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毛驢

□冷 杉

那年我七歲，整天跟小伙伴們在田野里奔跑，做些“神出鬼沒”的游戲。父親擔(dān)心我做出出格的事情來，就用欠賬戶的木工款頂來了一頭毛驢，交給我讓我來管理，企圖以此將我“拴”在大家的視線里。

毛驢是灰色的，騍驢。父親用一根線麻繩兒照驢頭大小系了個龍?zhí)?，換下了驢頭上帶來的苘麻繩兒龍?zhí)祝瑤е覡恐H到村中大道上去遛，見人就掰開驢嘴讓人瞧，并沾沾自喜嘴里不停地重復(fù)著一句話：“看，新三歲兒，剛提倆牙?！?/p>

我非常喜歡這頭毛驢，根據(jù)它的毛色，我給它起名叫灰灰。沒事兒我就給它撓癢癢，天熱的時候牽它到河邊兒為它撩水刷毛，洗干凈后把它牽到樹蔭下用帶葉子的柳條兒驅(qū)趕落在它身上的蒼蠅、蚊子、瞎虻和小咬兒。當(dāng)然，我這么極力地親近灰灰，獻殷勤、討好它的主要目的，還是想要盡快地騎到它的背上去。

我的生身之地——前那木嘎土村，西北洼子農(nóng)田防護林帶與農(nóng)田相連的稻田邊兒有片青草地，草地上長有稀疏的喬灌木，自從我家來了灰灰以后，我和灰灰便成了那里的常客。

灰灰很聽我的話，別人家的毛驢都是用繩子將兩條前腿絆在草地上放，而我卻把韁繩往灰灰的脖子上一盤，讓它隨便吃草，有時灰灰高興了就抬起頭沖我“咴兒咴兒”地叫上兩聲，好像是在感謝我對它的寵愛和寬容?；一业挂踩柿x，非常懂事，絕對不會偷偷溜出青草地去吃幾口田里的莊稼。

一來二去，我和灰灰成了名副其實的好朋友。每天放牧歸來，灰灰的背上都馱著兩捆它最喜歡吃的青草，灰灰老老實實地站在我的身邊，等我把青草在它的背上綁好以后，它才乖乖地跟著我，不慌不忙地走上回家的大道，這是我特意為灰灰準(zhǔn)備的夜宵?；一覔P著脖子，支棱起耳朵，四條腿有節(jié)奏地一起一落、一落一起，走得格外的帶勁兒，看上去是那么的精神?；一以谖业木恼樟舷?，毛色漸漸泛出了油亮的光彩，身體長高了許多，也長胖了許多，背部和臀部的肌肉也豐滿起來了。

春夏之交的草地上空，經(jīng)常是不久前還沐浴著炙熱的陽光，過一會兒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鄉(xiāng)親們大田種完農(nóng)活就少了，都把精力用在了農(nóng)田防護林撫育上，用來耕田的牲畜暫時可以休息一陣子了，于是放牧的人會忽然間增加了許多。

有一天上午下小雨，我正披著塑料雨衣在放驢，突然發(fā)現(xiàn)灰灰有些不安心吃草，老是走來走去的，還不時地在別人家毛驢撒尿時跑過去“呲牙咧嘴”地聞上一聞?；一乙郧安皇沁@樣的呀，今天這是怎么了？我蹲在地上，用眼睛緊盯著灰灰的一舉一動，想一探究竟，只見不一會兒，灰灰叉開兩條后腿“嘩啦啦”地撒了一大泡尿。立刻，離它很遠的一頭棕色雄性毛驢叫著就跑了過來。我心頭一陣緊張，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兇的毛驢，擔(dān)心那畜生會傷害到我的灰灰，果然，棕色雄性毛驢跑到灰灰跟前，伸著短粗的厚嘴巴嗅了嗅灰灰的屁股后頭，抬起兩條前腿和前半身，從灰灰的屁股后頭爬上灰灰的脊背。

