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明代鞋履的形制

蔣玉秋

關(guān)鍵詞：明代 鞋履 形制

漢代許慎《說文解字》有云：“履，足所依也?！鼻宕祢E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稱：“古曰屨，漢以后曰履，今曰鞵（通鞋）?！笨梢?，不同時期對足衣的稱謂不同，或以制作質(zhì)料而命名，或因地區(qū)而異，或根據(jù)穿用場合有不同分類。文獻(xiàn)資料表明，明代“履”的稱謂仍在沿用，多用于正式場合，而“鞋”的稱謂則更廣泛地用于日常裝扮之表述。本文討論的明代鞋履集中于矮幫的形制，高筒的靴暫不列入本文研究范圍之內(nèi)。

明代大量文獻(xiàn)中見有對鞋履的記載，在官修史書、典章、會要等文獻(xiàn)中，多記錄有鞋履穿用的禮制規(guī)范。在明代小說、軼事、筆記、方志中也能獲得大量關(guān)于鞋履品類、名稱、顏色、材料、工藝等信息。然而，僅根據(jù)文獻(xiàn)信息，還不能確切地了解明代鞋履的整體風(fēng)貌。幸運(yùn)的是，中國出土了數(shù)量較多的明代鞋履，也有少量傳世文物留存，這為開展研究提供了實物證據(jù)。此外，現(xiàn)有大量存世的明人畫像中，也通過與人物身份及服裝搭配的方式繪有鞋履。因此，從文獻(xiàn)、實物、圖像的三重互證中，可以整體了解明代鞋履的風(fēng)貌。

一、明代鞋履的主要實物遺存

根據(jù)已知明墓考古報告，見有出土鞋履的墓葬為19處；傳世鞋履收藏為1 處。年代涉及洪武、宣德、天順、成化、弘治、正德、嘉靖、萬歷。出土及傳世明代鞋履共計28 雙，其中男子鞋履13 雙（圖1），其基本信息見表1。女子鞋履15 雙（圖2），其基本信息見表2。

二、明代鞋履的品類與形制

根據(jù)對已知出土及傳世明代鞋履文物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男子鞋履形制的主要區(qū)別在于鞋頭的特征，具體可以分為尖頭鞋和圓頭鞋兩種。女子鞋履形制的主要區(qū)別在于鞋底和鞋尖的特征，具體可以分為平底鞋與高底鞋；鞋尖基本為翹頭，但起翹量大小各有差異。

（一）明代男子鞋履形制

1. 尖頭鞋

明代男子尖頭鞋實物的形制特征是平底，鞋頭為尖形并向上微翹，鞋臉較短，鞋口較淺并向內(nèi)也呈尖形，其正、側(cè)面形制見圖3 所示。尖頭鞋也被稱為“勾履”，或“翹尖履”，鞋頭勾尖向后，稍作彎曲狀。在江蘇江陰葉家宕明墓（圖⑤）、浙江桐鄉(xiāng)濮院楊家橋明墓（圖⑦）、江蘇泰州西郊明胡玉墓（圖⑩）、四川巴中明墓（圖?）出土的男鞋皆為此種類型。在魯荒王墓出土有尖形鞋墊，應(yīng)為尖頭鞋的鞋底，圖②中左側(cè)的尖形鞋底前寬為6.4 厘米，后寬為6.8 厘米，其尺寸比同一墓葬出土的圓形鞋鞋底明顯窄1 厘米～ 2 厘米。從文物出土?xí)r代來看，男子尖頭鞋流行于明代洪武、天順、弘治、嘉靖以后等時期，可以說貫穿有明一代。從穿著者身份而言，涉及藩王、官員、士人等。

