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

詩人簡介：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生于湖南，現(xiàn)居北京。從事企業(yè)經(jīng)營，偶習詩，有作品散見于多種刊物及選本。

那時還不知道，深入

不適用草原

九月的草原晨光白凈，空氣沁涼

我攜了我布在地上長長的影子，往

深處走去

其實并沒有深處，只有更遠處

我以為的秘境

臨近后都大同小異

人群別離，無有盡頭

讓人置身一片熟悉的空茫

陽光和草地

則海水一樣抖動起來

單調(diào)而浩瀚

我總是懷疑自己的動機

像這一生，不停地對于不為所知的熱衷

那個歷經(jīng)歧途層層走上來的人

舉目仍在原地

世? 賓：消極的覺悟

冷杉的《草原》這首詩淺顯易懂，寫的是一個人走入草原的體驗和感受。開始對草原茫然無知，充滿好奇，以為深入草原可以看到別樣的風景，發(fā)現(xiàn)什么奇異的東西。但當他走進草原深處，發(fā)現(xiàn)沒有秘境，“都大同小異”。最后得出結論，“像這一生，不停地對于不為所知的熱衷/那個歷經(jīng)歧途層層走上來的人/舉目仍在原地”。詩歌結尾否定了探索的價值，在草原面前，一切追求都是一場空。這好像是個大道理，但實際上是中國千百年來的注重主觀感受的人生哲學的表達，可以稱為消極的覺悟。

詩歌當然可以這樣寫，這樣表達，但詩歌更應該去發(fā)現(xiàn)更深邃的思想，打破慣有的文化，開創(chuàng)新的寫作路徑和重建新的世界。當代詩人基本缺乏創(chuàng)造思想的動力，總是在安全、舒適的文化語境中尋找詩歌的精神資源，什么“天人合一”“隨其自然”等等，在目力所及的地方，佛家、道家已經(jīng)是最高境界了?！恫菰芬辉姷挠X悟，總體上就是繼承佛家對人生奮斗的意義的否定，四大皆空。這一方面是基于草原的“單調(diào)和浩瀚”，一方面基于人的渺小。

吳投文：由詩人的想象所引發(fā)的一個結果

《草原》是一首寫得很開闊的詩，不只是呈現(xiàn)草原地形地貌上的開闊，更是詩人精神視域的開闊。詩人所寫的既是一次行走，也是一次心理體驗，是透過草原的表象領悟生命的某種實質。詩人說，“深入不適用草原”，因為草原“其實并沒有深處，只有更遠處”，況且詩人是攜帶著自己“布在地上長長的影子”在行走。極目遠望，草原充滿無窮的誘惑，但“我以為的秘境/臨近后都大同小異”，無非是“人群別離，無有盡頭/讓人置身一片熟悉的空茫”。這大概是對人世的某種隱喻，所有的到達都是一樣的單調(diào)，所有的成功似乎都伴隨著欣喜過后的無聊。但人生又是一個必須去走完的過程，不可能原地踏步，只得一步一步地走完?？赡芪覀兠總€人都會懷疑自己的動機，但懷疑又能怎樣？“那個歷經(jīng)歧途層層走上來的人/舉目仍在原地”，即使歷經(jīng)歧途層層，心里仍然懷著莫名的希望。

讀這首詩，我總覺得詩人似乎另有所指，這是詩中的隱喻結構透露出來的。當然，對一首詩的解讀未必可以獲得一個確定的答案，尤其是多主題的詩歌更是如此。此詩的隱喻結構也許并非詩人有意為之，卻是由詩人的想象所引發(fā)的一個結果。詩中有一種引人晃蕩的感覺，與其說是一種在草原行走的錯覺，不如說是詩人的心境。在無盡的草原且思且行，大概是此詩顯露的一個背景，因而，草原的延伸亦是詩人思緒的延伸。

向衛(wèi)國：草原深處會不會還有“更深處”？

海子說，“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海子《日記》），“風后面是風/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還是道路”（海子《四姐妹》）。冷杉則在他的詩中接著說，草原“其實并沒有深處，只有更遠處”。

當然，他們說的都不只是草原或者戈壁，而是人之“一生”的“秘境”；詩中的“那個”也不只是代表他們自己，而是每一個。每一個“歷經(jīng)歧途層層走上來的人”，最終卻發(fā)現(xiàn)，“舉目仍在原地”，除了“一片熟悉的空?！?，原來并沒有什么激動人心的“秘境”。

