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燕靖
唐女服色,盡人所好,留下了許多令人遐想的浪漫情愫。尤其是對服飾及紋樣染色的贊美,更有著經(jīng)典詩句的寫照,如唐詩人王建有云:“羅衫葉葉繡重重,金鳳銀鵝各一叢?!保ā秾m詞一百首》)描繪出宮廷仕女層層疊疊衣衫上的刺繡花色。又如,唐詩人萬楚在《五日觀妓》詩中對女裙裝色的極盡渲染:“眉黛奪將萱草色,紅裙妒殺石榴花?!边@些生動的詩句,將大唐女服瑰麗多姿的風華竭力寫盡,更給出了兩個特別的審美視角:一是氣象萬千的時代風韻,孕育出多樣的衣香鬢影;二是服飾染色工藝的極大提升,服色勝過花色,盡顯光彩照人的霓裳羽衣。若再深究這兩點特色,必定與唐代“草木染”工藝的成熟密不可分。而這兩點也佐證了唐人在大規(guī)模開發(fā)和利用草木染的同時,借助絲綢之路的通衢便利,引入西域的染料和染色工藝,在染色原料、工藝和裝飾這三個方面又實現(xiàn)了吸納與融合,從而促使中國古代草木染工藝黃金期的到來。
“草木染”在唐朝已經(jīng)成為主要的織物染色手法,唐官修政書《唐六典》中有載唐代官營紡織機構“織染署”下設的“練染之作”,“有以花、葉,有以莖、實,有以根、皮”①進行染料加工,與織物充分接觸,進行復染、媒染等工藝處理,所獲得的顏色,“就可作青、絳、黃、白、皂、紫六色之染”。除此之外,唐代工匠在掌握原色練染的基礎上,更是實現(xiàn)了套染工藝的配套運用,帶動了“正色”與“間色”染色譜系的多樣變化。
諸如,五色制中尊為首位的“青”色在唐代成為普通官員或平民的服色;間色“紅”色在唐代流行程度超越了正色“赤”的使用范圍;以及帝王專用色的細化,在隋朝民間仍可使用的黃色中正式確立了“赤黃(赭黃)”的地位,成為唐代帝皇常服的專色??傊?,唐人對于染織色彩的辨識和細分,是伴隨著草木染材料和工藝的應用而逐漸完善的。除“五色”之外,還有以“五色”為基色,再混染出更多的繽紛色彩,即“間色”?!伴g色”的出現(xiàn)和應用,在“草木染”整個色系搭配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如屬于“間色”的紫色,在唐代也逐步在官服中占有一定地位,《唐會要》中載:“三品以上服紫,四品五品服緋,六品七品以綠,八品九品以青?!雹诳梢钥吹剑?、二、三品官員服紫,正合《唐六典》“練染之作”的第六色—紫。 如此看,“五色”僅是唐代“草木染”的基本呈色在此基礎上繼續(xù)拓展,包括針對原色“青、赤、黃、白、黑”的提取與加工,以及延伸出多種“間色”,即多次染色的組合色澤,這些條件均是構成唐代染色譜系發(fā)展多樣且成熟的基礎。
質言之,從事“草木染”工藝實踐的同行都有體會,在“草木染”實際染色過程中,永遠都會有不期而遇的驚喜出現(xiàn),但凡想得到的染色效果,可能只是在預想之中的期待,而真正實現(xiàn)則需要由材料、水質、溫控、染料以及與面料相融滲透等綜合因素的完美配合。言下之意,唐代“草木染”的色澤呈色,有著太多的不確定性,不太可能具備當今染色工藝的標準化程序。因此,從新疆吐魯番古墓出土織物所涉的染色色系,也只是考古發(fā)掘能給出的色彩參照名譜,卻沒有可供參考的直接顯現(xiàn)的具體技術文獻的記載。因為“草木染”染色過程中有太多的偶然性。如此,考古探究涉及的比對色譜,無論是文獻,抑或實物都不甚完整,更無法復原出一份染色色譜的標準“答案”。況且,在唐代絲綢或絲麻上的染色工藝,發(fā)展到元明時期才得以真正實現(xiàn)在民間的推廣普及。再有,“草木染”染色的色牢度問題,直到明清都沒有得以完備解決。而除了靛藍之外,其他色澤色相的色牢度一直存在著懸而未決的實踐問題,因而也很難有所謂的染色“標準”流傳下來,其染料選擇與使用,應該也只能是提取色素配比的經(jīng)驗而已。
