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彩云 鄭凱倫
(浙江師范大學 江南文化研究中心,浙江 金華 321004)
元朝是中國史上首個由草原游牧民族肇建的大一統(tǒng)王朝,禁止修城曾作為元朝漢地統(tǒng)治的重要措施而被學者提及(1)參見史衛(wèi)民:《元代社會生活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版;李孝聰:《歷史城市地理》,山東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成一農(nóng):《古代城市形態(tài)研究方法新探》,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一些學者的研究成果則深入到元代筑城的地域個案,如黨寶海認為元朝在南方執(zhí)行過毀城政策,并長期奉行不筑城的政治理念,直至元末動亂才下令地方筑城;(2)黨寶海:《元代城墻的拆毀與重建——馬可波羅來華的一個新證據(jù)》,《元史論叢》第8輯,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周思成關注到元初漢人世侯張柔在北方中原地區(qū)進行了多次成功的軍事筑城活動。(3)周思成:《元初漢人世侯張柔與金元之際北方的軍事筑城》,《元史及民族與邊疆研究》第36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可見,學界已經(jīng)注意到元朝筑城政策的特殊性,然或是留意于北方大都、上都、中原等筑城個案,或著眼于元代筑城的宏觀敘述。本文擬在元末動亂的歷史背景下,著力討論元末江浙地區(qū)各方勢力,包括元代政府,朱元璋、張士誠、方國珍等割據(jù)勢力的筑城活動,進而探討各方不同筑城策略的影響。
元朝末期,統(tǒng)治階層內(nèi)部充斥著權臣秉政、派系斗爭、官員腐敗,加之自然災害頻發(fā),底層民眾衣食無著,不少人迫于生計,鋌而走險從事非法活動。社會動亂迅速席卷全國,富庶的江浙城市成為各方勢力爭奪的焦點。金華人王袆在送貢師泰赴任平江時稱:“何四三年間,海內(nèi)鼎沸,河之南北,淮之東西,戎馬蹂蹈,已無完區(qū),而大江以南,列城殘毀,生靈涂炭,亦靡有息肩之所。”(4)王袆:《王袆集》卷8《送貢公守平江序》,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94頁。太倉劉家港是元代漕糧海運的主要起運港,并催生了繁榮的海上貿(mào)易,而元末戰(zhàn)亂時,太倉成為元官方,張士誠、方國珍等勢力爭奪的要地,親歷其中的楊維楨說:“世變之劇,州縣鞠為草棘,雖鄒魯?shù)夭幻?況阻江要海,與寇爭尺寸者哉?!?5)楊維楨:《昆山州學宮碑》,《吳都文粹續(xù)集》卷5《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85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122頁。
元朝軍隊在與各方勢力作戰(zhàn)中屢屢落敗,促使其反思東南鎮(zhèn)戍體系存在的嚴重弊端。余闕在元末曾任淮西宣慰副使、都元帥府僉事,與江淮起義軍多有作戰(zhàn),他指出:“紅軍起潁六,縱掠江淮之南。南方之地雄都巨鎮(zhèn),諸侯王之所封,藩臣臬司之所治,高城浚隍,長戟強弩之所守,環(huán)輒碎之,鮮有固其國者?!?6)余闕:《青陽先生文集》卷6《青陽縣尹袁君功銘并序》,《四部叢刊續(xù)編》本,上海書店出版社1985年版,第2a頁。重兵把守的省城尚不能守,何況一般路府州縣。時人多將時局艱辛、盜賊猖狂歸因于元初的墮城決策。陶安認為,太平“蕞爾一邦,軍馬寡弱,岌岌幾不?!?癥結就在于“內(nèi)附八十載,民不識兵,城塹夷廢”。(7)陶安:《陶學士先生文集》卷17《姑孰閱武記》,《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97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0年版,第227頁。暴露出江浙地區(qū)長期無城防的脆弱性,無險可守,只能倉促間興兵應對。曾任兵部員外郎、監(jiān)察御史的危素認為“我國家初平江南,即下令墮天下之城郭”,導致“中原之地,曠數(shù)千里,而無城池之守”,結果就是“近歲悍夫起自東海,以數(shù)十騎橫行州縣,若蹈無人之境”。(8)危素:《危太樸云林集》卷8《橫州新城詩序》,《元人文集珍本叢刊》第7冊,(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457頁。
