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奇巖
摘 要:明代蜀王明昇投降,向朱元璋進獻貴州養(yǎng)龍坑的寶馬,朱元璋賜名“飛越峰”,并令宋濂作詩禮贊。民間傳說和后代文人卻改編歷史,說“飛越峰”是攝貴州宣慰使奢香進貢的寶馬,從而產(chǎn)生歷史的錯位:一是“飛越峰”毛色也由純白色變成黑紅色;二是“飛越峰”的產(chǎn)地由今息烽縣養(yǎng)龍坑變成今黔西的烏騾壩;三是進貢“飛越峰”的主人由明昇改為奢香;四是進貢時間由洪武四年改為洪武十多年后,即奢香在位時期;五是歷史文獻記載的“飛越峰”經(jīng)馴服后才“馳驅甚適”,而文學作品中的“飛越峰”不需馴服就乖乖聽話。由于奢香在貴州的影響,民間故事、詩詞等文學作品將“飛越峰”附會于奢香,是為了神話奢香的政治需要。學界有文史互證的傳統(tǒng),但從明代“飛越峰”的歷史記載與文學書寫看,以文證史要慎重。
關鍵詞:“飛越峰”;歷史記載;文學書寫;奢香
明清時期,貴州所產(chǎn)的水西馬、烏蒙馬最為著名,也是貴州上貢朝廷的主要貢品。水西馬又以洪武時期的龍駒“飛越峰”為代表。明清以來的歷史文獻和歷代文學作品對“飛越峰”多有記載或題詠。如明代宋濂《龍馬贊》[1]、楊慎《飛越峰天馬歌》[2]、吳節(jié)《御乘飛越峰歌》[3]和清代莫友芝《飛越峰歌》[4]等。不過,歷史文獻與文學作品中所記的“飛越峰”大不相同。
一、歷史文獻中記載的“飛越峰”
明洪武四年(1371年),大夏政權明玉珍的兒子明昇降朱元璋,向朱元璋獻了10匹養(yǎng)龍坑產(chǎn)的水西馬,其中1匹馬身長11尺,首高9尺,尾長7尺,其色雪白。朱元璋贊為神馬,并賜為“飛越峰”?!睹魈鎸嶄洝份d:
先是蜀明昇獻良馬十,其一色正白,身長十有一尺,首高九尺,足高七尺,有肉隱起項下,厚五分,廣三寸余,貫膺絡腹,精采流動,韉勒不可近,近之,輙人立而吼。上謂:天既生此英物,必有神以司之。命太常以少牢祀馬祖,復囊沙四百斤壓馬,令人跨其上,日游行苑中,久之,性漸馴服;后上夕月,于清涼山乃乘之而出,如躡云乘風,馳驅甚適。上大悅,賜名“飛越峰”。[5]
《明太祖實錄》記載“飛越峰”如何從桀驁不馴到“性漸馴服”“馳驅甚適”,卻沒有提及宋濂作《龍馬贊》。明代弘治《貴州圖經(jīng)新志》載:
養(yǎng)龍坑在養(yǎng)龍司兩山之間,泓淳濟深,靈物藏其下。當春初和暢,夷人立柳坑畔,擇牝馬之貞者系之,已而,云霧晦冥,類有物,蜿蜒與馬交。其產(chǎn)必龍駒。洪武四年,偽夏明昇降,獻良馬十,其一白者,乃得之于此,首高九尺,長丈余,不可控御。詔祀馬祖,然后敕典牧者囊沙四百斤,壓而乘之,行苑中,久漸馴習。后將行夕月之禮于清涼山,乘之如躡云,一塵弗驚。賜名飛越峰,且命繪形藏焉。翰林學士宋濂為之贊。[6]
弘治《貴州圖經(jīng)新志》重點介紹養(yǎng)龍坑產(chǎn)龍駒的神秘性,且補充了朱元璋命宋濂作《龍馬贊》之事。
此外,嘉靖《貴州通志》、萬歷《貴州通志》、《明一統(tǒng)志》、郭子章《黔記》、田雯《黔書·柳坑》等歷史文獻都有類似記載。
二、文學作品中記載的“飛越峰”
今黔西市流傳彝族民間故事《飛越馬》,“飛越馬”即寶馬“飛越峰”。大意是明代水西彝族土司首領奢香帶領民眾在水西城(今黔西市)郊外的白茅山開山種茶。有一天,見有5匹騾子跑進白茅山的五騾洞,民眾紛紛進洞去追,后來只見奢香夫人拉著一匹雞血色馬的尾巴跟著跑出洞來。奢香跳上馬背,寶馬四蹄如飛。這匹馬也參加賽馬大會,一舉奪魁,出盡風頭,故被取名為“飛越馬”。后來奢香騎著“飛越馬”去南京拜見皇帝朱元璋,并還將這馬獻給朱元璋,滿朝文武贊不絕口。朱元璋除叫畫家將此馬描繪下來珍藏外,還叫大學士宋濂作《龍馬贊》。[7]
除了民間故事外,明清的詩詞也書寫奢香與“飛越峰”的傳奇。如明代楊慎《飛越峰天馬歌》:“高皇御天開大明,龍馬出自養(yǎng)龍坑?!菚r雌酋有奢香,左驂牝驪右牝黃。貢上金陵一萬匹,內(nèi)廄惟稱此馬良?!盵8]
