(jù)底本一概不注明出處，從而無法得知原有版本情況?！雹郾M管如此，作為第一部河西寶卷合集，《河西寶卷選》仍向國內(nèi)外學(xué)者展示了河西寶卷的基本面貌，對隨后的寶卷搜集、整理意義重大。

二、20世紀90年代的河西寶卷搜集與整理

進入20世紀90年代，在段平教授的啟發(fā)下，河西寶卷的搜集與整理迎來了高潮。從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酒泉市文化館組織學(xué)者，深入酒泉農(nóng)村，搜集50多種寶卷卷本，并逐字校錄。1991年12月，甘肅人民出版社推出了由西北師范大學(xué)古籍整理研究、酒泉市文化館聯(lián)合選編的《酒泉寶卷》（上編）。這部由郭儀、高正剛、謝生保、譚嬋雪合作整理，收錄《香山寶卷》《康熙寶卷》《牧羊?qū)毦怼贰峨p喜寶卷》《仲舉寶卷》《沉香寶卷》《紫荊寶卷》《張四姐大鬧東京寶卷》的河西寶卷合集，引起了國內(nèi)外學(xué)者的關(guān)注。美國學(xué)者梅維恒（Victor H.Mair，1943— ）即在1988年出版的《繪畫與表演：中國的看圖講故事和它的印度起源》（Painting and Performance：Chinese Picture Recitation and Its Indian Genesis）中預(yù)告：“我們有理由去期待，十年內(nèi)將有一部多卷本的河西寶卷整理本出現(xiàn)?！雹?/p>

《酒泉寶卷》（上編）圖文并茂，不僅包括《目連救母幽冥寶傳》清代刻本、《天仙寶卷》刻本、《湘祖成仙傳》酒泉刻本、《紫荊寶卷》手抄本、《牧羊?qū)毦怼肥殖镜臅?，還配有“河西念卷”的圖片。值得一提的是，幾位編者提出了“忠實原作、慎重著筆、拾遺補缺、方便讀者”的河西寶卷整理原則。按照這一原則，每部河西寶卷均含正文和注釋兩部分。注釋首先是對寶卷名稱、版本及校錄底本進行說明。如在《康熙寶卷》的注釋中，校錄者譚嬋雪即列出該卷現(xiàn)存的五個版本。除此之外，譚嬋雪還指出該卷的特色及校錄的方式，強調(diào)“卷中同音借用字較多，迻錄時一一做了校正”⑤。除介紹寶卷基本信息之外，《酒泉寶卷》（上編）中的注釋還被用來解釋河西文化。深植于地域文化之中，河西寶卷中融入的方言、地域文化自然不少。以《康熙寶卷》為例，譚嬋雪共添加注釋38條。其中有關(guān)河西方言的注釋多達23條，分別為“參念”“和通”“當下”“開消”“迸婁”“馬杓”“咬牙鬼兒”“打捶”“帶”“喧荒”“站”“漢架”“好少”“調(diào)和”“撮捏”“那們里些”“難常”“攘踏”“那門些”“饒”“豐光”“水月天”“大老”。除此之外，河西寶卷中融入大量的河西飲食文化。如《康熙寶卷》中即出現(xiàn)了羊肉粉湯、灰面、酥餅、面棋子等河西地區(qū)特有的食物。校錄者將這些具有河西地域特色的飲食文化逐一注釋出來，極大輔助了讀者的理解。