“草木染”的制作工藝決定了每一件草木染產(chǎn)品,都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單品,因為即使用相同的方法、材料、溫度去染色,也無法染出完全相同的色澤、色相和色紋,一如“碧穹”“暮時”“白露”等美文詩句,也都是詩人藝術化“個性”感悟的顯露。當然,“草木染”色澤也不是隨心所欲可以定標的色相,古時還是有據(jù)可考的,其基本色調為:深紅、杏黃、絳紫、月青、青綠。以唐人偏愛的紅色系織物為例,其染成服色在前人經(jīng)驗的基礎上,發(fā)展出多樣的特點,如名稱就有“重絳”“真紅”“殷紅”“石榴紅”“霞紅”等以示區(qū)分紅色明度,它們用茜草、紅花和蘇木等制作染料。以本土染料茜草為例,茜草是中國歷史上最早記載用于染紅的植物原料,所染紅色也被稱為“茜紅”或“茜”色。單用茜草的根部來染色,可以得到較淺的紅色,而配合媒染方式或多次加染能夠呈現(xiàn)更深的紅色,類似于土紅(圖1)。在唐詩中,可以看到許多唐女著茜草衣飾的描繪,如“蠶縷茜香濃,正朝纏左臂”(唐·李商隱《宮中曲》),“茜裙二八采蓮去”(唐·李中《溪邊吟》),“茜袖偎檣立”(唐·孫光憲《菩薩蠻》)等。
圖1:唐,絳紅地朵花印花紗,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108號墓出土,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藏。
除了本土染料之外,源自異域的紅花也同茜草一樣,是植物染紅工藝的重要原料,但是,作為舶來物的紅花在引入之初還十分昂貴,且紅花染色的工藝難度較大。隨著紅花在中原地區(qū)的廣泛種植,以及唐人提取紅花素的技術逐漸熟練和普及,紅花染料就以不可抵擋之勢逐漸取代了茜草的位置。甚至,唐代染人愈加熟練地萃取紅色素并制成易于保存的紅花餅,紅花的種植、保存和色素提煉技術的成熟是染制出純度更高的紅色紡織物的前提。
仔細辨認,唐人色譜非常多樣,尚“土色”亦是其一,土對應的便是黃色,于是“天子燕服亦名常服,惟以黃袍及衫,后漸用赤黃,遂禁士庶不得以赤黃為衣服雜飾?!雹鄢帱S外,帝王床榻也飾黃色,唐詩云:“蓬萊正殿壓金鰲,紅日初生碧海濤。閑著五門遙北望,柘黃新帕御床高”(唐·王建《宮詞一百首》)。由見,唐代將黃色視為皇家專用色,讓植物染色工藝與服飾色彩觀都從隋代繼承下來,因為自西漢以來推行的是“衣正色,裳間色”④,如孔穎達疏:“正謂青、赤、黃、白、黑五方正色也;不正謂五方間色也,綠、紅、碧、紫、騮黃是也。”⑤即將青色、赤色、黃色、白色、黑色這五種顏色視為正色,并作為上衣的服色。而隋代按舊制將間色中的紫色、緋色也列入服色制度之中。⑥如此一來,唐承隋制,也將間色納入官員服色制度當中。依文獻史料分析唐代服飾染色,再依據(jù)考古出土的唐代服飾及絲織物的相關物證,均可以佐證出唐代“草木染”顏色序列的流變,即“正色”與“間色”交互構成其特有的染色譜系。