2. 云頭鞋

明代男子云頭鞋實物的形制特征是平底，鞋頭多為圓頭，其上飾有云頭紋，鞋臉較長，鞋口較深。在南京西善橋明代長春真人墓（圖⑥）、上海寶山區(qū)黃孟瑄夫婦墓（圖⑧）、湖北廣濟(jì)張懋夫婦合葬墓出土的男鞋（圖?）皆為飾有云頭的鞋，其中南京西善橋明代長春真人墓出土的云頭鞋，特征為雙鼻，其云頭的裝飾方式是用與鞋面相同的面料剪出祥云的形狀，再疊加在鞋頭前臉上，并以深色線鎖邊，其細(xì)節(jié)見圖4 所示，其形制見圖5 所示。此外，山東孔府舊藏傳世衍圣公云頭朝履一雙（圖?），特征為雙鼻，在鞋頭和鞋后跟部以白色絳線盤出云朵紋樣，鞋身主體顏色為紅色，鞋口、鞋鼻、鞋緣以藍(lán)色鑲邊，其形制見圖6 所示，其細(xì)節(jié)見圖7 所示。已知的男子云頭鞋文物年代涉及明代宣德、成化、正德等時期，穿著者身份為公、道士、處士等。

云頭鞋本為朝履，最早是天子穿的鞋。明代時，云頭履被用作官員的朝鞋、官履，與朝服相匹配。因“云”有“平步青云”的祝福寓意，故云頭履也被稱作步云履、登云履、承云履。在明代嘉靖、萬歷時期的地方文獻(xiàn)中多記載普通人僭越身份穿云頭履的情況：

巾服漸歸儉素，但制裁雜異，屢禁未革?！挠性祁^履。（嘉靖《廣平府志· 風(fēng)俗志》）

舊時衣服多中度，今皆寬博大袖矣……舊時妝飾多樸素，今皆珠翠錦繡矣。……舊時士族不穿履，今則樂工鞋皆云頭矣。（嘉靖《渭南縣志》）

三十五年詔禁官民奢侈?！棵癫蛔裰贫?，一概混用忠靜衣冠及周子、陽明等巾，云頭等履，貴賤上下全無分別。（嘉靖《宣府鎮(zhèn)志· 風(fēng)俗考》）

俗侈而凌僣，方巾盈路，士夫名器為村富所竊，而屠販、奴隸亦有著云履而白領(lǐng)緣者。（萬歷《福安縣志· 風(fēng)俗》）

庸流么麼賤品亦帶方頭巾，莫知禁厲，其俳優(yōu)隸卒窮居負(fù)販之徒躡云頭履，行道上者踵相接而人不以為異。（萬歷《通州志· 風(fēng)俗》）

日來俗尚浸奢，男必漢唐宋錦，女必金玉翠餙，冠履華靡尤甚，凌云、東坡、忠靖匾巾，赤舄云頭箱邊，片瓦照耀于街間而殆無貴賤。（萬歷《富平縣志· 習(xí)俗志》）

萬歷初，庶民穿腃靸，儒生穿雙臉鞋，非鄉(xiāng)先生首戴忠靖冠者不得穿廂邊云頭履（俗稱朝鞋）。至近日，而門快輿皂無非云履，醫(yī)卜星相莫不方巾。（顧炎武《日知錄》引《內(nèi)丘縣志》）

從這些文獻(xiàn)記載中可知相對于明初服飾儉樸的風(fēng)氣與貴賤有差的服飾制度，明晚期服飾奢侈僭越的現(xiàn)象已是積弊日久，難以革除，而云頭鞋的僭越穿用更是一種直接的體現(xiàn)。

雖然明代出土女子鞋履實物中未見有云頭履，但在明代小說《金瓶梅詞話》中有大量女子穿云頭履的描寫，可見云頭履并非男子專屬。如：

（潘金蓮）通花汗巾兒，袖中兒邊搭剌。香袋兒身邊低掛，抹胸兒重重紐扣，褲腿兒臟頭垂下。往下看，尖趫趫金蓮小腳，云頭巧緝山牙，老鴉鞋兒白綾高底，步香塵偏襯登踏。（第二回）

