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讀王瑛的新詩集《山有木兮》前,我對于“詩意生活”這四個字的具體含義其實是很模糊很困惑的。到底怎樣的生活才能叫“詩意生活”?日常生活中的“詩意”又能指向什么?懷著這種疑惑,我曾在網(wǎng)絡上找解釋。記得有人解讀說“慢”生活就是“詩意生活”,但什么才叫“慢”呢?不需要為生計奔波、可以享受生活中的細碎時光?這的確意味著有更多時間去感受“詩意”,但這解釋明顯是要與當前社會的“快”節(jié)奏生活方式區(qū)別開來,強調(diào)的是“慢”生活的舒適與愜意。顯然,這里是把“詩意”等于“愜意”了。愜意的生活怎么就是“詩意”呢?這解釋明顯把“詩意”的內(nèi)涵狹隘化了。“慢”生活并不能等于“詩意生活”,“快”節(jié)奏的生活也不必然就不“詩意”。最近有一個叫王計兵的快遞員就經(jīng)常在“趕時間”送快遞的時候?qū)懺?,我們讀他的詩,也能體會到一種獨特的“詩意生活”。拋開“愜意”一解,還有人把“詩意生活”解釋為能夠從現(xiàn)實生活中的柴米油鹽里生出情趣。這個解釋似乎隔絕了“生活條件”這一基礎(chǔ),強調(diào)的是生活態(tài)度,可以把慢生活、快節(jié)奏生活都納入其中,但“生出情趣”又做何解呢?“情趣”二字似乎又把“詩意”的含義給限定了。類似的解釋還有很多,但基本都趨向簡單化、膚淺化,強調(diào)的是一種舒適的生活狀態(tài),而淡化“詩意”二字的“詩性”內(nèi)涵。
沒有詩性,何談詩意?我無法理解一種與詩無關(guān)的生活可以喚作詩意生活——沒有詩,就讓它歸于“愜意”吧。但是,“詩意生活”也并不能與“詩人的生活”畫等號,后者突出的是職業(yè)化的詩人生活。就我個人的傾向來看,“詩意生活”,既不能沒有詩,也不能“只有詩”,它應該偏向于一種非職業(yè)化的“詩人生活”。非職業(yè)化意味著不將“詩意生活”作為一種詩人身份的職業(yè)化生活,這免去了作為職業(yè)必然需要面對的各種現(xiàn)實顧慮,尤其摒棄了“職業(yè)詩人圈”里的種種是非。從另一個維度來看,這種不職業(yè)化的詩人生活,也就保留了作為詩人的生活中的最純粹、最自在的那部分?!霸娨馍睢睉撌墙⒃谶@種純粹和自在之上的詩人生活,這種生活有詩,也有愜意。王瑛的詩歌及其作為詩人的生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生動地詮釋了一種“詩意生活”。
王瑛的職業(yè)是高校教師,日常工作是學術(shù)研究和教學管理,她在敘事學領(lǐng)域有重要的學術(shù)成果,教學管理方面也成績斐然。寫詩并不是王瑛的職業(yè),她不靠詩歌生存,她不會在意自己的詩歌寫出來需要發(fā)表在哪里、要獲得什么獎。當然,如果能發(fā)表到更多刊物、能拿更多的獎,她肯定也會很開心、會更積極開展詩歌創(chuàng)作。我這里要說的是,王瑛這種不以寫詩為職業(yè)的“圈外”狀態(tài),讓她獲得了一種理想的“詩意生活”。這一生活狀態(tài),不單是說她的生活有了詩歌、很是愜意,更指向其詩歌所呈現(xiàn)出來的生活意趣和審美內(nèi)涵。因為不是職業(yè)化詩歌寫作,她的詩更接近她自身的生活,不會出現(xiàn)當前詩歌界流行的高蹈形式和理論做派,更不至于淪為某種使命化的寫作。這部詩集里面有首詩《我總是想要櫻花盛開》,熟悉王瑛身份的讀者應該知道,這“櫻花盛開”并不是抽象意義上的說法,它與可能超離“櫻花”本身的知識觀念無關(guān),它就是很具體的、王瑛的工作生活所在地廣州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校園內(nèi)的“櫻花盛開”??删唧w看這首詩:“想起來的時候櫻花已經(jīng)謝了 / 林子里有畫眉婉轉(zhuǎn)在唱 / 我不想說我心里有一點點悲傷 / 我沒有看見花瓣兒飄零 / 也沒有看見草木生長 / 白鶴如此優(yōu)雅地飛翔 / 我不知其所往?!边@詩讀起來特別自然,感覺就是詩人忙于科研和教學,忘記了校園內(nèi)櫻花已然盛開,想起來的時候它已經(jīng)凋謝。但凋謝又如何呢?