唐代服飾色彩更趨艷麗,在染色染印技藝上完成諸多升級,又吸收了西域和吐蕃等文化的影響,以其華美的獨特風格,成為我國古代服飾史上最為富麗雍容的篇章。這不能不說是“草木染”的特殊貢獻,尤其是染色譜系的多樣變化,支撐起這片衣飾的瑰麗風采。當然,“草木染”的基本色調是有限的,唐代服飾染色也不盡然都是“草木染”,也還有其他礦物染色及動物染色的應用,但終究“草木染”占據(jù)的是主角地位。除植物類染料外,唐代染人對于媒染劑的應用,更加促進了織物色彩的豐富化,媒染劑不僅能夠加強色素的牢固度和鮮艷度,還能夠幫助同色系的染料呈現(xiàn)不同的色階。唐代紡織物染色工藝以草木染為主,隋唐時期文獻中涉及的織物顏色就有近60種,從吐魯番考古出土的唐代紡織品顏色統(tǒng)計亦不下20余種,均為植物染料著色。⑦這說明唐詩寫意是有事實根據(jù)的,同樣能給出佐證。如是說來,“草木染”織物在唐代呈現(xiàn)出色澤的多樣性,源自于對自然植物的萃練提色技術,以及唐人對色彩審美的要求。
“草木染”呈現(xiàn)出唐代多樣的服色,得益于當時植物原料品種的豐富和染纈技術的發(fā)展。唐代服飾及紋樣染色,抑或是說織物染色原料,主要可分為礦物顏料和植物染料兩大類。礦物染料適用于制作印花,同時可混合如豆粉、石灰等媒介物,研磨成米糊狀,漏印至織物上形成花紋,但礦物染料的色牢度差,水洗后易泛白。相反,植物染色則不同,配以礬石這類礦物媒染劑之后,可以更好地增加色彩的牢固度。⑧“草木染”通過對草本植物的采集和對植物染液的提取,由制液到染色等一系列工序,其染色技藝的延傳與應用,被賦予了自然物料的特色優(yōu)勢。依據(jù)文獻引證和歷史溯源,古時“染”字始見于篆文,就其字形來看,就是以“木”為部首,組合“水”“九”而成。解讀來說,古代染色原料的特征在“染”字中凸顯,即反復地利用木、水混合,得以成染,這也說明草本植物與染色工藝的親緣關系。因而“草木染”皆選擇天然植物作為染色原料,所染織物不僅顏色自然、純正,有時還會帶有馨香馥郁的特殊氣味。
另外,唐代草木染受益于藥學、煉丹術等諸多實用技術的影響而獲得發(fā)展與普及推廣,許多植物被納入典籍記載,冠名為“本草”進行研制并將其特性記錄下來。因此,唐代染人對植物色素的提煉與色彩配比的應用較之前人更有經(jīng)驗,染服色澤經(jīng)日曬水洗均不易脫色,成為唐代草木染的一大特色。唐代頒行的《唐本草》中共載藥物原料約850種,這些植物藥材除了性味、產(chǎn)地、采收、功用和主治等基本藥學原理予以記錄之外,藥材的染色性能、呈色色相也收錄其中,據(jù)此判斷,作為“草木染”的原材料,其實是包括許多中藥材的。比如,作為天然植物的中藥材,像花卉、蔬菜、茶葉、根莖、果皮等材料,可以用溫水浸漬提取染液,為織物染色。另外,唐代經(jīng)絲綢之路引入中原的藥材貿易,出現(xiàn)由中亞藥商將胡藥的活株引進栽培⑨,培育出大量引進植物,如波斯棗(即棗椰樹)、天竺娑羅樹;還有蔬菜,如波稜菜(即菠菜)、酢菜、胡芹、桂椒;花卉有,泥樓婆羅花(青睡蓮)、俱物頭花(白睡蓮)等,這些西域植物極大地豐富了中原植物品種,⑩它們也具備染色特性。唐時“草木染”原料的中外互動,給天然植物染料再添新的色彩。
如此,“草木染”原料的豐富特性,以及唐人鐘愛小簇花、寶相花、蕃蓮紋、鳥銜綬帶紋等裝飾審美,促使著染色工藝與印染技術更為進步,諸如,唐代興起多色夾纈、印花后染色法(即堿劑印花法)、拔染印花、以特制鏤空紙花版代替鏤空木花版?,以及防染印花(古稱染纈)等。而就唐代文獻中可查證的“草木染”染纈工藝分析來看,其對原料要求、紋樣制作工藝要求也十分苛刻且多樣,包括絞纈、夾纈、蠟纈等。絞纈,俗稱“扎染”,古稱“絞纈”。?該項染色工藝是古法“草木染”代表性品種之一。唐之時“絞纈”裝飾更是風靡于宮墻內外,其名目繁多。?有史料記載,唐代絞纈名稱就有“大撮暈纈、瑪瑙纈、醉眼纈、方勝纈、團宮纈”等,而今絕大多數(shù)工藝已經(jīng)失傳。?宋代高承《事物紀原》對于唐代染纈名目也有著較為詳細的記述,比如,有關于“撮纈”的記載:“唐代宗寶應二年,章敬吳皇后將合祔肅宗建陵,啟舊堂,經(jīng)三十四年……繒綵如撮染成,如花鳥之狀?!?自然,唐代染色技藝十分出色。如“瑪瑙纈”就是一種特殊的絞纈工藝染色品種,其染色效果如同瑪瑙般陸離之光彩;而青纈,則是泛指藍色或綠色的絞纈;紫纈則是指紫色的絞纈;檀纈指略帶有淡褐色暈散效果的絞纈。由其名稱所見,唐代絞纈的染織色彩豐富,從一個側面反映出草木染色工藝的成熟。