哎呀，不好了！我立刻跳起來，掀掉蓋在頭上的雨帽，撿起地上的一根柳條兒哭喊著向灰灰跑去?？墒?，任我怎么抽打，棕色雄性毛驢就是不肯下來，而灰灰卻還將上下顫抖的大嘴不時地調(diào)轉(zhuǎn)著方向，直沖我轉(zhuǎn)動著身體，似乎有意在阻止我的行為，又似乎在告訴我，別打它背上的毛驢，它們這都是自愿的。我非常生氣，不管這些，幾乎歇斯底里，我扔掉了柳條兒，跑到農(nóng)田邊上，抄起地頭上老鄉(xiāng)準(zhǔn)備做鋤杠用的一根近兩米長的木棍兒，轉(zhuǎn)身回到草地。可是，這時的灰灰和棕色雄性毛驢已經(jīng)大事完畢。棕色雄性毛驢戀戀不舍地跳下灰灰的脊背，疲憊地到一邊吃草去了，而灰灰則顯得格外地開心和滿足，不停地晃動著它那兩只大耳朵和那條修長的尾巴，就這樣，我在草地上喘了一會兒粗氣以后，還是心疼地走到了灰灰的跟前。我一邊為灰灰梳理著被棕色雄性毛驢弄亂的背毛，一邊委屈得掉下了眼淚。

灰灰安靜地轉(zhuǎn)過頭來望了望我，然后又緩緩地用鼻子聞了聞我的手心，緊接著使勁兒呼出兩股熱氣，噴得我手心直癢癢。我想，這也許是在向我道歉吧！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對灰灰的一反常態(tài)非常的好奇。我沒有騎它，只是悶悶不樂地走在它的旁邊。忽然，我又十分擔(dān)心起灰灰來了，一邊走一邊用手下意識地再一次為灰灰梳理起背毛，后來我才知道，棕色雄性毛驢和灰灰之間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很正常的現(xiàn)象，灰灰到了反群交配、生兒育女的階段了。

可是不管怎樣，從那個雨天起，每當(dāng)目光落到灰灰的身上時，心里總是疙疙瘩瘩的，覺得它不那么完美不那么可愛了。于是有一天，我和父親說最近草不夠新鮮了，灰灰經(jīng)常吃不飽，讓父親把灰灰送到牛群里去代放一段時間。

其實，父親看我每天早出晚歸，熱天曬得紅頭漲臉，雨天淋得直打哆嗦，早就想把灰灰送去代放了，只是又怕我舍不得，一直沒有說。今天，見我主動提出這事兒，父親立刻就同意了，并說下午就去跟牛倌兒說。

騍驢反群發(fā)情的季節(jié)也正是乳牛打欄發(fā)情的季節(jié)，此時的牛群里，整日地繁亂不堪，灰灰很不習(xí)慣，每天只能對付著吃個半飽，總是很不情愿地跟在牛的后面啃食些臟草?；一抑饾u地消瘦下來了，毛也翻卷起來了，眼邊兒出現(xiàn)了很多眼屎，時常無精打采地站在牛圈的欄桿前，可憐巴巴地豎著兩只大耳朵向外面不停地張望。

忽然有一天，牛倌兒跑來對父親說灰灰被牛給頂傷了，父親叫上我急忙跑去牛圈，只見灰灰一瘸一拐地向我們走過來。我摸著灰灰屁股上的傷口，差點兒沒掉下淚來。我對父親說：“咱們把灰灰牽回家去養(yǎng)傷吧，我給它割草，早日把它的傷養(yǎng)好?！?/p>

父親好像沒有注意到我的請求，只是不停地摩挲著灰灰的鬃毛，灰灰雖然比以前消瘦了許多，但肚子似乎大了，肚皮底下的奶子也明晃晃地凸顯在了兩條后腿之間。父親驚喜地叫道：“兒子，灰灰恐怕是揣上駒了，咱們往后可得好好照顧它才行??！”

灰灰被我們牽回家以后，我在草叢中撿來了幾十個馬糞包，撕開皮兒，把里面的粉面兒倒在一張紙上，然后交給父親，父親手托著紙上的藥面兒，照準(zhǔn)灰灰的傷口就狠勁地揉了進去?；一业膫诓坏四?，而且還生了蛆，父親說：“光用馬糞包是不行了?！备赣H又讓我找來了農(nóng)藥敵百蟲，再摻上些六六粉和消炎藥拌了拌，再次揉進了灰灰的傷口里?；一冶惶鄣脕y蹦亂跳、左歪右扭，“咴兒咴兒”地亂叫，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任其折騰了一會兒，兩行淚水就從灰灰的眼眶里流了出來，此時看著灰灰，我的眼睛也潮濕了。父親說：“不用心疼它，這才管用呢！蒼蠅、蚊子、瞎虻、小咬兒什么的，一個也不敢往上落了?！?/p>

