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人論事 體察入微
——讀王燕的《雙重視角下的自在寫作——陸文夫的文學世界》

朱靜宇 宋 婷

被譽為“陸蘇州”的當代著名作家陸文夫，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曾在文壇引起過重大的反響。不過，由于我國當代文學的數(shù)量特別巨大，文學潮流更迭非常迅速，有許多作家未及仔細研究與闡述，便匆匆消散在人們的視野之中。在2005年陸文夫去世至今的近二十年時間中，盡管有王蒙等人所寫的回憶錄《永遠的陸文夫》和王堯編的《陸文夫研究資料》兩書出版，以及幾篇高校碩士學位論文和一些零散的研究文章，但是一部專門、系統(tǒng)的陸文夫研究專著也沒有。這與汪曾祺、路遙等作家的研究狀況大相徑庭。正如王燕在專著《雙重視角下的自在寫作——陸文夫的文學世界》的“引言”里所說：“翻閱以往出版的多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教材，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象，關于陸文夫及其作品的研究，正逐漸縮減篇幅，從原來的專章專節(jié)的研究，發(fā)展到基本只出現(xiàn)在兩處。”①王燕：《雙重視角下的自在寫作——陸文夫的文學世界》，第3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第一處是在介紹20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文學時，《小巷深處》是位列“百花齊放”中的一朵小花，而另一處則是1980年代中期“市井文化寫作”的一位參與者。因此，如何在我國琳瑯滿目的當代文學畫廊中揭示與重塑陸文夫的形象與價值，完整而準確地評價他的文學貢獻和創(chuàng)作個性，便成了王燕這部專著所要努力達成的目標。

如何系統(tǒng)而全面地切入陸文夫創(chuàng)作的研究？如何才能準確地把握住他的創(chuàng)作追求和個性特征？我們覺得，王燕在該書中有以下幾個方面的主要特點。

首先，“雙重視角”的發(fā)現(xiàn)與運用。

對于一個有著廣泛影響的重要作家的全面研究，必須要有可以統(tǒng)領全書的理論方法。它不是對一個作家某個側面的觀察，也不是對某種創(chuàng)作技巧的分析，而是要能對這個作家做出整體的評價與描述。既要貼近作家的創(chuàng)作實踐，又要有高屋建瓴的理論高度。這其實是對一部高質量學術論著的普遍要求。

在該書中，王燕發(fā)現(xiàn)“雙重視角”可作為研究與分析陸文夫創(chuàng)作特點的理論支撐。她在梳理與體悟陸文夫的作品時，覺得思想探索性和藝術審美性的追求貫穿了他創(chuàng)作道路的一生。思想探索性是指作家的主觀創(chuàng)作意圖，是面向現(xiàn)實需求和引導讀者的，而藝術審美性是面對讀者、迎合閱讀需求的。她感到陸文夫是一個胸懷遠大的作家，從少年時就逐漸萌生出了濃郁的家國意識，有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同時，她又認為江南水鄉(xiāng)的精致、細膩、靈秀，再加上陸文夫對大眾文學的特殊偏愛，使其對于藝術的追求比起同時代的許多作家都更為強烈。所以，她感到運用“雙重視角”的觀察角度，可能最為適合于對陸文夫創(chuàng)作的把握。應該說，這種對思想探索性和藝術審美性雙重視角的重視與運用，也是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批評理論的要求。馬克思在與恩格斯關于劇本《濟金根》的通信中，就曾明確表示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識到的歷史內容，同莎士比亞劇作的情節(jié)的生動性和豐富性的完美融合，就是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努力方向。王燕感到在陸文夫這里：“作為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始終堅持文學的社會功能，堅守文學創(chuàng)作的責任意識和使命意識，又始終心系讀者，探索著小說審美價值的最佳表現(xiàn)，而且陸文夫在各個時期的寫作實踐表明，他一直在努力解決好這一課題?！雹偻跹啵骸峨p重視角下的自在寫作——陸文夫的文學世界》，第38-39、56、124-125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在此，一方面是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批評理論的要求，另一方面則是研究者在熟研作家的具體作品后的直觀感受。王燕從陸文夫這一特定個案中，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陸文夫創(chuàng)作的主要特點，并決定了自己開展研究的思路。