至于“絞纈”的染色方法,則是采用縫絞防染,即利用針線按紋樣設計的結構穿縫,然后抽緊、浸水、作防染染色。在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304號墓出土的“勝紋”絞纈實物,就有明顯的針腳折痕,以及針孔染綁絞的痕跡,可以判斷出這是一種按照紋樣組織結構將織物按需要縫合的點撮起,再用線扎絞后染色而成。文獻記載或出土實物上所謂“魚子纈”“醉眼纈”及“團言纈”均是由此扎絞而成。另也有一種方法是,織物按橫向逐段扎結染色而形成紋樣,這類紋樣多呈條帶狀,這就是所謂“暈綢”,如來自波斯的葡萄紋綾,就是采用“絞纈”暈染方法形成。
再有,夾纈同樣屬于古法“草木染”工藝的一種,?適用染制點花條紋色彩,采用兩塊對稱的雕刻花板夾持織物進行防染印花的工藝,其名目始見于唐代。夾纈工藝最為鮮明的特征是,花色花樣的染印都是用花板印出來的,是先雕木質鏤空雙面花板,形成紋樣,染印時用水浸泡濕透織物,在對折后夾持于兩塊鏤空板之間。然后,用線繩加以緊固,防止織物移動,于鏤空處注入天然染料(均為“草木染”染料)。最后,解開花紋即呈現(xiàn)。如果是涂刷防白漿,則需經(jīng)干燥染色后,搓去白漿留得色底白花效果。故而說唐代夾染可夾多色。從實物考據(jù)來看,新疆阿斯塔那古墓群和敦煌藏經(jīng)洞內均發(fā)現(xiàn)唐代夾纈織物,而從敦煌莫高窟彩塑菩薩所穿著的夾纈彩裝,亦可以推測唐代的夾纈為彩色圖案印染。印染多彩夾纈,詩人也大肆稱贊其呈現(xiàn)的色彩“醉纈拋紅網(wǎng),單羅掛綠蒙”(李賀《惱公》)。再有日本正倉院藏的唐代“紺地花樹雙鳥紋夾纈絁幾褥 ”夾染紅、黃、藍、綠等色,色彩絢麗,?皆可再現(xiàn)唐代夾纈印染面貌。
關于蠟纈的唐人記述則出現(xiàn)在一本佛經(jīng)解義的書上,書中有條目“今謂西國有淡歰汁,點之成纈,如此方蠟點纈也?!?清楚記載了“纈”之花紋,是以“蠟”輔染點布而得,“以絲縛繒染之,解絲成文”(引《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五十》)。似乎蠟纈是由西域他國的點纈法改良傳來。誠然,唐朝本就是面向西域邊疆開放的時代,接受多民族文化形成交融態(tài)勢,諸如,考古發(fā)現(xiàn)中最早的蠟纈實物來自新疆于田縣屋于來克古城遺址,一塊北朝蠟纈藍底白花紋毛布?,這早于已查考的文獻記載。故而,縱古觀今“蠟纈”工藝路徑,很可能包含由新疆傳到內地形成的一脈;此外又有內地融合發(fā)展構成的一脈。有新疆、甘肅、青海、貴州、四川等地出土的百余件蠟纈實物可證。如此說來,唐朝商業(yè)發(fā)達遠遠超于其他國家,服飾就成為各個地區(qū)所爭相模仿的對象??梢酝茢嘤兄锨甑娜旧?jīng)驗積累,使得唐人以草木染色的植物選擇與配方更為熟練,尤其是在服飾配色上,草木染原料與工藝配合而出的織物并不單一。
歸納而言,“草木染”在唐代是染色工藝的主流,其呈現(xiàn)的多彩色相更為豐富的植物染料支撐染色配方,諸如,樹皮、樹根、枝葉、果殼;花卉的鮮花、干花、花葉、花果;水果的外皮、果實、果汁,及草本植物的中藥、茶葉等許多植物用作為染色原料,這是歷代“草木染”工藝的實踐成就。此外,唐代“草木染”的染纈工藝的突出,不僅形成絞纈、夾纈、蠟纈等工藝技術,且由之孕育而出的多種染色染印工藝,各具特色、不盡相同,體現(xiàn)了其工藝成果的多樣性,如肌理多變、色彩多樣、裝飾多美,可謂流光溢彩,成為唐及唐以降頗為流行的手工藝品種。