果然，用父親的辦法又調(diào)理過幾次以后，灰灰的傷口就漸漸地愈合了。不久，灰灰就恢復(fù)了原來那標(biāo)致的模樣。

在我們前那木嘎土村正南，沿柳河套邊兒農(nóng)田防護林帶旁小路南下，走上十幾公里就到了大山灣村，大山灣村有個叫金永亮的村民家蓋房子請我父親去做木匠活兒。這天晚上，有人捎口信兒說我父親的木工活兒完工了，父親一時高興，多貪了幾杯酒，醉在了金家。以往父親都是天擦黑就趕到家，那天果然天都很黑了還沒有回來。我母親就賭氣地說：“明知道身體不好，還往醉里喝，醉死一個少一個！”

我放心不下，背著母親悄悄牽出灰灰，一路小跑兒出了村?？墒?，不巧得很，當(dāng)我趕到大山灣村金家時，金家人說我父親早就走了。

“走了？不是說喝醉了不能走了嗎？”我疑惑地問?！笆茄?，不喝醉，興許還就住下不走了呢，你父親這個老家伙呀，也不知道是真喝醉了還是假喝醉了，嗚嗚喳喳地喊叫了半天，誰勸說跟誰急，任誰也留不住他！”金家人無奈地擺著手說。聽了這話，我的腦袋頓時就“嗡”地一下，心想父親該不會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情吧？

我二話沒說，牽著灰灰轉(zhuǎn)頭就走上了來時的路。當(dāng)我們走出大山灣村時，曠野里一片沉寂，目光所到之處都是漆黑一片，根本辨不出哪兒是田野、哪兒是農(nóng)田防護林帶、哪兒是草地、哪兒是沙山，只有河道里的流水“嘩啦啦”地響著，泛著微弱的白光。我抬頭看了看夜空，月亮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有幾顆星星偶爾露出臉來默默地眨動幾下眼睛。

第一次走夜路，走不多遠我就迷了路。

我手牽著灰灰急得直哭?；一乙膊焕砦?，竟然徑直走到我的前面去了，還時不時地站下來豎起兩只大耳朵向前方張望一會兒，然后回頭看看我就又接著走，這時的灰灰顯得不慌也不亂，那么沉穩(wěn)，仿佛成了我的引路人。我索性緊緊地跟在灰灰的身后，可是不多久，我就覺得渾身寒毛直豎，總好像后面有什么東西在跟著我們。我膽怯地騎上了灰灰的脊背，此刻，我已經(jīng)把我的一切全都托付給了灰灰，任它去吧，我想，吉兇禍福就看灰灰的了。我閉上了眼睛在灰灰的脊背上聽著“沙噠沙噠”的腳步聲，那么有力又那么堅定，但我的心里還是一片茫然。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里，我好像在灰灰的脊背上睡著了。忽然，在我的潛意識里感覺灰灰似乎停了下來，并用尾巴使勁兒地抽打我的后背，還“咴兒咴兒”地叫個不停。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見了眼前那熟悉的窗戶里射出來了明亮的燈光。啊，我們到家了！我高興地蹦下灰灰的脊背。這時，屋門開了，我的父親和母親同時從屋里跑了出來。父親此刻還有些站不穩(wěn)，眼含熱淚，把我緊緊地摟在懷里，同時把他那滿是胡子茬兒的嘴巴，牢牢地貼在了我稚嫩的臉蛋兒上，而這一刻，我愣是忍著，不像平時那樣喊著叫疼。

父親不再讓灰灰干重活兒了，即使是像推碾子、拉磨這樣非干不可的不算太重的活兒，也是由我和母親換著班兒地幫著它干，被碾糧食的投放量，都比以往要減少許多。

灰灰臨產(chǎn)的前半個月就開始漲奶，走起路來有些合不攏腿。我對此十分好奇，有一天，我鉆到灰灰的肚皮底下張嘴裹它的奶頭兒，沒想到，一股甜絲絲的乳汁真的就流到了我的嘴里。我含著這口乳汁半天沒有下咽，然后就驚喜地將這件事告訴了母親，母親怕我會闖出禍來，就嚇唬我說：“兒子，可不能再去吸吮灰灰的乳汁了，小孩子吃多了驢奶以后會變成小驢駒子的，渾身上下長的全是驢毛?！?/p>