薛嫂向前用手掀起婦人（孟玉樓）裙子來，裙邊露出一對剛?cè)缜“霋K，一對尖尖趫趫金蓮來，腳穿著大紅遍地金云頭白綾高底鞋兒。（第七回）

（西門慶）坐在上面椅子上，因看見婦人（潘金蓮）上穿沉香色水緯羅對衿衫兒，五色縐紗眉子，下著白碾光絹挑線裙兒，裙邊大紅光素段子白綾高底羊皮金云頭鞋兒。（第十九回）

良久，王六兒引著女兒愛姐出來拜見。這西門慶且不看他女兒，不轉(zhuǎn)睛只看婦人。見他上穿著紫綾襖兒，玄色段紅比甲；玉色裙子下邊，顯著趫趫的兩只腳兒，穿著老鴉段子羊皮金云頭鞋兒。（第三十七回）

由此可見，女子穿云頭鞋是晚明時期非常流行的現(xiàn)象，制作云頭的方式有緝繡、羊皮金鑲邊等方式。

（二）明代女子鞋履形制

1. 平底鞋

明代女子平底鞋實物的形制特征是平底，鞋臉較短，鞋幫較深，鞋頭多為翹頭，也被稱為“弓鞋”，其形制見圖8 所示。已知出土明代鞋履實物中絕大部分為平底鞋，如上海寶山區(qū)黃孟瑄夫婦墓（圖⑨）、江西南昌寧靖王夫人吳氏墓（圖?）、江蘇泰州劉鑒夫婦合葬墓（圖?）、劉濟(jì)夫婦合葬墓（圖?）江蘇無錫七房橋錢樟夫婦墓（圖?）、浙江嘉興王店李家墳明墓（圖?）等。已知的女子平底鞋文物年代涉及明代成化、弘治、嘉靖、萬歷等時期，穿著者身份為王妃、命婦、孺人等。

在明代小說《金瓶梅詞話》中，有多處關(guān)于平底鞋穿用的描寫：

婦人（潘金蓮）拿在手內(nèi)，取過他的那只來一比，都是大紅四季花嵌八寶段子白綾平底繡花鞋兒，綠提根兒，藍(lán)口金兒。惟有鞋上鎖線兒差些：一只是紗綠鎖線兒，一只是翠藍(lán)鎖線兒，不仔細(xì)認(rèn)不出來。（第二十八回）

（王六兒）身上穿紫潞綢襖兒，玄色一塊瓦領(lǐng)披襖兒；白挑線絹裙子下邊，顯著趫趫兩只金蓮，穿老鴉段子紗綠鎖線的平底鞋兒。（第四十二回）

平底鞋的鞋型瘦長，多有“提跟”。提跟，也稱“拽靶”“曳拔”，是在女子弓鞋內(nèi)后跟處釘綴的一條長布片，外露的部位常施以刺繡作為裝飾。明代女子纏足，纏足以小為時尚。從出土實物的尺寸可知，弓鞋大多偏緊，而要使這樣的小鞋穿上腳，非借助于提跟不可。因此，提跟兼具裝飾與實用的雙重功能。

從文獻(xiàn)記載和小說描述還可知，女子平底鞋的穿用方式既可以日常外穿，也用于就寢時穿用，稱為“睡鞋”。在《金瓶梅詞話》第二十八回中描寫潘金蓮“腳上穿著兩只紗綢子睡鞋兒，大紅提根兒”。此外，還有一些詠睡鞋的詩曲：

雙鳳銜花宮樣彎，窄玉圈金三寸慳。綠窗靜翠簾閑。似錦鴛日晚，并宿向雕闌。（元喬吉《睡鞋兒》）

斗帳香篝不漏煙，睡鞋暖窄困春眠。教郎被底摩挲過，忽見紅幫露枕邊。（明王彥泓《即夕口占絕句十二首· 其五》）

此外明代才子唐寅《落花詩》中有“愛惜難將窮袴贈，凋零似把睡鞋留”。睡鞋的更具體的功用是保證纏腳布不松弛，《清稗類鈔· 服飾類》云：

睡鞋，纏足婦女所著以就寢者。蓋非此，則行纏必馳，且藉以使惡臭不外泄也。

從出土平底鞋實物尺寸來看，鞋長在20 厘米～ 23厘米之間，這樣的長度和天足的長度差別不大。而纏足的尺寸遠(yuǎn)小于平底鞋的長度，令人不解。清代李漁在《閑情偶寄· 聲容部》對這一現(xiàn)象進(jìn)行了解讀：