元末動亂使得大批重要城市倉促失守,迫使元廷改變禁修城墻的政策。至正十二年四月,元廷詔天下“完城郭,筑堤防”(9)《元史》卷42《順宗紀五》,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899頁。,鼓勵各地自行筑城防衛(wèi),揭開了元末江浙地區(qū)大規(guī)模筑城的序幕。此后,江浙地方官員奉朝廷詔令開展了規(guī)模不等的筑城活動。婺州為浙東海右道肅政廉訪司所在,隸屬于江南行臺,掌浙東七路官員監(jiān)察之權。其地處交通要道,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行省官員目睹“中原俶擾,南方繹騷”,在“豫備不虞,非城郭不可”的憂患意識下議修婺州城。由于筑城工役浩繁,廉訪司征召青田縣尹葉深至婺州,與婺州路總管及各州縣官員共同合作,建成的城墻“周一千四百八十丈,高二尋有二尺,而廣如之”,達到“是大役,事既集而民不病”的效果。(10)王袆:《王袆集》卷1《婺州新城詩并序》,第6—7頁。致仕家居的原翰林學士黃溍親歷筑城,應邀作記,稱婺州城墻“圮壞弗葺”,原是“承平滋久,執(zhí)事者習于因循,忽于細微”的緣故,如今面臨“不測之變”,于是行中書省官員“用江東浙西列郡之請,俾治其故城而新之,以備非?!?。(11)黃溍著、王颋校注:《黃溍全集》卷上《婺州路新城記》,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00頁。
平江路(治蘇州)是海道都漕運總管府所在,江浙漕糧多集中于此地漕倉,在元朝漕糧海運體系中居于極其重要的戰(zhàn)略位置。遂昌人鄭元祐在元末僑居吳中近四十年,認為平江“北瀕大海,西南枕震澤于澤國,四通五達之衢也”,所儲漕糧更是國本所在,“郛郭之內(nèi),官糧貯于廩庾者歲數(shù)百萬”,他警告稱,如若不設城防,“寇攘逼近,將何以為國計乎”,“平江賦役供國家經(jīng)費什之七,郡無城郭,何以御寇”。(12)鄭元祐:《鄭元祐集》卷9《平江路新筑郡城記》,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07頁。至正十二年春,方國珍攻擊太倉一帶,使得本年漕糧海運被迫停止。海寇退后,朝廷開始重新布置平江路的防務,浙西道廉訪司僉事李仲善提出平江路筑城的緊迫性,“一旦盜起倉猝,淮、楚間環(huán)地數(shù)千里,生民涂炭,其故何哉?城郭廢而兵革不戒也”。而平江地勢平坦,無險可守,“無高山大谷以為之阻”,因而“存者當務之急,宜莫如城”。(13)陳基撰,邱居里、李黎校點:《陳基集》卷17《李僉事政跡序》,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157頁。平江路城墻大修的具體工作由達魯花赤六十、總管高履主持,“聚磚石筑壘”,“周遭開濠深廣有加”。(14)洪武《蘇州府志》卷4《城池》,(臺灣)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年版,第228頁。此次筑城頗費民力,“去年筑城興萬夫,家家力役到妻孥”,但是筑城質(zhì)量頗固,達到“城堅如鐵石”的程度。(15)鄭洪:《城上烏為李僉憲賦》,顧嗣立編:《元詩選》二集卷24,第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66頁。
大規(guī)模筑城活動不限于平江路等大城,至正十二年紹興城重筑的直接原因就是杭州被紅巾軍“一夕而燼”,難民蜂擁至紹興,“偽言相驚,人不自保,扶攜而去,閭井為空”。浙東道廉訪司僉事禿滿帖穆爾奉令坐鎮(zhèn)紹興,組織軍民修筑城池,除增高增厚城墻外,同時加強防御設施,“面俱貼以石,壘甓四尺,以為女墻,下設戍屋五區(qū),上設巡鋪一百二十五座,夾城內(nèi)外,濱濠有路,以通騎士之往來”。(16)黃溍著、王颋校注:《黃溍全集》卷上《紹興路新城記》,第302頁。紹興官員和民眾積極參與筑城,是以杭州無城防失守,平江路有城防得以完固作為昭鑒,“錢唐大方面賊直抵行垣者,以城池之廢也。始蘇界常湖賊越門而去者,以城池新固也”。(17)楊維楨:《東維子文集》卷12《紹興新城記》,《四部叢刊》本,上海書店出版社1989年版,第12b頁。至正十四年冬,位于浙南山區(qū)的處州因周邊局勢惡化,倡議筑城,“會縉云人又叛從賊,焚婺之永康及臺之仙居”,永康和仙居分別毗鄰處州北部和東北部,叛軍攻占兩地,隨時可能南下,當時處州城墻早已“蕪沒無捍蔽”,“于是處州四面戒嚴,乃議浚湟筑城”。(18)劉基撰、林家驪點校:《劉基集》卷3《處州分元帥府同知副都元帥石末公徳政碑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24頁。可以說,在元廷的鼓勵支持下,江浙行省各級官員已經(jīng)將筑城作為抵御動亂蔓延,維持統(tǒng)治秩序的重要手段。
