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象以盡意”：張炎《解連環(huán)·孤雁》中的“孤雁”意象探析

胡思怡

元代孔齊《至正直記》中講道：“張炎嘗賦孤雁詞，有云‘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人皆稱之曰張孤雁。”①唐圭璋：《唐宋詞鑒賞辭典》（南宋·遼·金），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第2301-2303頁。張炎因《解連環(huán)·孤雁》而得名“張孤雁”，主要在于他在詞中著意烘托渲染“孤雁”內(nèi)心世界的變化，巧妙地通過“孤雁”營造清空的“孤境”，悄然之中將身世浮沉之愁、國破家亡之恨、高潔凜然之氣曲折委婉地表達，實則也是剖析了自我情感世界。本文擬圍繞“孤雁”意象進行探析，將張炎詞中“立象以盡意”的關鍵分為三層：其一是巧選契合己意之“象”；其二是巧摹“象”之神韻；其三是巧融“象”之神韻與遺民哀思，以細致地厘清張炎特殊的遺民心態(tài)和復雜的心路歷程，探析詞中寄寓的對于自然物象、朝代更迭、人生困惑、故國之思的獨特表達。

一、巧選所詠之物——孤雁意象

《周易·系辭上》中記載：“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雹诳追f達：《周易正義》，中華書局，1980，第82頁。其提出了“言”與“意”之間的矛盾問題，并創(chuàng)造性地闡明了可以由“象”來表達“意”的創(chuàng)作觀念。直到南朝的劉勰，又在《神思》篇中提道：“獨造之匠，窺意象而運斤?！雹蹌③模骸段男牡颀垺ど袼肌罚虾９偶霭嫔?，2015，第505-519頁。眼光獨到的工匠，按著心中的形象揮動斧子，打造出的“意象”既是外物感召的結果，又與個體的主觀情感融為一體，目擊其物象，只有以心擊之，才能深穿其境。由此可見，所謂“意象”，正是“意”為內(nèi)，而“象”在外。前者為主觀情志，后者為客觀物象，二者融為一體才稱之為“意象”?！白鳛橹袊缹W的藝術本體范疇，意象是一個融意于象、見象生意的獨立完整的感性世界”④李建中、李小蘭：《中國文論話語導引》，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44頁。，而以“孤雁”意象為主體的文人感性世界的形成也正是經(jīng)歷了這樣一個見象生意、融意于象的過程。追溯“雁”意象最早的可見《詩經(jīng)·小雅·鴻雁》中：“鴻雁于飛，肅肅其羽……鴻雁于飛，哀鴻嗷嗷?！雹莩炭∮ⅰ⑹Y見元注譯：《詩經(jīng)注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第521-522頁。

朱熹在《詩集傳》中云：“流民以鴻雁哀鳴自比而作此歌也?！雹拗祆渥ⅲ骸对娂瘋鳌?，鳳凰出版社，2007。這里提到哀聲凄厲的鴻雁在南北遷徙之時，勾起了四處奔波的流民們居無定所的感傷，繼而于苦難之中創(chuàng)作此詩，后世文人便以“鴻雁”意象代指流離失所之人，同時又被賦予了多重人格化的象征意義。如《解連環(huán)·孤雁》：

楚江空晚，悵離群萬里，怳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沙凈草枯，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

誰憐旅愁荏苒。謾長門夜悄，錦箏彈怨。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暮雨相呼，怕驀地、玉關重見。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⑦黃畬校箋：《山中白云詞箋》，浙江古籍出版社，1994，第67頁。

