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蔚東 王悅
2019年中央電視臺舉辦的中國器樂電視大賽的20某個賽段后,一位評委給出的評語是:“我們作為人民藝術工作者要‘講究,不要‘將就!”話音剛落,全場掌聲雷動,說這句話的評委正是我國打擊樂演奏家、教育家,中國歌劇舞劇院原副院長金紀廣。
“將就”和"講究”在金紀廣身上都很鮮明?!拔疫@人挺‘將就的,沒什么物欲,精力得用在刀刃上!”他曾對學生如是說。金紀廣的講究映射在他人生的很多面:他對工作講究,作為藝術管理者對每一環(huán)節(jié)的問題皆予以重視與跟進;他對音樂講究,曾因一個音色問題而設計出多款鼓槌;他對學生講究,課上嚴厲的他,走出課堂又成了事無巨細的大家長。
一、青衿之志履踐致遠
1946年10月,金紀廣出生在北京東城區(qū)船板胡同的一個普通家庭。其父母重視教育,在孩童時期便把他送入北京市少年宮學習中阮,后加入西洋樂鼓號隊,這些都為他以后的人生埋下了音樂的種子。1961年,中央歌劇舞劇院(現(xiàn)中央歌劇院)學員班面向少年宮招生,年僅15歲的金紀廣以優(yōu)異的成績順利考取打擊樂專業(yè)。由于該學員班缺乏系統(tǒng)的打擊樂教學體系和師資,時任中央歌劇舞劇院管弦樂團團長的黎國荃便決定將打擊樂學生送入中央音樂學院學習;同年9月,金紀廣得以跟隨趙紀教授(我國打擊樂事業(yè)重要奠基者)系統(tǒng)學習打擊樂演奏,開始了一邊在校學習,一邊在中央歌劇舞劇院樂團進修的日子。
1966年,根據(jù)電影《天山的紅花》改編的民族歌劇《阿依古麗》在廣州上演,其中有一段木琴獨奏,這是金紀廣首次登臺擔任獨奏,其出色的發(fā)揮讓多位同行一致認為他是打擊樂的“好苗子”。就在事業(yè)上剛嶄露頭角的數(shù)月后,“文革”便開始了,金紀廣被下放至天津郊區(qū)農(nóng)場種植水稻。務農(nóng)期間,他沒有放棄自己的專業(yè),以板凳為鼓,自制“玻璃馬林巴”,想盡一切辦法進行練習。金紀廣的勤奮給他帶來了回報,1971年返京后,他便受邀演奏木琴改編曲《紅色娘子軍》《白毛女》等作品;1976年,文化藝術迎來繁榮時期,回歸單位后他再度受邀于首都體育館演奏木琴獨奏曲《勝利的鑼鼓敲起來》。伴隨著大環(huán)境的改善,我國停滯良久的打擊樂事業(yè)迎來了穩(wěn)定的發(fā)展階段,特別是鍵盤類打擊樂在中國受到更多作曲家的關注,并逐漸開始創(chuàng)作以木琴為代表的鍵盤類打擊樂器的作品,金紀廣的演奏推動了打擊樂在中國的發(fā)展。在80年代到90年代初,金紀廣受邀于中央音樂學院任教,期間培養(yǎng)出包括李飚等人在內的數(shù)位打擊樂演奏家。
1994年起,金紀廣出任中央歌劇院交響樂團團長,率團完成國內外多場重要演出。90年代后期,伴隨我國劇院演出的高度集成化和市場化需要,多個演藝單位進行內部改革與結構調整。2001年7月,金紀廣調入中國歌劇舞劇院出任演出項目部主任和院長助理;2005年8月起,擔任副院長,分管劇目創(chuàng)作演出以及民族樂團等工作。在該劇院工作期間,金紀廣牽頭推出了多部經(jīng)典作品,其中包括音樂劇《花木蘭》、歌劇《瑤姬傳奇》《徐福》《荒山狐月》《八女投江》、歌舞劇《望云夫》《茉莉花》等。
劇目創(chuàng)作始終是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載體。新世紀的中國,隨著經(jīng)濟的迅速發(fā)展,大眾對新的文化藝術充滿了期待。金紀廣召集同事討論并推出《歲月如歌》《金色旋律》《盛世諧音》等音樂會劇目,其中《歲月如歌》是一場將民樂、人聲、電聲和舞美相結合的創(chuàng)新音樂會,這種形式新穎的演出讓當時的觀眾感受到了音樂表演、舞臺美術與多媒體藝術相融合的震撼。劇目推出后邀約不斷,成為我國劇目創(chuàng)作史中的創(chuàng)舉。