其次，尋根溯源、深入爬梳、知人論事的研究特點。

人是各種社會關系的總和，同樣，作家也是由各種各樣的因素所塑造的。因而，細致入微地尋找作家成長過程中的種種因素，敏銳地發(fā)現(xiàn)一般研究者未曾注意的方面，就成為區(qū)別研究成果優(yōu)劣的主要內容?？上驳氖牵覀儼l(fā)現(xiàn)，在這部長達三十余萬字的陸文夫研究專著中，王燕靜觀默察，潛心體悟，真正取得了知人論事的研究效果。

先看她對陸文夫“思想性探索”方面的論述。論者花費了不少的篇幅介紹陸文夫的生平經(jīng)歷，覺得陸文夫從長江邊的泰興起航，有著豐富的求學經(jīng)歷，并擁有一個多彩的幸福童年，這些自然影響到作家的心性。所以，她指出：“都說童年經(jīng)驗是奠定人生體驗的基調，可以猜想陸文夫的童年基調是無拘無束的歡樂，所以他的文風的主調也是明快幽默的，總是能夠捕捉到生活中的主旋律和正能量，即便是諷刺批評也是帶著溫良敦厚的氣息。稟性溫良才能有‘糖醋’心情，才能品嘗咀嚼出酸酸甜甜的人生滋味?！雹谕跹啵骸峨p重視角下的自在寫作——陸文夫的文學世界》，第38-39、56、124-125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在當代文壇上，陸文夫常被稱為是“糖醋現(xiàn)實主義”作家，王燕從他的少年經(jīng)歷入手揭示這種風格的來源，顯然扎實可信。又比如，對于“四人幫”粉碎以后陸文夫歸來不久的幾個作品，像《小販世家》《特別法庭》等在敘事與內容上略帶拘謹，她是這樣分析的：“改革開放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政治上跌了跟頭的陸文夫確實是十分小心的，可以說是戴著鐐銬跳舞，畢竟悲劇看多了心有余悸，誰都不想無端跌個跟頭，連累家人親屬一起再受磋磨，他的革新與求變都是順勢而為的?！雹弁跹啵骸峨p重視角下的自在寫作——陸文夫的文學世界》，第38-39、56、124-125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這段分析中肯、實在、準確。在談到世紀之交陸文夫后期創(chuàng)作數(shù)量的衰退與平庸時，王燕說道：“當上作協(xié)副主席、人大代表，還有其他各種頭銜，進入官場便身不由己。陸文夫越是想要保持謙虛、謹慎、文人本色，越不得不參加各種會議、各種應酬，在人事糾紛中去應付和周旋，花掉大量的精力。另外，《蘇州雜志》的編輯出刊，他都親力親為，必然影響到他的創(chuàng)作，畢竟年事已高，創(chuàng)作的最佳年齡段已經(jīng)過去了，不能像以往一樣專注寫作一事，小說創(chuàng)作的節(jié)奏明顯減緩?！雹偻跹啵骸峨p重視角下的自在寫作——陸文夫的文學世界》，第165、260、32、118、277、142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而且，寫小說要有一種善良的天真，看透了也就沒有了。這樣的心態(tài)，自然影響到陸文夫晚年創(chuàng)作風格的轉變。王燕的這種判斷，合情合理、令人信服。