這一時期另一本重要的寶卷合集是河西學(xué)院方步和教授1992年10月整理、出版的《河西寶卷真本校注研究》。這部寶卷合集中收錄了《仙姑寶卷》《唐王游地獄寶卷》《劉全進瓜寶卷》《吳彥能擺燈寶卷》《張四姐大鬧東京寶卷》《繼母狠寶卷》《救劫寶卷》《天仙配寶卷》《昭君和北番寶卷》《老鼠寶卷》等10部河西寶卷。相較于之前的河西寶卷合集，方步和的寶卷整理思路顯然更為成熟，主要體現(xiàn)在：第一，嚴格遴選河西寶卷。方步和標明每部河西寶卷的搜集人、抄寫人信息，確保所選寶卷為河西地區(qū)傳唱的“真本”。以“河西最地道的‘土特產(chǎn)’”⑥《救劫寶卷》為例，方步和在整理中不僅標注了搜集者、抄寫者的名字，還詳盡說明了刪除的內(nèi)容，保障了讀者的知情權(quán)；第二，加強對寶卷中地域文化的注釋。方步和不再像《酒泉寶卷》校錄者那樣僅在文后提供簡潔的注釋，而是采取了文內(nèi)、文外注釋相結(jié)合的方式，在加強河西地域文化闡釋的同時，兼顧了讀者的理解力；第三，整理方式更加規(guī)范。方步和進一步規(guī)范了河西寶卷的整理，不僅每一部寶卷都由校、注、評組成，且多用標點來呈現(xiàn)修訂之內(nèi)容。盡管如此，《河西寶卷真本校注研究》仍因刪減部分蔓生內(nèi)容而受到學(xué)界的詬病。慶振軒即言：“《天仙配寶卷》與《救劫寶卷》已是‘割舍’刪節(jié)過的，已非‘真本’?！雹?/p>

三、21世紀的河西寶卷搜集與整理

21世紀以來，隨著河西地方文化部門、文人對寶卷的重視，河西各地的寶卷搜集、整理如火如荼。2001年，酒泉市文化館內(nèi)部刊印了《酒泉寶卷》（上、中、下）三卷，共收錄32部酒泉寶卷。2003年，永昌縣文化局推出了由當?shù)刂分緦＜?、作家何登煥編纂的《永昌寶卷》（上下冊），收錄《金鳳寶卷》《烏鴉寶卷》《小老鼠告狀》《紅燈記》《六月雪》等32部。遺憾的是，該合集所載寶卷與《河西寶卷選》《酒泉寶卷》《河西寶卷真本校注研究》多有重疊，且在整理過程中未添加任何注釋，僅以語言疏通、文字糾正為主。

2006年5月20日，河西寶卷入選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前后，河西各地寶卷搜集、整理呈現(xiàn)井噴的狀態(tài)。據(jù)筆者統(tǒng)計，僅2006至2014的8年間里，河西地區(qū)出版寶卷合集達11種之多。2006年3月，臨澤縣政協(xié)組織當?shù)爻桃?、韓起祥主持編選了《臨澤寶卷》，共收錄《白長勝逃難寶卷》《白馬寶卷》《包公錯斷彥查散》《二度梅寶卷》《方四姐寶卷》《何仙姑寶卷》《侯美英寶卷》《護國佑民伏魔寶卷》《康熙私訪山東寶卷》等25部臨澤寶卷；2007年6月，武威文化名人王奎、趙旭峰編選了《涼州寶卷》，收錄《紅羅寶卷》《四姐寶卷》《白馬寶卷》《包公寶卷》《和家論寶卷》《新刻岳山寶卷》等6部武威地區(qū)流行的寶卷；2014年7月，趙旭峰繼續(xù)選編了《涼州寶卷》一冊，收錄《二度梅寶卷》《湘子寶卷》《觀音寶卷》《鸚鴿寶卷》《康熙寶卷》《金龍寶卷》等6部武威寶卷；2007年7月，張旭主編了《山丹寶卷》（上下冊），共收錄《康熙私訪山東寶卷》《昭君出塞寶卷》《二度梅寶卷》《白蛇寶卷》《繡紅羅寶卷》等山丹地區(qū)流行的寶卷43部；2007年8月，徐永成主編《金張掖民間寶卷》，收錄《仙姑寶卷》《張四姐大鬧東京寶卷》《侯美英反朝》《葵花寶卷》等51部張掖地區(qū)流行的寶卷；2009年4月，民樂縣政協(xié)主持編寫了《民樂寶卷》，收錄《精忠寶卷》等民樂地區(qū)流行的寶卷34部；2009年，宋進林、唐國增選編了《甘州寶卷》，收錄《胡玉翠騙婚寶卷》等甘州地區(qū)具有代表性的23部寶卷；同年，高德祥主編的《敦煌民歌·寶卷·曲子詞》中也收錄了河西地區(qū)的《方四姐寶卷》《目連救母幽冥寶卷》；2010年，王學(xué)斌編寫了《河西寶卷集粹》（上下冊），收錄《紫荊寶卷》《老鼠寶卷》等18部民樂地區(qū)流行的寶卷；2013年，古浪文人王吉孝整理出寶卷81部，分9冊編印，共130余萬字。