然而元朝在江浙的統(tǒng)治已經(jīng)大失民心,所筑堅城在抵御叛軍進攻時,并無多大作用。如至正十六年二月,張士誠軍從江陰渡江,直接進攻平江路,而守城部隊幾乎一觸即潰,城防幾乎沒有發(fā)揮任何價值,“長軀而前,直造北門,弓不發(fā)矢,劍不接刃,明旦緣城而上,遂據(jù)有平江路”。(19)陶宗儀撰、李夢生點校:《南村輟耕錄》卷29《紀隆平》,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20頁。平江路是江浙財賦要地,可謂大元國的錢倉武庫,時人稱“吳中全盛,甲仗錢谷如山”。(20)吳寬:《平吳錄》,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4頁。平江路城不戰(zhàn)而降,嚴重惡化了江浙局勢,湖州、常州、松江、嘉定、昆山等地相繼歸降張士誠。至正十八年十一月,朱元璋軍進攻婺州城,也幾乎是不戰(zhàn)而降,城防無從談起,“十二月,上至金華,其守將寧安慶以城降”。(21)蘇伯衡:《蘇平仲集》卷3《武德傳》,《叢書集成初編》本,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第62頁。行樞密院同僉寧安慶與守將帖木烈思不和,與都事李相相謀,向朱元璋開城請降,“開東門納兵”。(22)劉辰:《國初事跡》,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16頁。
元朝在江浙的統(tǒng)治秩序崩潰之后,各方勢力在此展開激烈角逐。張士誠初期主要活動于長江以北的高郵、興化一帶,后趁著元軍高郵大敗之機,實力大增。至正十六年二月淮東大饑,張士誠認為“吳中富庶,可以建國”(23)吳寬:《平吳錄》,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4頁。,分兵南下,占據(jù)江浙腹心所在的吳中一帶,并開始修筑城池,強化對江浙經(jīng)濟要區(qū)的控制。張士誠控制的蘇杭地區(qū)以平原地形為主,其間河湖眾多,水系相通,幾乎無險可守。張士誠的重要幕僚陳基談及浙西軍事地理形勢說:
溝塍甽澮,井分棋置,大川小源,與三江五湖相出入。人居其土,跬步非舟楫莫濟。使車驛傳之涂,往來北南,千里一軌,四顧皆沙洲浦溆,藿蒲菰葦、鳧鹥雁鶩之區(qū),煙波莽蒼,舉目無際。烏合蟻聚之徒,相煽誘,肆妖毒,攻陷城池,所在崩潰相望。獨此二路一府,以水為封域,利城守不利野戰(zhàn),僅以地勢得完。(24)陳基撰,邱居里、李黎校點:《陳基集》卷18《送張知事序》,第166—167頁。
張士誠攻占平江后,覺得元朝所修城防并不完備,下令再行增修,新開南北兩甕城。記載張士誠平江筑城的《新建甕城記銘碑》云:“隆平府閶門,元設二關。天祐三年,本處御總兵官武毅將軍萬戶任士元,申稟中書平章政事兼同知樞密院事,一同啟奉王令,復造南北二關,重加備御……保障城池而永固,開興社稷以攸寧。”(25)張曉婉:《新建甕城記銘碑略述》,《江蘇地方志》2018年第3期。碑文與近幾年來對蘇州平門城墻、平四路古城墻遺址、齊門水城門、閶門甕城遺址和葑門等地的發(fā)掘和調(diào)查中探明的張士誠筑城遺跡可以相互印證。本次筑城對建材的要求極為苛刻,“城基均以方整的青石條塊砌筑,墻體以城磚三橫一丁方式疊砌,磚與磚之間以糯米、石灰澆漿粘接,比后世的水泥更為結實?!?26)中國考古學會編:《中國考古學年鑒(2005)》,文物出版社2006年版,第174—175頁??梢?張士誠以很高的標準筑造了平江城墻。
張士誠政權還對周邊縣城、市鎮(zhèn)進行了筑城,形成環(huán)繞平江城的外圍城防體系。平江南部吳江縣治下的平望鎮(zhèn),位于蘇州與嘉興之間,地理位置重要。楊完者引苗軍屯嘉興合路(今盛澤鎮(zhèn)),張氏即在平望筑土城以守。明嘉靖年間,昆山人鄭若曾對張氏筑城平望大為贊嘆,“偽吳張士誠嘗筑城于此,鞏固縣城,極為有見”,并認為“平望實控制嘉湖二路”。張士誠還在吳江縣內(nèi)筑有湖城和邵巷土城。湖城在縣治西南100里六都吳溇村,在此筑城可西控太湖之濱,邵巷土城則在一都邵巷村。(27)弘治《吳江志》卷2《城池》,(臺灣)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3年版,第77頁。在平江北部筑有望江、新城二堡,王逢曾途經(jīng)此地寫有一詩,“憶昔扁舟自西下,二堡相望無一舍”。(28)王逢:《梧溪集》卷6《重過望亭、新城二堡(丙申冬張氏筑)》,《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95冊,書目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561頁。此外,在平江城附近的虎丘山上也筑有山城,至正十七年冬,“張士誠筑城虎丘山,因高據(jù)險,役月余而畢”。(29)畢沅:《續(xù)資治通鑒》卷214《元紀三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182頁。吳江縣二十七都庉村(今屯村鎮(zhèn))、二十八都東關村為“控扼秀州、松江二要沖”,至正十六年張士誠遣其弟士德?lián)墙?分兵譚道濟寨守庉市、東關。(30)同治《蘇州府志》卷146《雜志三》,(臺灣)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年版,第3448頁。張士誠在河湖結匯之地修筑堡壘,構建了以平江主城為核心,周邊城鎮(zhèn)為護衛(wèi),層層遞進、互為倚靠的整體城防體系。
