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成禹
文中出現(xiàn)的方言(廣西白話、柳州話)注釋:
點(diǎn)?。褐C音白話的“想怎樣”
跪低:跪下
發(fā)夢:做夢
聞見:聞到
咁:這樣,那樣
毛衫:毛衣
朝早:早上
同埋:連同,一起
行:走
落:下
挨:被
木獨(dú):愣,糊涂
返:回
經(jīng)已:已經(jīng)
使力:用力
即刻:馬上
驚:怕
識:知道
見:覺得,看見
進(jìn)味:入味
除低:脫
面:臉
揀:選
夠鐘:到點(diǎn)
日頭:太陽
幾時:什么時候
老保:保安
趕急:趕著
揾食:找生計
撞彩:碰運(yùn)氣
踎:蹲
收聲:閉嘴
工仔:工人
開片:打群架
晚黑:天黑
嗱:擬聲詞(指物或給別人東西時用)
劈友:砍人
天光:天亮
訖:置于動詞后,表示動作完成
住:置于動詞后,表示動作正在進(jìn)行
后生仔:年輕人
今次:這次
爛仔:小混混
奶佬:對老年婦女的稱呼
成:整(個)
傾偈:聊天,交談
碼工:做
那天,喬州還是個喊作中潭的縣,刀、劍、斧這些武器被拋上板車的聲抖震著那時跪低的民。長官講王發(fā)了噩夢,要繳去全國的武器銷毀,拿這些銅水鑄成十二個銅人。不久,喬州人就聞見紅色的銹味,他們想起三日前,遙遠(yuǎn)的北方,躥起過條似柱的煙。那日還是在修渠,他們記得,不過這件事有個日期,秦始皇二十六年。才先孫宇關(guān)上的書似咁寫,這時,他躺在凳憶著夢。
成天的云回溯著游過那個巨人的斧刃,縮成那十二粒銅蛋,是熔化喬州全部的鐘表鑄成。后來被巨人使斧劈開就飄升成了似云的時間,黏成一團(tuán),好快就流開去。
轉(zhuǎn)頭望見起身的狗,孫宇想起冷天找的那件毛衫?!皨專蛉沾┑纳?,找它不見了?!卑屢稳萆赖臉?,他拿手比,“黃領(lǐng)那件,這么寬?!彼麐尠櫫嗣迹v那是他十歲時穿的,這時都二十了。還有今日朝早才放養(yǎng)心草的種進(jìn)土,這時下午,就只??莞珊蛿∪~。
草種是葉佳送的,同埋那碗黃燜雞中放進(jìn)孫宇的手,是給冠狀動脈硬化的老孫護(hù)心。連保溫飯盒大概一斤重,后來孫宇用裹尸布抬起葉佳時對比了下,重了起碼十幾斤,再想下,她不似永遠(yuǎn)封進(jìn)了壇。也就是幾個鐘,同她不見。
狗繞過凳腳行過來,抬個頭,那個挨刀斜斬剩半邊的頭,留下個泛藍(lán)的獨(dú)眼。長久以來,孫宇總覺得那只狗眼好熟,不是因?yàn)槿找雇?,而是在這以前就相識。
門響過后,孫宇拿了外賣。它還似啞。不似別的狗會尖叫,孫宇覺得,阿爸帶它返屋的這幾日或者是這幾年,它只發(fā)出過胸腔悶著的那種低吼。所以就喊它,點(diǎn)啞。在喬州話,這名似個問句,好多次在街喊它的名,都會有人轉(zhuǎn)過頭望,沖的人就會想過來打架,不過對上點(diǎn)啞的獨(dú)眼也就軟了,放低亂舞的手,快快地行開。