“楚江空晚，悵離群萬里，怳然驚散”中的“怳然”生動形象地寫出了孤雁“離群”時驚慌失措、惴惴不安的情態(tài)，“悵”點出了孤雁的心理狀態(tài)，只有它孤零零的一只雁在空闊遼遠的天際中獨自前行，因而產(chǎn)生了一種離群萬里的惆悵之感?！坝潞?，正沙凈草枯，水平天遠”這句與崔涂的“未必逢矰繳，孤飛自可疑”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孤雁小心翼翼地欲下到寒冷的池塘歇腳，卻發(fā)現(xiàn)草木枯黃、沙灘空曠，見這番無處藏身的景象，孤雁心中隱隱約約似乎有著不安與猜疑。接下來寫群雁在空中通?？梢耘懦扇俗中?，可是這里的孤雁卻“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此時此際，孤雁顯得更加焦慮和迷茫。高遠浩茫的天空中，小小的孤雁僅是“一點”，“孤雁一點”與“楚江空晚”的闊大無邊相比，構成了極大的反差，詞人極言孤雁之“孤”，這也正是詞人內(nèi)心孤寂迷茫的真實寫照。下闋中“想伴侶、猶宿蘆花”以客觀的未見與孤雁主觀上的“想”形成對比，突出孤雁內(nèi)心對同伴的深切思念與追尋?！耙苍畲呵?，去程應轉”不直言孤雁念伴侶，而是從對面寫起，虛寫伴侶對自己的思念，比直言思念之情更能見孤雁之纏綿深情。“暮雨相呼”詞人描寫孤雁呼喚伴侶的場景，將孤雁被思念纏繞、被痛苦煎熬著的情狀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從中抒發(fā)了詞人顛沛流離，沒有親友可以依靠的凄涼哀怨之情。這里的“怕”字也含意深微，更是道出了詞人心中沉重的悲哀與傷痛，其中蘊含了多重含義：其一，害怕相見時難以克制內(nèi)心強烈的激動之情。其二，害怕設想了無數(shù)次的相見卻最后落空，不免感到傷心欲絕、肝腸寸斷。其三，相見后卻發(fā)現(xiàn)故人早已變節(jié)、依附了新朝之痛苦。這里雖無一字直接涉及詞人自己，但通過這只思尋伴侶的孤雁間接地抒發(fā)了詞人自身的家國之痛和身世之感，并且詞人的情感隨著孤雁而自然收放，張弛有度，不制質(zhì)實凝滯，令讀者久久回味其“念群悲怨”之情。

1.2 方法 以專家座談、書面郵件和電子郵件函詢的方式，向咨詢專家發(fā)放咨詢表，主要咨詢評估框架中分娩時綜合評估指標及內(nèi)容的合理性、正確性和全面性。

二、巧摹所詠之物——以孤貫穿，攝神遺貌

（一）創(chuàng)設“孤”境，渾化無跡

在《內(nèi)經(jīng)》教學中，經(jīng)歷了從誦讀到理解領悟到能夠背誦《內(nèi)經(jīng)》原文的理論培養(yǎng)之后，跟隨老師臨證實踐成為中醫(yī)學生培養(yǎng)不可缺少的重要模式。中醫(yī)院校教師都為雙師制教師，一些院校還開展了本科生導師制的教學模式，每一位學生都有自己的導師，也就是說，都有機會能夠跟隨導師門診實踐?，F(xiàn)代中醫(yī)教育一直在探索院校教育與師承教育相結合的教學模式[5]，在實踐中，學生跟從自己的老師接診，了解疾病的診斷與治療方法，從而學習到處方用藥的特點，老師可以通過講述診病的過程，讓學生再次鞏固經(jīng)典的內(nèi)容，當經(jīng)典遇到臨床最終發(fā)揮奇效時，學生自然會喜上心頭，對經(jīng)典的崇敬油然而生，對經(jīng)典的學習也會不遺余力。

術后腸麻痹是延緩手術患者出院的一個重要因素，減少術后腸麻痹也是ERAS的一個重要目標。中胸段硬膜外鎮(zhèn)痛比常規(guī)靜脈阿片類藥鎮(zhèn)痛對預防術后腸麻痹更有效，尤其是開腹手術[44]。應該避免術中及術后的過度液體負荷，減少對胃腸功能恢復的影響。腹腔鏡微創(chuàng)手術與開腹手術相比，能使腸功能的恢復更快，更早恢復口服進食。咀嚼口香糖及使用愛維莫潘等藥物，都有可能對促進術后腸麻痹的恢復有效[43-45]。

（二）緊扣“孤”意，虛實相生

其中唐人杜甫和崔涂的“孤雁”所處的自然時節(jié)“歸塞”、地理環(huán)境“寒塘”、情感狀態(tài)“念群”與張炎詞中的“孤雁”皆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而較之前人有所不同的地方在于，張炎詞中“孤雁”意象的生成是長期以來文化傳統(tǒng)和其獨特的遺民心態(tài)共同作用的結果，并且超越了前代文人借雁抒己之悲情，寄托了他在宋元易代之際如同蘇武“故人心眼”一般的民族氣節(jié)，因而以“孤雁”意象為載體的情感變化也更趨于深沉厚重。

（三）使事用典，深化“孤”情

“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惫湃顺⒀阋暈閭鲿拐撸@里詞人并不滿足于對“孤雁”形單影只的刻畫，而是用“蘇武傳”中的典故明寫孤雁不能傳書，怕是要耽誤了殘氈擁雪的蘇武托雁寄書明志。這巧妙深化的一層含義抒發(fā)了詞人對于同樣忠于南宋、有民族氣節(jié)的故人的眷念之情。