近有矯其弊者，窄小金蓮，皆用平底，使與偽造者有別。殊不知此制一設(shè)，則人人向高底乞靈。高底之為物也，遂成百世不祧之祀，有之則大者亦小，無之則小者亦大。嘗有三寸無底之足，與四五寸有底之鞋同立一處，反覺四五寸之小，而二三寸之大者。

從中我們可知，三寸的纏足穿四五寸長的鞋是為常事。

2. 厚底/ 高底鞋

明代女子高底鞋實物在目前公開的考古報告中，有兩種風(fēng)格。其一是出土于江西南城益宣王朱翊鈏夫婦合葬墓之元妃李英姑棺內(nèi)，文物年代為萬歷時期。其形制特征是鞋底為通體高底，將其稱為“厚底鞋”可能更加準(zhǔn)確，該鞋底厚1.5 厘米，鞋頭上翹并內(nèi)勾，鞋后有提跟，整個鞋面和提跟施有刺繡（圖9）。另一件是出土于定陵萬歷皇后棺內(nèi)，受限于考古報告，對其尺寸等信息沒有過多記載。從文物圖（圖10）像來看，鞋后跟為圓形高底，鞋跟外罩一層絲綢，鞋頭為尖形上翹內(nèi)勾。這種類型應(yīng)更符合明代文獻(xiàn)中記載的高底鞋形象：

鞋用高底，使小者愈小，瘦者越瘦，可謂制之盡美而又盡善者矣。（清李漁《閑情偶寄· 聲容部》）

書中解釋了穿著有底與無底女鞋的不同效果――“以有底則指尖向下，而禿者疑尖；無底則玉筍朝天，而尖者似禿故也”。墊高的鞋后跟，才能營造出“指尖向下”的穿著效果。

明代之后學(xué)者曾解讀高底鞋流行的原因，有平底鞋“不如高底鞋好著”一說。這是因為高底鞋內(nèi)有配合弓足的弧形坡度，能形成“有底則指尖向下”的效果。民國時期徐珂《清稗類鈔· 服飾類》：

高底，削木為之，上豐下殺，略如弓形，纏足之婦女以為鞋底，欲掩其足之大也。墊于鞋之外者，謂之外高底，墊之鞋之內(nèi)者，謂之里高底，取其后高而足尖向地也。

可知高底鞋的作用可以使女子纏足在視覺上看上去更瘦更小。

關(guān)于高底鞋的高底所用之料，有木質(zhì)、氈質(zhì)等，《金瓶梅詞話》第二十九回孟玉樓對潘金蓮說：

你平白又做平底子紅鞋做甚么？不如高底好看。你若嫌木底子響腳，也似我用氈底子，卻不好？走著又不響。

此外該小說中還有多處提及“白綾高底鞋”：

只見潘金蓮上穿了丁香色潞綢雁銜蘆花樣對衿襖兒，白綾豎領(lǐng)，妝花眉子，溜金蜂趕菊鈕扣兒，下著一尺寬海馬潮云羊皮金沿邊挑線裙子，大紅段子白綾高底鞋，妝花膝褲，青寶石墜子，珠子箍。（第十四回）

婦人（林太太）頭上戴著金絲翠葉冠兒，身穿白綾寬袖襖兒，沉香色遍地金妝花段子鶴氅，大紅宮錦寬襕裙子，老鴉白綾高底扣花鞋兒。（第六十九回）

（月娘）玉色綾寬襕裙，耳邊二珠環(huán)兒，金鳳釵梳，胸前帶著金三事?領(lǐng)兒，裙邊紫遍地金八條穗子的荷包，五色鑰匙線帶兒，紫遍地金扣花白綾高底鞋兒。（第七十八回）

從描述中可以看出高底鞋的顏色、用料有多種，尤其流行的是“白綾高底鞋”，這里的“白綾”并不是制作鞋的面料，而是制作鞋底的用料。白色的鞋底與“紅色”“老鴉色”“紫色”鞋面形成鮮明的對比效果。

