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派去非洲應屆畢業(yè)生的就業(yè)新選擇

韓茹雪　賀偉彧

2023年6月12日，兩位工程師在坦桑尼亞姆萬扎省布斯韋盧供水項目高位蓄水池旁交流。圖/新華社

淘金夢常在，“應屆生去非洲”正在成為一種選項，吸引越來越多年輕人關(guān)注，詢問留言越壘越多。

去國外打工，原來更多是中國廣大農(nóng)村地區(qū)青壯年勞動力的“淘金”途徑，以和親人分離為代價，往往能換取數(shù)倍于國內(nèi)同等崗位的報酬?，F(xiàn)在，這樣一群接受過高等教育、缺乏工作經(jīng)驗的應屆生，把第一份工作瞄準了非洲外派。

追求更高薪水是當下普遍的表達，以外派補貼為例，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補貼標準不同，政局相對不穩(wěn)定、生活環(huán)境相對惡劣、安全風險更高的一些非洲地區(qū)，反因“高補貼”受青睞。長遠來看，一些外派工在開拓新市場的過程中獲得了更快的職業(yè)成長，隨之而來的是遠方的孤獨和脫節(jié)感。

高薪的誘惑

只用了一天，2022屆畢業(yè)生王陽就確定了自己大學畢業(yè)后的工作，去一家基建類央企的非洲外派崗做市場營銷工作。不同于其他公司的幾輪面試，這家公司的校招流程走得飛快，上午宣講，中午面試，當場出結(jié)果，馬上簽三方。

王陽覺得自己運氣好，這么順利就簽下了央企的高薪工作，宣講會上公司給出的外派崗工資到手能有一萬多，遠高于王陽在國內(nèi)類似崗位同學的收入。

去非洲，王陽一個人做了決定，沒和家里人商量。畢業(yè)時，父親說，“當年你就沒聽我的，現(xiàn)在你想干嘛就干嘛，別指望我?guī)湍??！?/p>

當年指的是四年前。王陽老家在湖南的一個縣城，家人多從醫(yī)。高考后，哥哥推薦他去讀老家縣城的一個醫(yī)療編的委培，以他當時的高考成績，只要他肯簽字，就能在后續(xù)順利“有編”。一眼望得到頭的日子，18歲的的王陽不愿意過，拒簽。爸爸硬要王陽簽?？斓街驹柑峤唤刂箷r間，王陽給爸爸看自己的志愿，只填了一個黑龍江的農(nóng)業(yè)學校。用亂填志愿作威脅，爸爸最終妥協(xié)，“好好填志愿，（委培）合同不想簽就不簽了?！?/p>

“那會兒年輕氣盛，感覺什么都能做，不行就回來。”王陽自述去非洲單純是為了好玩，從小家里管得嚴，就想離家遠一點，干脆出國，“出國之后沒人管，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p>

和王陽純粹為了好玩不同，鐘鹿的外派更多是接過生活的重擔。她今年27歲，2018年英語專業(yè)本科畢業(yè)，也是大學一畢業(yè)就去了非洲，在埃塞俄比亞的一個工程援助項目做英語翻譯。鐘鹿是單親家庭，媽媽沒有正式工作，弟弟馬上要上大學，養(yǎng)家的擔子就落在剛畢業(yè)的她頭上。普通二本畢業(yè)，留在國內(nèi)每月只能拿到三四千的工資，去非洲可以月薪上萬。鐘鹿的目標很清晰——就是去非洲掙錢養(yǎng)家。

林為是更早外派非洲的應屆生，他出生于1985年，2011年從國內(nèi)一所知名院校哲學系畢業(yè)后，進了一家有國資委背景的企業(yè)。他是看中有外派機會進的公司，工作一年后，他就被外派到非洲。那是一家大型家電企業(yè)，去非洲開拓新的國際市場，林為腦海中預想的工作是國際貿(mào)易，在社交網(wǎng)絡并不發(fā)達的時候，他沒有太具體的設想，只能用“高大上”、“在辦公室里穿著西裝和老外打交道”這樣的描述來回憶當時的選擇。當然，薪水高是最重要的，他不忘補充。

新一代應屆生里，張濤同樣是沖著非洲的高薪去的。接受采訪的去非洲應屆生中，張濤最滿意自己的收入，以及由此轉(zhuǎn)化而來的更高的生活品質(zhì)。2023年8月，24歲的張濤花了10萬人民幣在南非全款買下人生第一輛車，二手的奧迪A4，車況很新，完全“靠自己努力”買的。

