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林
科幻文學是因科技想象而產(chǎn)生的社會想象。作者必須超越現(xiàn)實,虛構尚不存在的科學技術,推測可能出現(xiàn)的社會圖景。如果只有科學技術,沒有關于人類和社會(且不論什么意義上的“人類”和“社會”)的任何描寫,科幻文學也就不再是通常意義上的文學了。所以,科幻文學必然是想象中的社會實驗。也因此,人們不難在科幻文學中看見形形色色的法律投影。
但科幻作者大都不是法律專家,也不太可能癡迷法律。他們擅長的,是把當代或者歷史中的法律挪用到作品中去。弗蘭克·赫伯特的小說《沙丘》保留了許多中世紀歐洲封建法、教會法、商法以及沙漠民族部落法的痕跡。電影《阿凡達》中的潘多拉星人習俗,從人類學視角看,不過是各種“原始人法律”的雜糅。電影《星球大戰(zhàn)》前傳系列中的憲法問題不僅“很現(xiàn)代”,而且“很美國”。劉慈欣的小說《贍養(yǎng)人類》把現(xiàn)代民法原則推展到極致,于是“終產(chǎn)者”可以獨享“第一地球”99%的財富。
也不是所有科幻作品都關心法律問題。許多作品甚至沒有直接提及法律條文、法律職業(yè)、法律程序和法律糾紛。但是研究“文學與法律”從來就不需要法律直接“在場”。①馮象:《法律與文學(代序)》,《木腿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只要作者和讀者達成默契,確信故事里存在某些社會規(guī)范,確信故事人物會參考(未必遵守)這些社會規(guī)范,那么法律就已經(jīng)“在那兒”了;至于它具體在哪兒,可能一點都不重要。②蘇力:《為什么未老先衰?——“法律與文學”在當代中國》,《法律科學》2021年第5期。
法律專家當然不需要科幻文學提供法律援助,但總有一些科幻作品可以讓法律專家更好地理解科學技術及其可能導致的法律問題。③Richard A. Posner, Law and Literatur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389.英國電視劇《黑鏡》就完全可以作為教學材料,讓法學院學生探討信息科技可能導致哪些法律風險以及如何防范。科幻作品還可以對主流法律思維、法律倫理和法律理論進行“壓力測試”,促使法律專家反思它們的限度,探索它們的可能。④陳頎:《未來法學:作為法學思想實驗的科幻》,《法律和社會科學》2022年第19卷第2輯。菲利普·迪克的小說《少數(shù)派報告》所設想的預判犯罪技術并非無稽之談,美國法院已經(jīng)開始應用COMPAS這類人工智能技術來評估罪犯的累犯風險。⑤江溯:《自動化決策、刑事司法與算法規(guī)制——由盧米斯案引發(fā)的思考》,《東方法學》2020年第3期。⑥Tom Godwin, The Cold Equations, Astounding Science Fiction, 1954, 53(6), pp.62-84.或許更重要的是,科幻作品可以幫助法律專家跨越專業(yè)壁壘,去思考一些根本的社會問題和人性問題。從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開始,科幻文學就一直在對這些根本問題進行探索。
今天的法律專家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問題,即在何種意義以及多大程度上,科學技術正在決定法律制度,甚至即將取而代之?這其實也是現(xiàn)代人普遍感受到的一種技術焦慮。我們可以借助科幻文學中常見的三種法律想象來回應這個問題。
女孩只有18歲。為了見到離別10年的哥哥,她潛入一艘飛向沃登星的急救飛船。這艘急救飛船的使命是救援6名遇險的勘探員?!缎请H法規(guī)》第8章第50條規(guī)定:急救飛船的偷乘者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就應立即被拋出飛船。因為飛船燃料是有限的,偷乘者的額外重量會導致船毀人亡。飛行員發(fā)現(xiàn)了女孩。他要么殺死女孩,讓自己和6名勘探員活下來;要么違背法律,拒絕殺人,但自己、女孩和勘探員一共8人都將很快死去。飛行員做了許多嘗試,想讓女孩活命,但最后還是執(zhí)行了法律。