3. 翹頭鞋

無論平底鞋還是高底鞋，明代女子鞋履多為翹頭并向內(nèi)勾，起翹尺度有高有底，勾頭有大有小，各不相同，其基本形制見圖11 所示。

明代女子翹頭鞋的鞋頭有很多花樣，在小說《金瓶梅詞話》中有多處描述：

西門慶恰進(jìn)門檻，看見二人（孟玉樓和潘金蓮）家常都帶著銀絲?髻，露著四鬢，耳邊青寶石墜子，白紗衫兒，銀紅比甲，挑線裙子，雙彎尖趫紅鴛瘦小鞋。（第十一回）

他渾家李瓶兒，夏月間戴著銀絲?髻，金鑲紫瑛墜子，藕絲對衿衫，白紗挑線鑲邊裙，裙邊露一對紅鴛鳳嘴，尖尖趫趫小腳立在二門里臺基上，手中正拿一只紗綠潞綢鞋扇。（第十三回）

金蓮道：“要做一雙大紅鞋，素段子，白綾平底鞋兒，鞋尖兒上扣繡鸚鵡摘桃?！保ǖ诙呕兀?/p>

月娘上穿柳綠杭絹對衿襖兒，淺藍(lán)水綢裙子，金紅鳳頭高底鞋兒。（第五十六回）

原來愛月兒旋往房中新妝打扮出來，上著煙里火回紋錦對衿襖兒，鵝黃杭絹點(diǎn)翠縷金裙，妝花膝褲，大紅鳳嘴鞋兒。（第六十八回）

從上述描述可以總結(jié)出：女子翹頭鞋的鞋頭裝飾花樣有鳳嘴、鳳頭、鴛鴦、鸚鵡摘桃等。其中鳳頭、鴛鴦頭應(yīng)為鞋頭整體立體造型，而鸚鵡摘桃為鞋尖上平面扣繡的紋樣。清代李漁《閑情偶寄· 聲容部》稱：

從來名婦人之鞋者，必曰鳳頭。世人顧名思義，遂以金銀制鳳，綴于鞋尖以實之。

在山西鄒縣四府廠村明墓也曾出土一雙鳳頭石鞋（圖12），其形制與明墓出土翹頭鞋相似，鳳頭造型尤為明顯。

三、明代鞋履的用料與顏色

明代出土鞋履實物的材料有白棉布、藍(lán)印花布、麻布、云紋緞、素緞等。在明代文獻(xiàn)中，依據(jù)材質(zhì)來命名的鞋履還有很多種，如芒鞋、草鞋、藤鞋、葛鞋、麻鞋、棕鞋、蒲鞋、線鞋、秧鞋、木鞋、皮鞋、釘鞋、絲鞋等。在地方志中還記有各地的特色鞋履，如崇禎時期《松江府志》“俗變· 履襪之變”條云：

舊制，民間多用布履，有鑲履，為二鑲?cè)傊?，色用青藍(lán)或紅綠為朝鞋。今履用純紅及各色，鑲者少用，又有道鞋、毬鞋、靴頭鞋，其面淺而稍澗者曰董鞋，有彩線組為花者為網(wǎng)繡鞋，亦有紗制襯以皮金者，有裂布而組之為布條鞋。襪制初窄，后寬大，短面稱其履，多有以紗羅?綾為主。市中造襪客為收買，曰尤墩布襪。

這一記載道出了明末鞋履品類、材質(zhì)、顏色、工藝的多元變化。以下?lián)竦湫托挠昧线M(jìn)行說明。

（一）明代鞋履的用料

1. 錦緞鞋

緞，是明代最流行的織物，古籍中多用“段”字。緞的組織結(jié)構(gòu)是其經(jīng)絲或緯絲中，只有一種顯露于織物表面，浮線較長而外觀光亮，質(zhì)地緊密，手感滑軟。《天水冰山錄》中記載的“織金妝花緞等匹”項絲織品種大類中，有多一半是緞類織物，品種包括素緞、云緞、暗花緞、暗花云緞、補(bǔ)緞、暗花補(bǔ)緞、閃緞、兩色緞、織金緞、遍地金緞、妝花遍地金緞、妝花緞、織金妝花緞等。《金瓶梅詞話》中描寫鞋履的緞有：緞子、大紅緞、光素緞子、墨青素緞、十樣錦緞等。