2021年大學一畢業(yè)，他就去了尼日利亞一家電子行業(yè)的外貿(mào)公司做區(qū)域經(jīng)理。尼日利亞是非洲最大的經(jīng)濟體，那份工作給張濤帶來的回報是每個月約人民幣18000元的收入。兩年過去，他攢下一筆不小的存款。然后換了一份工作，工作內(nèi)容類似，漲薪30%，駐地變成了南非。

王陽在所住的酒店頂樓拍下的幾內(nèi)亞

“淘金”的背面

外派非洲的高薪資中很大一部分由“駐外補貼”構(gòu)成，這項補貼不是白拿的，在非洲工作，個人的安全和健康是必須面對的問題。

2013年，林為第一次外派，可選擇中東、非洲區(qū)域。他申請去了西非的尼日利亞，相應的外派補貼高，一天能有70-80美金。后來，他輾轉(zhuǎn)換過幾家公司，在非洲多國生活多年。

在林為眼中，外派補貼的高低，很多公司最大的考量因素是危險系數(shù)。10年前，很多公司的駐外補貼標準沒那么規(guī)范，可能歐洲一天給30美金；北非比較穩(wěn)定，50美金；西非政局動蕩，70-80美金級別。就補貼而言，業(yè)務方面的考量不多，主要是看當?shù)氐纳鐣伟病⒄旨隘懠?、埃博拉等風險。這些每個人談起來都會害怕的因素，也成為外派補貼高的合理依據(jù)。

相比于中國國內(nèi)，非洲一些地區(qū)治安環(huán)境較差，多位外派非洲的應屆生這樣描述。安全起見，外派到非洲工作的中國人一般不被允許自由出行，大部分人的生活軌跡是公司、宿舍之間的兩點一線。

一畢業(yè)就外派的鐘鹿，平時在埃塞俄比亞城市阿達瑪（距離首都亞的斯亞貝巴約80公里）郊外的工地工作生活，幾乎從不外出。辭職回國前幾天，鐘鹿去首都辦手續(xù)，當晚睡在公司宿舍，半夜兩點突然被槍聲驚醒，緊接著就聽到一片混亂的腳步聲、砸門聲，馬上有同事開始尖叫。鐘鹿嚇得腦子一片空白，她知道出事了。房間的鎖是壞的，柜子和床她挪不動，門堵不住，沒有地方可藏。

搶劫很快結(jié)束，劫匪準確地找到了保險柜所在的地方，拿錢就走，已經(jīng)是“萬幸”。后面兩個晚上，鐘鹿都睡得不安穩(wěn)，做了幾個噩夢。

王陽遭遇的是另外一種風險。那筆每個月“一萬多的高薪”要按季度發(fā)放，他在幾內(nèi)亞的第五個月才收到第一個季度的工資，而且每個月并沒有達到一萬——“一萬多”是公司宣講時玩的文字游戲，崗位工資（國內(nèi)）是5000元人民幣，駐外補貼7000元人民幣，讓學生們自己加起來算。后來王陽才知道國外的崗位工資和國內(nèi)不一樣，只有1100元人民幣。此前的五個月他靠向朋友借款度日。

外派工作者都會面臨相似的處境，今年32歲的羅飛正在外派俄羅斯的第六年。他讀的專業(yè)是俄語，本科和研究生均有在俄羅斯學習的經(jīng)歷，生活和文化的差異似乎不是障礙。

在俄羅斯，他的收入較之前在國內(nèi)發(fā)展多出數(shù)倍。羅飛告訴《南方人物周刊》記者，類似的收入差異，在普通崗位可能是2-3倍，更高級別的職位差別更大，這也是外派的驅(qū)動力，“很少有人外派是因為喜歡在國外工作。如果是那樣，可能讀書時就出去了，或者直接在國外的企業(yè)工作，或者其他方式。選擇在中國公司做外派工，收入提升是很大的原因?！?/p>

對于這類人來說，“沒有人想一輩子待在國外”，羅飛坦言，在國外待久了會跟國內(nèi)脫節(jié)。他和公司外派不同國家、地區(qū)的同事有接觸，比較了解他們的真實想法。應屆生沒有在總部鍛煉過，一畢業(yè)就外派非洲的多是小語種翻譯類專業(yè)，考慮到待在外面的發(fā)展前景和生活質(zhì)量，結(jié)果往往讓人喪氣。

在羅飛和他的同學們中，有外派背景的往往結(jié)婚更晚、結(jié)婚率更低。他的切身感受是：大家在心態(tài)上沒有做好結(jié)婚的準備，在國外認識可交往對象的機會也相對較少。