校園林子里還有畫眉在婉轉(zhuǎn)唱歌,詩人也就是表達“一點點悲傷”而已。櫻花凋落,在很多文學表達中,都是表現(xiàn)一種凄美,關(guān)聯(lián)的是大感傷、大憂郁。但在王瑛這里,只是表達“不知其所往”的小感慨,是感傷自己耽于俗事,沒能去領(lǐng)悟“花瓣兒飄零”“草木生長”所意味著的大自然的生命規(guī)律。顯然,《我總是想要櫻花盛開》不是詩歌圈內(nèi)流行的所謂進行詩學技藝或詩學思想問題探討的寫法,它是一首朝向詩人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的詩歌。當然,王瑛在這里也不是簡單地把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表達出來,而是用“詩”導向“思”,以日常小感觸關(guān)聯(lián)生活大哲思,她要思慮的是自己的生活與自然世界的割裂,同時也是在反思一種比私人生活更廣大的普泛意義上的當代人的生活方式問題。
對現(xiàn)代生活的反思,通過作詩來完成,這可以對接上海德格爾的“詩意棲居”?!霸娨獾臈印被蛟S可以視作“詩意生活”的哲學表達。海德格爾提出“詩意棲居”,也是對現(xiàn)代人逐漸遠離本真存在的一種哲學反思。海德格爾通過解讀早期浪漫派詩人赫爾德林的詩歌,認為現(xiàn)代人可以通過詩歌創(chuàng)作等方式來維持一種個人化的內(nèi)在性和創(chuàng)造力。哲學意義上的“詩意棲居”,“詩意”就不僅是文學意義上的“詩”,更是一種哲學意蘊的“思”,要求的是生活在世的“人”具備一種感受自我與天、地、神靈關(guān)系的哲思品質(zhì)。詩與思的親近,是海德格爾“詩意棲居”的關(guān)鍵內(nèi)涵,它朝向一種和諧化的人生和自然關(guān)系,強調(diào)人可以通過詩的方式,而不是通過理論的、科學的方式來理解自然。海德格爾的“詩意棲居”其實是要我們返歸自然,或者說通過詩歌實現(xiàn)精神的“返鄉(xiāng)”,這是借助詩歌的語言來確保存在者的、個體的“澄明”,而不至于被現(xiàn)代生活所裹挾,被工具化、功能化為“物”。王瑛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能說直接受到海德格爾“詩意棲居”理念的影響,但她很多詩作所呈現(xiàn)出來的“思”的內(nèi)涵,卻總能與海德格爾意義上的“返鄉(xiāng)”觀、自然觀形成不同程度的呼應?!段铱偸窍胍獧鸦ㄊ㈤_》所傳達的現(xiàn)代生活與大自然的關(guān)系,往深處說正是表現(xiàn)詩人所希望返歸的一種人與自然和諧生長的狀態(tài),如果有這種和諧,詩人的生活就能夠與櫻花與自然萬物同步,而不至于忙到自己想起櫻花時櫻花已經(jīng)凋落。
不止于《我總是想要櫻花盛開》這一首,這部詩集中有很多詩作都在表達“詩意棲居”意義上的“詩”與“思”。像第一輯《敬既往不咎》的開篇詩作,就是感慨生命時光的流逝,用來對比的亦是自然世界的“藍色星星”“黃色土地”“陽光”和“春風”等,最后的結(jié)論是“忠誠與我的時間吧”,也就是回到一種貼近自我的、與天地世界更和諧的時間狀態(tài)。隨后的組詩《這個冬天的覺悟》,所謂“覺悟”,也是對自然規(guī)律的一種生命覺悟,第一首《不會愛了》表現(xiàn)得尤其清晰:“突然就很羨慕從前的自己 / 讀書,寫字,戀愛,微笑 / 遇見的每一個人都善良美好 / 我只管與萬物一道生機勃勃 / 閑著的時候 / 感慨天邊如何只得一個月亮 /宇那么寬,宙那么長 / 它居然能看見草木蔥蘢 / 人間透亮?!睂Α皬那暗淖约骸薄芭c萬物一道生機勃勃”的懷想,這種生活感觸,就是要與天地自然同心聲的“透亮”覺悟。再如2018年寫的一首短詩《紅花與綠柳》:“草木一世 / 我也一世 // 草木成灰 / 我也成灰 //全世界熟悉的臉 / 紅花襯綠柳。”草木的生命與“我”的生命、全世界的人與紅花綠柳,都有其內(nèi)在的自然屬性,人的存在被自然照亮,生命獲得了一種澄明感。還如2018年的短詩《您棲息在植物的葉片上》:“歇歇吧人類 / 此刻山中該有桃花在開 / 松脂通過葉尖兒滴下來 / 我知道這就是您了 / 您在每一片葉子上瞌睡 / 并記得我在愛您?!卑讶祟惻c山中的自然事物對接,詩人似乎是在呼吁人類踐行一種詩意“返鄉(xiāng)”。
