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農(nóng)村的男娃,念到初三或高三,考不上去了,一般是先去建筑工地上干些粗活兒。
所謂建筑工地,起步是村鄰起房子的場所。高三“下來”那段時間,天燈就在這樣的工地上,從夏天一直干到來年春天。
春天活兒最多。農(nóng)人起房子多挑在春天,村頭斜坡上的野花開放前后。那時,人都穿單衫做活兒,膀子甩得開,也不用騰出手來抹汗,一天的活兒能干出冬夏一天半的量。
但也有短處,就是做活兒的泥瓦人,吃完午飯后,也會犯一點春困,又都是爬高下低的活兒,帶工的人,就讓大家像城市里的人一樣,午休,時間控在個把小時內(nèi)。
天燈等幾個年輕的小泥瓦工,很看重這個時辰,一定要在村頭,找個安靜的斜坡,坡度要不高不低,土松草軟,直躺上去,胳膊護住眼睛,迷迷瞪瞪就能打發(fā)掉一些春困。
剛開始,他們會真睡。后來花開得盛了,躺下去花香四溢,隨手摘一朵,搓著花梗,看著前方被坡度拉低的天空,你一言我一語起來。
瘦瘦的、一對瞇縫眼的小勇挑起一個大話題,許多個午休再沒停下來過。
他說他鄰居在上海賣菜賣發(fā)了,冬天回家,不穿棉襖,穿羽絨衣,又輕又貴,聽說是幾窩白鴨的毛卸下來,才能裝夠一件羽絨衣,冬天全上海的人都在穿羽絨衣。
而頭發(fā)卷曲、說話很直溜的大廣,指著遠方的棉田說,一件棉襖也得一分棉花地,但鴨毛弄到上海就值了大錢,又有了身份。棉花就是去了北京也沒聽說怎么變,反正沒羽絨衣聽上去那樣風光。
“羽絨衣真輕啊,鄰居脫下來讓天燈試穿過,你們說怎么樣,穿上后整個人好像輕了十幾斤?!毙∮虏磉^大廣的內(nèi)容說,“怪不得長羽毛的都能飛,輕啊?!闭f著呢,恰好有幾只鳥兒掠過斜坡,飛過他們頭頂,停向另一側斜坡。
大廣又說,看來小勇以后想要跟鄰居去上海賣菜了。他呢,才不想去那么大的城市,等他再干幾個村的房子,手藝攢得差不多了,到縣城這個級別的城市去,貼著地干。干什么呢,建花園,把十里八鄉(xiāng)見過的花,騰出一些棉花田,集中到田里,正兒八經(jīng)地讓它們長起來,等縣城里幫人建好花園了,花也順勢供過去,多頭賺錢。
文壯的嘴很大,嘴大吃豬羊,平時想法也很大。他續(xù)上小勇的話題說,他想等小勇那個村的鄰居回來,跟他一起去見一見,問一問他在哪家店買的羽絨衣,他是不是可以養(yǎng)一些雞鴨,順著那家店的線索,找到做羽絨衣的廠家,他們來收也行,自己送過去也行,反正羽毛輕,比做泥瓦工省勁多了。
天燈是少有的戴著眼鏡做泥瓦小工的人,力氣被念書用掉一部分,道行更比他們都淺,平時話不多,但很會總結,他們都習慣用“大學生”稱呼天燈。天燈幫他們?nèi)齻€人分析,無論是上海、北京還是縣城,那里好的東西,看來都能在村子里找到底子,面包是小麥做的,北京全聚德的鴨子可能是小勇他娘養(yǎng)的,浦東機場的瓷磚就咱這個帶工的頭兒年輕時闖上海時給貼上的。
話說到這里,大家的神色顯得很莊嚴,眼神里頭都有些了勁,“對對對”之后,大家估摸一下時間,嚷著“睡一會兒,睡一會兒”,然后側過身避光,睡上十分八分鐘。
