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的自然史概念汲取了本雅明的理論觀點,又經(jīng)過本土化處理,是一種本土化的自然史。它主要是指歷史通過死亡的方式消逝進自然萬物中,在《生死疲勞》中主要體現(xiàn)為一切恩怨糾葛都是“向死”的,最終回歸自然大地。小說通過“痛苦”“死亡”“輪回”遞進的三重寓言,凸顯了生生死死、綿延不盡的自然史。這種自然史書寫是對魯迅、沈從文開創(chuàng)的鄉(xiāng)土批判/鄉(xiāng)土抒情二元對立傳統(tǒng)的超越,同時也凸顯了中國鄉(xiāng)土文學的民族特性。
[關(guān)鍵詞] 莫言? 《生死疲勞》? 自然史? 鄉(xiāng)土敘事
[中圖分類號] I107.4? ? ? [文獻標識碼] A
莫言是一位富有創(chuàng)造激情的作家,他不愿重復別人,也不愿意重復自己。《生死疲勞》就是莫言進入21世紀以后的一次嶄新嘗試。在表現(xiàn)自然史這條路上,《生死疲勞》是具有代表性的而且獲得了成功。本文采用自然史視角重新解讀《生死疲勞》,將自然史視為《生死疲勞》洞察社會歷史、人類本體和生命存在的思想基礎(chǔ),以期充分理解《生死疲勞》和中國鄉(xiāng)土敘事的本性。
一、本土化的自然史
自然史概念源自西方。它由本雅明率先提出,后經(jīng)阿多諾發(fā)展。本雅明提出自然史是為了打破自然/歷史二元對立,他將自然與歷史納入同一個帶有批判意識的框架之中,在自然中看到社會歷史的存在,也在社會歷史中看到自然的因素,從而在自然與歷史,過去、當下與未來之間架起了一道“自然史”橋梁。在《德意志悲苦劇的起源》一書中,本雅明通過寓言來理解自然史,其要義有如下幾點:其一,自然史不等于自然界的歷史,同樣也包括人類社會的歷史;其二,本雅明關(guān)注的恰恰是人類社會所具有的自然史特征,即人類歷史也歸屬于自然史(因為人類的生物本性決定了其自然屬性);其三,因為人類生存的本質(zhì)是歷史性,所以歷史也屈服于自然;其四,因為死亡劃定了自然的界限,所以只要是“向死”的一切存在,包括自然,也是一個歷史性的存在。
本雅明對于自然史的闡釋無疑是晦澀難懂的,其思想的復雜性與矛盾性也遠遠不是上述論述能夠充分說明的。而且自然史概念本身就蘊含著一組悖論:它是為超越自然/歷史二元對立而提出的一個批判性概念,但這個概念的提出天生就帶有局限性。一般人難以觸及這個概念的核心,為其下一個本質(zhì)性的定義。因此,本文只能最大限度上借鑒這個概念的合理內(nèi)核與創(chuàng)新之處。本雅明視角下的自然史有“死亡”與“寓言”兩個關(guān)鍵向度。這兩個向度既能在《生死疲勞》中得以體現(xiàn),又能提供一把重新解讀文本的鑰匙。
另外,本雅明從學理上對自然史概念的辨析無疑是深刻的,但這一哲學深思顯然有著西方千年思想史的積淀,這種深奧的理論如果直接遷移到中國鄉(xiāng)土敘事中,則必然存在一個難以回避的西方自然史概念對于中國鄉(xiāng)土敘事的理論的適恰性問題。因此,中國學界有必要對這個源自西方的概念做一個本土化處理,讓其落地于有著千年鄉(xiāng)土經(jīng)驗的中國大地?!兑捉?jīng)》作為中國古代思想的源頭之一。其基本思想主要為天地自然之道、變化與恒常之理。千百年來,《易經(jīng)》經(jīng)過流傳,滲透到百姓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皠裾n農(nóng)桑”就表現(xiàn)了統(tǒng)治者和百姓對自然的尊崇之道。因為土地是農(nóng)民安身立命之本,正如費孝通所言:“直接靠農(nóng)業(yè)來謀生的人是粘著在土地上的?!盵1]離開了土地,農(nóng)民就沒有辦法生存。另外,如若考察中國古代歷史變遷,不難發(fā)現(xiàn)中國歷代王朝都無法走出“治亂循環(huán)”的歷史怪圈,而推動這個怪圈不斷循環(huán)的,恰恰是土地。