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繁的作品大開大合,喜歡探討人的精神往何處去。從《澡堂》到去年的《藥壺》,從不同尺度的時空分三個方面探討文明,澡堂是從房子談情懷,《藥壺》從物件談生死。戲劇家李靜評價他的《黑色冰山》是“近年華語戲劇的驚艷之作:跨越全球的空間視野,各自獨立的板塊式結(jié)構(gòu),每‘塊各依其事件空間而組織戲劇風格”,“有一條強勁的信仰之線貫穿始終”。從劇作里可以窺見何雨繁更多的關(guān)注點,闊大且厚重,個個都是硬骨頭。需要磨損胸中萬古刀的堅韌,是死磕永恒主題的勇者。
何:稍年長一點的演員,普遍意識到一個現(xiàn)象。隨著閱歷增長,表演會慢慢提高,但大部分觀眾卻不欣賞這個東西,或者欣賞不到。你費很大心思要給到他們,但他們沒有這個舌頭,嘗不出來。所以這類演員有一種挫敗感。年輕演員,隨便唱兩句說兩句,露個鎖骨肌肉……遠比這個刺激要大。是藝術(shù)離人越來越遠了嗎,不是。藝術(shù)就在那兒,是人離藝術(shù)越來越遠。不是門檻在提高,是人自個兒往下出溜。
李梅七八月演《麗南山的美人》,我是有感覺的,從2015年就開始演這個戲,以前那樣理解,現(xiàn)在演是另外一種理解,表演這個東西會成熟。她這次的表演會慢慢補充,讓人物更豐滿更合理,都是演員自己的功課在里面。然而市場挺一般的。你甭說李梅了,現(xiàn)在誰知道馮憲珍是誰。你要干演員你就會明白,當我再看,我發(fā)現(xiàn)這個處理變了,你都明白她要怎么走這個過程,對人物的那些調(diào)整……你發(fā)現(xiàn)就像做手藝似的,這個東西有意思,但沒有人去回應(yīng)。也不是說以前《麗南山的美人》剛演,大家覺得不太行或者好,現(xiàn)在又覺得特別不好,不是。以前人還比較多呢,現(xiàn)在沒人看了。
魏:現(xiàn)在沒人看是舞臺的競爭激烈了嗎,觀眾被搶走了?
何:我站在演員的角度,能理解專業(yè)的演員。經(jīng)過打磨,這一版是不可多得的,一個進步的版本。有種做好了飯沒人來吃的感覺。甭管你說這演員多強,這個版本多高級,但跟觀眾無關(guān)。就這么一個感覺。
魏:那是挺難過的。表演藝術(shù),最核心的呈現(xiàn)就是在舞臺上,它甚至不在電影上面,不在電視劇里面。是舞臺保留了表演本身最原始、最高階的東西。
何:因為演員對這個東西特別敏感,當然你說可能是一個大趨勢,但這個趨勢讓人非常不快。包括同樣是在廣州演出,都是一個演員,旁邊的脫口秀擠滿人,而劇場里上座率卻一般。
因為表演屬于比較像舊時代的手工藝。你去做一個陶藝,都不是簡單的步驟。脫口秀這些形式它更簡單更快速地替代了信息。我不知道這么說合適不合適,就像一個人很會按摩,他做什么也不如直接拿電——歘——杵你一下,你身上也有感覺。演員會覺得,這手藝白學(xué)了。你會發(fā)現(xiàn)懂得的觀眾很少。比如做簽名活動,排隊的一百多人,會有三五個認可你的表演,其他人實際是接受不到的。我在教學(xué)中也能體會到一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當然不說你有多高,你能感受到距離在拉大。表演里面有很多好玩的東西不被接受。這是作為演員的一個遺憾,對于這門表演藝術(shù)來說,挺可惜的。
魏:某種意義上,作為承載這門藝術(shù)的舞臺,應(yīng)該更純粹,不必強行花里胡哨,要純粹從表演和臺詞文本去呈現(xiàn)。越簡潔反而越能夠讓觀眾感知這個東西。現(xiàn)在流行上手段上多媒體,著實讓人眼花繚亂。但有時候,你的腦子眼睛是不知道往哪放的。你也進入不到那個情境。舞臺形式是為劇作服務(wù)的,如果形式大于內(nèi)容,過分強調(diào)外在東西,實際的遭難就是文本的層次被削減,表演被蓋過。觀眾感受不到演員?!痘橐銮榫场肪秃芎喖s,你和演員更多是用自身把觀眾帶入。如果只靠視覺來沖擊,那是一種敲一悶棍的感覺,不是觀眾主動走入和連接的過程。
何:更傳統(tǒng)的戲劇,其實就是人的表演。是人的創(chuàng)作,就不需解構(gòu)這些東西,甚至是三一律的,室內(nèi)戲,兩小時,就這樣。
魏:我看戲非常慎重,就怕浪費時間。而且現(xiàn)在爛戲也多了,跟押寶似的買票,你去賭這個戲。觀眾看戲也不專業(yè),專業(yè)的戲劇批評也很缺乏。戲劇評論在于鑒賞在于審視,或者是幫助大眾提高欣賞力。但現(xiàn)在一是人少,二是發(fā)聲的機會和渠道少。