四、河西寶卷整理存在的問題

綜觀這些寶卷合集可知，21世紀的河西寶卷搜集與整理已經(jīng)在地方文化部門的推動下取得了顯著的成就，所錄寶卷數(shù)量之巨、校錄者之眾、裝幀之精美均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然而，21世紀寶卷搜集、整理喧囂的背后是對20世紀90年代確立的寶卷整理規(guī)范的背離，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首先，各地盲目追求所錄寶卷之數(shù)量，致使寶卷合集中重復(fù)的寶卷較多，加之未注明寶卷之特色，讀者很難把握河西各地寶卷之獨特性。以《方四姐寶卷》為例，《涼州寶卷》《甘州寶卷》《山丹寶卷》《臨澤寶卷》《永昌寶卷》中俱載此卷，但并未有校錄者說明其所錄版本之特色。除此之外，《鸚哥寶卷》《張四姐大鬧東京寶卷》《繡紅羅寶卷》的同名寶卷亦在多部寶卷合集中出現(xiàn)，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文化資源的浪費。

其次，除方步和外，鮮少有整理者對其校錄之底本、修訂內(nèi)容、原則進行說明，讀者無從獲悉編輯的過程。然而，這些關(guān)鍵信息正是讀者所期待的。荷蘭漢學(xué)家伊維德（Wilt L.Idema）在遴選河西寶卷翻譯底本時遺憾地表示：“如果這些寶卷編輯者可以提供他們詳細的編輯過程，我將感激不盡?！?/p>

最后，此時的寶卷校錄者多由政府文化部門、政協(xié)人員構(gòu)成，鮮有具有寶卷研究背景的學(xué)者參與其中，寶卷整理缺乏統(tǒng)一的規(guī)范，鮮少注釋、質(zhì)量堪憂。朱瑜章就不無擔憂地指出：“由于整理的目的是要服務(wù)于普通讀者而非為了學(xué)術(shù)研究，加之缺少文獻整理方面的專業(yè)性指導(dǎo)，又由于河西各市縣寶卷整理各自為政，不能互通有無，于是在寶卷整理過程中各行其是，各自規(guī)定整理規(guī)則，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整理標準?！雹?/p>

五、結(jié)語

綜上所述，盡管河西寶卷的搜集、整理已取得了顯著的成就，但仍待建立如《河西寶卷真本校注研究》那樣統(tǒng)一的校錄“凡例”。唯有如此，河西寶卷校錄者才能真正實現(xiàn)保護、傳承甘肅文化遺產(chǎn)的初衷，河西寶卷的整理稿才會更加可靠，才能受到西方學(xué)界的青睞?！逗游鲗毦碚姹拘Ｗ⒀芯俊肥艿揭辆S德等西方漢學(xué)家的追捧，成為他們譯介河西寶卷的主要底本，其原因正在于此。

①季成家：《西部風情與多民族色彩——甘肅文學(xué)四十年》，紅旗出版社1991年版，第379頁。

② 段平：《河西寶卷選》，蘭州大學(xué)出版社1988 年版，第11 頁。

③轉(zhuǎn)引自黃靖：《中國活寶卷調(diào)查》，河海大學(xué)出版社2020年版，第213頁。

④ Mair，Victor H.Painting and Performance：Chinese Picture Recitation and its Indian Genesis，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88，p.12.

⑤ 西北師范大學(xué)古籍整理研究所、酒泉市文化館：《酒泉寶卷》（上編），甘肅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56頁。

⑥ 方步和：《河西寶卷真本校注研究》，蘭州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版，第230頁。

⑦ 慶振軒：《河西寶卷與敦煌文學(xué)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頁。

⑧ 朱瑜章：《河西寶卷存目輯考》，《文史哲》2015年第4期，第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