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李清照詞中的“愁”情

楊瓊瓊

李清照，號易安居士，濟州章丘（今濟南）人，生活在一個詩書宦官之家?！白陨倌瓯阌性娒?，才力華贍，逼近前輩，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婦人，當(dāng)推文采第一”（王灼《碧雞漫志》）十八歲時，她與二十一歲的趙明誠結(jié)為夫妻，李清照與他志同道合。在人們的想象當(dāng)中，夫妻二人將度過幸福美滿的一生，李清照筆下的詞也給人帶來一種清新明快的感覺。然而，她的詞中，愁情詞卻占了大半部分，是什么原因讓這位女詞人如此愁腸百結(jié)呢？這跟她的人生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從閨中少女到閨中少婦，李清照也曾經(jīng)擁有過美滿的前半生，但是靖康之亂把李清照卷進了國破家亡的深淵中。丈夫的突然去世，對李清照來說是個沉重的打擊，再加上書籍、畫冊等心愛之物的喪失，再嫁婚變的是非，她的后半生遭遇了無數(shù)的劫難。在坎坷的人生中，李清照用她的生花妙筆，為我們留下了名垂千古的文學(xué)財富。

通觀李清照的詞，多是寫她的個人生活和家庭遭際的，這與她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guān)。她飽嘗了人間的酸甜苦辣，所以其內(nèi)容也是豐富多樣的。總的來說，在南渡之前，她的詞的基調(diào)基本上是清新明快的，即使有傷春惜春、傷離傷別、哀怨愁苦的情緒，也不過是生活中的小插曲，不是那種凄慘悲涼的感覺。而南渡之后，特別是丈夫死后，李清照詞風(fēng)一變，格調(diào)凄涼，有不勝悲戚之感。再加上沒有子嗣，中年喪夫，國破家亡，客居他鄉(xiāng)，顛沛流離，命運多舛，心態(tài)與前期大不相同了。內(nèi)容上除了訴說內(nèi)心的苦悶孤寂、向往安定生活和抒發(fā)奇思壯懷之外，還將個人的感情擴大到對江山社稷的關(guān)注上來，展現(xiàn)出飽經(jīng)世態(tài)炎涼的悲苦心情。下面將從三個方面來揭示這位女詞人獨特的情感世界。

一、閨中少女的蒙眬閑愁

年輕時候的李清照，性格開朗活潑，喜歡戶外活動，有時在花園里蕩秋千，有時就到郊外去欣賞風(fēng)景。在閨房中，她感到悶倦；在人面前，她顯得靦腆；可是一投入大自然的懷抱，她就變得無比的天真。隨著年齡的增長，李清照從天真的少女逐漸長成大家閨秀。青春的情懷、人生的滋味，漸漸潛入她的心頭，因此她的詞作抒發(fā)了青春少女常有的那種無可名狀的惆悵，表現(xiàn)了閨房少女對時光的敏感，其中寄托著淡淡的閑愁。如《浣溪沙·莫許杯深琥珀濃》這首詞：

莫許杯深琥珀濃，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鐘已應(yīng)晚來風(fēng)。瑞腦香消魂夢斷，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時空對燭花紅。

詞從酒寫起，寫酒，又偏偏不是飲酒或是想飲，而是不想飲，因為詞人深知酒根本不解愁。不飲，本是不會醉的，可偏偏像醉了一般，心緒被酒融化了，或者根本就不是融化，而是它本來就是“空空”的，摸不著也理不清。

這也難怪，因為詞人的愁并不是“離愁”，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因其蒙眬所以弄不清楚，因其難以辨析所以無法排解。這時候晚風(fēng)夾著斷斷續(xù)續(xù)的鐘聲，飄進閨房，周圍更顯空寂，心緒憂煩，卻更空空。這的確是人類最累的事情，于是竟然慢慢地睡著了，夢醒了，眼前什么也沒有，只是看見香消爐熄，因而更覺冷清，更添孤單、凄清之感?？匆娨蜃约核恢氜D(zhuǎn)反側(cè)弄亂了的頭發(fā)，解嘲似的解釋說是因為金釵太小了，于是最終只能是面對燭花，閨房是空的，內(nèi)心也是空的。

“莫許”“琥珀濃”，是說杯“空”；“意先融”是心“空”；“疏鐘”夜傳是周圍世界“空”；夢斷乍醒夢自成“空”，因而最終還是只能“空對燭花紅”……詞人就這樣以自己超拔的才情和敏銳而又細膩的感受，以一個“空”字貫穿了全詞，寫盡了少女內(nèi)心的孤寂和無法排遣的閨愁。

另外還有一部分惜春、傷春之作，如：“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綠肥紅瘦”一句，形象地反映出詞人對春天將逝的惋惜之情?！朵较场ば≡洪e窗春色深》《浣溪沙·髻子傷春慵更梳》等都是抒發(fā)惆悵傷春的閑愁，可以說是大多數(shù)青春少女常有的心理活動，只是常人難以用傳神的筆觸把這種感情表達出來。而李清照卻能在平靜的敘述中，抒發(fā)極為豐富、復(fù)雜而又細膩的情感。