素緞，指單色、表面不提織花紋的光素緞織物。所謂“光”，因緞織物外觀光亮平滑，而對素緞來說，這一特點(diǎn)更為突出，故特稱“光素段子”，常作為尊貴華麗的禮服用料。江西南城寧靖王夫人吳氏墓出土有一件完整的大衫，即為素緞材質(zhì)，它與霞帔、鳳冠組成配伍，是明代宗室女性的最高級別禮服。

錦緞，是對高級多彩提花絲織物的概稱。在中國古代絲織物中，“錦”是技術(shù)水平最高的織物，明代最著名的織錦是四川地區(qū)生產(chǎn)的蜀錦、以妝花緞為代表的南京云錦和蘇州宋錦。纻絲與緞名稱在明代并存通用，《明會典》記載纻絲是官營織染局每年所造緞匹的主要品種，崇禎《吳縣志》稱：“纻絲，上者曰清水，次之曰帽段，又次曰倒挽，最下曰丈八頭?！泵鲿r，緞織物的提花工藝高度發(fā)展，成為高級絲織品中最流行的品種。因而，錦緞也就成為習(xí)慣用的稱謂。十樣錦緞，指花樣繁多的彩色提花緞子，經(jīng)典紋樣有長安竹、天下樂、獅團(tuán)、雕龍、宜男、寶界地、方勝、象眼、八答暈、鐵梗襄荷等。

2. 金料鞋

明代高級紡織品多用金，有織金、皮金等。文獻(xiàn)中記載的金料鞋有遍地金、羊皮金等。

遍地金，也被稱為金寶地、遍地錦，是明代妝花金錦的一種，是非常高級的用料。所謂遍地金，就是以金線織滿地，再在滿金地上織出五彩圖案，金彩輝映，富麗堂皇?！督鹌棵吩~話》第七十八回記載：

（月娘）頭戴翡白縐紗金梁冠兒，海獺臥兔，白綾對衿襖兒，沉香色遍地金比甲，玉色綾寬襕裙，耳邊二珠環(huán)兒，金鳳釵梳，胸前帶著金三事?領(lǐng)兒，裙邊紫遍地金八條穗子的荷包，五色鑰匙線帶兒，紫遍地金扣花白綾高底鞋兒。

不僅鞋是遍地金，比甲和荷包也是遍地金。

羊皮金鞋在《金瓶梅詞話》中多次出現(xiàn)：

（潘金蓮）下著白碾光絹挑線裙兒，裙邊大紅光素段子白綾高底羊皮金云頭鞋兒。（第十九回）

孟玉樓上穿鴉青段子襖兒，鵝黃綢裙子，桃紅素羅羊皮金滾口高底鞋兒。（第五十六回）

（王六兒）腳下老鴉青光素段子高底鞋兒，羊皮金緝的云頭兒。（第六十一回）

從描述中可知，制鞋用的羊皮金用于云頭、鞋口等部位，金燦燦的顏色起到強(qiáng)化緣邊的作用。明代羊皮金有兩種指代：一是作為基礎(chǔ)材料的羊皮金，即將金箔復(fù)合在干羊皮上，單位以“張”計；二是以羊皮金材料做成的金織錦緞絲織品。這在方志中多有記載：