這就是全部的真相嗎？“草原”沒有深處，只有遠處；而遠處與近處并沒有區(qū)別，一眼看不到邊的草原，其實一眼已經(jīng)盡收眼底。

不，至少海子還在繼續(xù)追問：“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黑夜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海子《黑夜的獻詩》）

或許“安慰”就像薛定諤的貓，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如果你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種需要，“安慰”便會像佛一樣，現(xiàn)身在你內(nèi)心中那片草原深處的更“深處”。所以海子仍然要“只身打馬過草原”（海子《九月》）；即使到了“海水沒頂”的最后時刻，他還是希望人們繼續(xù)“活在珍貴的人間”（海子《活在珍貴的人間》），同時把“塵世”的“幸?！保êＷ印睹娉蠛＃号ㄩ_》）留給所有人?；蛟S這就是許許多多人至今喜歡和懷念海子的原因。

周瑟瑟：在懷疑中獲得現(xiàn)代性啟示

冷杉是一位冷靜的詩人，因為冷靜，他的寫作方式表現(xiàn)得并不直接，但又不是零度寫作，而是沿著一條寂靜的路走向詩歌秘境的深處。讀他的詩沒有灼熱感，只有冷靜的語境與語調(diào)，但帶著他的體溫，帶著他內(nèi)心的戰(zhàn)栗。

我對冷杉既熟悉又陌生，我熟悉他的人猶如熟悉他的詩，“那時還不知道，深入/不適用草原/九月的草原晨光白凈，空氣沁涼/我攜了我布在地上長長的影子，往/深處走去”，詩人如一匹馬，敏銳，謙遜，豎起警覺的耳朵，每一步都是那樣有節(jié)奏。

詩人潔身自好，他總是在人群之外看著我們嬉鬧，從這首詩也可以看出他走向人群之外的性格。我深知他的內(nèi)心是多么渴望安靜，現(xiàn)實的喧嘩確實讓人頭痛，我何嘗不愿意遠離人群，如一匹馬?！拔覕y了我布在地上長長的影子，往/深處走去”，孤獨的馬，孤獨的品性，孤獨的寫作者。

他以新人自居，其實默默寫了多年。湘江日夜流淌，夜空沁涼如水，生活在長沙城，如水一樣自由自在的詩人，他看清了事物的本質，“其實并沒有深處，只有更遠處/我以為的秘境/臨近后都大同小異/人群別離，無有盡頭/讓人置身一片熟悉的空?！?。他有一雙靈敏的試探的腳步，在找尋中否定，他不急于肯定，而是反復試探，反復確認。他發(fā)現(xiàn)“人群別離，無有盡頭”。

當然，冷杉是謹慎的，在一個“影響的焦慮”的時代，詩人遠離人群，轉動清醒的頭腦，靈敏地觀察，這是一個不錯的狀態(tài)?！瓣柟夂筒莸?則海水一樣抖動起來”，他看到了另一番景象，給詩人帶來了短暫的驚喜，但他接著說出“單調(diào)而浩瀚”，這就是草原。

詩歌不是單向度的抒情，而是回到詩人自我，回到一個嶄新的世界?！拔铱偸菓岩勺约旱膭訖C/像這一生，不停地對于不為所知的熱衷/那個歷經(jīng)歧途層層走上來的人/舉目仍在原地”。試探與確認，否定與懷疑，從而建立起真實的現(xiàn)代性詩意。

尋找真實的自我，在懷疑中獲得現(xiàn)代性啟示?！皠訖C”是什么？“不停地對于不為所知的熱衷”而讓自己“歷經(jīng)歧途”，詩人反觀人性的弱點，撕開生活的面具，最后發(fā)現(xiàn)“舉目仍在原地”。

反對詩歌行話，寫出個體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做一個清醒的寫作者。冷杉既保持了清靜，又表達了他對人性的懷疑。他是一個“歷經(jīng)歧途層層走上來的人”，也是一個層層剝離外在表象從而呈現(xiàn)自我的人。

宮白云：與眾不同兼具思維高度的“草原”

