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柴
2017年,劉玉得知,72歲的奶奶執(zhí)意要開一家民宿。家里人都不理解,奶奶卻有充分的理由:還錢,之前借子女的20萬,一定要還完。
奶奶要開民宿,掙錢還給子女
2017年,劉玉還在讀大學(xué),隨父母回河南老家探親。她聽到爸爸跟媽媽商量:“這次回去,還有一件事嘞,玉玉她奶突然要開個旅店,咱到了得勸勸她。”
劉玉驚訝不已,忙插話問:“奶奶都七十多了,怎么突然要開旅店?”
爸爸答:“唉,莊稼人,估計忙一輩子了,閑不下來。就是她現(xiàn)在身體也不好,早就不是以前推車賣餛飩、上山摘柿子的年紀了?!?/p>
媽媽面露難色:“可咱媽那脾氣,不同意她能聽?就像玉玉她爺,現(xiàn)在干不動砌磚的活了,不還天天跑出去跟著人家當小工?!?/p>
劉玉仍在思考奶奶這次怪異想法的緣由,又問:“會不會是因為沒人在家陪她?”畢竟父母都在西安,姑姑一家都在鄭州,如果爺爺早出晚歸,奶奶活像個孤寡老人。但父母也說不上來,商量著:“還是不要開了,歲數(shù)大了,操勞不過來?!?/p>
劉玉聽說姑姑同樣不支持,畢竟,老人到了這個歲數(shù),在家休養(yǎng),才更能保證身體健康。等他們到了奶奶家,劉玉見奶奶正穿著一件自己以前扔掉不要的T恤,被她改成了居家汗衫,并在里側(cè)胸口位置縫上了兩層布,奶奶說:“這下里頭就不用穿內(nèi)衣了,不勒,看著也不難看?!?/p>
奶奶一向如此,拾拾補補,如果誰要給她買件新衣服,那比登天還難,更要落一通埋怨。
劉玉仔細看她,她的頭發(fā)剪得很短,顯得干練無比,但花白的顏色掩飾不住,還有那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窩,無一不在展露這位老人飽經(jīng)過的風(fēng)霜。
奶奶開始和劉玉談?wù)撝切┢饺绽锏募议L里短,不忘慈祥地笑。當劉玉詢問起計劃開旅店的事時,老人突然認真起來了,蹙起眉頭,眼睛里閃出了波光,反復(fù)強調(diào)說:“這不叫旅店,叫民宿?!?/p>
這的確是一種時興的叫法,她那倔強的模樣,像刻意地接軌在時代的浪潮中。
劉玉問奶奶:“奶,你不認字,從哪里學(xué)的這個時髦的詞?”奶奶一下舒開眉頭,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來智能手機,并說:“在手機上瞅嘞!”
確實,之所以叫民宿,是因為奶奶并不是要找個店面來開,而是改造自己現(xiàn)在閑置出來的自建房——那是1993年她和爺爺親手蓋起來的普通民宅,花了足足2000塊,攏共四個房間,當中一個小院。
后來幾經(jīng)改造,往上壘了兩層,配著紅銹色的鐵門,看著像拼接的積木。劉玉和表弟小時候都住過那里,后來又隨父母去了別處生活。
那時候這里還是徹頭徹尾的農(nóng)村,正前方就是黃河水,附近是一壟一壟的農(nóng)田,往城市走有很遠的距離。奶奶開始也是農(nóng)民,以種田為生,滾滾黃河帶來的災(zāi)害不斷,收成極不穩(wěn)定,老人過得苦而辛酸,后來干脆去了城里務(wù)工。
二三十年過去了,這里搖身一變成了環(huán)境優(yōu)美的市郊,政府在鄰近黃河的地方修建出了大型公園,還在附近建設(shè)了文博城會展中心,用以每年舉辦在此地的某個知名博會。
奶奶把她思考的計劃娓娓道來:“現(xiàn)在來咱附近旅游的人不少,能賺不少錢嘞?!?/p>
劉玉表示認同,也敬佩不已,她已經(jīng)72歲高齡了,能想到那么多東西,無疑是對歲歲增長的年齡不屈的抗爭,更是對于那層農(nóng)婦和文盲身份的挑戰(zhàn)。
劉玉說:“奶,你很像肯德基那個老爺爺,他是六十多歲才開始賣炸雞的,后來風(fēng)靡全球。不對,你比他還厲害,你都七十多了?!?/p>
“肯德基,知道。還有麥當勞,賣外國冰糕?!蹦棠舔湴恋匦π?。
