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省江淮官話程度副詞的特殊用法

王咪 王欣怡 王藝霏

【摘要】方言的形成需要經(jīng)歷漫長的演變，它是地方文化的重要的組成部分，研究方言對于考察一個地方的歷史文化具有重要作用。江蘇省江淮官話中的程度副詞在用法上有著鮮明的特色，本文在實地走訪調(diào)查和記音的基礎上，從江淮官話的語言事實出發(fā)，采取描寫和解釋相結(jié)合的方式，通過分析南京、連云港和盱眙三地方言中比較有代表性的程度副詞，探討了江淮官話中程度副詞的基本情況和特點，總結(jié)出了其在使用上的一些普遍規(guī)律。

【關鍵詞】江淮官話；程度副詞；方言

【中圖分類號】H172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8-0118-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8.037

方言是文化的載體，每一個地方都有自己獨特的方言，它傳承千年，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江蘇南鄰上海、浙江，北接山東，流經(jīng)其的長江、淮河兩條大河把省境分為三塊，其中長江以北至淮河兩岸地區(qū)的方言被稱作江淮官話，自東向西又分為通泰片、洪巢片和黃孝片，其中洪巢片方言區(qū)人數(shù)最多也最具代表性?！吨袊Z言地圖集》（第2版）（2012）將南京話、連云港話和盱眙話歸入洪巢片，這三地所屬的洪巢片方言是典型的江淮官話。近、現(xiàn)代學者對于該地區(qū)的研究主要集中于音系的描寫和語音的發(fā)展演變上：吳文蓓（2010）對南京方言與普通話語音與語詞匯方面進行了比較研究。葛平平（2022）指出：“程度副詞屬于語言中的情態(tài)標記，在句法結(jié)構(gòu)中表達情態(tài)量，主要功能是表明人或事物的性狀或身心感受之程度量級或變化?！背潭雀痹~作為漢語中程度量的標記詞，在漢語副詞中有著重要的地位。張薇（2011）分析了在南京方言中“蠻”在語用句法功能上的特點，認為南京方言中的程度副詞“蠻”多用于陳述句， 對于形容詞的選擇比較寬泛，有明顯的弱化用法。唐浩（2013）描寫了連云港方言中“很”字的特殊用法。此外，葛平平（2021）對于東海方言中與“很”有關的四類句式及其形成動因進行了研究分析，并總結(jié)了東海方言與普通話“很”的用法差異。本文以在洪巢片方言中有代表性的南京方言、連云港海州方言和盱眙方言為例研究江淮官話中的特殊程度副詞。將江淮官話中的特殊程度副詞作為一個整體進行研究，有利于總結(jié)出一些江淮官話的使用特色，同時也有利于進一步了解和認識江淮地區(qū)的文化特色。

一、江淮官話中的特殊程度副詞

江蘇省江淮官話中有許多普通話中沒有的程度副詞，它們在語義、句法和語用等方面都有著鮮明的特色。本部分選取了南京方言中的“蠻”“精”和“甩”、連云港海州區(qū)方言中的“很”“透”和“一嘎嘎”以及盱眙方言中的“血”“稀”和“剔”這幾個比較有代表性的程度副詞進行研究，從語義、句法和語用這三方面挖掘它們的特殊用法和表現(xiàn)。

（一）南京方言中的“蠻”“精”和“甩”

1.蠻

“蠻”在南京的程度副詞中比較典型，使用頻率很高，表示程度中等，語義與普通話中的“很”“挺”相近。

“蠻”能夠修飾大部分的形容詞，形容詞范圍很廣，如“漂亮”。貶義詞、中性詞、褒義詞都可以受“蠻”修飾，單音節(jié)和雙音節(jié)形容詞也能受“蠻”修飾，例如“蠻嚴肅”“蠻狡猾”“蠻煩”等?！靶U”不僅可以修飾形容詞，還可以修飾表示心理活動的動詞，以及修飾部分動賓結(jié)構(gòu)。例如：

（1）說實話，我還蠻擔心她的。

“蠻”多用于陳述句，修飾形容詞之后要加上“的”，起到補充音節(jié)的作用，保證可以獨立成句。例如：

（2）我觀察她好久了，她長得蠻漂亮的。

如果“蠻”修飾形容詞后面不加“的”，那么在后面需要加一個小句。例如：

（3）做得蠻好啊，繼續(xù)加油。

在感情表達色彩方面，“蠻”帶有較強的感情色彩，通常褒義的形容詞在南京話中都用它來修飾。某些特殊情況下“蠻”修飾負面字詞時也可以減輕表達的程度，具有一定弱化傾向，使語言表達更加委婉。例如：