“點(diǎn)啞,過來食點(diǎn)?!边@句說話響在點(diǎn)啞的世界,它從投進(jìn)陽臺玻璃的光斑中起身。投進(jìn)的云影游過狗背。到了板凳底,那種衰老才減輕,它覺得成身的骨頭在那瞬間即刻生了銹,銹味逼進(jìn)舌尖,似流浪的那時在喬北空壓機(jī)廠的籃球架底飲過的濁水。
望見它趴在板凳底不動,孫宇去問阿爸:“昨日咬我的時候還有力,為什么這時會軟成咁?!彼职柕媚惊?dú),喊來孫宇他媽,問了同樣的事。孫宇媽放了木桿拖把,拿過計算機(jī)來按,“都不識講過幾多次”,反反復(fù)復(fù)按了幾次,她突然抬頭,“再講多次也得……”
云行了,只有天光。點(diǎn)啞即刻跳上孫宇阿媽的腳,靠在她肩。他們講話的聲似蜂,好煩,點(diǎn)啞想,于是它跳落行開,躺返深棕色的光斑。當(dāng)時云影游過背,它覺得牙松了,這時去舔,上面鑄滿結(jié)石。
窗外面的小孩玩扇卡片。他們趴在地,只眼閉,對著卡片和地面的縫隙。還有對面紅磚房陽臺的狗,短腳撲在石臺邊,一直叫,樓底的娃崽聽見了,丟散卡,集體對那只狗叫,比哪個聲大又尖。
煤氣爐坐有開水,那是他們講完要泡茶。又是片云,轉(zhuǎn)過眼就游過去,水壺即刻噴出白汽,她放低海綿拖把的金屬桿,按停電磁爐,答了孫宇的問題。
點(diǎn)啞跳落她的腳,跑進(jìn)天光。那條狗經(jīng)已躺在鋼筋水泥砌成的陽臺,蒼老無比。毛褪成白,關(guān)節(jié)掛滿肉瘡。玩手機(jī)的他們發(fā)著煙,各人一口,用卡片引火,點(diǎn)燃香煙,望著即刻斷氣的狗。
水,它想。一行到碗邊它就發(fā)現(xiàn)那個會叮當(dāng)響的鐵碗變成個綠色的盆,拿鼻子把碗聞一圈,不似鐵、不似金、不似鋁,不似以前它識的一切味道,那是種陌生的組合氣味,分分鐘都還在變。
它使力朝碗刨去,似幾日前被孫宇阿爸從獸醫(yī)院帶返屋。好驚身邊陌生的味,憑著荒野的本能尋到出口。但有塊板。它用力刨,直到血浸透毛發(fā)才識那是鐵,味似是血的東西。后來望見鐵打的刀可以輕松斬斷難用牙齒咬碎的豬、牛的腿骨,它就識了那種劇痛為什么會在血肉分離后才會來,而那散出強(qiáng)大氣場的人為什么會簡單地死去。
水浸透爪子,點(diǎn)啞在喘。他們依然喋喋不休,孫宇摩挲著手掌上的兩粒肉疤。據(jù)阿媽講,孫宇那時是站在喬北空壓機(jī)廠大門公廁的那堵墻上,點(diǎn)啞從轉(zhuǎn)角一沖出來就騰起咬進(jìn)他的手掌,當(dāng)時旁邊的草堆跌有牛角刀和個泡血的稻草娃娃。傷人的狗應(yīng)要即刻殺死,孫宇阿爸卻是除低外衫,按住它的傷。于是,人血和狗血就混雜在那件衫上,滲成花的狀。