農(nóng)民因沒有土地而起義,也因分得了土地而安身。因此,如果將自然史放置在本土語境下來理解,土地在一定意義上就成為了自然的代名詞。本文所指的自然史便是批判借鑒本雅明的理論,同時結(jié)合中國鄉(xiāng)土傳統(tǒng)的產(chǎn)物。它主要是指“歷史”并非只是人類自主活動意義上設定的,歷史歸屬于一個更廣闊的背景——自然(尤其是土地)。因此,本文所謂的自然史,既有限、謹慎地汲取了本雅明的理論觀點,其理論中的“寓言”“死亡”等向度契合了莫言的敘事技巧,同時還緊貼著中國本土語境。在此意義上,本文的自然史并非空中樓閣,而是本土化的自然史,具有強大的闡釋生命力。
二、自然史的三重寓言
《生死疲勞》的一大突出特點就是用了動物寓言,這也是莫言頗為擅長的。在本雅明看來,寓言是一種自然與歷史特殊交織的產(chǎn)物。小說中最典型的寓言就是動物書寫。動物書寫的寓言又包括兩個層面,一是自然史意義上人的“寓言化”,即人轉(zhuǎn)世成為動物;二是社會歷史層面動物的“寓言化”,即動物變成人。莫言讓西門鬧轉(zhuǎn)世為各種動物,從而用動物視角去解讀人類歷史,去看人的自然存在。從這個意義上來看,人與動物是屬于同一層級的。這部小說既是在寫人,也是在寫自然中的動物。在寫動物時,動物們也對自然土地充滿熱愛。如小說中充滿野性的西門驢,對土地有著本能的愛戀,在河邊享受著土地賜予的自由,是其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
本文從“痛苦”“死亡”“輪回”三重遞進的寓言入手,看《生死疲勞》中自然史的隱現(xiàn)是如何發(fā)揮作用的。
1.痛苦
小說中西門鬧和轉(zhuǎn)世的五種動物,只有狗算是壽終正寢,其他的全部慘遭飛來橫禍,其中尤以牛的死亡最為血腥和痛苦。西門金龍首先鞭打了西門牛,打到“猶如剁肉的案板,血肉模糊”“腮上有被鞭梢撕裂的血口子”[2],但是他依然不罷休,讓一頭蒙古母牛牽著西門牛的鼻子,對著母?!懊屠蘖艘蝗盵2],使其拽著西門牛的鼻子往前挪動,直到西門牛的鼻子硬生生地被扯斷。最后,西門金龍更加狠心,他找來秸稈燒牛,燒至“撕裂的鼻子滴著藍色的血、黑色的血,匯集到牛的肚皮上,像凝滯的焦油一樣遞到地上”[2],直至?;罨畋粺?。莫言用了大量細節(jié)(腮上的血口子)、色彩(藍色的血)、比喻(剁肉的案板)來描繪牛的慘烈與痛苦,而且莫言在書寫這些痛苦時,往往都要反復強調(diào)受難者的無辜性,從而把痛苦呈現(xiàn)到極致。另外,作者還有意設置了一個“看者”,他讓藍臉全程目睹牛的痛苦,以至“雙眼流出血淚和滿嘴的泥土”[2]?!翱凑摺钡拇嬖谑箻O致的苦難得到加倍的放大。更為殘酷的是,莫言還要用輪回的方式讓痛苦與血腥在歷史長河中延續(xù)下去,這其實是一種變相凌遲。
與痛苦構(gòu)成張力的,則是莫言的戲謔。莫言用戲謔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痛苦的嚴肅性,使其不那么沉重,讓這篇“大部頭”獲得了一些“輕盈”的特質(zhì)。如寫西門鬧在陰曹地府受極刑時,莫言用了“像炸雞一樣”“把我叉起來”“炸好了”“焦糊酥脆”[2]這些表達,讓受刑的場面一定程度上具有了戲劇性。這種處理方式一方面緩解了讀者閱讀的沉重感,同時也加強了痛苦書寫的寓言意味。
牛在面臨極端的痛苦時,最終選擇艱難地走向藍臉的土地;豬在溺水而亡時,感到“水很溫暖,是那么舒適”[2]。牛和豬在死亡時,分別遭遇體無完膚和溺水的痛苦,但是它們都選擇了走向自然,似乎大地能夠撫慰遍體鱗傷的牛,水能讓缺氧將死的豬“溫暖舒適”。這些都充分說明大地厚重的力量在吞噬痛苦。莫言用痛苦寓言充分說明了自然史所具有的療愈性力量,自然中的大地與河水能消弭所有的外在傷害,對受難的靈魂實行救贖。
2.死亡