張士誠控制區(qū)域與朱元璋勢力犬牙交錯,海上還有來自方國珍的威脅,故張士誠筑城較為頻繁。至正十七年,遣潘元明守湖州,認為“群雄角力,侵軼殊多,吳興城大而枕湖,灌木易圮”,謀劃筑城。潘元明“深惟城池所以設險,近緣兵興,頗事版筑”,遂于該年冬十一月十八日開始動工,明年春三月完工。(31)饒介:《吳興郡城迎僖門記》,同治《湖州府志》卷51《金石略六》,上海書店出版社1993年版,第63頁。至正十七年,張士誠趁著江浙行省內(nèi)亂,攻占杭州,認為“錢塘東南重鎮(zhèn),地當沖要,城郭不完,其何以守”,“請出粟二十萬石,以始興筑”,城周圍三十五里有奇,工程量極大。(32)貢師泰:《貢師泰集》卷9《杭州新城碑》,《貢氏三家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版,第371頁。至正十八年,張士誠遣呂珍攻占紹興,增修版筑,增挖濠河,“命厲將士,講畫方略以為備御,乃相羅城外,雖有排柵,無險可恃,遂命增?!?。濠河寬五丈,深二丈,戰(zhàn)船往來因此得便。又于甕城上增筑月城,周建房屋,“聚木迭石為備”。在月城外堆土為壘,“左右拱翼以為外護”,以城墻、濠河、土壘依次向外建構防御縱深。在大戰(zhàn)來臨時,“乃督城外居民悉遷城中,毀居宇之近城者”,堅壁清野,嚴陣以待。(33)徐勉之:《保越錄》,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頁。
朱元璋起事于淮西一帶,至正十六年渡江攻下集慶,逐步占據(jù)江浙行省部分地區(qū)。朱元璋控制區(qū)域與其他割據(jù)勢力犬牙交錯,起初采取了固守東西線,主力南下消滅東南元軍的戰(zhàn)略。該年六月遣使交好張士誠,表示愿“睦鄰守國,保境息民”(34)《明太祖實錄》卷4,丙申歲六月乙亥,臺灣“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明實錄》校印本,第45頁。,在西線方向進攻徐壽輝、陳友諒,主力部隊下寧國、徽州,浙北一帶。
朱元璋處于強敵環(huán)伺的不利環(huán)境中,同樣重視城墻修筑,后世傳言他接受了徽州人朱升的諫言,“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成為其初期發(fā)展的重要戰(zhàn)略。但是朱元璋與張士誠構建層層城防體系不同,他選擇集慶作為政權中心,主要看重其地形險要,易守難攻,而非城池高固。力勸朱元璋攻取集慶的陶安說,“金陵,古帝王之都,龍盤虎踞,限以長江之險,若取而有之,據(jù)其形勝,出臨四方,則何向不克?!?35)《明太祖實錄》卷2,乙未歲六月丁巳,第33頁。朱元璋也認為,“金陵險固,古所謂長江天塹,真形勝地也?!?36)《明太祖實錄》卷4,丙申歲三月辛卯,第43頁。戰(zhàn)亂使得集慶及其周邊地區(qū)民生凋敝,供應朱元璋糧草都頗為費力,何況大規(guī)模興役筑城。直到至正二十年,朱元璋才著手大修集慶城,完善城防體系,派胡深修筑龍灣、虎口城,強化沿江一面的城防,構建防御工事。直到徹底平定江浙后,為籌劃建國登基,朱元璋方征勞役、磚石、木料,大治都城應天府。
朱元璋早期擴張方向為西部的陳友諒勢力,對東部張士誠采取守勢,故主要面對張士誠方向筑城防御。長興為張士誠西進必經(jīng)之地,江陰為其北上要沖,朱元璋尤其重視在這兩大要地筑城。至正十七年占據(jù)長興后,置永興翼元帥府,守將耿炳文隨即破土動工,“始加版筑,甃石為城”(37)成化《湖州府志》卷3《城池》,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年版,第26頁。,新城高3丈,墻寬2丈8尺5寸,城池規(guī)模遠超同類州縣城市,等同于路級城池。江陰“去姑蘇百八十里,密邇鄰敵,烽火相望”,一地得失關系戰(zhàn)略全局。鎮(zhèn)守江陰守將吳良 “能聲著聞”,朱元璋叮囑他慎守城防,不得隨意出擊,“惟保境安民而已”。吳良在江陰“繕城池,遠斥堠,利器械,嚴部伍”(38)吳伯宗:《江國吳襄烈公神道碑》,程敏政輯:《明文衡》卷73,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81—682頁。,重視筑城,“甃磚疊石,增女墻,辟四門”。(39)嘉靖《江陰縣志》卷1《城池》,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版,第3b頁。吳良依托城防,鎮(zhèn)守江陰十年,屢次擊敗張士誠軍的進攻。