作為劇院管理者,金紀廣順應時代的潮流推陳出新,增強了觀眾對民族文化的了解,打開了大眾的文化視野。2006年,金紀廣適齡退休,劇院返聘其為藝術指導。作為返聘專家,他依然積極召集開展劇目研討會,為劇院發(fā)展建言獻策。金紀廣主張把民族文化帶向世界,抓住機遇、與時俱進,開拓更廣闊的市場,在中國歌劇舞劇提供的多份會議記錄中寫道:金紀廣多次強調原創(chuàng)劇目要“走出去”,優(yōu)秀劇目要“引進來”。為此,他帶領劇團連續(xù)10屆參加澳門音樂節(jié),演出十余場歌劇,邀請國際樂團來華交流演出,推動了我國文化藝術事業(yè)走向多元化、市場化與個性化的發(fā)展道路,同時又兼具創(chuàng)新性與開拓性。他的改革舉措加快了我國劇院藝術邁向國際化的步伐。
二、金聲玉振刮摩淬勵
由于在打擊樂方面突出的演奏才能,1976年,中國出土文物工作委員會聘請金紀廣等人測試演奏一套完整的編鐘——長臺關楚墓荊歷編鐘(1957年于河南省信陽市長臺關出土)。
接到邀請后,金紀廣立即召集了幾位出色的打擊樂演奏家共同參與到研究工作中。在中國科學院聲學研究所,金紀廣等人用多種不同材質的琴槌在長臺關楚墓編鐘上進行聲音測試。編鐘在聲學上的設計蘊含著古人的巧思與前瞻性,編鐘的本體近似兩片瓦片互相扣合,一枚編鐘就包括“衡、甬、舞、鉦、枚、鼓、于、銑”多個部分,其中“鼓”就是用于演奏編鐘的敲擊點。金紀廣等人在測試中發(fā)現(xiàn),該套編鐘的共鳴效果與現(xiàn)代打擊樂器相較甚遠,敲擊位置、演奏力度與琴槌的不同使其共鳴以及音色產(chǎn)生很大差異。金紀廣強調探究演奏法的重要性,經(jīng)過多次測試后得出在演奏上需要用“自然撞擊”的結論,運用槌的慣性力量進行演奏,而非借力,這樣就能避免很多雜音,得到更干凈的音色。①編鐘的“鼓”分為“正鼓”與“側鼓”, “正鼓”音也稱為“隧音”,這兩個不同的位置演奏出的音高互為三度關系。通過這次測試,金紀廣等人不僅再次印證了音樂學家黃翔鵬先生“一鐘雙音”的理論②,還揭開了編鐘在演奏法上的面紗,賦予了編鐘演奏的專業(yè)性,為后人提供了寶貴經(jīng)驗,特別是在古樂器演奏研究方面有著重要的學術意義。
隨后,金紀廣與古琴演奏家吳文光先生受邀在北京飯店使用長臺關楚墓編鐘和古琴一同錄制了樂曲《梅花三弄》,與昆曲藝術家蔡瑤銑先生合作了《江梅引》,這兩首作品跟隨長臺關楚墓編鐘參加中國古代藝術珍寶展覽出訪多國。
金紀廣與編鐘的緣分不止于此。1978年,曾侯乙編鐘在湖北隨州出土,1980年,金紀廣再次受邀錄制該編鐘。與演奏長臺關楚墓編鐘不同,曾侯乙編鐘的體量與數(shù)量之龐大促使他再次優(yōu)化演奏法,為此他自制了多副新型槌用于演奏與測試。經(jīng)過深入的研究與摸索,金紀廣等演奏家錄制了包括《故鄉(xiāng)的親人》《草原上》《至圣夜》《楚商》《朝樂》《豆葉黃》《歡樂頌》《幽蘭》《數(shù)蛤蟆》等十首作品。同年,中央電視臺邀請金紀廣錄制編鐘紀錄片《古樂佳音》,該片再一次拉近了編鐘與大眾的距離,讓人們對編鐘演奏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
經(jīng)過幾十年在演奏與聲學上的探索改良后,無論是現(xiàn)代編鐘復制品還是工藝品,在制造上都更加規(guī)范,皆可“勝任”編鐘的音樂創(chuàng)作、表演及普及工作。金紀廣曾更換過多副自制槌演奏,通過多次推敲后才確定使用榔頭型木質鐘槌,并在編鐘的演奏法上強調“敲”與“碰”對音色的影響,提倡在演奏編鐘時應懷有敬畏之情并注重音色的準確。他說:“碰擊與敲擊如同拍門與敲門,二者的方法與音色定然不同。聲音及色彩的概念是打擊樂藝術的重中之重?!边@只是金紀廣對演奏持有嚴謹態(tài)度的一方面,珍貴的“編鐘情節(jié)”一直藏在他的心里。退休后,金紀廣依然廣泛閱讀編鐘相關文獻,舉辦多場公益課堂與講座,將編鐘的知識傳承給年輕人。他所規(guī)范的編鐘演奏法,通過言傳身教被后人不斷沿用至今,為我國音樂史學研究與表演實踐作出了重要貢獻。
三、弦歌不輟薪火相傳
1977年高考恢復后,金紀廣受聘于中央音樂學院期間,和同事一道推進教學改革工作、邀請多位國際專家來華交流,為我國打擊樂的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我國在當時的打擊樂學科還處在發(fā)展階段,無論從硬件設施還是師資力量都存在諸多困難,可以同國際接軌的打擊樂譜更是寥寥無幾,金紀廣只能通過聽磁帶和抄寫樂譜等“土辦法”為學生歸納學習重點。③現(xiàn)如今,在金紀廣的學生李飚的積極推進下,中央音樂學院圖書館館藏打擊樂譜已近萬冊,成為我國打擊樂譜最全面的圖書館之一。