哎呀，我可不想變成小驢駒子，我雖然咽下了一口灰灰的乳汁，但還不至于變成小驢駒子吧？回味一下那種獨特的乳香，我還是下意識地吧嗒吧嗒嘴，接二連三地咽了好幾口似乎帶著些甜味兒的唾沫。

灰灰到了分娩的日子。那天清晨，父親起得特別的早，看過灰灰后趕忙跑進屋，將在被窩里熟睡的我搖醒，興奮地對我說：“兒子，快起來，到外面看小驢駒子去！”

朦朧中聽到這個好消息，我立刻跳起來，邊揉眼睛邊趕忙跟著父親來到外面。父親將驢圈里鋪了一層厚厚的稻草，灰灰趴在了稻草上，喘著粗氣不安地呻吟著?；一曳置洳⒉皇呛茼樌?，表現(xiàn)得很痛苦，不斷地站起來趴下，又站起來又趴下，不停地變換著各種姿勢。這樣過了許久，灰灰的大肚子似乎經(jīng)過了一陣劇烈地動蕩之后，小驢駒子的嘴巴和兩條前腿漸漸地露了出來。

對于灰灰來說，這是個非常的時刻，鬧不好會有生命危險。母親見此急忙端出一盆熱水，守在灰灰的旁邊，母親說：“這是灰灰頭一次分娩，骨縫兒緊，骨盆一時半會兒打不開，大家伙兒都精神著點兒，以防萬一啊！”

母親說的“以防萬一”就是怕灰灰難產(chǎn)，果然不出母親所料，小驢駒子的頭、脖子和前腿露出來后，就停住不再往下走了，以致于灰灰流了好幾陣羊水、使了好幾回大勁之后，仍無濟于事，灰灰憋得“吭吭”地直喘粗氣，眼角幾次流下淚來。父親急得直擦腦門兒上的汗，對母親說：“快動手吧，不能再等了?！?/p>

母親用溫水洗了手，一掏、二揉、三推、四拽，動作十分干凈利落，不上幾分鐘，一個又胖又大的棕色小驢駒子就脫離了母體，眨巴著大眼睛疲憊地喘息在稻草上。母親扒掉小驢駒子身上的護衣，洗了洗手說：“還是個小叫驢蛋子呢！”我們?nèi)胰宿D(zhuǎn)憂為喜，我和母親望著小驢駒子急欲掙扎起身的笨樣兒，都想上前去幫它一把，但被父親制止了。父親的意思是讓它自己站起來，這樣才硬實得快。

由于我們?nèi)胰说木恼樟?，灰灰母子的身體恢復(fù)得很快。不幾天，棕色小驢駒子就圍在灰灰身邊又蹦又跳、又吼又叫，歡喜得不得了。我除了起早貪黑地給灰灰割草外還留意著附近哪塊農(nóng)田收割完了，就在第一時間趕著灰灰到那塊農(nóng)田里去遛秋茬兒，好在冬季落雪之前讓灰灰將秋膘兒搶上。

然而，當(dāng)冬天的第一場雪落下來的時候，父親卻突然病倒了。醫(yī)生說是肺癌晚期，需馬上手術(shù)或者是進行放療、化療。家里沒有那么多錢，母親只得東挪西借向鄉(xiāng)親們開口，但鄉(xiāng)親們家里都不富裕，湊來湊去還是沒有湊夠，母親就含著眼淚說：“把灰灰賣了吧?！?/p>

“賣灰灰？”我吃驚地望著我母親。

“對，為了保住你父親的命，也只能賣灰灰了?！迸挛衣牪磺澹赣H痛苦地把這句話重復(fù)了好幾遍。

我見母親賣灰灰的主意已決，頓時就像傻了一樣，腦袋里“嗡嗡”直響。我覺得自己十分的無助，身體也在剎那間似乎就軟了下來，我的身心疲憊極了，順勢歪倒在炕上就睡了過去。第二天清晨，當(dāng)我來到驢圈門口兒的時候，發(fā)現(xiàn)灰灰母子已經(jīng)不見了，空蕩蕩的驢圈里只有不時地卷起的那一股股冷颼颼的涼風(fēng)。

我悶悶不樂地坐在院子里出了一會兒神，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接一顆地往下掉。我的灰灰現(xiàn)在肯定十分想念我，想念這片青草地、這條河流、這片農(nóng)田防護林帶和整個村莊，它肯定希望自己和孩子還能回到這片青草地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