筑城需大規(guī)模征發(fā)勞役,妨礙社會生產(chǎn),招致廣泛民怨,故朱元璋對筑城較為克制,采取循序漸進的方式。至正十五年,朱元璋渡江占領溧陽后曾命將士筑城,然“兵事方殷”,施工較為倉促,城墻僅是用“叢石橫攢,錮之邱泥”,致使墻面易崩塌,而護城河并未深挖,“淺而淤”,在大雨時易泛濫,當?shù)匕傩丈钍芷浜ΑV敝疗吣旰?朱元璋派郭景祥筑新城,又新設甕城,深挖護城河并與城中河流溝通,才使兩河“直達無阻,以便行舟”。(40)宋濂:《溧陽州新城記》,乾隆《鎮(zhèn)江府志》卷46《藝文三》,上海書店出版社1993年版,第353頁。至正十八年,鄧愈筑城徽州引發(fā)地方百姓的騷亂后,朱元璋認為“筑城以衛(wèi)民,何怨之有”,但決議暫緩以蘇民力,“即命罷工”。(41)《明太祖實錄》卷6,戊戌歲十二月庚辰,第70頁。綜上所述,受限于主客觀因素,朱元璋筑城策略不同于張士誠,側重于在戰(zhàn)略要地重點修筑城池,筑城活動也一定程度上注重民生影響。
方國珍原為海寇,利用了東南濱海的地理環(huán)境,憑借機動靈活的船隊屢屢襲擊東南沿海諸城,基本蕩清了元朝在東南的海防力量,進而截斷漕糧海運,迫使元朝多次招降,乃至默許其統(tǒng)治浙東溫州、臺州、慶元地區(qū)。
方國珍占據(jù)浙東諸地后,面對張士誠、朱元璋的威脅,也重視筑城。慶元(今寧波)是方國珍的常駐地,為其政權的核心城市。至正十二年,浙東都元帥、浙東道宣慰使納麟哈剌為防御方國珍而大筑慶元城,上環(huán)列睥睨,置弓弩砲石,開6門,各有樓,城周建192間戍屋。(42)劉基撰、林家驪點校:《劉基集》卷12《慶元路新城碑》,第180頁。至正二十七年,張士誠覆亡在即,面臨朱元璋的戰(zhàn)爭威脅,方國珍再次興工大筑慶元城,“吾所以用民,蓋所以保民。吾不得已焉耳!”(43)烏思道:《贈行省理問仲剛君治城序》,《全元文》第57冊,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99頁。雖無具體文獻記載此次筑城的規(guī)模,但留下“樹柵捍江,浚隍筑城,百役并作”(44)劉基撰、林家驪點校:《劉基集》卷12《故鄞縣尹許君遺愛碑銘》,第177頁。的記載。2004年寧波和義路考古中,發(fā)現(xiàn)了元代慶元城北東門和義門的甕城遺址,城墻底部寬6.5米,殘高1米左右,城墻內(nèi)徑32米,推測外徑長約為45米,可見方國珍所筑慶元城已相當完備。(45)林士民:《再現(xiàn)昔日的文明——東方大港寧波考古研究》,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111—115頁。
方國珍為應對朱元璋、張士誠的進攻,尤其注重在慶元外圍的余姚、上虞的筑城。至正十九年,因余姚為“鄞郡外屏”,故大筑余姚城。為加快工程進度,召集鄞縣、慈溪、奉化等地民眾共筑,并親自督察工程,“躬自為表直視功,黎明至城所,夕猶不息,工先畢者,犒以金帛,既畢而或潰圮者,又出錢令軍士繕修之”。筑城工程從九月開工至十月完工,城周長九里,城門五,東南北又各立水門以通舟楫交通。當?shù)仃壤媳硎境欠婪€(wěn)固,“雖有外侮,亦將阻不敢犯”。(46)高明:《余姚州筑城記》,光緒《余姚縣志》卷3《城》,上海書店出版社1993年版,第355頁。臺州人劉仁本受命督造余姚城墻,見到“落日歌聲齊萬杵”的筑城場景,有著“傷心為問筑城人”的民生感嘆。(47)劉仁本:《羽庭集》卷3《余姚筑城》,《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16冊,第48頁。
至正二十四年十月,方國珍又大筑上虞城。該年,朱元璋業(yè)已消滅陳友諒政權,基本占領湖廣地區(qū),將戰(zhàn)略方向由西轉向東南,直指張士誠,筑城上虞應是方國珍唇亡齒寒的心態(tài)使然。方國珍與僚屬認為“上虞為要害地,城池不設何以奠民居”。上虞城筑城亦召集臨近余姚、奉化、昌國、鄞、慈溪、象山、定海等地百姓助工,出役多寡以田賦所入定。由其弟、知樞密院事方國珉監(jiān)工,“與知縣及其賓佐僚屬,日周行城上,察工役勤惰而勸懲之”。所筑上虞城城廣墻厚,周長13里,“其上則每二十步架樓櫓以宿巡警之卒,其下則于四隅列營房以宅屯駐之士”,通過搭建樓櫓、營房建立了縝密的偵查體系和迅捷的駐守系統(tǒng)。又砌磚為女墻,立木為柵欄,在城外挖深濠,營建了層層路障。(48)萬歷《紹興府志》卷2《城池志》,寧波出版社2012年版,第39頁此外,還在南部與朱元璋接壤的溫州進行城防建設。至正二十五年冬十月,方明善耗費“白銀以兩計者二千有奇,諸匠以工計者二萬五千有奇”,重修溫州城譙樓。(49)林彬祖:《重修溫州路譙樓記》,戴咸弼撰、孫詒讓校補:《東甌金石錄》卷11,《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1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20頁。此時重修譙樓,應是為了防范駐扎溫州平陽、處州一帶朱元璋軍的進攻。