寫與眾不同和有思維高度的詩應是真正的詩人的所求，冷杉的這首《草原》就與眾不同兼具思維的高度，區(qū)別于那些日常所見的平庸“草原”。他的這首《草原》既是自然的草原又是人生的草原，它攜帶了詩人對人生的思考與生活的厚度，細膩的思想線條貫穿始終。詩歌一開始就讓草原與人生形成一種結合，這種結合瞬間讓人感受到一種感性哲學的觸動與思想的深邃。“那時還不知道，深入/不適用草原”，一下子就把“那時”的“少不更事”的單純之態(tài)推到面前，不動聲色地把一種生活的浸透與歷練表達得淋漓盡致。之后不露痕跡地運用了電影蒙太奇式的表現(xiàn)手法，在黑白一閃中，把我們的視覺沖入“九月的草原”，鏡頭中的“晨光”“空氣”“影子”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得到。如果僅僅停留在景色之中，難免又流于膚淺，冷杉深諳詩是挖掘，他適時地停下腳步進入自身，為思想賦形，牽引著自己的思維往深處走，猛然發(fā)現(xiàn)“其實并沒有深處，只有更遠處/我以為的秘境/臨近后都大同小異”，這就像人生，當一路走來，到達向往之境，發(fā)現(xiàn)那些魂牽夢繞的東西原來也不過如此，這種人生的覺察只有身臨其境時才會如此的真切。草原的曠遠，正如人生的孤獨，冷杉恰逢其時地把人生的這種孤獨之感與遼闊的草原結合起來，當他把自己置身于一片空茫與海水般的浩瀚之中，迷茫也隨之而來。詩是自我生命經(jīng)驗的呈現(xiàn)，也是靈魂深處心音的奏響，所以帶有心靈的氣味和生命的真確感，冷杉極好地把它們表達了出來，他的“懷疑”，他的“不為所知的熱衷”，他的“歧途”……就像無邊無際的草原，不知道盡頭在哪里。在這里，他創(chuàng)造了一種邀你一起感受的境界，當我們與他一起走到哪里都是“舉目仍在原地”時，那種掙扎、失落，甚至絕望，完全與詩人的心境融合，這種共情的力量既是詩歌的極致，又是詩人精神的偉力。但僅僅表達如此的心境還是不夠的，重要的是詩歌所帶來的啟發(fā)或者是開悟，而這首《草原》的背后恰恰折射出此種慧光，它讓我們站在《草原》之上收回撒向遠方的目光，向腳下的“原地”深入挖掘，從而獲得根基與化石。

趙目珍：“以為的秘境”——一種特殊的詩學空間建構

這是一首以“草原”做隱喻的詩。詩人借助“草原”的廣闊性，建立起了一種特殊的詩學空間。之所以說“特殊”，是因為詩人并未將“廣闊性”作為草原的一種優(yōu)越性來互文人生的光明前景。相反，詩人將“廣闊性”當作了人生的一種背反性存在——人生被仄狹化（歷經(jīng)歧途層層走上來），或者“停滯”在那里（舉目仍在原地）。由此，草原不僅沒有成為詩人心中的一個明亮隱喻，卻成了詩人的一個“被拋入性世界”。

具體地看，詩人對這種特殊詩學空間的建構，可以分為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從詩的開篇一直到“單調(diào)而浩瀚”，內(nèi)容都是直接圍繞著草原展開的，盡管詩的開篇采用的是夾議夾敘的論調(diào)。詩人首先指出，“深入”并“不適用草原”，因為草原的廣闊性導致了草原“只有更遠處”，并無“深處”可言。接下來，詩人繼續(xù)論證這一理念的正確性。詩人以實際的觀感為依據(jù)，進一步論證了草原的“遠”——“人群別離，無有盡頭/讓人置身一片熟悉的空?！保瑫r以“陽光和草地”“抖動起來”以后的“單調(diào)而浩瀚”進一步進行佐證。很顯然，詩人試圖通過這種方式讓人們相信，草原的空間特性并不適合用來詮釋人生的歷時性演進，因為它太單調(diào)了。第二個層次從“我總是懷疑自己的動機”至詩歌結尾，內(nèi)容是借助第一個層次論述出來的草原特性展開對個人人生的議論，而議論的重點又放在最后兩句：“那個歷經(jīng)歧途層層走上來的人/舉目仍在原地”。這兩句顯然是詩歌的點睛之筆，如果沒有了這兩句，整首詩將被懸置在半空，失去落地的實在性。

嚴格而言，世俗中的每一個人都期盼自己的人生有一個廣闊的前景。草原的廣闊性本來可以和夢想的廣闊性形成既正當又合理的雙向同構。然而這個“草原”在詩人那里卻成了所“以為的秘境”，成了一種靜止的甚至帶有“束縛性”的空間維度。它暗合了詩人的人生想象，成了一種與心理學緊密相關的并且?guī)в邪祷疑{(diào)的“內(nèi)心宇宙”。