這個故事來自湯姆·戈德溫發(fā)表于1954年的小說《冷酷的方程式》。作者反復強調(diào),是宇宙邊疆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以及客觀中立的科學規(guī)律鍛造了這條法律。包括飛行員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不希望女孩去死,但是“數(shù)量為h的燃料不能讓質(zhì)量為m+x的急救飛船平安到達目的地……就自然法(the laws of nature)而言,她就是x,一個冷酷方程式中的多余因素”。⑥許多讀者都無法接受這個結局,紛紛提出抗議和建議,試圖改寫故事,在邏輯上挽救女孩,例如讓飛行員和女孩截肢,減去多余的質(zhì)量(x)。許多作者也加入到改寫隊伍中來。這個故事在中國甚至成為一種科幻“母題”,得到不斷的演繹和再生。此時亟待拯救的,早已不是那個女孩,而是一些在“冷酷的方程式”面前搖搖欲墜的倫理和人性。①王瑤:《“冷酷的方程式”與當代中國科幻中的“鐵籠困境”》,《文學評論》2017年第6期;詹玲:《中美科幻小說中的個人與族群價值觀比較:以〈冷酷的方程式〉及其改寫為例》,《中國比較文學》2017年第3期。
《星際法規(guī)》是這個故事的核心設置。②參見施愛東:《故事法則》,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1年,第39—49頁。從中我們可以識別出一種普遍存在的法律想象,即法律是僵硬的、機械的和教條的。更典型的例子來自《威尼斯商人》,幾乎所有人都被那一磅肉的契約給困住了。我把這種法律想象稱為“笨法律”。這絕不是說懷有這種法律想象的都是笨人。其實笨法律是所有人都會經(jīng)歷的生活體驗,尤其當人們的法律訴求得不到滿足時,這種體驗會格外強烈。而且亦有可能,生活中的笨法律和《冷酷的方程式》中的一樣,都是被人刻意營造出來的。法學教授也會自嘲,“法律是蠢人給蠢人制定的”。③馮象:《國歌賦予自由》,《我是阿爾法:論法和人工智能》,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83頁。
法律之所以笨,原因不在自身,而在于人們把它處理得過于狹隘。《冷酷的方程式》中只出場了一條法律,即《星際法規(guī)》第8章第50條。這當然是作者有意為之,要把飛行員和女孩逼上絕境。但現(xiàn)實中的法律從來都是一個復雜體系:上至憲法,下至各種條例、規(guī)章和細則,有時還要把非正式的習俗、道德和慣例吸納進來。各種規(guī)則相互支撐,相互制約。孤零零的一條法律規(guī)則是無法生效的,更不是“哪怕天塌下來”都要執(zhí)行的絕對命令。
其一,從研究總體現(xiàn)狀來看,2007-2017年我國武術文化研究的文獻數(shù)量呈現(xiàn)波浪式增長趨勢,發(fā)展不太穩(wěn)定。從來源期刊分布來看,在武術文化研究領域載文量最多的期刊《體育文化導刊》。從核心作者分布來看,王崗、邱丕相、楊建營三位學者的發(fā)文量最高,并形成了以他們?yōu)楹诵牡难芯繄F隊。作者合作網(wǎng)絡呈現(xiàn)小集中、大分散的特征,同一區(qū)域、統(tǒng)一研究領域的合作強度較大,跨行業(yè)和跨區(qū)域之間的合作較少。從主要研究機構來看,發(fā)文量排名前三的機構分別是上海體育學院武術學院、蘇州大學體育學院、山東師范大學體育學院。
作者復述完《星際法規(guī)》第8章第50條,緊接著說:“這是法律的要求,沒有商量的余地?!钡?,只有笨法律才不容商量。法學院的常規(guī)訓練,就是讓學生用教義學、解釋學、經(jīng)濟分析和決疑術等方法,去解決不同規(guī)則或者不同權利之間的沖突。假如《星際法規(guī)》第8章第51條規(guī)定,急救飛船必須優(yōu)先保護婦女兒童的生命,那么它和第50條之間就出現(xiàn)了商量余地(雖然結果未必是女孩獲救)。而且在理論上,每一條法律規(guī)則乃至整個法律體系都保留著“例外”通道?!缎请H法規(guī)》第8章第52條就可能規(guī)定,當偷乘者是飛行員的直系親屬時(假如女孩是飛行員的妹妹),第50條便不再適用。但就算“規(guī)則沖突”和“例外”都不管用了,法律專家還可以在“標準”上做文章。第50條并沒有直接定義什么是“偷乘者”或者“拋出”,所以總是存在玩弄文字游戲的空間。想想在《威尼斯商人》中,鮑西婭是如何篡改“一磅肉”的定義的。④Richard A. Posner, Law and Literatur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142-143.