依據(jù)史料記載和實物來看,唐代是我國“草木染”工藝的繁盛期,天然植物經(jīng)由“草木染”加工重現(xiàn)百花燦爛之色。如前所述,在新疆吐魯番出土的唐代絲織物中,所統(tǒng)計出的“草木染”色譜已多達24色。而代表唐代“草木染”鼎盛標志的染色染印技術在民間市井中應用甚廣,有唐詩為證,白居易《玩半開花贈皇甫郎中》曰,“紫蠟黏為蒂,紅蘇點作蕤。成都新夾纈,梁漢碎胭脂。”描繪了唐代以夾纈裝扮衣飾,已經(jīng)成為都市女性的審美風尚的史貌。然且“纈”這種染色技藝已經(jīng)擴大到更大面積的織物之上,唐人在服裝上的裝飾紋樣審美,向居室陳設拓展,如用于居室簾幕上,杜牧《倡樓戲贈》曰:“細柳橋邊深半春,纈衣簾里動香塵?!币涝娮鱽砜?,可以說各色各式染纈的流行貫穿于整個唐代。
“草木染”在唐代的興盛,也催生了紡織物染色染印和服飾時尚潮流的興起。以初唐至盛唐近七十年的染織物為考察對象,民間和宮廷服飾無論是紋樣與款式,還是風格,乃至色澤色相的精細分類,在唐人審美眼光的觀照下都有著可圈可點之處。比如,唐襦裙這一作為唐代女子的主要裝束,即短襦或衫與長裙,佩披帛,加半臂的傳統(tǒng)服飾,就極其講究花樣與服色。其裙料色彩和款式都遠超前朝,可說是群芳競艷,百卉爭妍。對此,詩人更是不吝贊美,有元稹詩曰:“藕絲衫子柳花裙”(《白衣裳二首》),張佑詩云:“鴛鴦鈿帶拋何處,孔雀羅衫付阿誰”(《感王將軍柘枝妓歿》),溫庭筠有:“羅衫裊回風,點粉金鸝卵。”(《黃曇子歌》),張祜作“紫羅衫宛蹲身處,紅錦靴柔踏節(jié)時?!保ā队^楊瑗柘枝》)等等。這些詩句對唐女裙裝服色的描寫十分清晰,可以窺見唐女偏愛的衣飾,具有明艷對比色的服裝搭配,再如“翠鈿紅袖水中央”(李康成《采蓮曲》),“舞旋紅裙急,歌垂碧袖長?!保ㄔ 锻硌缦嫱ぁ罚W屑氉x來,這些衣裙花樣的確繁多,且用色大膽。這番色彩艷麗的裙飾裝扮,在唐代繪畫中也有相應的體現(xiàn),如《簪花仕女圖》中的唐女裙色就描繪出紫色團花白裙、朱膘色帔子、淺紫色的紗衫等染色衣裙的不同款式。又如人俑上的服色與紋樣搭配,例如陜西西安王家墳村唐墓1955年出土的“唐三彩女坐俑”、新疆阿斯塔那1974年出土的“唐代纈紋披帛女俑”(圖2)等,女俑的服飾色彩多以紅、黃、綠、紫裝飾,多彩的釉色也多是參照現(xiàn)實“草木染”織物的花色而來。
其實,唐代“草木染”應用不單單在國內流行起來,其應用還傳播至海外,唐人在大規(guī)模開發(fā)和利用草木染本土染料的同時,借助絲綢之路的溝通便利,注重引入與輸出染料和紡織工藝,在染色原料、工藝和裝飾這三個方面又實現(xiàn)了吸納融合與傳播,從而促使我國古代草木染工藝的黃金期到來。再有,唐代紡織業(yè)為了增加出口物資或是滿足居住在中國的外族人口的需求,對異域紡織品充分地吸納與融合,如仿制的“波斯錦”甚至可以達到以假亂真的程度,使唐朝成為名副其實的世界紡織品中心。這些最為關鍵的是,在這一過程中,西域紡織品的輸入,帶來的中亞織錦的染色風格、色彩搭配,還有織造工藝都被中國充分吸收,自此改變了中原染織圖案和染色譜系的構成,也推動了一個時代染色流行趨勢的發(fā)展。
如此,“草木染”可以說是流動傳播的“文明”,以“絲綢之路”為延伸牽引,自西吸納諸多源于西域的染色技藝和染料研制方法,并向東傳播到日本及朝鮮半島,流傳和使用范圍極廣,如大量輸入的西域紡織品,新羅的“五彩氍毹”、彌羅國(迦濕彌羅)的“碧玉蠶絲”、大軫國以冰蠶絲織成的“神錦衾”、鬼谷國進貢的“瑟瑟幕”(碧色帷幕),以及日本、波斯、大食等國的各類美麗織物在中原綻放異彩。