張無為：新感悟與哲思密集推進

冷杉將《草原》題材提升到感悟對象與探賾人類的層面，然后遵循究理規(guī)則，從人生早期的初衷開始就不斷推翻定則，繼而在衍生中多次糾偏、調(diào)整，最終卻發(fā)現(xiàn)這所有平生夙愿與探索過程竟然歸于零。

該詩主題雖具有顛覆性，但并非貿(mào)然，而是通過個人體驗發(fā)現(xiàn)的，這是其一；其二，該詩讓人感覺并非虛無，而是從智慧層面呈現(xiàn)生命個體的獨到感悟點、感悟層及其于群體之間的無奈。本詩講工巧、有難度。

表現(xiàn)之一是起初，“還不知道，深入”抑或“還不知道，深入/不適用草原”，模糊中至少揭示出個人依據(jù)習慣的兩種認識思路，及其在實踐中的新發(fā)現(xiàn)?？梢娫娙松糜诶迷姼栊问郊丛娦械臄嗯c連顯示詩意張力，富有彈性，凝練簡潔。

表現(xiàn)之二是對語詞習慣實踐的語言學反思。如日常交流中常見的——如走進草原深處之類——作出新感悟，“沒有深處，只有更遠處”。諸如這些相關語言與認識問題，“高深莫測”可能是最準確的形容詞了，不過用形容詞本身就很難做到確切，但又迫于萬般無奈，是漢語體系使然。譬如說某某人認識深刻、深入肌理，與說某某人認識有高度基本類似，但細究則應是語義指向有別，甚至是兩碼事。前者是就對象本身而言；后者則是在宏觀視角確認。而對于一些自然現(xiàn)象，用形容詞、方位詞、數(shù)量詞等，則很難經(jīng)得起“較真”。“較真”一詞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也可以稱作“叫真”。譬如在“前與后”方位詞中，說前途無量、前程遠大其實都是指其以后的人生。

表現(xiàn)之三是“以為的秘境/臨近后都大同小異”，這也是根據(jù)哲學或物理學等原理的判斷。如“萬變不離其宗”“道理是一樣的”等，而無盡的別離感覺卻無一例外“讓人置身一片熟悉的空?！?。到此，詩的基調(diào)開始急轉直下。

表現(xiàn)之四是陽光和草地這些屬于草原的意象反而像“海水一樣抖動起來/單調(diào)而浩瀚”。這也是“大同小異”的順延變幻，更是“不確定性”的后現(xiàn)代觀所導致的“質的區(qū)別”的混化。讀到此，感覺令人扼腕。

由此結尾，詩人才進入自我再反省，“懷疑自己的動機”，盡管“對于不為所知的熱衷”一生不停，當歷經(jīng)歧途、層層走上來，卻感覺“舉目仍在原地”。

高亞斌：草原就是一個人的一生

冷杉的詩歌《草原》，在對一次穿越草原的敘述中，完成了對生命的體驗和感悟。詩歌一開頭，“那時還不知道，深入/不適用草原”，表達了詩人對草原這個地理空間的陌生，以及想“深入”草原內(nèi)部的渴望。這樣，“草原”就具有了人所面對的外部世界的象征意味，而對草原的“深入”本身，也延展了詩歌的內(nèi)部空間，從而豐富了詩歌的言說領域，增強了詩歌的禪思意味，引領讀者走向哲理思考的深邃境界。

“九月的草原”表明時間已經(jīng)進入了秋天，在這個明凈而遼闊的季節(jié)，草原也面臨著收獲和凋零，走向了它的空曠和蒼涼。走近草原，就是對一種生命狀態(tài)的靠近，由此，詩人置身于“一片熟悉的空?！保说纳庾R開始被喚醒，人與自然之間開始相互啟諭，生命的意義獲得了參破。

而且，在進入草原時，詩人是孤單的、因而也是獨異的，而“我攜了我布在地上長長的影子”，更加加深了其孤獨的況味。也許，一個真正的孤獨者才是一個理想的思想者，只有一個孤獨的人、一顆寂寞的心，才能夠潛心地與草原對話，才能夠全身心地投入對方、與自然心交神會。在這里，作為主體的孤獨詩人與作為客體的空曠草原，他們的靠近，使彼此的生命得以影響和滲透，甚至達到了物我合一的美好境地：草原就是一個人的一生，人的一生也就是一片草原。