笨法律更像是政治哲學家朱迪絲·施克萊所謂的法條主義(legalism),即它是一種守法倫理,要求人們必須服從規(guī)則,哪怕犧牲一切。⑤施克萊:《守法主義:法、道德和政治審判》,彭亞楠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6年。法學家版本的法條主義要輕松一些,它強調(diào):法律可以實現(xiàn)語言和邏輯上的自洽,成為一個封閉獨立的體系(即rule of law);法律是理性和中立的,不應被人的價值和情感所左右(即rule of men)。法條主義者主張,一切法律問題的產(chǎn)生都是由于法律供給不足,因此只要不斷地給法律“打補丁”,讓它無限趨于清晰和融貫,那么一切法律問題都會迎刃而解,找到唯一正確的答案。當然法條主義者并不必然是笨人,他們可以非常精明,把法條主義當成一種口號,一種偽裝,一種行為策略。①理查德·波斯納:《法官如何思考》,蘇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8—40頁。
湯姆·戈德溫似乎不是法條主義者,因為他推崇科學,而并不信奉法律。劉慈欣在評論《冷酷的方程式》時也感嘆:在冷酷的宇宙規(guī)律下,我們以前認為天經(jīng)地義、堅不可摧的東西是那么不堪一擊。②《劉慈欣談科幻》,武漢:湖北科學技術出版社,2014年。但問題是,什么是科學?如果它是“自然法”,是“宇宙規(guī)律”,莫非這是另一套靜態(tài)且封閉的規(guī)則體系?如果相信一切人和社會的問題都可以在科技中找到答案,③劉慈欣就確實說過:“我個人堅信技術能解決一切問題?!薄秳⒋刃勒効苹谩罚?5頁。莫非這是另一種形態(tài)的法條主義,又名“笨科學”?
其實科學家真正追求的,不只是普遍規(guī)則,還包括普遍規(guī)則的例外和失效。④昂利·彭加勒:《科學與方法》,李醒民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8—11頁。所謂現(xiàn)代科學精神更像是永不停歇的自我革命。⑤托馬斯·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張卜天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冷酷的方程式》的確道出了笨法律的困境,但這又何嘗不是“笨科學”的困境呢?
你生活在一個被精心布置的虛假世界里。忽然間,你發(fā)現(xiàn)了它的破綻,開始懷疑自己的感官、思維、記憶和情感一直被全面操縱。你剛瞥見真實世界的一縷光線,旋即又陷入對它的更深層次懷疑。真真假假,讓你莫衷一是……類似情節(jié)出現(xiàn)在許多科幻作品中,例如喬治·奧威爾的小說《一九八四》和電影《黑客帝國》。我認為無論作者本意如何,它們都表達出同一個邏輯:真相即知識,知識即技術,技術即權力。你能獲得多少真相,取決于你擁有多少知識、技術和權力。反之,當你強大到可以壟斷真相,那么也必然能做到壟斷知識、技術和權力。在這些科幻作品中,支配者(可以是一個主體,也可以是一個群體)必須同時壟斷真相、知識、技術和權力這4種資源。如果壟斷不徹底,就會給被支配者留出懷疑和反抗的空間。
但虛假世界依然是一種存在,一種事實。生活在其中,人們的經(jīng)驗和感受是的的確確發(fā)生過的。虛假世界的各種社會秩序,也實實在在地運行著。所以虛假世界的法律并不假,依然是現(xiàn)實的法律(actual law)。只不過人們在“覺醒”后開始相信,這套現(xiàn)實的法律是支配者強加給被支配者的,而且只有被支配者需要遵循。支配者也需要遵循法律,但這是另一套法律,即“真法律”(real law)。⑥我在使用“現(xiàn)實法律”和“真法律”這一對概念時,借鑒了代表理論中的“實際代表”(actual representation)和“實質(zhì)代表”(virtual representation)。參見戈登·伍德:《美利堅共和國的締造:1776—1787》,朱妍蘭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6年,第167—168頁。被支配者對真法律可能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但歸根到底,現(xiàn)實法律是由真法律所決定的?,F(xiàn)實法律不一定就是笨法律,因為它可以運行良好,靈活處理虛假世界的法律糾紛。而真法律也不是所謂的潛規(guī)則或者不成文法,在科幻作品中,它就是只有支配者知道以及遵循的法律。換言之,如果支配者不知道以及不遵循這套法律,那么他就不可能是真正的支配者。