何: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上的不是劇評,更多的是一種感覺,沒有一個架構(gòu)或者一個體系。個人化太強,拉不開距離。劇評這事有平臺從十幾年前就開始做,一直沒做起來。因為劇評家本身是很難生存的,他就只有跟出品方合作,一合作你能說什么呢,你失去了評論者的獨立立場。那就變成自己玩的一個東西,可能他們覺得挺有意思的,因為大家都成朋友了,所以很多時候其實批評他就很難。
魏:所以為什么說評論家一定不要跟作家做朋友。我們期待評論家有一個獨立視角,幫助觀眾遴選,引導(dǎo)觀眾。但他渠道沒有,公信力沒有。而且大家也不愿意去看那種扎心思考的戲劇了。所以各種形態(tài)的舞臺挺多,但鑒賞遴選機制不健全,觀眾也很容易受傷。
魏蘇悉,文化策劃人,媒體人。
魏:還記得你愛上戲劇的契機嗎?
何:因為自閉和沒法與外界交流,我感覺不好。老師叫我當眾說話的恐懼,我不喜歡。這是埋的一個契機。上清華后在劇社里,演完專場第二天,在空無一人的劇場里,我聽著風刮過樹葉的聲音,很舒適,感到未來有一種希望。就是從那時候,決心要做這個事。
魏:2004年從清華畢業(yè)近20年了,你很多同學(xué)成了大建筑師,你還在做一個戲劇從業(yè)者,也沒有大紅大紫,清華還是你最顯眼的標簽。你有沒有后悔?
何:我不后悔。我覺得自己是很幸運,是被眷顧的。20多年一直在這個行業(yè),好像是有很多起伏,但實際上一直在往上走。這比大多數(shù)人要幸運。
自幼環(huán)境塑造的,我的“超我”比較大。習慣性地有很多規(guī)矩很多能量在里面。時間長了就形成這樣一種東西,表面上是平穩(wěn)理性的,因為理性能避免很多失誤。實際上里面在發(fā)生變化,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也要出來。但是我也沒辦法,因為這個殼太重了,所以它出來就會很鮮明。很鮮明的東西,其實就該在戲劇這種舞臺上。舞臺是最合適的。
魏:所以你反而是注定屬于舞臺的。舞臺能夠讓你內(nèi)里的東西有一個出口、有一個天窗。如果是不演戲的時候,你會怎么去安放它?
何:就是寫作,我一個劇本會寫很長時間。對于常規(guī)的故事,比如說單純的揭露人性,或者大架構(gòu)的東西,我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絕大部分人不感興趣,因為它距離人太遠。舉個例子,我們的神經(jīng)跟我們離得很近,我們其實不會去考慮它,也不會太在意它,雖然它離你很近,但實際上它離你太遠了。
我們更習慣于用感覺去吃東西??匆粋€美女一個帥哥,一個肌肉……這個感覺很強烈、很直接。你沒有想過,這些東西跟你的神經(jīng)、你的系統(tǒng)、大腦是連接在一起的。這盤菜搬你面前你吃好就行,你從不會想這東西它從哪里來。所以討論從哪里來的問題,就很無聊,尤其在吃飯的時候。
魏:舞臺是通達的,是貫通的。我覺得那里有人的靈性,所以舞臺可能是我們跟自己的靈性建立連接的少數(shù)機會。我去新疆的時候,觀摩了非物質(zhì)文藝遺產(chǎn)薩滿舞表演。當時新疆人很少,在戍邊屯堡遺址,我們十幾個人圍著舞者。他念念有詞、眼神篤定、手舞足蹈,這是古早的跟天感應(yīng)的儀式。我不知道他在說什么,舞什么,但或多或少被震懾到。我覺得舞臺也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搭起一個虛假的場景,要做的事卻是讓人去“相信”。明明坐在劇場的椅子上,卻闖入了另一個宇宙?,F(xiàn)在的人已經(jīng)很難去相信,感受不到吃穿這些實物之外的東西。
何:現(xiàn)在很多演員對表演的理解,也是很淺層的。把表演當作一種工具或者一種單純的技術(shù),這是非常矮化的表演。我最近在關(guān)注即興,是表演的更高層次,繼續(xù)往深下走。你會去面對自己的潛意識、面對直覺。通過即興你意識到,其實有看不到的東西存在。尤其一個即興團體打磨久了,就變成了集體潛意識。他的集體潛意識怎么出來?在旁人看來,你們怎么可能沒有劇本?因為已經(jīng)在那個層面上工作了。即興層面去塑造的表演,我不能叫更高但是更全面。
魏:即興對演員的要求是什么?