老孫還是木獨(dú)。事,還記得,是個工人捅死了廠長,他望見了血混著污水流出來。他奇怪的是孫宇他媽的說話,自己怎么會先幫條畜生止血而不管仔??蓻]想通,而想起了上次共孫宇偷偷抽剩的煙藏在哪。在櫥柜的煲湯罐找見煙殼時,老孫見好怪,抬手比了比,就是平常順手放東西的高度,為什么會忘記。阿媽經(jīng)已進(jìn)房間睡午覺,孫宇領(lǐng)會那邊阿爸的眼神。兩個抽了起來。
老孫問:“昨日你舅娘給的雞中翅夠進(jìn)味咩?!?/p>
孫宇講:“養(yǎng)心草今朝枯死了?!?/p>
“一年了,死也正常?!崩蠈O打開水龍頭沖著盆子里的煙灰。
“骨頭的血都吃得出鹽味?!睂O宇用水珠沖滅兩枚煙頭。
后來,香煙刺激了哮喘,老孫吸進(jìn)噴霧才順過氣;點(diǎn)啞也停了,收緊的氣管擠出著哨音。隨著蒼老的強(qiáng)勢寄生,黑漆漆的洞口吹出的潮氣淹了過來,又聳起堵白胖的墻,里面走出枚坡腳的影時,它憶起那時還有句酒味的低語。老孫望著它使力地喘著,肚子大力地鼓脹,顯出斑駁的骨痕。
刨過盆,點(diǎn)啞坐在大門,似是透視的連線匯出的點(diǎn)。不是它出去的時間,孫宇洗著手想。老孫拿來狗繩,脫了它的項(xiàng)圈。可能是點(diǎn)啞面上的決絕,孫宇覺得,這種決絕招來的卻大多是皮肉之苦,阿爸好多次講,畜生就是畜生,沒道理來講。
點(diǎn)啞才來的時候,不肯屙在屋。打過,也餓過。最后阿爸關(guān)它在廁所七日七夜。終于,第八日的朝早,里面有打滾、抓瓷磚的聲。一開門入去,只是對上它還清澈的獨(dú)眼。和老孫對視幾秒,點(diǎn)啞就翹腳射出轟隆的尿柱,再跨在尿液上,聳起背,放出黝黑的屎。那時老孫放低按在皮帶的手,講,畜生就是畜生。
而這時,老孫揀的是妥協(xié),還悄悄講:“是夠鐘了?!背龅酵饷?,老孫也是給它走在前,自己在后面跟。打開大門時,濕涼朝上回旋,吹往他們在的七樓,滿墻亂飛著斑斕的廣告紙。點(diǎn)啞一階一階落,走得好慢,孫宇望見,阿爸背著手,狗繩一甩一甩,遠(yuǎn)遠(yuǎn)的那邊有巨型攪拌機(jī)在轉(zhuǎn),還有瀝青味。
街亂了,那時走出小區(qū)路口的老孫講。剛鋪好瀝青的路挖得坑坑洼洼,工人往里面塞著鋼筋,背后還有斜上角挨鏟平的林子和土坡,碩大的豁口背后豎起許多水泥墩,橋面從喬江對岸爬著過來。
“幾時成的咁樣”,老孫指著廠。以前一落班就會噴涌出上萬個工人的大門,這時只橫道生銹的推拉閘,不斷吹出來荒涼和濕氣。背著蛇皮袋的幾個娃崽繞過打瞌睡的老保,偷偷入去。
老孫跟孫宇講廠子的曾經(jīng)時,點(diǎn)啞經(jīng)已過了馬路,動作卻靈動輕巧。燙風(fēng)一揚(yáng),云就浮過來。那些母馬摩托過去后,一群孫宇只在相片見過的汽車就開了過來,阿爸拉住孫宇的手,力道不如前,甚至不如昨日,孫宇覺得。
孫宇越行越快,老孫見,入去推拉閘時,他就似了個寬厚的點(diǎn),往著那些長得荒蠻的野草而去。墨蚊亂飛,撞散了天光。那天,把點(diǎn)啞的牙和孫宇的手分了開,就拿工作衫裹住跑出來,血一路灑,經(jīng)過的工友還以為他在公廁旁邊 狗,趕急返屋下鍋。