康熙副貢生王戩《黔行絕句》謂:“奢香家傍養(yǎng)龍坑,飛越峰名播舊京。千里不須愁駕鼓,天閑好待降星精?!盵9]王戩也是歌詠奢香貢飛越馬與皇上朱元璋?!睹鞔妥迮苌菹恪穂10]將此民間故事收錄,作為奢香的歷史功績。
清雍正時期貴州學政陳匡世的《水西雜詠》詠“飛越峰”:“電躡云騰去不返,霧煙空鎖養(yǎng)龍山;一從飛越登天廄,寂寞人間十二閑”。詩中注“明奢香進良馬,首高九尺,長丈余,賜名‘飛越峰,命學士宋濂贊之” [11]。
這些文學作品將歷史與傳說有機糅合在一起,認為奢香在養(yǎng)龍山中得一匹寶馬“飛越馬”,將此馬獻與朱元璋,大學士宋濂為之作《龍馬贊》。
三、歷史文獻與文學作品對“飛越峰”書寫的差異
通過對照歷史記載,我們發(fā)現(xiàn)民間文學如何進行歷史書寫。與歷史記載比較,文學作品的記載存在以下五處不同:
(一)“飛越峰”的毛色
民間故事《飛越馬》記載寶馬的顏色是渾身如雞血般的黑紅色,“只見那馬昂起腦殼,翹起尾巴,有八尺多高,一丈多長,渾身如雞血涂染,黑鬃、黑尾、黑四腿,四蹄如海碗那么大,蹄子上長一圈彈地白毛,真是一匹罕見的寶馬”[12]。而歷史文獻記載飛越馬為純白色,如前引的《明太祖實錄》載“其一色正白”。明代弘治《貴州圖經(jīng)新志》載“其一白者”。兩者的表述,一黑一白,差異明顯。
(二)“飛越峰”的產(chǎn)地
民間故事中的“飛越馬”即“飛越峰”,其產(chǎn)地是今黔西市杜鵑街道烏騾壩(烏洛壩)。[13]清代,黔西馬作為進貢珍品,曾兩次選烏洛壩馬到京進貢,受到皇帝的贊賞而聞名于世。[14]如陳匡世《水西雜詠》詩中提及的“養(yǎng)龍山”,或認為養(yǎng)龍山在黔西沙窩區(qū)烏落壩,說飛越馬是奢香在烏落壩養(yǎng)龍山洞中所獲。[15]
而歷史記載寶馬“飛越峰”是出自羅鬼國(今貴州)養(yǎng)龍長官司的養(yǎng)龍坑。養(yǎng)龍司的名稱源于“養(yǎng)龍坑”,因此處曾出產(chǎn)“龍駒”而出名。養(yǎng)龍坑并無養(yǎng)龍山,地在今貴陽市息烽縣。明代養(yǎng)龍坑長官司,屬貴州宣慰司。清代養(yǎng)龍司為貴陽府親轄六個土司之一。
“養(yǎng)龍坑”因附近有柳樹,故又名柳坑。光緒進士楊文瑩的《黔陽雜詠》“等閑老死蠻槽下,龍種何人識柳坑”,詩中注“柳坑,在養(yǎng)龍司,去貴陽百里,產(chǎn)龍駒”[16]。民國《修文縣志》稱養(yǎng)龍坑,“一名柳坑,在養(yǎng)龍司兩山間,乃深坑也”[17]。養(yǎng)龍坑出“龍駒”與貴州善養(yǎng)馬的歷史有很大關系。
歷史記載與民間傳說都共同點抓住“水西有好馬”的特點,但兩者所提產(chǎn)地相距較遠。
(三)上貢“飛越峰”的主人
誰上貢“飛越峰”?歷史文獻記載明玉珍的兒子明昇降朱元璋時上貢給后者,而民間文學或詩詞等流傳為奢香所貢。明代,水西奢香歸順朝廷,就有進貢馬匹的記載?!睹鲗嶄洝酚涊d奢香于洪武十七年、洪武二十年、洪武二十二年、洪武二十五年、洪武二十六年等進京貢馬、朝覲。黔西一帶流傳《飛越馬》的民間傳說故事,認為貢獻飛越馬的主人是奢香。[18]奢香作為貴州黔西一帶杰出的女政治家,民間故事出于地方情感有神話奢香的動機。
(四)上貢“飛越峰”的時間
奢香在位期間多次晉京上貢水西馬。但與史載“飛越峰”進貢時間不符。史載洪武四年(1371年),明昇降明,進獻寶馬;而奢香開始攝貴州宣慰使是在洪武十四年(1381年),這年歷史記載為“飛越峰”作詩的宋濂剛好去世。假如后來奢香貢龍馬,宋濂是不可能為之作詩的。
(五)“飛越峰”的馴服
“飛越峰”是產(chǎn)于養(yǎng)龍坑的“龍駒”,是牡馬與龍交配所生。