五金之屬，金箔、銀箔、盤金、金線、羊皮金。（崇禎《吳縣志》）

金銀，大金箔百帖例六分，小三分。羊皮金百張例。（道光《廈門志》）

金箔鋪能造金箔、銀箔，以金箔所用為廣，莊嚴(yán)佛像及丹漆房屋器具者均需用之，每年銷行不少。又有羊皮金，做婦女衣袖裙鞋之飾品。（民國《新纂云南通志》）

可見羊皮金是與金箔、金線并稱的金織品基礎(chǔ)材料。這在明萬歷時期《常州府志》也得到了佐證：

奉派羊皮金花緞二千二百八十匹，其先次坐來二十五匹，已行布政司支銀二千一百七十二兩，買版絨綿皮金等料。

3. 蒲草鞋

蒲鞋，是一種以蒲草編織的涼鞋?！督鹌棵吩~話》中多次提到蒲鞋：

（陳經(jīng)濟(jì)）頭戴孝巾，身穿白綢道袍，蔥白段氅衣，蒲鞋絨襪，與伯爵等作揖，打橫坐下。（第六十七回）

須臾圍了許多人，旁邊閃過一個人（飛天鬼侯林兒）來，青高裝帽子，勒著手帕，倒披紫襖，白布縼之立子，精著兩條腿，靸著蒲鞋。（第九十六回）

成書于萬歷二十一年（1593）的《云間據(jù)目鈔》載：

宕口蒲鞋，舊云陳橋，俱尚滑頭，初亦珍異之，結(jié)者皆用稻梁心，亦絕無黃草。自宜興史姓者客于松，以黃草結(jié)宕口鞋甚精，貴公子爭以重價購之，謂之史大蒲鞋。此后宜興業(yè)履者率以五六人為群，列肆郡中幾百余家，價始甚賤，土人亦爭受其業(yè)。

這里提及的蒲鞋產(chǎn)地為宜興宕口陳橋。此外，從記載中也可知當(dāng)時鞋履已作為商品在市肆中買賣，仇英《南都繁會圖》中就繪有鞋鋪的場景（圖13）?！督鹌棵吩~話》第二回提及：

（西門慶）長腰身，穿綠羅褶兒；腳下細(xì)結(jié)底陳橋鞋兒，清水布襪兒，腿上勒著兩扇玄色挑絲護(hù)膝兒。

此外在崇明、揚(yáng)州、泰州、太蒼州、吳江、江陰的地方志中也記載當(dāng)?shù)厣a(chǎn)蒲鞋。

其中芒鞋和麻鞋多出現(xiàn)于對素樸著裝人士的描述中，如“芒鞋布袍，儀狀甚古”“芒鞋竹杖”“蔾杖芒鞋”“短衣芒鞋”“布襪麻鞋”“青袍麻鞋”等。如嘉靖時期《太平府志》載：

白麻，自城以達(dá)于鄉(xiāng)，無家不植，皆以織網(wǎng)制鞋，因婦女不攻蠶桑，不績麻枲而專于此也。

就是講專門以制麻鞋為業(yè)的地方風(fēng)俗。

（二）明代鞋履的顏色

1. 男子鞋履顏色

文獻(xiàn)中記載的男子鞋履顏色有黃、赤、玄、黑、青、素等。

根據(jù)《明史· 輿服志》的記載，皇帝舄履的顏色有：黃、赤、朱、玄、黑?！埃ê槲洌┦辏ㄐ柮嶂??！S襪黃舄?！辏ㄐ柮帷煲m赤舄。永樂三年……襪舄皆赤色，舄用黑絇純，以黃飾舄首。嘉靖八年……朱襪赤舄……”此外皇帝通天冠服用“白襪赤舄”、皮弁服用“白襪黑舄”、武弁服用赤舄、常服用玄履白襪。

親王和官員的履用色有皂、黑、素?！坝H王保和冠服……履用皂綠結(jié)，白襪”，“文武官朝服。洪武二十六年定……俱用梁冠，赤羅衣，白紗中單，青飾領(lǐng)緣，赤羅裳，青緣，赤羅蔽膝，大帶赤、白二色絹，革帶，佩綬，白襪黑履”，“官員忠靜冠服……素履，青綠絳結(jié)，白襪”。官員皆穿白襪，而皂色、素色的履常用青綠色的絳結(jié)裝飾。士人也多穿黑履（圖14）。

從文獻(xiàn)記載而言，黃、赤二色，為皇帝舄履的專屬用色。在《明史· 輿服志》“文武官朝服”條中也明確記載：“萬歷五年，令百官正旦朝賀毋僭躡朱履?！倍聦嵣厦鞔鐾恋男奈奈锖蛨D像中卻有大量男子穿朱履的形象（圖15）。《客座贅語》卷一“巾履”條有：