金紀廣重視演奏表現(xiàn)力的培養(yǎng),將其對音樂的追求融入教學,培養(yǎng)了一大批目前活躍在舞臺和奮斗在教學一線的打擊樂演奏家。我國的打擊樂教育事業(yè)近些年突飛猛進,中國選手在國際比賽中屢創(chuàng)佳績,斐然的成績皆離不開一代代打擊樂前輩的薪火相傳,他們將所學內容傳承與發(fā)展,可謂“前人栽樹,后人乘涼”。
金紀廣曾撰寫多篇打擊樂學術論文,例如,和劉光泗教授共同撰寫的《西爾維奧·加爾達在北京》④詳細記載了建國以來首位來華講學的外國打擊樂專家的情況,也記錄下中國學子首次看到專業(yè)打擊樂音樂會的感受、外請專家的教學內容以及因文化交流而建立的深厚友誼;《趙紀小鼓作品淺析》⑤剖析了趙紀教授多部原創(chuàng)小軍鼓作品,為中國打擊樂作品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理論依據(jù)。2019年,金紀廣組織編寫了《中國歌劇舞劇院社會藝術水平考級教材(定音鼓與打擊樂器)》,每個細節(jié)都嚴格遵守學術規(guī)范,專家們“有時會因為一拍的節(jié)奏或是一個微小的標注而花費大量時間爭論研討”⑥。
樂器資源問題是打擊樂從業(yè)者的重中之重,早期,我國打擊樂器大多依賴國外進口。為解決這一問題,金紀廣定期深入天津津寶樂器廠進行調研與指導,該廠所生產(chǎn)的打擊樂器在他的建議下不斷改良,逐步成為中國自主樂器品牌的佼佼者。我國制造的打擊樂器近年來在世界上成為了高質量的代名詞,倍受國際音樂家青睞。
“國家之大,造成了打擊樂發(fā)展不平衡的狀況在所難免,唯有用愛心和耐心面對現(xiàn)實?!雹诙嗄暌詠?,金紀廣為平衡好我國不同地區(qū)的打擊樂發(fā)展水平,走訪無數(shù)學校與機構,開展藝術普及講座、給各地打擊樂活動助力。2021年,文化和旅游部為金紀廣頒發(fā)了“最美志愿者”稱號。
四、櫛風沐雨德道流長
金紀廣退休后,依然繼續(xù)為我國的藝術事業(yè)發(fā)揮著余熱。作為藝術管理者,他繼續(xù)參加各類劇目研討會,推動我國演藝事業(yè)的發(fā)展;作為教師,他培養(yǎng)學生,撰寫打擊樂教材;作為中國打擊樂學會會長,他積極推動我國打擊樂事業(yè)發(fā)展,支持全國各地的打擊樂活動及各類賽事的舉辦;作為藝術家,他深入基層開展美育教育……據(jù)金紀廣的家人、同事與學生回憶,只要是與工作相關的事,他總是拼命地干、務實地干,即使在其古稀之年,依舊日夜奔波、席不暇暖、親力親為。金紀廣秉承著“藝術為人民”的工作態(tài)度,為我國藝術事業(yè)奮斗終身,獲得了由多個單位頒發(fā)的終身成就獎。
2021年10月,金紀廣被診斷為癌癥晚期,除家人外,他沒有同其他人提起生病之事,依舊為普及打擊樂相關的活動助陣。2022年9月5日,金紀廣離開了我們?;仡櫵囊簧?,每個階段都在藝術上踐行著自己的座右銘。金紀廣曾交代家人,后事一切從簡,不舉行追悼會。安葬當日,金紀廣的家人和幾位學生到場,送別他的人生最后一站。就是這么一位“講究人”,在面對自己的后事時“將就”了一次。金紀廣的藝術精神將永遠流淌在中國打擊樂發(fā)展史的長河中,滔滔不絕。
①2022年11月26日,筆者對金紀廣生前好友、事件親歷者沙玉華先生的電話采訪。
②譚維四《湖北隨縣曾侯乙墓發(fā)掘記》,載《中國著名古墓發(fā)掘記》,臺北: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95年版,第56頁。
③李飚、畢國祥等《我們懷念金紀廣老師》, 《音樂周報》2022年9月14日, A12版。
④劉光泗、金紀廣《西爾維奧·加爾達在北京》, 《人民音樂》1983年第8期,第2頁。
⑤金紀廣《趙紀小鼓作品淺析》, 《人民音樂》2009年第10期,第2頁。
⑥《中國歌劇舞劇院社會藝術水平考級教材(定音鼓與打擊樂器)》前言。
⑦孟建軍《行進鼓樂在中國——訪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打擊樂學會會長金紀廣》, 《樂器》2019年第3期,第70頁。
林蔚東中山大學藝術學院教師
王悅首都師范大學音樂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