向東,我國染料傳入日本的時間大約為公元6世紀后期(日本飛鳥時代),當時從我國傳入日本的植物染料被稱之為“吳藍”?。盛唐以后,我國染織文化對日本產(chǎn)生了更深刻的影響,這一點也是得到日本普遍認可的。那一時期的日本就十分重視和推崇我國的草木染工藝,日本的奈良時代(710~794)將濃烈的紅花染料稱為“唐紅”;更是將中國的織錦工藝稱為“唐織”“唐錦”或“蜀江錦”。唐錦是從絲綢之路傳入日本的主要絲織品,織錦傳入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日本都沿用“唐織”命名,并一直將此作為日本織錦工藝的名稱。日本最為重要的傳統(tǒng)舞臺戲劇表演是“能劇”,而“唐織”代表了能劇裝束中最絢爛豪華的服飾,日本稱之為“是從中國學來的織造技術”?,一直到室町時代(1336~1573)都是非常珍貴的,而這種裝扮在現(xiàn)實中只有上流社會可以享用。因此,“唐織”工藝在日本具有名貴身份的象征。這種珍貴的“唐織”花紋,就是選用草木染而成的各種色澤,有時還會添加金銀箔線作為裝飾,增加其華麗效果。
如今,在日本正倉院和各大博物館內都藏有豐富的唐代染織物,且都是通過海上絲綢之路東渡過去的(圖3-1、圖3-2)。除了唐錦外,在日本春日神社和奈良縣吉野神社還藏有多件黃緞材質的服飾,也被日本人認為是從我國進口的產(chǎn)品?,日本當時不僅重視我國生產(chǎn)的“唐錦”,還十分渴望得到我國的染色技術,日本社會在吸收唐代文化的同時,大規(guī)模模仿唐代風格并加以自主創(chuàng)新。據(jù)日本正史文獻《日本書紀》記載,從六朝時期就陸續(xù)有到日本僑居的中國紡織工人?,對日本古代紡織、印染技術的發(fā)展做出了特殊貢獻。尤其在唐朝,日本絲織技術的發(fā)展又與朝廷有意扶持及資助有關。當時往來于東海、黃海之間的日本遣唐使和學問僧數(shù)量非常之多。為此,朝廷發(fā)放四季時服,甚至獎勵絹綢。收到饋贈的留學生及學問僧視為珍寶,在返回日本時也帶回了大量絲織品。日本遣唐使們也在染纈技術的傳播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自日本舒明二年(630年,唐貞觀四年)第一次派遣,至日本寬平六年(894年,唐干寧元年)廢止遣唐使,日本官方一直派遣遣唐使,學習記錄蠟纈、夾纈印染技術。
圖3-1:赤地唐花紋錦,東京國立博物館藏。這件花紋錦被認為是唐代中原的產(chǎn)物,綾組織緯錦工藝,正紅色地上八菱形唐花紋,花瓣因顏色層層疊疊的對比顯得很立體,使用了暈裥染色的裝飾。
圖3-2:縹地大唐花紋錦,東京國立博物館藏。綾組織緯錦工藝,重彩唐花紋。主紋大花紋與副紋搭配,艷麗的染色和花紋的氣勢象征著盛唐氣象,副紋細膩的花紋緩和了主紋的強烈,被認為是唐代的舶來品,是典型的唐錦風格。
所以說,唐代的染織工藝對日本文化產(chǎn)生的影響是很深刻的。在日本正倉院所藏皇家所賜之物中,就能看到唐代流行紋飾陵陽公樣綾錦,大唐花紋錦琵琶袋、青白色經(jīng)錦錦幡等。日本將紅花染料命名為“唐紅”,以此認識奈良時期的染紅工藝從我國唐代植物染紅的基礎上繼承發(fā)展的事實。?除日本正倉院和法隆寺藏品中的大量物證外,東京國立博物館藏有一件天武天皇禮服(圖4-1、圖4-2),其顏色亦是模仿于我國服色制,對應日本相關研究為證,“天皇禮服色為紅,正服色為黃櫨染色,紅和黃的顏色意味著太陽的顏色,中國自古以來就這樣規(guī)定皇帝的服飾”。?