《一九八四》的審訊部分引發(fā)過很多爭論。很多人都認為這部分寫得很怪異,不合情理,應當刪去。還有人懷疑奧布萊恩其實就是作者,即奧威爾也認為,客觀真相不存在或者不重要,根本無法抵御權力的操縱。②參見理查德·羅蒂:《偶然、反諷與團結》,徐文瑞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詹姆斯·科南特:《羅蒂和奧威爾的真相觀》,阿博特·格里森、瑪莎·努斯鮑姆、杰克·戈德史密斯編:《〈一九八四〉與我們的未來》,董曉潔、侯瑋萍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年。從真法律的角度出發(fā),這本小說也確實留有不小的解釋空間。多數(shù)讀者都相信,無論是奧布萊恩寫的書,還是他在審訊時說的話,都已經(jīng)把大洋國的核心機密透露給了溫斯頓(以及讀者本人)。但亦有可能,溫斯頓根本就沒有接觸到真法律,奧布萊恩說的全是謊言,甚至就連他也不知道“老大哥”的真相。理查德·羅蒂認為,在真相問題上,奧威爾根本不愿意給出答案。③理查德·羅蒂:《偶然、反諷與團結》,第250頁。
只要我們還愿意把《一九八四》當作科幻文學來讀,那么就不能忽略科學技術作為故事設置的關鍵作用。如果奧威爾沒有提供“電子屏”這樣的監(jiān)控技術,他的整個故事都將失去說服力。福柯在介紹全景監(jiān)獄時提到,規(guī)訓技術必須依托物理基礎。④米歇爾·??拢骸兑?guī)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第248—249頁。德勒茲說得更直接,有怎樣的機器設施,就有怎樣的社會支配形態(tài)。⑤吉爾·德勒茲:《在哲學與藝術之間:德勒茲訪談錄》,劉漢全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245頁。在一個缺乏精確的空間和時間丈量技術的社會里,邊沁描繪的全景監(jiān)獄只能是科技幻想。所以說《黑客帝國》是對《一九八四》的全面升級,普通人(不是救世主尼奧)自主發(fā)現(xiàn)真相和反抗支配的可能性已經(jīng)無限接近于零。
如果我們把真法律理解為福柯意義上的治理術(gouvernementalité),即支配者用來同時駕馭被支配者身體和心靈的工具,那么它也是一種技術,但不是自然科學和工程設計意義上的科學技術。然而我們還是可以借用德勒茲的邏輯:有怎樣的科學技術,就有怎樣的真法律。這個邏輯既適用于科幻文學,也適用于人類社會的歷史和現(xiàn)實。
笨法律面對科學技術一籌莫展。真法律與科學技術相輔相成??苹梦膶W中的第三種法律想象,則直接讓科學技術化身為法律,這就是硬法律。
我們一般不會嚴格區(qū)分科學和技術。如果說科學規(guī)則具有普遍解釋力,那么技術規(guī)則就具有重復適用性。數(shù)學、邏輯學、物理學和化學等“理科”意義上的規(guī)則,經(jīng)常在比喻意義上被稱為“自然法”??茖W法則是不以人類意志為轉移的。就算沒有立法,人類也會主動承認它、適應它。材料、機械、建筑和計算機等“工科”意義上的規(guī)則,一般來說也無需法律來確認和保障。汽車使用輪子,飛機使用機翼,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有些時候,出于安全、倫理和社會公平等方面的考慮,法律會為技術制定標準和限定范圍。但無論“自然法”還是“技術法”,都不是這里所謂的硬法律。
硬法律當然是相對人類法律而言的。如前所述,只要不受笨法律蠱惑,人類法律總是可以商量的,因而都是“軟法律”。然而當科學技術直接承擔起法律功能時,商量余地也就消失了。譬如在《冷酷的方程式》中,如果急救飛船能夠自動把偷乘者拋入太空,那么《星際法規(guī)》第8章第50條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在《黑客帝國》中,雖然人類被機器統(tǒng)治,但人類和機器都需要遵循特定的矩陣(matrix)規(guī)則,此時代碼即硬法律。①這也印證了網(wǎng)絡法學者所謂的“代碼即法律”(code is law)。勞倫斯·萊斯格:《代碼2.0:網(wǎng)絡空間中的法律》,李旭、沈偉偉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6頁。但這種硬規(guī)則早已不是科幻了。今天的應用軟件只要成為“關鍵信息基礎設施”,那么在很大程度就獲得了對普羅大眾的立法權、執(zhí)法權和司法權。在并不遙遠的未來,如果無人駕駛徹底普及,人類被剝奪駕駛的權利,那么《道路交通安全法》和交通警察自然也就要被代碼和機器取代了。無怪乎馮象作出預言:歡迎來到硬規(guī)則世界。②馮象:《歡迎來到硬規(guī)則世界》,《文匯學人》第370期,2018年12月7日。