天燈側躺睡不著,有一個中午,就看到天上有飛機經(jīng)過,也主動挑起話題。說起了村里的一位真的大學生,叫桂香,考上北京大學,或者北京的大學,反正很厲害,研究飛機的轱轆。他把聽來的桂香如何研究飛機轱轆的事,在斜坡上說起來。手大、腳寬、心細的海峰,隔著兩個人大聲說,研究飛機翅膀才厲害,飛機在天上又不用轱轆跑。天燈辯解,起落時全靠轱轆啊,鳥沒有腳也不會是鳥了。海峰就笑笑說,鬧著玩的,就是他在北京研究一根針,也是厲害的,但話也要說回來,他一只手能抓四塊紅磚,那個研究飛機轱轆的,保準兒沒他這個指力。不同人不同用,比如說你,戴著眼鏡,遲早要做回大學生的。
整個春天的午間,大家說的話,跟斜坡上的草與花一樣,一天盛一天。天燈在泥瓦隊,是跟海峰一起做抬紅磚、運水泥、摻沙子等活兒。手大腳寬的海峰,兩人抬的扁擔尺寸上,一直心細地“讓”他四五指的距離。他總是說,讓大學生一點,以后念大學后別忘了咱啊!實際上,天燈戴著眼鏡到工地上后,掙點錢,能不能再去復讀還是個未知數(shù),畢竟他是爺爺奶奶帶大的,爺爺奶奶老了,他覺得這樣一直干下去,也挺好。
春日將盡,一個午間,他們又躺上了斜坡,身下的草像仰面承接的陽光一樣扎人,野花的香氣也寡淡起來。那天,一戶人家的房子完工,主家中午管了幾兩酒,地面上再收拾收拾,就該換一個工地了。他們幾個照例去斜坡上午休,海峰這個工友突然站在斜坡頂,擺動雙手,發(fā)表演講似的說,咱們這些個人,誰最有可能先去上海,誰?告訴你們,“大學生”!不能再等了,讓“大學生”先去上海!為什么?我看到他的手疊著水皰,他的肩膀午休都不敢側著躺,他不是這塊料,他是去上海讀大學的料。那他怎么不去復讀了,想掙錢去讀。他掙什么錢?!我們來,咱們暫時都用不著那么多錢,這座房子蓋完了,咱們合起來,送他去縣城復讀!
小勇、大廣、文壯都從斜坡上躍起來,齊聲說,好!
這四個躺在斜坡上的工友,真的在那年春天過后,“架”著天燈去縣城復讀了。小勇說,都是躺到斜坡上說的話,站起來,走起來,就發(fā)現(xiàn)沒那么長的腿了,哪里還去得了上海呢;大廣說,等他娶媳婦了,天燈要是大學還沒畢業(yè),他媳婦要是同意,就繼續(xù)供下去;文壯說,他的名字帶著文字,但后面有一個“壯”字,壓過“文”字,就是出壯力的命,“文”就靠你了。
海峰則說,他們四個早就說好了,別有壓力,時間過去一段了,考不上也不是你的錯,還有下一年,下一年復讀的錢,在下一個村的工地上等著了。
天燈在第二年考上了上海附近一座城市的大學,畢業(yè)后,又在上海一家著名的鋼鐵公司上了班,一路沖上了區(qū)域營銷老總的職位。此后,每一年春節(jié)回蘇北老家,他都會帶一批當年最新款的羽絨服,有大人的,有小孩的,有中年的,給小勇、大廣、文壯、海峰一家人備齊。他們幾個,都還在老家務農(nóng),有時周邊小城,有時就是縣城工地上,泥瓦工這條道走到黑了。他們的日子還算過得去,不缺衣少吃,但穿上天燈從上海帶回的羽絨衣,就像穿在了臉上,很有光。
天燈是我們的主管領導,也是在一個春日的微醺午后,他跟我們講述了自己的成長故事。末了,他還感慨地說,你說我怎么能不努力工作,怎么會不努力工作呢!我一邊把他的故事,以及四個工友往心里記,一邊帶頭點頭,跟大家一起回了兩個字:明白!
作者簡介
劉兆亮,1981年生,曾做過媒體記者、編輯,現(xiàn)居杭州?!肚鄭u啊,青島》獲2007—2008年度《小小說選刊》優(yōu)秀作品獎,《南京往事》獲《百花園》雜志2022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
[責任編輯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