因?yàn)槟菚r有好多野狗在這里晃,來飲水、翻垃圾揾食。大概兩個月前,十幾條野狗死在這里,似是搶地盤。狗肉香又壯陽,但是貴啊,所以工人就來搶,拿刀過來當(dāng)場剝皮取肉。有個人的刀鈍而斬不落狗頭,就拿鐵錘來砸,飛濺的碎骨劃傷了手,只是用水沖。估不到就一個晚上,傷口就流膿發(fā)爛,中午時就發(fā)狂追著人咬。他們講是食狗肉驚了盤王,就請來茉縣的跛腳道公。他浸了張符入水,拿盆對著一潑,發(fā)狂的人就即刻斷氣撲倒,化成堆起霉的骨。
不過,他們還是想去撞彩??拷豢矗瑥澢鰜淼奈鬯亲纤{(lán)色,摻有狗血,他們那時估,就轉(zhuǎn)到污水流出的紅磚墻,才發(fā)現(xiàn)廠長倒在那里,攥著牛角刀,渾身穿了七個血窿。一個沒頭的稻草娃娃在血中腫脹、圓滾。忽然,墻背后好似有刀刮響石頭,他們朝著走過去,那里踎有個小孩,拿裁紙刀在磚上劃,似是花瓣的形。他們過來背后時,他木木地轉(zhuǎn)過頭望,似張沙皮狗的面。
好靜,老孫到這時見,點(diǎn)啞坐低著,孫宇踎在它旁邊。前面就是那堵墻,望著他們。這種呼吸都聽得清楚的時刻好久都沒再有過,上次是捧著它跑出廠大門,點(diǎn)啞未喊過一聲。獸醫(yī)用鑷子分開衫布和點(diǎn)啞的血肉時,它剩下的獨(dú)眼動也不動。那時老孫還是想它叫兩聲以證明還未死去??沙雎暤?,只是呼吸,同埋心臟那柔軟、矯健的跳動。
云影蓋過來,滿是霉菌的墻吹出潮氣。點(diǎn)啞抬起前爪,想朝墻刨去,成身卻搖晃。孫宇比著高度,用鞋尖蹭落菌斑。一朵刀刻的紫荊花,入石三分。那時刻完花的小孩丟刀跑開,起先工人沒在意,都趕急去抬廠長進(jìn)救護(hù)車。他們返來解手時發(fā)現(xiàn)了小孩跑過的地方有血腳印,遠(yuǎn)遠(yuǎn)朝廠里面延伸。
腳印消失在配電房的門口,變成一大片發(fā)霉長毛的血。跟著入去,一枚沾血的稻草娃娃從配電箱背后滾出來,他們繞過去,靠有個成身滲血的人。小孩托著面踎在旁邊,直勾勾地望。
小孩是肥德,根據(jù)他的身形起的花名,孫宇用指尖感受著那紫荊花的紋路,這是喬北會的符號,是螞 請他設(shè)計的。孫宇遞上樣稿時,螞 講:“怎么搞,我的白扇和香主都沒你個紅棍有文化?!蹦莾扇嗽谂赃叧闊?,朝校門口穿短裙的女孩吹著口哨。
白扇、紅棍,講起都好笑,孫宇想,那次從荊省高中放學(xué)返屋時路過塊工地,突然有個工仔喊住他:“小宇,我的紅棍,我是大哥,螞 啊,搞個二三十塊來食煙啊?!辈坏葘O宇講話,工頭就吼:“螞什么卵 ,要不要再請你去蛙小俠。收聲做工。”那時,孫宇望見螞 剪了寸頭,鼻子曬成坨黑肉。
后來,忽然有個肥佬擦身行過去,好似有什么銳利的東西刮過手肘,孫宇記得。那張面轉(zhuǎn)過來,囊囊的肥肉擠出陰慘的笑。七日過后,孫宇聽講了喬鋼宿舍北樓死人的事。是肥德殺的。因?yàn)樗奚嵝匏芏嗍樟怂畨K錢,肥德就趁夜晚睡覺,劈死了同屋的四個人。那時孫宇不可思議地感覺手肘長了冰,直到這時觸摸到花上刻痕的力道,那種感覺才完全消解。