生態(tài)的差異

王陽很快離開了非洲，不到半年他就回國了。

帶著“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的體驗態(tài)度，王陽遭遇了十分不合理的被迫加班。每個月的加班費是固定的一千多元人民幣，更多的加班時間并不能獲得額外的加班費。標準的工作時長是早上7點半到下午6點（中午有兩個半小時的午休），但他基本沒有準點下班的時候，忙的時候要加班到凌晨四五點。而且還不能請假——因為人少，崗位離不開人。

2022年10月底，王陽在非洲的第四個月，他感染了新冠。那次感染，王陽燒到了40℃，“天靈蓋像被人掀開了?！?/p>

躺在床上，王陽覺得自己實在待不下去，想回家。病快好的時候，王陽給媽媽打了個電話，講到一半媽媽突然松了口，“想回來就回來，又不是家里幫不了你，不讓你回來。”那一刻王陽感覺有點崩潰，“硬撐著和家里對抗了這么久，最后撐不下去了父母還是支持我。”

張濤的情況比王陽更嚴重，他同時感染了新冠和瘧疾，在賓館的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月，“差點上了呼吸機”。頭暈、呼吸短促、喘不上氣、胸悶、渾身無力、嗓子像被刀割、高燒39℃，所有的癥狀一起發(fā)作。有幾個晚上，張濤已經(jīng)開始思考遺書該怎么寫。當?shù)貨]有國內(nèi)這般“發(fā)達”的外賣系統(tǒng)，張濤只能打電話給外面的朋友，幫他買泡面和零食。感覺自己快死了的時候，張濤也想過回國，但“感謝上天，幸好挺過來了”。病好之后，他還是想待在非洲，“年輕就得賺錢，沒辦法，這是很現(xiàn)實的問題，回國之后找工作也很難的。”

王陽在廚房拍下的螃蟹。幾內(nèi)亞近海污染嚴重，他吃當?shù)氐暮ｕr會拉肚子。圖/受訪者提供

和國內(nèi)過來的外派工不同，盡管當?shù)亟?jīng)濟不發(fā)達，本地人卻不流行加班文化。據(jù)林為駐非洲多年的觀察，當?shù)厝嗽贈]錢，也要5點準時下班，“哪怕沒錢吃飯，給加班工資，人家也不去。”準點下班是原則問題，工作之外的時間給他們打電話，極大可能是不接的。

在鐘鹿眼里，埃塞俄比亞當?shù)厝松罟?jié)奏很慢。在國內(nèi)，激烈的競爭環(huán)境讓二本畢業(yè)生鐘鹿感到局促。而非洲是另一個世界：“沒人跟你比，誰是名牌大學畢業(yè)，誰家條件怎么樣，都是一份平常心掙一份工資?！碑?shù)厝嘶钤诋斚?，沒錢了就找?guī)麄兊闹袊らL借錢，用了再說，月底再從工資里抵扣。一般發(fā)工資的時候，是由工長發(fā)現(xiàn)金，工長直接把之前借出的錢扣掉，把剩下的錢發(fā)給他們。

下一步，再下一步

結(jié)束外派，辭職回國，鐘鹿沒有選擇立即工作，她休息了一年。剛回廣州的時候，看到地鐵站里擁擠的人潮，鐘鹿感到恍惚，不知怎的，人群讓她害怕。從極度的安靜回到極度的熱鬧，鐘鹿在熱鬧中有種抽離感，她懷疑自己不屬于這里，是從另一個世界闖入的。

熱鬧的網(wǎng)絡世界撲面而來，每天都有不同的新聞、熱搜、社會事件，海量的信息向她砸來。在非洲的兩年，鐘鹿在沒有網(wǎng)絡的工地上幾乎“與世隔絕”，每天只能和天上的星星作伴。她幾乎同這個信息時代脫軌了，“（那段時間）可以想象成回到了上個世紀，前信息時代?！?/p>

鐘鹿高估了這段非洲履歷的含金量。剛回國找工作時，鐘鹿挑著“大廠”投簡歷，沒有任何回音?；貒竺嬖嚨牡谝患夜?，給鐘鹿開的工資是4000塊，稅前。

“我以為我的月薪還能保持在上萬，我從國外回來，不可能找?guī)浊K的工作?！弊詈笏谝环?000元的工作，她終于明白，“不要覺得去非洲是給你的職業(yè)生涯鍍金，其實對國內(nèi)的就業(yè)沒有任何幫助。這只能證明你很勇敢?；貋砗竽銢]有任何人脈資源，沒有任何行業(yè)經(jīng)驗，一切都要從頭開始。”