在整首詩歌中，詩人的敘述是平靜的、舒緩的，接近秋天的洞明世事和寵辱不驚?？梢钥闯觯澳莻€歷經(jīng)歧途層層走上來的人”，他在面對秋天的草原時，開始變得明凈豁達，從而抵達了人生的澄明之境。

徐敬亞：詩就是打斷的骨頭……

幾十年前，我曾和梁小斌一起探討過一個有意思的問題：一首詩是怎么寫出來的，正如一盤菜如何炒出？這顯然是一個天大的問題。雖然我們沒有深入地研究下去。但從此我卻獲得了一個總是情不自禁的剖析視角。不知道這是不是我和很多文化闡釋型批評家的切入點格格不入的一個原因。

冷杉的這首《草原》，寫出了深—遠，也寫出了遠—近，面對草原移情到了人生，哲理意義我不多說，雖然里面經(jīng)過了幾層不露痕跡的轉移……文化意義不是我要說的重點。

重點說這首詩的結構，雖然平凡，卻值得分析。

《草原》共17行，我把它分為8段：（1）（2）—（3）（4）（5）—（6）—（7）（8）—（9）（10）—（11）（12）（13）—（14）（15）—（16）（17）

其實所有詩內(nèi)部都存在著這樣的段落單位：前兩段，自然順暢，第3段突然插入感慨，這時詩人的意念開始蠢蠢欲動——其實并沒有深處，只有更遠處……第4段離開草原跳到秘境，第5段更大跳躍到人群……第6段實景，突然回到草原，但屬于超現(xiàn)實畫面（這是全詩最漂亮的句子）……最明顯的是第7、8段，即最后4行，已經(jīng)完全離開草原，進行人生抒發(fā)了。

我在問自己：這首詩的內(nèi)部并不老實啊——它一跳再跳，為什么讀起來仍有一種順暢的感覺？

冷杉的詩這種“連續(xù)感”的產(chǎn)生一定有暗中的道理。如果逐字逐句回看，會發(fā)現(xiàn)跳躍是表面的，內(nèi)在緊緊連接著的是深—遠—近，即草原—人生的主旨。恕不詳述：跳躍，是詩的天性。好詩的內(nèi)部往往凸凹起伏，溝壑懸崖林立……好詩就是一段段被詩人有意打斷的骨頭，而強大的牽引力又使詩意骨斷而筋連！

略有破綻之處是最后兩行：“那個歷經(jīng)歧途層層走上來的人/舉目仍在原地……”多么有畫面感呀，但遺憾的是，那是另一個人——跳大了。

霍俊明：去風景化

冷杉的這首《草原》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確定地說，這是一首“去風景化”的詩。時下，我們看到了那么多的“風景詩”“觀光詩”“旅游詩”。無論是草原、雪山、高原還是戈壁、大海、森林，它們在這種類型化的寫作思維中已經(jīng)被風景化和元素化了，這些物象、空間以及連帶的象征體系也都已經(jīng)失效了。由此，對于具有發(fā)現(xiàn)能力和創(chuàng)設精神的詩人而言，他必須在“風景”中重新發(fā)現(xiàn)“風景”，在“風景”中重新發(fā)現(xiàn)自我乃至整個世界。甚至對于更為重要的詩人而言，他還必須具備創(chuàng)造一種精神和思想層面的“風景”的特殊才能。冷杉的《草原》就是“去風景化”的詩。諸多詩人都寫過草原，在當代詩人中海子的《九月》是最負盛名的代表作。冷杉這首關于草原的詩也設定在了“九月”，確切地說，這是詩人心理時間的對應和顯現(xiàn)。詩人對“草原”予以了重新的“清洗”與發(fā)現(xiàn)，對不斷被庸俗化的“詩與遠方”也進行了有力反駁，“其實并沒有更深處，只有更遠處/我以為的秘境/臨近后都大同小異”。詩人對“草原”予以了精神的還原，無論是所謂的意義、詩性或無意義、非詩性都經(jīng)過了詩人精神的過濾和整合。換言之，“草原”在詩人這里不再只是平面和觀光化的空間，而是輻射的精神場域。由此，“草原”也再次獲得了差異性的意義。當“我”在詩歌中不斷復現(xiàn)，這正是詩人個體主動參與詩歌精神構造和發(fā)現(xiàn)世界的過程。與此同時，我們也注意到借助“草原”，詩人完成了對自我際遇以及生命歷程的回溯和對話以及不深不淺的盤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