圖4-1:天武天皇禮服,東京國立博物館藏。天皇禮服的顏色是紅色的,但正服是黃櫨染色,日本人認為紅和黃的顏色意味著太陽的顏色,所以用作天皇服色。
圖4-2:飛鳥時代男子禮服,東京國立博物館藏。這件禮服非常中國式,明治時代廢除其使用,以黃櫨染衣作為天皇的正裝(從4-1、4-2兩件染蘇芳色禮服中可見中國染織工藝和服飾形制對日本的影響。)
事實證明,絲綢之路的東延不僅為日本帶去了“草木染”特殊工藝,還將遙遠的中亞染織藝術一并傳輸至日本。如藤田美術館藏有一件蜀江紋狩衣,是日本發(fā)展出的最具代表性的唐織品種“蜀江紋”(圖5),這實際上是以我國蜀錦中的八棱形和四邊形上下左右相連的花紋為基礎制作而成的。還有東京國立博物館藏的夏直衣(圖6),為日本平安時代以來流行的官員常服,這種紋樣和配色也受到我國的影響,染色效果呈現(xiàn)出的紅、藍配色十分明艷、協(xié)調,藍地之上的菱形幾何紋樣似是源自西域,而內襯上的團花紋則是我國典型的傳統(tǒng)裝飾紋樣,這些例子中可見識我國絲綢之路對溝通西域與東亞藝術所起到的作用。
圖5:蜀江紋狩衣,藤田美術館藏。蜀江紋是以中國原創(chuàng)的八棱形和四邊形上下左右相連的花紋為基礎制作而成的,蜀江紋錦當時大量流入日本,許多“蜀江錦”被視為日本國寶。
圖6:夏直衣,東京國立博物館藏。直衣乃平安時代至近世日本天皇、皇太子、親王和公家的常服,除了禁色及象征位階的顏色之外,可以自由選擇顏色。這件直衣為飽和度中等的藍色印入子菱紋,里層單為正紅色,袴為藍染靛色印金色團花紋,三重配色十分典雅、大方。
唐代“草木染”是我國古代文化鼎盛期染色工藝的突出代表,其孕育而出的染色染印工藝與服色,不僅成就了唐人獨特的審美風格,成為唐及唐以降頗為流行的手工藝品種。而且,在“草木染”工藝、色彩譜系全面提升的基礎上形成的唐代服色風尚,更是突破了傳統(tǒng)正色觀。再者,通過絲綢之路的貿易往來,“草木染”的工藝技術得以傳播至日本,乃至東南亞,豐富了域外染織譜系,成為唐代經(jīng)濟富足、文化自信、社會開放的代表性標志。考據(jù)而論,唐代“草木染”乃是我國真正意義上的貫穿于對內色彩觀和對外手工藝共融發(fā)展的重要的文化遺產(chǎn)。進言之,從目前已有的出土實物及其文獻記載來看,對“草木染”研究可謂是提供了一個“史以物憑”的視角,以便在對文本史料進行分析的同時,能夠結合實物佐證考查并探究草木染的色彩樣貌與應用史實,是提高認識草木染真實性的關鍵,也是研究“草木染”工藝與唐代中外文化交流,乃至工藝傳播和藝術審美交流等諸多方面關系的重要證據(jù)。如是可言,唐代“草木染”不僅拓展了染色工藝的種類,而且是集染色工匠智慧經(jīng)驗的結晶使之技藝精進,從而成為唐代染色工藝中最為出色的代表,顯示出大唐盛世染色工藝的卓越成就。
注釋:
① [唐]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576頁。
② [唐]王溥:《唐會要》,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卷31“章服品第”。
③ [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952頁。
④ (東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玉藻十三》,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043-1045頁。
⑤ 同上。
⑥ [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951-1952頁。
⑦ 武敏:《吐魯番出土絲織物中的唐代印染》,《文物》,1973年第10期,第38頁。
⑧ 敦煌文書P.3644中羅列了唐時物品近20多種,其中載有“白礬皂礬,紫草蘇芳”的媒染劑配方,后明人宋應星在《天工開物》總結了礬石在染衣物時的作用“投礬化之,以之染物,則固有結膚膜之間”。礬石的加入可以更好地增加色彩上于衣物的牢固度。又有《俄藏敦煌文獻》(上海古籍出版社,俄羅斯科學出版東方文學部,1998年版,第65頁)其“顏色部”中列有皂礬于唐代染料之中。
⑨ 姜輝:《唐代沿絲綢之路藥材貿易情況研究的方向和意義》,《新西部(理論版)》, 2016年第20期,第39頁。
⑩ 引自,陳濤、尹北直:《絲綢之路:唐朝這樣走向世界》,《北京晚報》,2019年4月25日刊。
? 吐魯番出土的唐代印花絲織物已證明其為鏤空紙花板印花。參見,武敏:《吐魯番出土絲織物中的唐代印染》,《文物》,1973年第10期,第46頁。