元末各割據(jù)勢力間的兼并戰(zhàn)爭,造成嚴重的民生災難,尤其是居于城外的百姓沒有城墻庇護,生命安全保障更差。至正十八年二月,朱元璋軍進攻紹興,殺掠城外百姓,“大兵哨掠村落,鄉(xiāng)民為導,不從者輒殺之”。(50)徐勉之:《保越錄》,第4、1、2、14頁。鄉(xiāng)村百姓迫于戰(zhàn)火,多避亂移居城內(nèi),“也知避亂依城郭”。(51)成廷珪:《居竹軒詩集》卷3《十月一日聞徐州復》,《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16冊,第328頁。婺州隱士俞元瑞在朱元璋部將胡大海兵取婺州時,因“兩軍狎至,不能居,處士乃率家眾之城府居焉”。(52)蘇伯衡:《蘇平仲集》卷12《竹坡處士俞元瑞墓志銘》,第303頁。托蔽在城墻內(nèi)是百姓求生于亂世的本能選擇。劉基提到百姓對待筑城的矛盾心態(tài)時說:“愚民莫可與慮始,見說筑城俱不喜。一朝城成不可逾,挈家卻向城中居?!?53)劉基撰、林家驪點校:《劉基集》卷16《筑城詞》,第261頁。
征發(fā)勞役,耗費巨額錢財所筑城墻確實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增固城防的作用,守城方憑借城池之堅長期固守,形成各方對峙局面。至正十九年,朱元璋下婺州后,趁勢進攻張士誠控制的杭州、紹興。張士誠遣李伯升來援,堅守臨安城,朱軍久不能克而退。二月,邵榮率兵攻湖州,李伯升雖數(shù)次出擊失敗,然斂兵據(jù)城死守,朱軍久圍不下,被迫退兵。(54)《明太祖實錄》卷7,乙亥歲二月癸酉,第81頁。張士誠派呂珍接管紹興城,修繕城墻,增挖濠河,率厲將士,“講畫方略,以為備御,相羅城外,雖有排柵,無險可恃,遂命增浚濠河”,護城河廣5丈,深2丈。(55)徐勉之:《保越錄》,第4、1、2、14頁。二月,朱軍兵進紹興城下,分營扎寨,置立窩鋪。呂珍增筑月城,在月城外復起土壘,又將城外居民遷入城中,堅壁清野以待。分遣將領守紹興城八座城門,以常禧門、迎恩門、稽山門為重點;設本部居中軍,適時而動,以騎兵串聯(lián)全城交匯戰(zhàn)情;劃城區(qū)為四隅,統(tǒng)城內(nèi)義兵,適時而動以為補充。呂珍認為“敵勢遠來,利于速戰(zhàn),而城外多水,非用武之地。汝等誠毋躁進,以寡御眾,以逸待勞,觀其動而制之,與者持久,此吾計也”。(56)徐勉之:《保越錄》,第4、1、2、14頁。在隨后的守城戰(zhàn)中,借助濠河地利有效殺傷朱元璋軍,“步騎相蹂躪,墮濠湟中”。(57)徐勉之:《保越錄》,第4、1、2、14頁。雙方皆不能克敵速勝,遂議和罷兵。由于朱元璋、張士誠、方國珍三方面皆重視筑城,互相牽制,攻城方若沒有靈活策略和絕對武力為依托,試探性的攻城戰(zhàn)難以有效,可以說,筑城成為元末各勢力長期對峙局面形成的重要因素。
各方筑城策略雖有不同,但都重視筑城的軍事功能,競相升級城防設施,導致百姓勞役負擔日益加重,積累了廣泛民怨。但是由于各方筑城策略不同,民怨積累程度也有所不同。至正十七年,張士誠筑杭州城,工程極為浩大,周35里有余,遠超其他城市。據(jù)貢師泰記,“用石之工一百六十二萬,木之工一十五萬,圬之工一百八萬,金之工二萬,徒一千三百五十萬”,至于物料耗費,“土、石、磚甓、灰鐵、木植、麻枲之數(shù)累巨萬億而不可勝紀也”,僅巨額物料運輸就是龐大的工程,“伐石于山,浮木于江,舟輸輦載”而來。(58)貢師泰:《貢師泰集》卷9《杭州新城碑》,第371頁。筑城動員了平、松、嘉、湖四路及一州兩縣官民,僅海鹽一州,起勞役12000人,分為三番,以一月為期輪流更代,勞力皆自攜干糧歷經(jīng)遠途前來服役。在舟車困頓外,“督事長吏復藉之酷斂,鞭樸箠楚無有?!?官員督工殘忍暴酷,出現(xiàn)“死者相望”的慘景。(59)姚桐壽:《樂郊私語》,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6頁。楊維楨有感于筑杭城之苦,特意賦《杵歌》七首,感嘆當時筑城中的“不免凄苦者”。(60)楊維楨著、鄒志方點校:《鐵崖逸編》卷3《杵歌》,《楊維楨詩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328頁。昆山人袁華記述了農(nóng)村壯丁被征去杭州筑城,家中老父艱難度日的生活:“念子筑杭城,土石躬自負。城高石易盡,鞭箠無所取。書來知近況,黧面龜兩手。新谷幸登場,日夜操杵臼。悉供役夫養(yǎng),老稚曷糊口?!?61)袁華:《耕學齋詩集》卷4《次韻顧玉山感懷》,《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2冊,第288頁。海寧人胡奎目睹了農(nóng)村青壯年被征筑城,只得農(nóng)婦操持家務,卻因賦役繁重險些傾家蕩產(chǎn)的慘劇,“長兄筑城行不歸,西到錢唐百余里。妾家種田三十春,輸租不勞官吏瞋。去年輸官曾賣屋,今年輸官應賣身?!?62)胡奎:《斗南老人集》卷2《田婦謠》,《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3冊,第411頁。底層民戶是征派的主要對象,常州人謝應芳寫道:“奈何點鄉(xiāng)夫,州城要修筑。平明荷鋤去,雷鳴忍饑腹?!?63)謝應芳:《龜巢稿》卷2《傷田家》,《四部叢刊三編》本,上海書店出版社1985年版,第20頁。