肥德殺人,他們講了好久。時間的長度超過六年前廠長挨捅死的事。特別在喬州空壓機(jī)廠公廁外的墻邊,工人解手出來就叼起煙講:“你莫講,以前拿刀劃墻,這時都敢拿刀劃人?!敝?,這堵墻底討論得最久的是那次開片,被稱作橋底之戰(zhàn)。喬北街的學(xué)生如果挨爛仔追打、搶錢,只要講,我有個打過橋底之戰(zhàn)的哥,便可大搖大擺地脫身。
那是喬北會和喬南幫開片,至于原因,孫宇到這時都不識。有種版本講是螞 在燒烤攤咳嗽時,噴了根魚刺進(jìn)喬南幫大哥的酒杯,兩個掀桌大打出手,最后螞 把那根刺戳入對方的耳膜。不過另一種秘密流傳的版本孫宇覺得比較可信,是螞 撬了喬南幫老大的女朋友。人家捉奸時,他從三樓跳窗逃跑,差點(diǎn)跌死。
日頭未落,兩個甩著鋼管、單車鏈條的馬仔過來找孫宇:“有出勤,二十塊一個人,去咩?”孫宇識,喬北會要去開片。其實(shí)講是開片,都好少有人敢動,不過是比兩邊哪個的人多、聲大。所以,他們就用錢雇人去站場充數(shù)。孫宇故意問,會不會見血?他們搖頭。望見孫宇就走了,留了句說話,“不見血的不去”。
那幾年喬北區(qū)搞拆遷,倒落好多舊樓。凝著鋼筋的紅磚鋪開的荒原旁邊,圍滿人力三輪車。有人從荒原扛出大袋廢鐵、斷鋼筋,往車?yán)飦G;荒原也在開墾、生長,許多藍(lán)色的鐵皮圍板中長著混凝土的芽,轟鳴著綻放。
不識為什么,孫宇那時也出沒于此,不過是和別人從鐵皮圍板的縫,往外抽著成捆的鋼筋。一得手就即刻跑去兩百米外的廢品站,一根拇指粗的可以賣五塊。
有次老孫趕跑了攆他們的工仔,便饒有興致地問起,孫宇講是想體驗(yàn)生活。沒有打罵,老孫只留低句說話:“要真的講義氣啊,你?!辈痪茫瑢O宇就識了阿爸的意思,因?yàn)槎紱]幾多人識,入喬北會就是要從偷東西開始。
那天晚黑在喬北立交橋底,孫宇拖去的麻袋就要滿時,天的另一頭就響了槍聲。野狗四散,電車光柱亂掃,還有個成身血污的人跑過來,求孫宇救他。孫宇望著他估了下,即刻倒空麻袋給他鉆入去。孫宇望見滿地的垃圾,又塞返了些水瓶、報紙,墊在外側(cè)。
真的有人來了,拿刀尖點(diǎn)著袋子,問,里面是什么?孫宇講是垃圾。那人聽完就走了,走出不到三步,即刻轉(zhuǎn)身拎刀戳進(jìn)麻袋,戳了三下沒見血才咒罵著離開。警笛遠(yuǎn)遠(yuǎn)響起時,麻袋里才鉆出那個人。這時孫宇才看清他身形細(xì)瘦,又墊有東西,所以捅不到。再轉(zhuǎn)過頭,人經(jīng)已跑了。
半個月后在街邊的地下鐵門口,有三個人攔住孫宇,站在中間的就是他。一頭金毛順滑,鼻子高聳爽利。他講他是螞 ,喬北會的扛把,以后孫宇就是喬北會的紅棍。然后螞 介紹旁邊的兩個人,一個是白扇,一個是香主,他們沒有望孫宇,而是不識望著街上的什么。后來有人問起過他們,孫宇實(shí)在記不起,但好似一個是羅鍋,另外個,是結(jié)巴。