南都服飾，在慶、歷前猶為樸謹(jǐn)，官戴忠靜冠，士戴方巾而已。近年以來，殊形詭制，日異月新。……足之所履，昔惟云履、素履，無它異式，今則又有方頭、短臉、毬鞋、羅漢靸、僧鞋，其跟益務(wù)為淺薄，至拖曳而后成步，其色則紅、紫、黃、綠，亡所不有。

從明人筆記中可以看出，明初尚素履之風(fēng)，到明末已經(jīng)轉(zhuǎn)變?yōu)榱餍懈魃?。此外，青色多為僧道、文士鞋履常用色（圖16）。

2. 女子鞋履顏色

文獻(xiàn)中記載的女子鞋履顏色有青、紅、素、白等。根據(jù)《明史· 輿服志》的記載，皇后、皇妃、皇嬪及內(nèi)命婦的冠服禮服、常服均用青襪青舄。遺憾的是明代女性容像均不露腳和鞋，難以從圖像中尋找鞋履顏色佐證。

在《金瓶梅詞話》小說中描述民間女子鞋履顏色，有大紅、桃紅、金紅、鴉青、素白、蔥白、沙綠等色。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是紅色系的鞋，如：紅鴛瘦小鞋、紅鴛鳳嘴鞋、大紅鞋、大紅鳳嘴鞋、大紅段子白綾高底鞋、大紅十樣錦鞋、紅睡鞋、大紅遍地金云頭白綾高底鞋、大紅光素段子白綾高底羊皮金云頭鞋、大紅四季花嵌八寶段子白綾平底繡花鞋、大紅鞋素段子白綾平底鞋、金紅鳳頭高底鞋、桃紅素羅羊皮金滾口高底鞋。從描述中可知，無論鞋的形制是高底，還是平底，材料是素緞，還是錦緞，都流行用紅色，尤其是大紅色。

鴉青也是《金瓶梅詞話》中提及較多的鞋色，是黑（烏）青色中帶有紅光的深青色。如：

（王六兒）玉色裙子下邊，顯著趫趫的兩只腳兒，穿著老鴉段子羊皮金云頭鞋兒。（第三十七回）

（王六兒）白挑線絹裙子下邊，顯著趫趫兩只金蓮，穿老鴉段子紗綠鎖線的平底鞋兒。（第四十二回）

（王六兒）腳下老鴉青光素段子高底鞋兒，羊皮金緝的云頭兒。（第六十一回）

（林太太）大紅宮錦寬襕裙子，老鴉白綾高底扣花鞋兒。（第六十九回）

明時，白衣素鞋本是烈女守孝以示清操的鞋，但至明末時卻流行素衣、素服和素鞋，如山東博物館藏有衍圣公夫人繡花白羅裙?！督鹌棵吩~話》中也有白鞋的描述：

西門慶見如意兒穿著玉色對衿襖兒，白布裙子，蔥白段子紗綠高底鞋兒，薄施朱粉。（第七十四回）

四、從鞋履形制看明代服飾的禮與俗

通過對明代鞋履遺存的實物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明代鞋履物質(zhì)性特征豐富。在形制上有明確的性別之分，其中男子鞋履形制根據(jù)鞋頭的差異，有方、圓之分，女子鞋履形制根據(jù)鞋底的特征，有平底與高底之別。明代鞋履所用的材料多元，見有棉、麻、綾、錦、緞等。

履以踐禮，明代鞋履與服飾的配伍和禮制息息相關(guān)。帝王的朱襪赤舄承載赤子丹心之寓，朝服云履借意平步青云之志。鞋以尚俗，明代鞋履的流行與其時代風(fēng)俗密不可分。女子尖頭鞋上的鸚鵡摘桃取白頭偕老之意，男子日常蔾杖芒鞋以追慕古之儀?？傊鞔男呐c服飾相配伍，與穿用者的身份和穿用場合相互關(guān)聯(lián)，共同構(gòu)成明代服飾文化，體現(xiàn)著服飾之禮與日用之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