民間故事說成“飛越峰”是天生的千里馬,奢香初次抓住它,就乖乖聽話,“撕成條子做個馬籠頭,那馬便乖乖地伸頭戴籠”[19]。而歷史文獻中所記“飛越峰”,起初“不可控御”,“韉勒不可近”,后來經(jīng)強化訓練,逐漸馴服。“復囊沙四百斤壓馬,令人跨其上,日游行苑中,久之,性漸馴服”。[20]任何馬有天生的野性,必須經(jīng)馴服后才為人類所用。民間故事說成“飛越峰”未經(jīng)馴服就溫馴聽話,顯然是違背常識。
當然,并不是所有題詠“飛越峰”的文學作品都脫離史實,如明宣德進士吳節(jié)撰《御乘飛越峰歌》[21]和清代莫友芝《飛越峰歌》[22]等,乃基本尊重史實而作。
結語
傅斯年說,歷史學是史料學,但所利用的史料要確保其真實可靠。學界有文史互證的傳統(tǒng),我們在以“文”證“史”時,前提是保證“文”的可靠性。歷史記載和文學作品畢竟有不同的書寫目的。
從明代“飛越峰”的歷史記載與文學書寫比較看,文學作品將所記“飛越峰”附會于奢香名下,與歷史事實南轅北轍,存在五個方面的問題,其目的是為了神話奢香的政治需要。因此,今后以文證史對文學作品的利用要格外慎重。
注釋:
[1](明)宋濂:《文憲集》卷三十“贊”,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
[2][8]嘉靖《貴州通志》卷十一《藝文》。
[3][21](明)吳節(jié):《吳竹坡公詩集》卷八,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編纂委員會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3冊《別集類》,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493頁。
[4][22](清)莫友芝著,龍先緒,符均箋注《郘亭詩鈔箋注》,三秦出版社2003年版,第94頁。
[5][20]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編《明實錄》三《明太祖實錄》卷六十七,1962年版,第1260頁。
[6](明)弘治《貴州圖經(jīng)新志》卷一《貴州宣慰司》。
[7][12][18][19]中國民間文學集成全國編輯委員會,《中國民間故事集成·貴州卷》編輯委員會編《中國民間故事集成·貴州卷》,中國ISBN中心2003年版,第93頁。
[9](清)王戩:《突星閣詩鈔》卷四,《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6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9頁。
[10]余宏模:《明代彝族女杰奢香》,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0頁。
[11]道光《大定府志》卷五十八《文征》。
[13][15]黔西縣政協(xié)文史組縣志編委辦公室編《水西文史資料》第2輯《詩歌專輯》,1983年版,第16頁。
[14]中國特產(chǎn)大典編審委員會貴州卷編委會編《中國特產(chǎn)大典·貴州卷》,貴州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48頁。
[16](清)楊文瑩:《幸草亭詩鈔》卷上,民國8年錢塘楊氏勖采堂線裝本。
[17]民國《修文縣志》卷七《古跡志》。
基金來源: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云貴地區(qū)歷代竹枝詞資料搜集整理與研究”(編號:19AZD034)
題圖:水西馬塑像(范輝攝影,選自公眾號“美麗黔西”)
作者:博士,貴州師范大學歷史與政治學院教授,歷史研究院院長,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