螞 遞過來奶茶講:“入是入了會,看過《古惑仔》吧,要有投名狀。嗱,進(jìn)來當(dāng)草鞋的我要他七日內(nèi)去偷夠一百塊。你是紅棍,那就揾條狗或者貓,每天去踢它一腳,踢夠個禮拜就換人,每天摑他一巴掌,摑夠七日。得不得?!敝v這些說話時,孫宇剝著吸管的塑封,砰的一聲戳穿奶茶的封口,吸珍珠入嘴,接著全部吐去。隨后,就扔落句“得”。
狗,他定了目標(biāo),就是在屋背下水溝的、似啞的那條,經(jīng)常自己在那里飲陰溝水、不似人家會拉幫結(jié)派去搶的那條。孫宇到了下水溝邊,污水漂著爛葉和針頭。八條野狗躺在溝的上游,裹在一起曬太陽。那條狗還是自己,蜷在下游,用牙齒剔落肚上的蜱蟲。
靠得越近,孫宇就越覺得它似塊舊抹布,首尾不分。他揀塊帶尖的碎石砸過去。沒動,狗還剔著蜱蟲。又撿小木塊砸,它開始望過來,吐出蟲尸。最后拿樹枝去捅,它便伏著身,兩個前爪縮進(jìn)下巴底,兩個后腿踏在兩肋邊。見它似啞,孫宇快步上前,朝它的左肋甩開腳,咚一聲踢上去。還是不動,孫宇定心了。往后的六日他就這樣,踢了它六腳。它都是似開始的那個姿勢,動也不動。
十三日后的一個未天光的朝早,一股腐臭驚醒似發(fā)噩夢的孫宇。推開大門,兩邊高高的紅磚墻不斷滲出蛆,白糯地蠕動著。阿媽噴完了成瓶的殺蟲劑,講,屋背的下水溝死了八條野狗,爛得鼓脹,其中一條京巴還炸出了它的腸腸肚肚。
孫宇又記起兩堵白得肥亮的墻,不過那時,他把蛆認(rèn)錯成了蠶。這時有枚紅色的蛾圍在點(diǎn)啞的頭邊飛,忽上忽下,只是一爪,蛾就被拍落地。才先點(diǎn)啞的動作讓孫宇逐步想起那天發(fā)的噩夢。
先是一團(tuán)潮氣纏著,后來成身地發(fā)汗時孫宇就挨阿爸拍醒,拉去了陽臺。那個位置,剛好可以望見屋背的下水溝。京巴叫喳喳,在其他七條野狗的注視下,去搶獨(dú)狗的食。它沒作聲,還是那種奇異的姿勢,一直到京巴叼走雞架都沒變。孫宇望得好困,月都似在轉(zhuǎn)。老孫掐了掐他的屁股肉,孫宇頂著往外望。那七條野狗都睡了著,擺得橫七豎八。它還是不動。京巴食訖又瞄見它身后剩下的散骨,大搖大擺跑過去,叼骨時是背對它。
動了,它即刻騰起咬進(jìn)京巴的頸,左右一甩、朝地一按,京巴就軟了下去。接著,靜靜抽出牙齒,它一口一個,七條野狗死在了夢里,全被甩進(jìn)下水溝。最后是夢的末尾,是阿爸笑得意味深長……
突然,磚塌了出來,露出里面的鋼筋骨骼。云影劃過,后面有塔吊和裝腳手架的聲。老孫講太久,塌了。點(diǎn)啞抖落灰,朝大門行去。老孫喊孫宇跟著,自己慢慢走。孫宇即刻跟著它的背影,穿過廠門口焊起的腳手架時,有兩個人吵架。一個是推水泥斗的羅鍋,另一個,是接電線的結(jié)巴。