然而以上都是技術層面的硬法律。在科幻作品中,我們還能找到科學層面的硬法律。埃德溫·艾勃特(Edwin Abbott)的小說《平面國》就假想了在二維空間中,直線、三角形、正方形、多邊形、圓形這些“主體”將擁有怎樣的政治制度,過著怎樣的社會生活。小說還像模像樣地敘說了,當二維空間的主體“升維”到三維空間,以及三維空間的主體“降維”到二維空間時,會發(fā)生哪些趣事。③埃德溫·艾勃特:《平面國:一個多維的傳奇故事》,陳鳳潔譯,大連:大連理工大學出版社,2013年。劉慈欣在小說《三體》中,也描述過整個文明墮入低維度的情景。此時讀者很難再調(diào)用日常經(jīng)驗來理解這種故事。于是,科學規(guī)則必須被用來直接構建社會規(guī)則和法律規(guī)則。④劉慈欣把類似的科幻文學手法稱為“宏細節(jié)”,即在宏觀的時空視野下,把抽象的種族、環(huán)境甚至整個世界當作一個文學形象來敘事。劉慈欣認為,這種寫法使得科幻文學可以擺脫“文學是人學”的束縛,從而在更廣闊的空間里去追尋“科學之美”。參見《劉慈欣談科幻》,第79、106—107、113—115頁。
科學層面的硬法律,類似于霍布斯傳統(tǒng)下的自然法。它們都具有必然性,可以被人類借助理性而發(fā)現(xiàn)。但與此同時,人類依然享有“自然權利”,享有“用他自己的判斷和理性認為最適合的手段去做任何事情的自由”。①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黎廷弼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97頁。人類在行使自然權利時,完全可能違背自然法。換言之,硬法律并沒有抽空人類的自由,人類依然可以做出選擇,甚至有責任做出選擇。自由意味著可能犯錯;絕對不會犯錯,則意味著絕對沒有自由。所以當《三體》中的人類發(fā)現(xiàn)了宇宙社會學原理以及黑暗森林法則之后,故事并沒有戛然而止,接下來,無論人類是否情愿,都必須做出驚心動魄的重大抉擇?;谕瑯拥睦碛?,技術層面的硬法律實際上也沒有徹底剝奪我們的自由;面對種種技術的誘惑和脅迫,我們依然享有選擇進入和退出的能力。
阿瑟·克拉克有過這樣一段話:“人們常說,藝術不過是對現(xiàn)實世界缺陷的補償;當我們的知識、力量不斷增長,尤其是更加成熟時,我們就越來越不需要它了。如果這是真的,超智能機器也不需要它。即便藝術走到盡頭,科學還繼續(xù)存在——它永遠追求知識,這也導致人類終將造出他的繼承者?!雹贏rthur Clarke, Report on Planet Three, Hachette UK, 2011, Chapt.13.
如果把藝術換作法律,這段話似乎也能說通:當這個世界運行良好時,它是不需要法律的;而當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糟糕時,它才需要更多的法律。人文主義者很難想象一個不需要莎士比亞和莫扎特的世界。③索爾·貝婁:《機器與故事書:技術時代的文學》,《太多值得思考的事物:索爾·貝婁散文選1940—2000》,李純一、索馬里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今天的法律專家,恐怕也很難想象一個沒有警察、律師和法官卻因此變得更好的世界。但現(xiàn)實正在逼迫我們進行這樣的想象。要知道,喜愛莎士比亞和莫扎特的人越來越少了,沉湎于虛擬偶像和洗腦神曲的人群則在迅速擴張;法學院畢業(yè)生的工作也越來越難找了,人工智能撰寫法律文書和進行法律分析的能力則每天都在進步。
我們不敢斷定,在這樣一個科技時代,笨法律會越來越少。笨法律經(jīng)常是故意的,是某個聰明制度的組成部分。一臺機器越是聰明,它需要的法律可能也就越是笨拙。我們也不敢輕信,隨著科技產(chǎn)品的普及,大眾似乎擁有了更多的真相、知識、技術和權力,所以真法律會越來越弱,甚至不復存在。畢竟今天最熱門的科技,大都是仿真科技和造假科技。但我們確實可以相信,這是一個硬法律和硬規(guī)則越來越多的世界。因此,趕緊學習科技,趕緊適應科技,趕緊想象科技,也就成了我們保持清醒、保持獨立和保持自由的必然選擇。
“你真美呀,請停留一下!”④歌德:《浮士德》,郭沫若譯,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12頁。這句話,最好永遠都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