再看她對“審美性視角”的觀察與把握。陸文夫的藝術手法與技巧在當代文壇是獨樹一幟的。對于它的成因與源流，王燕是這樣解釋的：“探索視角（傾向性）決定了他的現(xiàn)實主義文以載道創(chuàng)作立場，而藝術視角（審美性）使他確立為讀者想的創(chuàng)作理念，這與‘蘇州三老’的通俗文學創(chuàng)作觀念是一脈相承的。盡管陸文夫主觀上一直否認和撇清，認為自己與鴛鴦蝴蝶派的創(chuàng)作無關，然而，從閱讀接受來看，創(chuàng)作流派或者藝術風格的界定有時可能不在于作者的創(chuàng)作初衷，而是讀者或者評論者根據(jù)閱讀感受貼的標簽?！雹谕跹啵骸峨p重視角下的自在寫作——陸文夫的文學世界》，第165、260、32、118、277、142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蘇州三老”是指周瘦鵑、范煙橋和程小青，20世紀五六十年代，陸文夫在蘇州工作時與他們相聚甚密。他們的審美趣味與藝術愛好顯然對陸文夫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她總結道：“這一邊是‘探求者’同人們面向現(xiàn)實的‘為人生’的文學追求，另一邊是鴛鴦蝴蝶派老文人崇尚精致的‘為藝術’的文化追求，這些對于他日后創(chuàng)新文學觀念、雙重視角創(chuàng)作特性的形成，還有孜孜不倦的藝術追求都產生了極其重要的影響?！雹弁跹啵骸峨p重視角下的自在寫作——陸文夫的文學世界》，第165、260、32、118、277、142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這樣的觀察，自然是論者在了解了陸文夫的人生軌跡與藝術愛好之后才能作出的準確結論。

同時，王燕還認為蘇州的地方戲曲與文藝也對陸文夫發(fā)生了深刻的影響。比如評彈，她認為就對陸文夫的創(chuàng)作具有直接的借鑒與啟發(fā)意義?！坝捎陂L期生活在蘇州，受到蘇州評彈藝術的熏陶，他的小說很有點評彈的藝術韻味：時而行云流水，時而無語凝噎，看似平淡的敘述，跌宕起伏，引人入勝。短篇小說《小販世家》就能體現(xiàn)這種敘事藝術的特色?！雹芡跹啵骸峨p重視角下的自在寫作——陸文夫的文學世界》，第165、260、32、118、277、142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她覺得《小販世家》看似平鋪直敘，卻敘述得曲折有致、顧盼生姿，明顯受到了評彈藝術的影響。

在王燕看來，作為一個在五十年代就成長起來的當代作家，陸文夫一方面積極參與社會的發(fā)展，堅守文學的使命擔當，但另一方面，他又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學，尤其是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的熏陶，并對蘇州的評彈等古典藝術保持有濃厚的興趣。因此，“這就使得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既有了思想內涵，又有了閱讀張力。他是當代文學中的一位有獨特創(chuàng)作個性的作家。他達到了所處時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思想深度與藝術水準的高峰。”⑤王燕：《雙重視角下的自在寫作——陸文夫的文學世界》，第165、260、32、118、277、142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由于能體察入微、知人論事，她的這一論斷自然也就公正合理。

第三，感覺敏銳、勇于發(fā)聲的評論風格。

盡管對于陸文夫的研究并不是一門顯學，不過，自20世紀五十年代至今的大半個世紀里，已經(jīng)積累了不少的學術成果。人云亦云、炒炒冷飯，顯然不能滿足學界的要求?？少F的是，在王燕的這本專著中，她常能憑借對作家作品的熟悉以及自己敏銳的藝術感覺，大膽地進行分析，作出讓人耳目一新的見解。

發(fā)表于1983年的中篇小說《美食家》，常常被研究者譽為陸文夫創(chuàng)作的代表作。王燕認為，《美食家》以美食為經(jīng)、時間為緯，將中國當代社會波詭云譎、反復無常的歷史巧妙地串聯(lián)了起來，無疑是陸文夫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最高代表。不過，她并不就此滿足，而是繼續(xù)尋找與挖掘這部小說之所以贏得讀者的秘訣。她指出，在這部小說中，陸文夫采取了我國古典小說與傳統(tǒng)藝術的技巧，與我國的傳統(tǒng)美食巧妙地結合起來，構成了一個精巧絕倫的藝術文本?！俺浞纸梃b傳統(tǒng)話本與蘇州評彈的藝術手法，采用章回體的結構、全知全能的視角，把長篇壓成中篇，制造一波三折的沖突，構成了一個傳統(tǒng)的敘事小說，這些都可以說是《美食家》藝術上出彩的地方?！雹尥跹啵骸峨p重視角下的自在寫作——陸文夫的文學世界》，第165、260、32、118、277、142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如果說，《美食家》在令人捧腹的敘述中反映著歷史的沉重和人生的無常，是一般文學研究者大都注意到的特點，那么，將傳統(tǒng)藝術手法與蘇州經(jīng)典美食描寫結合起來的討論則是論者的獨到發(fā)現(xiàn)。