痛苦的盡頭是死亡。死亡無疑也是《生死疲勞》的一大主題。西門鬧的反復死亡以及小說中人物的各式死亡,顯然都被莫言賦予了寓言意義。死亡是人類無法克服的自然事件,它的否定性使其具有了超出人的社會性的強大力量。死亡的存在表明了有一種自然力在對人的生命起著支配作用,它對人的否定是絕對并且不可抗拒的。柏拉圖認為“真正獻身哲學的人所學的無非是赴死和死亡”,意為哲學就是在思考死亡;黑格爾則認為死亡是一種絕對精神,需要完成自身走向永恒。由此可見,西方思想家對死亡的探討總是形而上的。相比之下,中國哲學似乎刻意回避了死亡問題,所以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民間也信奉“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里的“命”和“天”顯然與“地”都指向著未知的自然力。甚至可以說,中國哲學諱談死亡恰恰是因為看清了死亡就是對自然大地的回歸,生命回歸大地是一個不可抗拒的自然過程,所以毋庸多言。從這個意義上看,中國哲學中的死亡始終是“祛魅”的。
而在小說的結(jié)尾,恰有這樣一段關(guān)于死亡的描寫:“藍解放將春苗的骨灰埋葬在他父親那塊著名的土地上。春苗的墳墓緊挨著合作的墳墓,他們的墳墓前都沒有豎立墓碑。起初,這兩個墳墓還有所區(qū)別,但當春苗的墓上也長滿野草后,就與合作的墳墓一模一樣了。埋葬了春苗之后不久,老英雄龐虎也死了。藍解放把老岳母王樂云的骨灰與岳父的骨灰合在一處,背回西門屯,埋葬在父親藍臉的墳墓旁邊?!盵2]墳墓是死亡的歸宿,長滿野草則指的是墳墓荒蕪?;氖彽膲災?,便與土地本身沒有區(qū)別了。這片土地上的人,生前有著不同的階級和立場,種種是非恩怨,糾纏不斷,可是當他們死后,“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在黃土壟中勾銷了,在世的恩怨都被在地的泥土和野草抹平了”[3]。小說中有一句話深刻道出了這一點:“一切來自土地的都將回歸土地。”[2]在厚重的泥土面前,歷史顯然已經(jīng)“無言”,成為了靜默性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作為更加本體性存在的自然。在《生死疲勞》的鄉(xiāng)土世界里,死亡使得自然和歷史交匯溶解,歷史失語,自然也不再只是小說的背景,而是成為這座鄉(xiāng)村的主體景象,這就是自然史強大的力量。人類、階級、歷史……所有這些看似非自然的東西最終都凸顯了自然本性。不管是鄉(xiāng)村的終結(jié),還是現(xiàn)代歷史的到來,終究都在大地上,和驢、牛、豬、狗、猴等自然事物一樣,都是這個自然的一部分,終究都歸屬于自然史。
3.輪回
大地彌散了痛苦,通過死亡讓生命回歸自然本體,因此死亡是痛苦的終點。至此,似乎兩重寓言就足以能夠說明《生死疲勞》中的自然史,又何必再引入輪回?輪回對于自然史到底有何意義?本文認為,輪回恰恰是《生死疲勞》最特別的地方。一方面,它讓莫言的鄉(xiāng)土敘事不同于他個人的既往作品;另一方面,又和其他鄉(xiāng)土作家區(qū)別開來。陳忠實、賈平凹、閻連科、劉震云、阿來等人的鄉(xiāng)土敘事或多或少也能體現(xiàn)出自然史,但是那種自然史是普遍的、泛化的。而輪回讓自然史觀念根深蒂固,也讓《生死疲勞》觸及到了自然史的深層規(guī)律。因為輪回的存在,賦予了死亡在時間意義上的無限性,死亡既是終點,也是下一個輪回的新起點。
《生死疲勞》中不僅有生死輪回,還有一重人與土地關(guān)系的輪回,這就牽涉到了生產(chǎn)關(guān)系、人倫關(guān)系、人與土地的情感等。小說中人與土地關(guān)系的輪回嵌入在生死輪回中,兩重輪回相互交織。將這些串聯(lián)起來的是什么?正是作為自然代表的土地,這一切都是自然史運作的結(jié)果。