二、閨中少婦的真切離愁

李清照與太學(xué)生趙明誠結(jié)婚后，雙方一起鑒賞書畫，共同唱和詩詞，可以說是意趣相投，生活美滿。然而，“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夫妻間難免有分離的時刻?；楹髢赡?，趙明誠出仕，少則小別數(shù)日，多則一年半載，時間即使比較短暫，也給多情的女詞人帶來了極大的悲愁與苦悶。看《蝶戀花·暖雨晴風(fēng)初破凍》一詞：

暖雨晴風(fēng)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酒意詩情誰與共？淚融殘粉花鈿重。乍試夾衫金縷縫，山枕斜欹，枕損釵頭鳳。獨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

詞的上片以初春景物為背景，抒發(fā)了作者懷念親人的寂寞心情，起初三句，繪景狀物。雨暖了，風(fēng)和了，小河上的冰開始解凍了，庭院里的梅開了，柳樹也長出新葉子了，為我們描繪了一幅早春的圖畫。這三句用輕松歡快的筆調(diào)，為反襯后面的愁思和憂傷作了鋪墊。

詞的下片，刻畫日夜盼望親人早歸的情態(tài)和心理。過片三句，寫白日無心外出游春，獨臥閨房的情景?！罢г噴A衫金縷縫”是說天氣漸漸暖和，自己剛剛脫去冬裝，穿上了金線縫成的夾衫。詞人雖然換了春裝，但并沒有召來“寶馬香車”，反而一頭躺倒在床上：“山枕斜欹，枕損釵頭鳳?！比螒{大好的春光白白消逝。由于整日斜靠在檀枕上，致使云鬢蓬松，發(fā)髻上的釵頭鳳也被磨損壓壞了。

結(jié)拍兩句，描摹情態(tài)，“獨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闭绽锍钏季d綿，郁郁寡歡，生怕入睡后也不會有什么好夢，倒不如坐待天明。夜深了她還獨自在燈前，不斷用剪刀撥弄燈芯，希望能看到燈芯結(jié)出預(yù)兆喜事臨門的燈花來。這里雖只攝取了一個鏡頭，但畫面含意卻很豐富，表達了作者對丈夫無限思念的心情。

“愁”本來是一種無影無形的“感情”，但詞人卻通過一個個的形象和由這些形象構(gòu)成的一幅幅感情色彩濃厚的畫面，不僅讓我們深切地感受到了它，而且被它所籠罩住了。

三、孤苦寡婦的哀怨悲愁

靖康之變后，金人鐵騎踐踏了李清照的家鄉(xiāng)。在戰(zhàn)火中，李清照一路艱難輾轉(zhuǎn)，奔波勞累，她和亡夫的收藏的金石、書卷、文物等也遭遇了重大損失。此時，李清照正承受著國破家亡，喪夫之痛與心愛之物損失的多重打擊，身心疲憊，心力交瘁。她帶著那顆破碎的心在茫茫人生中掙扎。

“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wù)f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保ā段淞甏骸ご和怼罚?/p>

這是作者中年孀居后所作，非一般的閨怨詞所能比。這首詞借暮春之景，寫出了詞人飄零之苦和亡國之悲。

經(jīng)過一番風(fēng)吹雨打，落花成塵，但還散發(fā)著一點余香?？吹竭@風(fēng)卷落花的凄清景象，飽經(jīng)離亂的詞人不禁悲從中來。因為金人掀起的這場戰(zhàn)火，不僅給國家、百姓帶來了深重的災(zāi)難，同時也使自己如這落花一樣，被風(fēng)卷得四處飄零。面對春去花盡這悲涼的景況，詞人心灰意懶，以至日上三竿還懶得梳洗打扮。風(fēng)物依舊，人事皆非，剛想說說傷心事，又先自雙淚長流。意欲賞花，來排遣一下心中的愁緒。聽說雙溪春色尚好，打算泛舟其上。只恐舴艋太小，載不動自己的萬般愁緒。

這是詞人飽經(jīng)亂離的中年生活的總括和痛苦心事的流露，在重重打擊之下，作者已陷入悲痛絕望的境地，讀之催人淚下。

縱觀李清照的詞，大多數(shù)都充滿了哀怨和悲戚的色調(diào)。這里邊有青春的嘆息，相思的苦惱及悼亡的沉痛。感情雖有深有淺，內(nèi)容也不盡相同，但卻都能從中讀出愁情和傷感。在她的詞中，春花秋月皆含悲，一山一水亦善愁，纏綿凄愴，慷慨蒼涼，使讀者不但深切地感受到作者內(nèi)心的痛苦，也讓讀者看到那個愁云慘霧籠罩下的社會生活的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