? 絞纈,其名目頗多。古有稱“扎纈”“絞纈”“夾纈”或“染纈”。還有根據(jù)其染色特有的工藝方法,稱之為“撮纈”“撮暈纈”,民間又通常稱“撮花”。這是我國古代紡織品的一種“防染法”染花工藝,也是我國傳統(tǒng)的手工染色技藝?!俄崟酚涊d:“纈,系也,謂系繒染成文也?!币罁?jù)設計好的紋樣圖案,用針和線將織物縫成其形狀,或直接用線捆扎,然后抽緊扎牢,使織物皺攏重疊,染色時被扎攏折疊處便不易上染,而未扎結處則易著色,從而形成別具特色的暈色效果。
? 轉引:沈從文《花花朵朵,壇壇罐罐—沈從文文物與藝術研究文集》中,舉《二儀實錄》實證“秦漢間始有,陳梁間貴賤通服之。隋文帝宮中者,多與流俗不同。”(沈從文:《花花朵朵,壇壇罐罐—沈從文文物與藝術研究文集》,北京:外文出版社,1994年,第110頁。)
? 董季群主編,韓冬等:《中國傳統(tǒng)民間工藝》,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42頁。
? [宋]高承:《事物紀原》(卷一〇·布帛雜事部第五十三·纈),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538頁。
? “夾纈”,是一種鏤空型板雙面防染印花技術。其印染原理是將織物夾持于鏤空板之間加以緊固,將夾緊織物的刻板浸入染缸,刻板留有讓染料流入的溝槽讓布料染色,被夾緊的部分則保留本色。最重要的是夾纈用的布料夾板,是兩塊圖案相同的雕花木板,這種雕板需要厚材,并經(jīng)專業(yè)手工藝人雕琢,成本很高,且不能成批生產(chǎn)?!皧A纈”屬于我國最為古老的“三纈”(絞纈、夾纈和蠟纈)之一,其歷史可上溯至東漢時期。古漢語里的“纈”字,就是專指在絲織品上染色印花的意思。顧名思義,“夾纈”便是利用雕板在綢綿等織物上夾染出預設的效果。根據(jù)《辭源》解釋:“唐代印花染色的方法,用二木板雕刻同樣花紋,以絹布對折,夾入此二板,然后在雕空處染色,成為對稱花紋,其印花所成的錦、絹等絲織物叫‘夾纈’”(注釋參引:吳山《中國工藝美術大辭典》,南京:江蘇美術出板社,2011年,第137頁)。
? (日)東京國立博物館、読売新聞社、NHK、NHKプロモーシヨン,編集《御即位記念特別展:正倉院の世界—皇室がまもり伝えた美》,日本東京:読売新聞社、NHK、NHKプロモーシヨン,2019。
? 賀琛、楊文斌:《貴州蠟染》,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4頁。
? 參見朱桐瑩:《新疆出土漢唐染纈圖案與工藝研究》,《浙江紡織服裝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17年第4期,第79頁。
? (日)三木産業(yè)技術室:《藍染の歴史と科學》,日本東京:裳華房,1992年,第4-5頁。
? (日)北村哲郎編,文化廳、東京國立博物館、京都國立博物館/奈良國立博物館監(jiān)修:《日本の美術》,日本:至文堂出版,1970年,第68頁。第46號(能裝束)原圖注為“黃緞は今のとこる中世のわが國の染織界の狀況からして、まず中國からの輸入品と考えてよいように思われますから、これらの裝束の裂も當然渡來品と考えられます?!?/p>
? 同上,第25頁。
? 日本應神天皇“三十七年春二月戊午朔,遣阿知使主、都加使主于吳,令求縫工女?!?。吳王于是與工女兄媛、弟媛、吳織、穴織四婦女。”日本雄略天皇“三月,命臣、運迎吳使,即安置吳人于檜隈野,因名吳原。以衣縫兄媛奉大三輪神,以第媛為漢衣縫部也。漢織、吳織、衣縫,是飛鳥衣縫部、伊勢衣縫之先也。”(參見(日)舍人親王:《日本書紀·卷十四雄略天皇 大泊瀨幼武天皇》,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44、201頁。)
? 參考《延喜式卷十四:縫殿寮》,日本東京:大岡書店1929年。中蘇芳染色配方?!吧钐K芳綾一匹,蘇芳大一斤,酢八合,灰三斗,薪一百廿斤。帛一匹,蘇芳大十兩,酢七合,灰二斗,薪六十斤。纈帛一匹,蘇芳大十兩,酢七合,灰二斗,薪六十斤。絲一絇,蘇芳小十三兩,酢二合,灰六斗,薪廿斤?!?/p>
? 依據(jù) (日)野西資孝編,東京國立博物館監(jiān)修:《日本の美術》,日本東京:至文堂,1968年第6期,第2-3頁,圖注翻譯。原圖注為“天皇禮服(官內廳)天皇の禮服の色は赤であるが、正服は黃櫨染衣である。赤とか黃丹という色は太陽の色を意味しているので、中國でも古くょり皇帝の服に用いている。大寶令の服制に天皇の禮服のことは見えぬが、皇太子の禮服を黃丹と記してある。この禮服にっけられた模様は、龍をはじめすベて吉祥の象とし、また人間の生存に重要なものであることを示している?!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