筑城為求堅固,多將土城改為磚石,增加護城河、敵樓等城防設施。由于江浙水鄉(xiāng)地區(qū)土質(zhì)軟爛,雨水頻繁,需反復整修城墻,增加了民眾的筑城勞役。至正十六年,張士誠占據(jù)平江后,極為重視平江城的修護,但“吳城筑土善崩”,致使“役民修城,終歲不暫休”(64)鄭元祐:《平江路修學記》,同治《蘇州府志》卷25《學校一》,第601頁。。無錫人倪贊目睹平江長期修城令當?shù)剞r(nóng)戶不堪其擾的情形,“筑得吳城易得摧,年年風雨繞蘇臺。農(nóng)家盡患時行病,總為修城染帶來”。(65)顧瑛:《玉山璞稿》之《張仲舉待制以京中海上口號十絕附郯九成見寄瑛心吳下時事復韻答之》,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2頁。紹興百姓也因雨后城毀,被官吏頻頻強征至城上修繕墻體。程國儒在《越城謠》中寫道:“城吏打門夜如虎,為言雨后新城摧。要我荷鍤城上來,城泥不干不敢回。”頻繁修補令百姓聞雨而色變,“城頭一雨城一動,越民登城向天慟,民心似與雨有仇”。(66)程國儒:《越城謠》,程敏政輯:《新安文獻志》卷50,黃山書社2003年版,第1089頁。上虞人謝肅在途經(jīng)海鹽時,正逢筑城活動遭遇連綿陰雨,“天公有眼不下顧,墮爾新城旬日雨”,在惡劣的天氣里,監(jiān)督官員卻不恤民力,苛刻殘暴,百姓哀嘆勞役無止息。(67)謝肅:《密庵集》卷2《海昌筑城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8冊,第97頁。整體來說,張士誠采取處處設防的筑城策略,民怨也相對較大。
高筑的城墻還導致城市攻伐戰(zhàn)曠日持久,造成嚴重的人道災難。至正十九年十二月,常遇春率軍突至杭州城下,城門關閉三月余,各路糧道不通,城中米價驟然攀升,1斗米飆漲至25緡。圍城使得繁華的杭州城變成了人間煉獄,“一城之人,餓死者十六七。軍既退,吳淞米航湊集,借以活,而又太半病疫死?!?68)陶宗儀撰、李夢生點校:《南村輟耕錄》卷11《杭人遭難》,第132頁。杭州之戰(zhàn)后,高啟在送友人赴任杭州時,談到圍城后的慘狀:“內(nèi)則困于疫饑,外則蕩于燔掠,向之所可觀者,鞠為荒煙宿莽,遺灰斷甓,蓋四五百年之跡銷滅毀壞?!?69)高啟著、金檀輯注:《高青丘集》卷3《送黃省掾之錢塘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39頁。
至正二十四年二月,朱元璋攻滅陳友諒政權,其后江浙各方的均勢局面逐漸改變,高筑城墻在攻防中不再舉足輕重。至正二十六年十一月,朱元璋軍進攻湖州,采取圍城打援策略,張士誠救援部隊先后敗北,守將李伯升以城降,“城中市不易肆”。(70)錢謙益:《國初群雄事略》卷8《周張士誠》,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96頁。湖州投降后,一個月內(nèi)南潯、吳江、余杭、杭州、紹興接連投降。時杭州由張士誠婿潘元明駐守,李文忠兵進杭州,元明即遣人請降。文忠訝異道:“吾兵適至此,勝負未分,而遽約為降,無乃計太早乎?”潘元明回復:“念是邦生靈百余萬,比年物故十二三。今既入于職方,愿溥覃于天澤,謹將杭州土地人民及諸司軍馬、錢糧之數(shù)以獻?!?71)吳寬:《平吳錄》,第37—38頁。歸降時,城內(nèi)兵3萬,糧21萬石,馬600匹,而耗費無數(shù)財力、人力筑城的杭州最終卻是不戰(zhàn)而降。
朱元璋以壓倒性優(yōu)勢進攻方國珍時,高筑的城墻同樣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至正二十七年十月,朱亮祖進軍溫州,方明善遣部將出戰(zhàn),大敗,不久后棄城遁去。(72)萬歷《溫州府志》卷18《雜志》,《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210冊,齊魯書社1996年版,第248頁。十一月,湯和自紹興渡曹娥江,上虞、余姚兩座堅城不戰(zhàn)而降,大軍直抵慶元城下,方國珍“聞之益懼”,乘海舟遁去,慶元府判徐善率官員、耆老自西門出降。(73)《明太祖實錄》卷27,吳元年十一月辛巳,第410頁。
元末有識之士多認為高筑城墻不僅會造成嚴重的民生災難,而且孤城困守,也只能茍安于一時,政權真正穩(wěn)固的基礎是民心,而非城墻。至正十九年,江浙行省左右司都事陳元禮以“四郊多警檄”,意圖筑海寧州城,召集當?shù)亻L吏、父老商議,遭到普遍反對,“謂役非時”,陳元龍以“城為民防,非徒勞也”為由,強行征召百姓筑城,不數(shù)月而筑城完工,“堅壁高壘,屹然為東南保障”。落成之后,江浙行省參政貢師泰應邀作記,貢師泰就認為城墻固然重要,但穩(wěn)固的關鍵是民心,眾志方可成城,若失去民心,“函谷守之而不足”。(74)貢師泰:《貢師泰集》卷6《江浙分省陳都事城海寧詩序》,第287頁。至正十九年,張士誠起五郡居民大筑杭州城,諸暨人楊維楨視筑城為“自疲自困之計”,并上書勸諫“省之、慎之”,認為張士誠不顧江南民眾負擔已然極重的困境,大興土木筑城,積累廣泛民怨,今城雖成而民心盡失,“今閣下之守土,惟知恃城,而不知恃民與恃守將也。興筑已還,五郡之民則窮矣、力竭矣,小變,怨而叛;大變,寇乘而至矣,此時雖有泰山之城、江海之池,恕非閣下所能有也。”(75)楊維楨:《東維子文集》卷27《守城論》,第19a頁。