又比如對中篇小說《井》的評價。王燕認為，在20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由于當時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相對輕松，再加上陸文夫本身審美體悟的深化，作者在這時的創(chuàng)作越來越得心應手。因此，在寫作《井》時，作家達到了一種自在狀態(tài)，完全按照人物性格的演進加以描寫。主人公徐麗莎原本是個可憐、可悲，甚至有點愚蠢的女人，然而，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各種各樣的遭遇，她根本沒有了活路。于是，在小說最后，陸文夫寫著寫著，就把徐麗莎寫死了。王燕覺得，在這個人物身上，作者的主體意識強化了。陸文夫已“不再拘泥刻板的主題寫作，任由文學形象在筆下自由發(fā)展?！雹偻跹啵骸峨p重視角下的自在寫作——陸文夫的文學世界》，第161、103-104、91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她感到，這時期的陸文夫處在最好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

其實，王燕的感覺敏銳與勇于發(fā)聲并不僅僅體現(xiàn)在對作家的歌頌與贊揚上，有時，她還會對作家作品進行直率的批評。這更顯得難能可貴?！东I身》是陸文夫復出不久之后發(fā)表的作品，獲1978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她認為《獻身》之所以獲獎，是因為其中的愛情觀明顯超出了當時“怨而且怒”的傷痕文學，也超出了傳統(tǒng)小說“破鏡重圓”的大團圓結局，體現(xiàn)了作者陸文夫溫潤和諧的人生態(tài)度。同時，她又坦率地指出：“在我看來，盧一民獻身理想和事業(yè)值得嘉許，但他不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有負婚姻和家庭……事必談社會主義、談事業(yè)，現(xiàn)在看來未免矯揉造作……盧一民如此公而忘私的‘獻身’顯得有點不近人情。”②王燕：《雙重視角下的自在寫作——陸文夫的文學世界》，第161、103-104、91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文學是人學。當人物形象逸出正常合理的人情與人性時，它的真實性便自然會受到責疑。王燕對此的批評顯然是客觀公正的。

20世紀六十年代初，陸文夫的《葛師傅》《二遇周泰》等小說曾在文壇引起廣泛的反響，并得到了時任文化部部長的茅盾等人的高度肯定。不過，王燕也尖銳地指出，“從雙重視角創(chuàng)作的角度研究這些作品，顯然探索性視角以壓倒性優(yōu)勢主宰著創(chuàng)作，以致某些作品忽略了藝術性，存在不足?！蓖瑫r，“政治掛帥的硬傷如同產品的瑕疵，鑲嵌在探索時期的小說中……因而使這些小說出現(xiàn)選材雷同、表現(xiàn)手法落俗的問題?！雹弁跹啵骸峨p重視角下的自在寫作——陸文夫的文學世界》，第161、103-104、91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從論者選用的雙重視角衡量，她覺得這類作品在思想和藝術兩方面均存在有不小的缺陷。

總言之，這是一部有著新穎學術觀點的陸文夫研究新著。王燕選取的雙重視角不僅對陸文夫創(chuàng)作的思想與主題進行了深入的剖析，而且在藝術手法與技巧上系統(tǒng)、詳細地揭示出了陸文夫創(chuàng)作的特點與個性。該著者在研究中呈現(xiàn)出來的見解與成果，定會加深人們對于陸文夫創(chuàng)作的理解，得到學術界的充分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