點(diǎn)啞穿過吵鬧的音場,某種粗獷的氣味群對它呼喚著。頭頂高高掃過鋼鐵巨臂,一串藍(lán)色的光點(diǎn)滴落來,是火的味。過了嘀嘀作響的柏油馬路,它返到了那條經(jīng)已凈化、改造過的水溝,流出的秀麗水帶滋養(yǎng)了新生的玉蘭和茉莉。孫宇跟在后面。點(diǎn)啞撲在蔭下,低頭舔著肚皮的絨毛,灰塵舔盡時,身邊圍滿了流浪狗,有稻草的霉?jié)裎?,遠(yuǎn)遠(yuǎn)地還有抹紅色的云,跟過來的孫宇見,他們似等什么,似幾日后的自己在餐桌等著阿爸。他一言不發(fā),只是急躁地扒飯。
云影碎落得到處是,耳中散發(fā)著酒味的低語吸引著,所以點(diǎn)啞催動著生命的殘火,闖了進(jìn)去,紅云也抹了過來。野狗們耷拉了尾,散落著離開。后來,人和它都到了防空洞。盡管變成老人打麻將、抽八一的地方,濕熱的潮氣卻還在。那些飛了毛邊的蒲扇,都搖得昏昏欲睡。
接到螞 通知前,孫宇在教學(xué)樓的垃圾角等肥德,過來的黑影卻是口羅鍋。白扇硬要講悄悄話,瓷磚只得刻上兩枚灰黑的問號。羅鍋行開時與匆匆的肥德擦身而過,孫宇望見,他成身裹著金色的光,散出股肥肉味。今次,肥德沒有躲,直接伸面過來,還似挑釁地把面斜向上,擺出方便孫宇使力的角度。真不動手,肥德半瞇著眼,孫宇寬廣的額頭上流動著殘陽的余光。
肥德經(jīng)常是沉默,挨罰。以前課間雷暴雨,他跟著伙伴一起狂奔在雨底,對雷聲大喊。經(jīng)過座蘑菇狀的垃圾屋時,一塊從屋頂淌落得順滑的水皮吸引了他。雷聲碩大,他也沒有注意到同伴的消失和他們的提醒,只是望得似癡。后來,只有他挨老師罰站在講臺,兩顆棗紅的乳頭吊出肥肉,從濕衫透出來。
不管罵和笑,他只是低頭、沉默,因?yàn)槌煽儾?,不識上去了幾多次。每次挨罰完,他都會去到條水溝,踎低來,陪著獨(dú)犬。這一個月,總會有八條野狗來搶食,它卻未動過,只是飲溝中的污水充饑。陪得久了肥德就撿屋的剩菜、碎骨來喂。有時也會似它伏低在地,當(dāng)自己作它,盯著八對綠瑩瑩的狗眼。
半個月前橋底的開片,肥德聽他們講過,有人挨割斷喉嚨,血到處亂噴,警察扣槍才止得住混亂。爛仔講的是他們參加過,還拿鋼管斷了人家的手腳。不識書讀得好的為什么也中意講,似怕別人覺得他只是個讀書仔。他們講那個割斷別人喉嚨的人是自己的哥,似是孫宇,他就講他救過喬北會的老大,人家來報恩,招自己當(dāng)了紅棍。
又過了三日,那件事的生命在喬州的輿論依然蓬勃,就算傍晚經(jīng)過那些賣菜的奶佬,肥德都還能從她們尖而含混的聲中聽見。他放低裝骨頭的泡沫碟,那邊的八條野狗眼鼓鼓望,有條京巴總想過來搶。它食的時候,他一直學(xué)它,灼灼地盯著,一直到它食訖。
肥德行到轉(zhuǎn)角時,那邊就有了石塊和木頭落地的聲,轉(zhuǎn)頭一望,是孫宇使樹枝朝它戳過去。肥德的肉抖震著,卻是不敢阻止。他是讀得去書的人,還同喬北會的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