何:很多演員瞧不起即興,以為即興是腦筋急轉(zhuǎn)彎,這是一種非常表面的理解。你深入了解下去,演員最終是要往這個方向走的。即興不是在塑造一個角色的層面上工作,他開啟的是另外的我們演員在演戲中缺少的東西。能夠去理解到這個層面的人很少,國內(nèi)的即興大都是非職業(yè)在做,特別淺層地做。即興對演員更重要,因為演員已經(jīng)具備了表演技術(shù)。如果把表演當成一根通天柱,他是柱礎(chǔ),跟隨靈性的管道,就是即興、“契訶夫技術(shù)”這一些東西。
何雨繁在話劇《探長來訪》中飾演探長,該劇的導(dǎo)演是張楊。
魏:隨著沉浸式戲劇、劇本殺這類游戲的興起,是否會加速舞臺藝術(shù)的消亡或者是變形,這類“表演”只是提取戲劇的一些部分。包括虛擬現(xiàn)實技術(shù),令原始戲劇的空間不可避免的越來越少。
何:這很正常。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舞臺也就是這百年來的東西。往上追溯,給2500年前的人來看,肯定也是看不上的。人家之前是跟神交流的,你所謂的戲劇也是低級的。
魏:可是人們對戲劇舞臺的理解越來越少。因為價值觀越來越單一,手機屏幕的算法推送,令人正在變得越來越窄化,趨向于消費主義、物質(zhì)主義、個人主義的單一路徑。而舞臺給我們創(chuàng)造一個劇場,人和人就相遇了,在一個共同的能量場去感受,但現(xiàn)在我們正困守于屏幕尋找共振,這就是卡夫卡說的異化。
何:所以始終會有人去做一些東西,叫保護人類也好,或者說叫維持人類。比如邁克爾·契訶夫技術(shù)是非常小眾的表演方法,但因為有隔閡,人沒法理解,系統(tǒng)上沒法接受。舉個例子,人怎么來理解自己,怎么理解能量這個概念,他能理解一個人變成一塊石頭,一塊火焰嗎?他不理解。這個對很多人來說有點玄了。有一個部分叫作想象身體,想象怎么坐在那,椅子怎么穿過他。對于很多人來說他不接受。里面情況很復(fù)雜,有的是觀念上的,有的是通道上的。
魏:普通人的戲劇體驗,最大障礙可能在于觀念的頑固,需要通過戲劇方法喚醒……
何:你不理解沒事,先練吧,無需排斥。比如說什么叫音語舞,我用的這個身體,這個姿態(tài),有一個聲音。這種叫視聽通感。我聽到一個音樂,眼前浮現(xiàn)的是一種顏色,或是不斷變化的顏色。很多人第一步已經(jīng)無法接受。所以契訶夫技術(shù)也不好學(xué)。其實斯坦尼技術(shù)、邁斯納技術(shù),是全世界通用的最主流表演技術(shù)。對于成為一個合格的演員是沒有問題的。但是你想要成為一個有創(chuàng)造力的演員,契訶夫技術(shù)很重要。
魏:這些技術(shù)除了對于演員本身的效用之外,也能幫助到普通人嗎?讓舞臺離大眾近一點,就像劇本殺,實際上讓舞臺離人稍微近了一點。
何:人應(yīng)該多接觸藝術(shù),雖然說現(xiàn)在的藝術(shù)已經(jīng)變質(zhì)很多,還是保留了靈性的部分。人是需要具有靈性的,這里面現(xiàn)在也很亂,簡單說就是別把自己當作一個純物質(zhì)。人能相信自己有靈性,就突破了物質(zhì)的唯一性。舞臺藝術(shù)實際上就是干這個用的。
從最淺層的,你扮演另外一個人,慢慢你就會感受到故事,而故事發(fā)生在每個人身上,它就呈現(xiàn)出一種集體性。藝術(shù)也好舞臺也好,要說跟普通人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這樣的,當然有娛樂性、教育性的面,但我的基本認知是,它與人的持續(xù)提升有關(guān)。一個社會人慢慢定義自己,可能就會變成一個“腦人”,于是默認自己的形象,其實就是所謂的人設(shè)。人設(shè)影響心態(tài)。你越成熟,越不容易打開,這里面有一個安全感的問題。我問我愿不愿意成為一個就是好像不是我的我,其實哪里不是我,因為自己畫了一框,不敢走出這框。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