劉玉問她:“奶奶,那你為什么那么想要賺錢?”“我想著趕緊還錢,早早還完?!蹦棠陶f。劉玉不由得恍然一驚。
奶奶所謂的“還錢”,其實不是還給外人,而是還給劉玉父母一家和姑姑一家,兩者攏共二十萬元,欠了有些年了。這件事得從奶奶58歲那年說起。
那時候,劉玉父母要在外地城市買房,而姑姑家要在姑父那邊新蓋房子,四下用錢之際,奶奶把她和爺爺?shù)姆e蓄拿了出來,合計十多萬,給兩家各分去了一半。為了減輕兩家彼時的生活壓力,她還宣告這筆錢不用還了,她和爺爺能自己賺錢養(yǎng)老。
兩家都沒客氣,拿走應(yīng)了急,但是心里面肯定想著寬裕了還回去。等陸陸續(xù)續(xù)有了積累,開口要還,奶奶斷然拒絕了。她是個要強的人,始終認為自己應(yīng)該為子女付出那些,不求回報。
為了賺錢養(yǎng)老,奶奶找了門生意,支起了一個三輪車,在附近的學(xué)校門前賣雞湯餛飩,五塊錢一碗。除此以外,她還在閑余之際,獨自前往西北的山里摘野生的柿子,在家里晾成柿餅,再七八塊錢一斤賣出去,雖然只能賣個幾百塊錢,但她樂此不疲。
爺爺也很聽她的,每月出去干活,將千把塊錢工資悉數(shù)上交給奶奶保管。那十年,他們攢下了十萬塊錢。只是到奶奶接近七十歲的時候,她的身體出現(xiàn)了一些毛病。自建房中沒有暖氣,猶如冰窖,關(guān)節(jié)更是難受,去了好幾次醫(yī)院治療,開過一段時間的空調(diào),都不受用。家人試圖把奶奶和爺爺接到自己的家里照顧,可被老人拒絕了。
奶奶打算買一套帶暖氣的舒服房子來住。長時間的“調(diào)查研究”后,在自建房的附近,奶奶相中了一套二手商品房,里面帶市政供給的暖氣,價格便宜,30萬左右就可以買一套。
她積攢下的錢肯定是不夠的,賣家也有些急等用錢。所以奶奶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想到了找子女借筆錢。
她宣告,錢她一定會還的,而且會盡快還。劉玉的父母和姑姑姑父其實都沒放在心上,他們欣然出了剩下的20萬元,并商議由姑姑親自陪著奶奶去買,以免遭人哄騙。
年過七十的奶奶,就這樣在暮年買下了她人生中第一套帶暖氣的樓房,寫的是她的名字。夫妻倆搬去了新樓房住,自建的舊房子有時候租出去,有時候就空置著。
克服重重困難,民宿漸入正軌
72歲的奶奶從不認為自己還不上那筆錢,她擔心的只是還錢的速度。因為她也愈發(fā)做不了推車賣小吃的活了,攢了兩年才還了一萬多。
尤其在劉玉和弟弟逐漸長大,上學(xué)用錢的時候,在劉玉父母姑姑都漸漸老去的時候,老太太決定,還是得早點把這筆錢還上。于是,她有了開民宿的想法。
劉玉看出來,奶奶是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心里早就算過了細賬。雖然家里不支持,但奶奶的人生一直是她自己掌握的,沒有人能夠真正阻攔。
果然,她和父母回城后,奶奶和爺爺就自顧自忙活起來了。奶奶找來兩家裝修隊,畫了圖紙,無非是刮刮膩子,給衛(wèi)生間鋪上瓷磚,換些舊窗戶,門口捯飭捯飭。兩位老人完成了大部分裝修:自己動手粉刷了屋子的墻壁和天花板,工人們只負責(zé)抹水泥、鋪磚。
劉玉難以相信這是爺爺奶奶能辦成的事,為此爺爺腰痛了許久。同時,奶奶為了省錢,自己去彈了棉花做被芯,還在市場上截了大卷的白布來縫被套。她起早貪黑,縫了接近一個月,眼睛更花了。但是,最困難的事情在于“開”。
姑姑為此專門回了一趟老家,給奶奶的民宿買了臺二手電腦和攝像頭,聯(lián)好網(wǎng),用以操作公安局要求的入住備案。然后,給奶奶的手機上注冊好民宿APP,成了正兒八經(jīng)的商家。
但姑姑的工作不是一勞永逸的。奶奶不認識幾個字,一是不能和詢問的顧客打字聊天,二是不能給人家打字錄入公安局的備案系統(tǒng)。爺爺認識的字倒是比奶奶多不少,不過沒有什么用,他也不會拼音。