聯(lián)系詞人當時的處境，南宋覆滅之后詞人孤身一人，但是始終愿意相信曾經(jīng)的故人還在，和他一樣保有民族氣節(jié)、不愿委身新朝的故人也在等待著他傳來書信，只不過是現(xiàn)在南北隔絕，他相信總有一日他們會再次重逢相見。由此可見，詞人是把自己孤凄的情感熔鑄在孤雁身上，自然而然地塑造了一個藝術意象，讀來才會如此渾然天成。下闋寫“謾長門夜悄，錦箏彈怨”，化用杜牧的《早雁》“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shù)聲來”。這是后人多詠長門宮殿的冷清孤寂和陳皇后的無人憐愛，用來襯托內(nèi)心的凄涼哀怨。這兩處用典可謂是極為貼切，且多用“憐”“謾”等虛字，使其較之上闋“楚江空晚”的“孤境”更加高遠空闊。正如“清空”是張炎詞學的關鍵，張炎在《詞源》中率先將其引進詞學領域，被陸輔之譽為“一生受用不盡，指迷之妙，盡在是矣”。①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從此處亦可見之，詞人寫孤雁在漫漫長夜，巧妙地營造出清空的“孤境”，如同冷宮中的陳皇后一樣沒有伴侶的陪伴和慰藉，只聽得見長門內(nèi)充滿了無限幽怨的錦箏，極度渲染了孤雁哀怨的同時也突顯了詞人連綿不盡的哀愁，成功之處更在于以“渾化無跡”之筆，借蘇武、陳皇后之典故，將雁之“怨”和人之“怨”一同寫出，將雁之“堅韌”和人之“向南心志”一起寫出，不禁讓后人感慨“人”即是雁，雁即是“人”，二者渾然一體，如同大匠運斤，自然渾成，全無斧鑿之痕，從而抒發(fā)了自己的身世之苦、亡國之痛無人理解、亦無人憐之的情感。張炎緊扣“孤雁”意象，用典故烘托渲染孤雁內(nèi)心世界的過程，實則也是他在剖析自我情感世界的過程，里面既有個人的身世浮沉之愁和國破家亡之痛，又蘊含著“向南心志”的真切表露。

“楚江空晚”開篇即奠定了空闊、寂寥的環(huán)境基調(diào)，首先“楚江”點出孤雁所在之地為楚地，這是詞人張炎精心設置孤雁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使之與其身處的社會環(huán)境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從這里可大致推斷孤雁已經(jīng)到達了南方的湖北、湖南一帶?！昂痢敝扔锌赡苁巧钋飼r的由暖轉寒，也可能是初春的乍暖還寒。“沙凈”“草枯”是深秋和初春共有的特征，從這兩處描寫也無法直接判斷孤雁此時是在深秋從北方來到南方，還是處于初春準備自南而向北。更重要的線索在于下闋的“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這里孤雁從它的伴侶視角出發(fā)，想到那曾經(jīng)的伴侶應該此時也在想著“我”準備開春轉程。既然寫到了“春前”，想必孤雁所處時節(jié)不是“春前”，因此推斷出孤雁此時處于深秋季節(jié)的南方。因此，詞人將孤雁所處的具體環(huán)境設置在深秋傍晚的楚地，一個沙凈草枯的寒塘旁邊，這樣悲涼蕭索、冷寂凄清的“孤境”與詞人當時所處的南宋覆滅、家破人亡、物是人非的社會環(huán)境是相互照應的，這也為后文的詠雁抒懷做好了鋪墊，使詞人“悵恨憂懼”情感的抒發(fā)更顯自然真切。

劉培峰:華先生,您好!我是《閱江學刊》的特約編輯、南京信息工程大學法政學院科學技術史研究院講師劉培峰。非常感謝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我的采訪。您是傳統(tǒng)工藝研究領域的前輩,成果豐碩。您的學術成長歷程非常具有代表性,我們先從您的學術道路開始吧。請問您因何走上了傳統(tǒng)工藝研究的道路?