張濤和當?shù)貑T工合影

張濤生病期間吃的“難以下咽”的飯菜。圖/受訪者提供

和她同屆畢業(yè)留在國內(nèi)工作的同學，一些人憑借著四五年的積累已經(jīng)走上管理崗位?，F(xiàn)在的工作中，帶鐘鹿的“上司”是一個比她小幾歲的年輕人，人家已經(jīng)在這個崗位工作了一年，資歷更深。

收入減半，從新人做起，“你能不能接受這樣的落差感？”鐘鹿身邊的很多人在非洲一待就是十幾二十年，就是接受不了這樣的落差?！霸诜侵弈阍氯肷先f，有錢；你是當?shù)厝说墓椭?，地位高。回國你拿不到這么高的工資，你只是一個任人差遣的螺絲釘，你要跟國內(nèi)的人一起競爭一起‘卷。”

去非洲兩年，鐘鹿要養(yǎng)家，沒存下什么錢。當年一起去的同事有些已經(jīng)靠這筆錢在國內(nèi)付了房子的首付。她現(xiàn)在廣州，拿著7000塊的工資做一份策劃的工作，她希望未來工資能高一點，能在廣州穩(wěn)定下來，“最好能有一套自己的小房子，在城中村也沒關(guān)系?！?/p>

在尼日利亞的第二年，張濤被派到一個新的城市哈科特港，上一任管理者遺留下了一些問題。張濤回憶，他剛到任時去拜訪客戶，直接被趕出門，不愿意再接受他們公司的產(chǎn)品。為了緩和關(guān)系，他請客戶吃飯，吃完飯和客戶拍照，過幾天把這張照片沖印裝裱好，送到客戶的辦公室，“先交朋友?！标P(guān)系緩和之后再談業(yè)務，“你手上老品很多沒問題，新品的市場優(yōu)勢是什么，跟客戶講清楚?；蛘呶覀兛梢酝度胍恍┒Y品，或者你直接降價，降價的錢我們品牌方出。都是生意人、明白人，把利害關(guān)系梳理清楚，商業(yè)的閉環(huán)就連接起來了?！?p>

鐘鹿受邀參加埃塞俄比亞當?shù)厝说墓?jié)日聚會。圖/受訪者提供

講到這些，張濤可以給到非常多的細節(jié)。在非洲，有這樣廣闊的空間讓他施展，這是高薪之外吸引他去非洲工作的另一個重要原因。這也是后來為什么他換了工作卻沒離開非洲。

2023年，張濤來到南非，開始了新的工作。他希望能趁年輕好好努力，最大的愿望就是賺錢，早日實現(xiàn)財務自由回國買房買車結(jié)婚生子，“我也不可能一直待在國外?！睆垵F(xiàn)在看得很開，他能接觸到身價上億的大老板，也每天都能看到飯都吃不起的貧民，“你就覺得這個世界沒什么不公平的。不要抱怨，要奮斗。”

半年的非洲之行給王陽帶來了變化，出國前“天不怕地不怕”，現(xiàn)在他做任何事都會權(quán)衡考量。他開始期待進入體制內(nèi)，“漂泊以后才知道穩(wěn)定的重要?！被貒筮@半年，王陽一直在備戰(zhàn)考編。

駐非多年的林為不久前剛回國，他的第二個孩子已經(jīng)出生，想把更多時間留出來陪伴家庭，工作依舊跟國際貿(mào)易相關(guān)。他回憶，以前非洲有些地區(qū)很排斥中國品牌，甚至認為“made in china ”是質(zhì)量差、便宜貨。

他們這些外派的中國人，一直在非洲傳遞中國貨的品牌觀念。2008年中國舉辦北京奧運會后，中國貨的品牌聲譽在非洲越來越好?，F(xiàn)在當?shù)睾芏嗳寺邮芰恕爸袊放啤蔽锩纼r廉的概念，這是時間帶來的價值。

林為形容在非洲的那段日子為從零開始，“無中生有”地去開拓一個新市場。和歐美發(fā)達市場不同，外派在非洲，一開始沒人告訴你應該怎么做，就是要自己想。

他回憶，自己當時手上什么都沒有，甚至產(chǎn)品都沒有，只有一個PPT。林為拿著PPT去和當?shù)亟?jīng)銷商算賬，告訴對方能賺多少錢。貨拉過來之后，沒客戶怎么辦？他又在當?shù)卣衅镐N售經(jīng)理和分銷商，自己拉起銷售團隊去賣，找當?shù)厝俗鐾茝V。“在非洲那樣的市場，人會變成全能選手。貨到了、壓在倉庫的時候，你自然而然就會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p>

（文中人物王陽、鐘鹿、林為、張濤、羅飛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