姑姑打算教兩個老人認字,剛教兩天,就放棄了。老人家到了七十多的歲數(shù),又普通話不標準,實在難以學(xué)會這些東西。奶奶的民宿雖然在姑姑的幫助下開起來了,但其實是個半爛不爛的攤子。
一籌莫展之際,爺爺?shù)故窍氲搅艘粋€辦法。
奶奶買的樓房對面租住了一對可憐的母子,孩子叫徐旭,正讀初中,母親在服裝廠里做縫紉工,單親家庭,相依為命。爺爺叫那個孩子過來,和他商量著能不能每天下學(xué)后,去不遠處的自建房里待一會兒,幫奶奶打字錄入電腦系統(tǒng),會給報酬,也能管一頓晚飯。
徐旭的母親貪圖晚間加班的一點工錢,平時都是叫孩子自己在家煮點東西吃,或是等到十點鐘以后,她回到家了再做給孩子吃。她也知道對面的老人絕非什么壞人,便欣然接受了爺爺?shù)难垺?/p>
自此,徐旭下學(xué)后,帶著作業(yè),去奶奶開的民宿里幫忙,在那邊吃奶奶做的飯,不是什么大餐,常常是老人包的餃子、包子、餛飩,偶爾能吃點雞肉和豬肉燉冬瓜。雖然簡單,孩子卻說比自己母親做的好吃一百倍。他會幫奶奶錄入白天或晚上入住的旅客的姓名,當然常常要麻煩客人重新配合一下,但沒辦法,再簡單的事奶奶也得用一種很難很煩瑣的方式才能完成。
當然,徐旭后來還承擔了其他任務(wù),一是幫助奶奶網(wǎng)購一些東西,比如說一次性用品、凳子、水杯,也教會了奶奶取快遞,無論是驛站還是快遞柜,這也是后來奶奶不再托劉玉網(wǎng)購的原因;第二件事是,有空的時候幫奶奶在APP上和顧客聊天,但是只能是晚上,這很不方便,也常常和顧客有來無往,惹得對方一通不快??傊瑏碜〉目腿松俚每蓱z,難以賺到什么錢。
奶奶希望姑姑能在外地登錄她的賬號進行客服操作,應(yīng)對問詢的意向顧客,畢竟姑姑在家算是個家庭主婦,空閑時間不少。姑姑開始也應(yīng)允了。但是實際幫忙的時候,姑姑常常顛三倒四,錯過一些重要消息,頗有敷衍的意思。
奶奶大為不滿,又重新要回了賬號,由自己、爺爺和徐旭一起來操作。只是他們?nèi)齻€都不太懂,經(jīng)常鬧出啼笑皆非的問題。
有一回,劉玉接到奶奶的電話,奶奶說:“玉,奶想著電話跟客人說,剛叫娃把電話號碼發(fā)給那個人了,他咋非說沒收到?”劉玉仔細一研究,原來是商家直接發(fā)出自己的號碼,對方收到時會有四個數(shù)字被蓋上*號(app機制)??山忉屵^后,奶奶還是聽不太懂。
奶奶見網(wǎng)上找顧客那么困難,打算把精力從網(wǎng)上轉(zhuǎn)移到現(xiàn)實生活中。像許多年前火車站附近的旅店老板一樣,她去會展中心和公園附近招徠住客。她不認識字,但是叫徐旭幫她寫了份廣告的字樣出來,然后自己依葫蘆畫瓢,謄抄到紙片上。
說是紙片,其實都是劉玉從前上學(xué)時候剩下來的演草紙,奶奶搜集起來沒舍得扔,就用刀子截成紙片,用來制作廣告。她每次抄一百多份,上面標明了地點、價格、電話,還有名字。
一開始叫“黃河之家”民宿,然后叫“黃河的家”民宿,最后叫“天鵝之家”民宿。
奶奶雖然不認識字,起過的三個名字卻別有一番詩意。她每天要帶著自己寫好的卡片,走三公里到公園和文博城發(fā)廣告,光路上就得半個多小時。然后不管刮風(fēng)下雨,都要在那里轉(zhuǎn)上四五個小時。她像往日里賣餛飩那樣招呼行人,又有別于賣餛飩那樣簡單。
繼續(xù)折騰之路,此生活在熱愛里
奶奶從不騙人,會簡要概述民宿的條件,她很自信,認為不管什么人都愿意來她的民宿里住——這是失敗的判斷,有錢的不會來,太年輕的不會來,只有那些打算湊合一晚的人會來。
劉玉放假時跟著奶奶去發(fā)過幾次廣告,那也是她畢生難忘的體驗。只見奶奶手握一沓廣告紙片,剩下的裝兜里,一旦見著背著包、推著行李箱的人就沖到跟前,遞上去紙片。
奶奶遞完廣告,往往不等回答,就幫忙拿起對方的東西:“重吧?”然后準備好隨時帶人去“天鵝之家”。這套動作行云流水,和她干別的活一般麻利。