三、巧寄所詠之情——托物言志，渾然天成

《元史》卷九《世祖紀》記載：至元十三年（1276年）三月甲戌“以獨松關守將張濡嘗殺奉使廉希賢，斬之，籍其家”。從中可知，張炎自那時起便成為一個踽踽獨行的孤吟者。從詞意推測，當時宋亡不久，詞人要被迫北上而“離群萬里”，內(nèi)心充滿對政治處境的疑懼，同時感到身世有如凄涼悲怨的孤雁一般。而全詞不是靜態(tài)地描寫孤雁的形態(tài)，而是將其動態(tài)的心理過程跌宕起伏地呈現(xiàn)出來。全詞總結起來，可以將孤雁的心路歷程概括為“悵恨憂懼—念群悲怨—向南心志”這樣一個跌宕起伏的遺民心態(tài)變化過程。

上闋孤雁離群時“悵恨憂懼”的情狀，正是南宋覆滅之初詞人悵惘憤恨的心理狀態(tài)的真實展現(xiàn)。“欲下寒塘”卻無處藏身更是寫出了一代遺民不安與猜疑的心理狀態(tài)，仕途上找不到正確的方向，精神上的矛盾困窘也沒有出路。想象中的“暮雨相呼”是孤雁對同伴的找尋，也是張炎對于宋朝遺民群體的精神追尋，然而只落得“長門夜悄，錦箏彈怨”孤身一人的境地，不僅生發(fā)出悲怨之情，最末句中“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雁”和“燕”兩個意象同時出現(xiàn)，引人猜想詞人也許暗含了褒貶之義在其中。中國自古便有“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的詰問，表達的是燕雀無法理解大雁和天鵝心中的高遠之志。這與詞人內(nèi)心的苦衷極為相似。詞中孤雁在離群萬里的情況下，仍時時刻刻心系雁群。雙燕卻身處雕梁畫棟，過著出雙入對的生活。此處詞人暗指南宋滅亡境況之下的兩類人：一類乃忠貞之士在南宋滅國的嚴峻現(xiàn)實面前，“向南心志”不改，堅貞不渝。另一類人則為茍且偷生之士，為了后半生的高官厚祿、榮華富貴而去投靠元朝政權，喪失了民族氣節(jié)。楊海明考證張炎出身于官宦世家，系南宋初年大將張?。ǚ馇搴涌ね?，后又封循王） 的六世孫①楊海明：《張炎家世考》，《文學遺產(chǎn)》1981年第2期，第95-99頁。。張炎前半生身處世家大族，生活閑適富足，當他還未從風云變幻的政局中找到人生的方向時，臨安就被元兵大舉攻破，“未羞他”是孤雁設想，對著雙燕時的心情，也是張炎既不能與故人相見，又要面對雕梁畫棟之中的變節(jié)之士而感到無奈失望的心緒。因此不難理解張炎說“未羞他”是表明自己的心志，他就是要孤傲地表明與這些沒有骨氣的人相比，即使是孤身一人又有什么可以羞愧的呢？極言孤雁即使遭受苦難，也不愿如“雙燕”般托身雕梁畫棟，從而表現(xiàn)出詞人身上清高凜然的民族氣節(jié)。可謂是“無一語不寫雁，又無一語不在寫人，無一語不蘊含著時代的風云”②姚大勇：《漂泊身世，冰雪志節(jié)——張炎《解連環(huán)·孤雁》詞旨探尋》，《古典文學知識》2019年第6期，第47-56頁。。學者姚大勇中肯地評價張炎將自身的“孤忠”之氣貫穿其中，讓這只離群“孤雁”孤標傲世。

由此可見，張炎詠孤雁旨在抒發(fā)心中之情志，這不只是人向雁的“移情”，也不只是雁作為人意念化的“象征”，孤雁本身具有內(nèi)在自足性和外在指向性，正是“孤雁”將全詞的“孤境”凝聚在了一起。詞人“立象以盡意”的關鍵不僅在于巧選契合己意之“象”，更重要的是巧摹“象”之神韻，緊緊抓住孤雁情感變化的內(nèi)心世界，較之前代文人借雁抒己之悲情，又更進一步在“孤境”之中蘊藉含蓄地表達了從羈旅漂泊之愁到國破家亡之恨，最后升華到堅貞不渝的愛國之志。除此之外，在“孤雁”意象的表現(xiàn)上，張炎真正做到了虛實相生、情景交融、亦雁亦人、幻化一體，最終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了“悵恨憂懼—念群悲怨—向南心志”這樣一個跌宕起伏的遺民心態(tài)變化過程。從張炎個人的遭際中折射出了朝代更迭之下人心的變幻莫測。時至今日，張炎的《解連環(huán)·孤雁》中栩栩如生的“孤雁”意象呈現(xiàn)出的特殊魅力，仍能引發(fā)今人對宋元易代之際一代文人命運的深刻思索，并啟發(fā)今人不斷地對“意”與“象”的融合關系進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