作為首個由草原游牧民族肇建的大一統(tǒng)王朝,元朝在筑城防衛(wèi)的政治決策上,仍主要取決于軍事形勢的需要,而非族群因素。在元朝統(tǒng)治的大部分時間內(nèi),國家承平,軍力強盛,并無外敵威脅,根本沒必要興起大規(guī)模的筑城活動。至元末,朝廷為應對境內(nèi)此起彼伏的叛亂勢力,下詔鼓勵地方自主筑城。江浙官員響應朝廷詔令,拉開了元末江南筑城運動的序幕。由于筑城在軍事防御上有著實在的重要作用,故江浙各方在攻城略地的同時,也積極筑城防御。由于地理環(huán)境、經(jīng)濟條件不同,各方筑城策略也各有不同。張士誠占據(jù)江南平原水鄉(xiāng)腹地,人口稠密,財稅充足,形成以平江為中心,廣筑城池,層級分明,防御完備的城防體系。朱元璋以地形險要、“虎踞龍蟠”的集慶城為中心,利于向周邊拓土征伐,加上經(jīng)濟條件不佳,筑城較為節(jié)制,多在控制地域邊緣的軍事要塞筑城。出身??艿姆絿湓跂|南沿海地區(qū)占地自立,主要優(yōu)勢在于海上的機動性,故側重于在其統(tǒng)治外圍的上虞、余姚、溫州等地筑城防御。
元末筑城活動不僅影響著政局的變動,也對江浙城市的外圍形態(tài)、空間布局產(chǎn)生重大影響。至正十七年,潘元明改筑湖州城,將城墻內(nèi)縮,湖州城市區(qū)域大面積收縮,“以舊城寬而不固羅守,乃筑小之”,周回縮至13里有余,城墻整體較舊址縮小近半。(76)宇文公諒:《左丞潘公政績碑》,同治《湖州府志》卷47《金石略二》,第896頁??s減后的城墻毗鄰周邊河流,南受余不溪,西受苕水,北受霅水,東為運河,以四河為屏障,進一步提升了防御能力,“吳興本澤國而水于城,筑后,悉由其道,此吳興之為金城湯池,極為險固也”。城池縮小,將部分舊有城區(qū)排在城墻外,如養(yǎng)濟坊巷、白塔巷、曹家巷、西營巷本在府治南部,在筑城時退在城外。(77)成化《湖州府志》卷3《城池》,第32頁。也有些城市擴建過程中會將城外坊巷劃入城市內(nèi),使城市的容納空間得到拓展。至正十三年修筑紹興城,恢復至隋唐時期的規(guī)模,將“規(guī)一鄉(xiāng)入城內(nèi)”(78)嘉慶《山陰縣志》卷5《地理志》,上海書店出版社1993年版,第605頁。,元末筑城改變了過往的城市結構,初步確定城區(qū)的范圍,奠定了城市未來發(fā)展的基礎。杭州作為南宋故都,舊城形狀南北長,東西短,“包山(鳳凰山)距河(錢塘江)”。張士誠改筑后,新城“截鳳山(鳳凰山)于外,絡市河于內(nèi)”,遠離錢塘江。城市南北界大為縮短,東界外擴,南界內(nèi)縮,“故東西廣而廣輪適中”。闕維民指出張士誠改筑杭州城將原來山地、平地幾半的南宋臨安城變?yōu)橐云皆瓰橹?經(jīng)明清的幾次修筑,其城廓范圍一直維持到近代。(79)闕維民:《杭州城池暨西湖歷史圖說》,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1頁。
元明易代之后,除邊疆地區(qū)外,內(nèi)地大規(guī)模筑城活動也基本停止了。成一農(nóng)就認為明初雖在地方城市大量修筑了城墻,但修筑的重點在于那些設立了衛(wèi)所的城市,且自永樂以后地方城市城墻的修筑又陷于停滯。(80)成一農(nóng):《古代城市形態(tài)研究方法新探》,第217—227頁。學者以明朝前期湖廣地區(qū)為例,認為受制于地方財政匱乏,官員因循茍且,民間輿論將修城看作勞民傷財之舉等影響,各地官民修城消極懈怠的狀況相當普遍。(81)孫兵、王宏斌:《明前期“相對寬松”的筑城政策探論——以湖廣地區(qū)為例》, 《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5 年第 2 輯。明初,江浙地區(qū)的修城活動也普遍如此,除蘇州、杭州等重點城市外,其他城市的城墻很快就荒廢了,“凡非守御重地,舊有城池悉隳廢之”。(82)成化《杭州府志》卷1《城》,第25頁。洪武年間,湯和拆方國珍所筑上虞城,城墻只剩土基,磚石則被用于改筑余姚臨山城。(83)萬歷《紹興府志》卷2《城池志》,第40頁。而明初為應對海賊和倭寇的襲擾,重視在沿海各要塞建立衛(wèi)所,筑城防御。朱元璋派遣信國公湯和、江夏侯周德興“分行海上,視要害地筑城,設衛(wèi)所兵戍之,犬羊盤錯矣”。(84)張夑:《東西洋考》卷6《外紀考》,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11頁。海寧因鄰近大海,設海寧守御千戶所,并保留舊城,在洪武二十年由湯和增補五尺城高。(85)萬歷《杭州府志》卷33《城池》,(臺北)成文出版有限公司1983年版,第2493頁??梢哉f,朱元璋在元末戰(zhàn)爭期間的筑城政策繼續(xù)延續(xù)到明初,就是主張在重點軍事要地筑城防御,其他地區(qū)則不主張盲目修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