如果有人愿意跟她走,她會帶著對方,不自覺地腳步飛奔起來,早已忘記自己腿腳的病痛。但大部分人并不客氣,生怕她沾上自己,忙說:“不用不用不用?!庇械纳踔粮静徽f話,立馬躲得遠遠的。
除了來往行人對于廣告的冷眼相對、惡語相向,很多人會將奶奶辛苦寫的紙片隨手丟掉??赡棠虖牟槐г梗瑥牟活毫R,而是走過去,彎腰拾起來散在地上的“天鵝之家”,用手撣掉塵土,再次握到自己的手里,像個寶貝似的。
她從不為此嘆氣,而是說:“抄著累嘞,拾回來還能用?!痹谀棠痰娜f般努力下,“天鵝之家”民宿漸漸步入了正軌,確實要比她原先賺錢要多,當然,操勞也更多。
奶奶的身體大不比從前了,叫她難受的還是打字錄入系統(tǒng)這樣的小事。因為原先幫忙的徐旭突然要離開了,他母親想去別的地方打工,要帶他去別處念書。雖然徐旭的母親也對這里戀戀不舍,但是為了多賺些錢,她覺得這點犧牲不算什么。
奶奶當然也不舍得,但當時她心里更難過的是自己的民宿以后如何打字登記,這是個大麻煩,為此她徹夜難眠。
為了解決困擾奶奶的難題,爺爺終于想到了一個辦法。他叫徐旭幫忙把那臺舊電腦改為了手寫輸入法,并且告訴奶奶,比著身份證上的字來“畫”就行了,比著“畫”,點擊一模一樣的字。
“畫”,這真是個極簡單但是足夠有效的浪漫辦法,奶奶甚至不用學(xué),稍加練習(xí)幾次就會了,和用樹杈在沙地上劃拉一樣。
到這時,劉玉才意識到,可能只有老年人才能想到適合老年人解決問題的辦法,另一個角度上說,可能只有像爺爺和奶奶這樣平日里無話可說卻又相濡以沫的伴侶,才知道對方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徐旭臨走時,奶奶給了他不少東西,柿餅、自己腌的咸菜,還有一個小紅包。
沒了幫手,奶奶繼續(xù)靠自己經(jīng)營著那家民宿。接近夏天的時候,迎來了某個展會的舉辦。奶奶趁此徘徊在文博城附近,再次發(fā)著她的小卡片。仍是她一筆一畫在昏黃的燈下,用演草紙寫好的。
電話里,劉玉聽她說生意好了不少,那些天一晚上能賺大幾百,這對于老人來說幾乎是沒有過的體驗。很快,她就一家又還了一萬。
好景不長,在文博會結(jié)束后,尤其夏季結(jié)束,秋冬住店的客人越來越少。奶奶的生意再次一落千丈。劉玉安慰她說:“就和坐火車似的,都有淡季旺季?!蹦棠踢€是眼巴巴地守著,孜孜不倦地去發(fā)廣告紙片。
只是,奶奶的生意沒能熬到下一年的旺季,因為她身體更加不好了,老的自建房里仍然陰冷,她待的時間一久,總會難受,為此又去了幾次醫(yī)院。
終于,“天鵝之家”民宿開了不足一年后,還是倒閉了,也許這就是生活的真相。
只是奶奶想,還是要做別的事情賺錢,她要還錢?;秀遍g,劉玉感覺她不僅像肯德基老爺爺,也很像堂·吉訶德。
往后,奶奶既沒有餛飩的攤,也沒有民宿的店,她開始把柿餅生意做大做強。以前她去摘,現(xiàn)在摘不動了,就去收別人的,一筐一筐地買,托朋友的兒子幫忙運回家,她再晾成柿餅來賣,賺中間四五塊的差價。
爺爺身體還硬朗,繼續(xù)干著小工的活。他們固執(zhí)地每攢夠一萬塊錢,就一張張在床頭鋪平整,坐在那兒好一陣清點。
奶奶數(shù)完,爺爺再數(shù)一遍。清點好,用塑料皮筋扎起來,裝在黑色小包里,再手把手還給兩家的子女。父親和姑姑無奈地笑著收下,根本阻攔不了。
疫情肆虐期間,外地生活也并不順遂,劉玉的姑姑決定回老家做點小生意。做什么呢?她思來想去,最后打算利用奶奶的自建房,曾經(jīng)的“天鵝之家”民宿,做一個附近學(xué)校學(xué)生的托班。很多父母沒有時間及時接送孩子,可以托管在這,管吃管寫作業(yè)。
托班很快開張,生意還不錯,孩子們很多,姑姑忙不過來的時候,常叫奶奶去幫忙做飯,按月給她1500塊工錢。
現(xiàn)在,劉玉的奶奶還有12萬沒有還清,但她會再次蹙起眉來,十分認真地說:“俺做飯掙錢,還是能把欠你們的錢還清?!?/p>
編輯/邵鸞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