《生死疲勞》中閻王之所以讓西門鬧反復輪回,是為了借輪回的方式使其忘卻仇恨,所以閻王說:“把所有的仇恨發(fā)泄干凈,然后,便是你重新做人的時辰?!盵2]輪回在小說中的原初目的是消解仇恨。也就是說,閻王讓西門鬧反復死亡,其實是為了更好的重生。至此,又有一層被埋藏得更深的、更宏大的輪回顯現(xiàn)出來,即從“空”向“實”再向“空”。什么是“空”?人類社會歷史的一切存在都源自土地,土地最后也變成本體論的東西。而這些來自土地的一切又會以死亡的方式回到土地,那么最終也就是“空”。那又該如何表現(xiàn)這個由“實”到“空”的過程?答案是死亡。但一次又一次輪回的驅(qū)動力卻又是生。也就是說,生死輪回恰恰表現(xiàn)的是對生的執(zhí)著。為什么會有生死輪回?因為死亡雖然是歸宿,但萬物又不甘于死亡,所以生的驅(qū)動力又促使萬物去找尋生的可能,而這種尋找便是由“空”到“實”的過程?!渡榔凇分械妮喕夭⒎巧饬x上的簡單重復,每一次重生的歷史固然包含著暴力、病痛、死亡,但同時也在時間的種子里孕育了生生不息的東西。生生死死,綿延無盡,這才是自然史更深層更本質(zhì)的規(guī)律。如果只是死亡,只有“空”,而沒有從“空”到“實”再到“空”的永恒無盡的過程,那又如何凸顯自然史的存在及其意義?如何凸顯自然史的永恒?正是從“空”到“實”再到“空”的過程,循環(huán)地、永恒地、螺旋式地反復凸顯、強調(diào)著自然史的意義。從這個意義上說,通過輪回揭示自然史的深層奧秘,正是《生死疲勞》的獨特性和莫言的高明之處。
三、結(jié)語
20世紀90年代以后,一批杰出的鄉(xiāng)土作家的作品其實都能體現(xiàn)出自然史的存在。那么,發(fā)掘鄉(xiāng)土敘事中的自然史對于中國文學史又有何意義?它又是否能夠成為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中彰顯自身獨特性的有力武器?自五四新文學運動以來,中國的鄉(xiāng)土敘事一直有著兩條路徑,一條是魯迅開創(chuàng)的“鄉(xiāng)土批判”,還有一條是沈從文開創(chuàng)的“鄉(xiāng)土抒情”。莫言對病與痛、苦難與死亡的揭示顯然不屬于沈從文式的“鄉(xiāng)土抒情”,那它是否歸屬于魯迅的“鄉(xiāng)土批判”呢?答案是否定的。陳曉明曾經(jīng)擬了一個非常形象的比喻:“如果說魯迅對鄉(xiāng)村的書寫帶有強烈的知識分子批判性,那么莫言更像是一個狂野的農(nóng)村男孩?!盵4]孫郁也曾對魯迅和莫言二人進行過比較,他認為:“他(莫言)代表的不是書齋里的文人,也非文化精英,而是土地上的千萬個農(nóng)民?!盵5]在此意義上,莫言與趙樹理也有著一致性——他們都是農(nóng)民的代言人。另外,不論是魯迅還是沈從文的鄉(xiāng)土書寫,自然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個點綴物,就像柄谷行人在解析日本文學“風景之發(fā)現(xiàn)”時所指出的“現(xiàn)代性的認知裝置”[6]。而莫言則讓自然土地不再是背景與“裝置”,轉(zhuǎn)而成為了自足的主體性存在。所以張清華將其稱為“東方式的阿都尼斯”[7],他讓土地“重生”。因此,書寫自然史的鄉(xiāng)土敘事,打破了傳統(tǒng)鄉(xiāng)土批判/鄉(xiāng)土抒情的二元對立,建構(gòu)了另一種鄉(xiāng)土敘事立場。嚴格來說,這也不是莫言獨創(chuàng)的,20世紀90年代以后一批杰出的鄉(xiāng)土作家都不自覺地走上了這條新路,從而也共同托舉出中國當代文學的一座高峰。也正因此,莫言作為其中的代表,摘下諾貝爾獎的桂冠也就順理成章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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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夏? 波)
作者簡介:徐榮先,山東大學文學院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