當然,王瑛并非用詩歌來圖解海德格爾的“詩意棲居”哲學理念,她只是在很多詩歌里表達著“詩意棲居”的期望和念想,且多數(shù)時候是在反思當代人“詩意棲居”的不可能性。像2017年的詩《假面》:“你看我清風徐來 你看我舞姿翩躚 你看我綠葉叢中笑嫣然 你看我放聲歌山嵐 你夜色里稱斤兩 你濁水河邊測短長 你呀你 鮮衣怒馬獨自笑啊 侵人池 略人城 城門緊鎖 高筑圍墻 我幡然醒悟 策馬奔忙 原以為鮮花怒放春無邊啊 一片狼藉 滿地荒涼?!绷_列如此多人類歷史、生活中的高光時刻,最后卻是“一片狼藉 滿地荒涼”,與意味著自然生命、詩意生活的“鮮花怒放春無邊”相去甚遠。人們所追求的永遠是世俗世界成功的“假面”,人與自然世界相親近的“本真面”總是被糟蹋、被遺忘。還有《老龍頭》也是如此,人世文明的輝煌,在“老龍頭”這里,“也只有種些萬壽菊 / 留些柏青”,一切都要沒入自然,也只有自然才能萬古長青。
“思”的存在,讓王瑛的“詩”有了超越個人生活經(jīng)驗表達的哲思品質(zhì),但我還是想回到“詩意生活”意義上的“生活品質(zhì)”上來。畢竟,探討哲學問題不是詩歌最關(guān)鍵的目標,更不是“非職業(yè)詩人”王瑛的詩歌的核心特色。王瑛寫詩,最大的特點就是寫自己的生活,同時也能看出來,她的詩就是寫給她自己以及與她的生活有關(guān)的一些親人的。這種生活化的純粹詩作,不需要刻意去思考它們有怎樣的深刻內(nèi)涵,只需要把握到詩人的生活態(tài)度就好?!渡接心举狻分械拇蟛糠衷娮?,都是在訴說詩人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霸娨鈼印笔且环N哲學,化入王瑛的詩歌之后,它們就轉(zhuǎn)換成了一種可以把握的、有實感經(jīng)驗的生命感觸。因其可以把握,所以它是落地了的“詩意生活”之表達。《我總是想要櫻花盛開》,不需要在乎這首詩有什么哲學之思,它最親切的地方就是它寫出了一種連通著當代經(jīng)驗的個人感觸:忙于俗事而遺忘了大自然的饋贈。這是詩人王瑛的小感觸,但帶動了我們?nèi)セ赝约旱纳睿何覀兠τ诠ぷ?,錯過了多少回的櫻花盛開?更進一步而言,王瑛雖然也偶爾錯過一些生活中的美好事物,但她能用詩去記錄、表現(xiàn)這種“錯過”,于是,錯過也好,不錯過也罷,都因為詩而生成了一種獨特的“詩意生活”。 如此,“詩意生活”在王瑛這里,并非指向一種純粹美好的日常生活,而是用詩來提升日常生活中的美好點滴,更是以詩來化解生活中不夠美好的遺憾經(jīng)驗。于是,我們看到詩人在《角落》里感觸說,“我原來如此幸福”;在《你想象的世俗》里告訴“你”,“親愛的 我要綻放了 你看陽光多么明媚 你隨意 隨意就好”;在《美人譜》里說“我聽見了這個世界最想聽的聲音”;也在《一九八九年的高考》組詩里稍帶遺憾地說,“三十年后想想 這樣的禮物再也要不來”;在《母親記憶里的色彩》中替母親說,“她說十年了 星星落在池塘里 夜的黑怎么也點不亮”;在《還愿》最后說,“我還是不能原諒我自己”……
無論是書寫美好,還是表達遺憾,王瑛的詩都流淌著一種自然的美感,這“自然”包括直接的自然事物比照,也包括情感流露的自然與純粹。很多時候,這兩方面的“自然”內(nèi)涵是融合在一起的。就像詩作《他的每個側(cè)身都讓人歡喜》:“我還是喜歡與植物做伴 / 每一種植物都溫柔善良 / 我喜歡聽她們竊竊私語 / 討論花開的秘密和芳香 / 一輩子就這么過也未嘗不可 / 直到藍色牽牛花迎來優(yōu)雅的紳士 / 他的每一個側(cè)身都讓人歡喜?!倍嗝粗卑椎摹皻g喜”表達,歡喜于優(yōu)雅的紳士,更歡喜于植物、自然。如此純粹的情感流露,“詩意生活”應該就是這般意義上的自然生活吧。
唐詩人,暨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藝學教研室主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在《文藝研究》《文藝理論研究》《南方文壇》等刊發(fā)表各類文章百余篇;目前從事當代文藝批評與城市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