（4）其實我還蠻喜歡你的。

2.精

“精”在南京話中表示程度極低，極小。從句法上看，它能修飾的詞有限，只能修飾含有“小”“薄”“瘦”等單音節(jié)形容詞，多做定語謂語。例如：

（5）這孩子精瘦的，也不多吃點。

此外，“精”修飾形容詞還可以疊加使用，形成ABAB式重疊，表示強調(diào)，后面加上“的”構(gòu)成句子。例如：

（6）這紙精薄精薄的。

“精”多帶有負面意味，很少修飾褒義的形容詞。例如：

（7）我剛才拿的衣服精濕的，不好穿。

3.甩

“甩”在南京方言中很典型，表示程度較深，在不同的語境中擁有不同的含義。“甩”在普通話中讀音為上聲的“shuai”，但是在南京話中語音有區(qū)別，讀做去聲的“suai”。與普通話中“特別”“太”的意思相近?！八Α痹谀暇┓窖灾械倪\用多含搞怪開玩笑之意。如：

（8）來一碗甩辣的抄手。

從句法上看，“甩”字后可以直接修飾形容詞，形容詞范圍比較廣，單音節(jié)和雙音節(jié)詞也都能受“甩”修飾。大多數(shù)情況下“甩”表示貶義，很少用在積極意義的形容詞前修飾表示褒義。例如：

（9）這事情甩麻煩。

（10）他真是甩煩。

但形容人時“甩”視語境變化含義多變，少數(shù)時候也可形容一個人靈活，含有褒義色彩。例如：

（11）你這個人真是沉穩(wěn)又甩精。

“甩”在其中表積極意義的程度，與“很”的意思相近，形容這個人特別靈活精明?！八Α弊衷谀暇┰挸潭雀痹~發(fā)展中被賦予的含義多是負面的，但是也不能忘記它的正面積極意義情況?！八Α痹谀暇┰捴惺褂妙l率較高，表示程度較深，且在實際使用中具有明顯的口語傾向。

（二）連云港海州區(qū)方言中的“很”“透”和“一嘎嘎”

1.很

葛平平（2021）指出：“副詞‘很主要修飾形容詞、助動詞、心理動詞、部分四字成語做狀語，用在‘得后作形容詞補語，皆表示‘程度高。普通話和漢語方言中，‘很廣泛使用，在語法功能和意義上具有高度一致性，但在具體用法上也存在差異。”在連云港海州區(qū)方言中，“很”表示“非?！薄俺鲆话恪钡囊馑迹ǔＳ糜谛稳輸?shù)量的多少（一般只形容多），只表示形容事物數(shù)量的超出一般。例如：

（12）“今天大街上很人了”

從句法上看，“很”使用比較廣泛，主要有三種組合方式。

①“很+名/形+了”構(gòu)成的固定用法

（13）他今年就長很高了。

②“很+著”后加名詞

（14）高速上很著車了。

（15）他已經(jīng)投進去很著錢了。

③“很”在名詞、形容詞、動詞后表示數(shù)量多或者是程度，后一般加“了”，成為一種固定用法。例如：

（16）他過得比去年好很了。

（17）今天捕的魚就很了。

2.透

“透”在普通話中通常作為動詞和形容詞來使用，但是在連云港海州區(qū)方言中，“透”可以作為程度副詞表達“非?！薄笆帧钡暮x。由“透”修飾的中心詞一般為單音節(jié)詞，構(gòu)成“透+單音節(jié)詞”的結(jié)構(gòu)。例如：

（18）這路我透熟。

（19）他打游戲打得透溜。

（20）這緞面被子摸著透滑。

此外，“透”只能放在褒義或者是含有積極意義的形容詞前，例如“窗戶被擦得透亮”“雞湯透鮮”“衣服透新”“魚透活”等，而不能出現(xiàn)“人透壞”“沙發(fā)透破”等用法。因此，可以推測出“透”本身帶有一定的積極意義，和普通話中不存在褒貶含義，只是單純表示程度的“非常”“很”還是存在著一定的使用范圍差異和情感色彩上的差異。

3.一嘎嘎

在表示程度高的副詞在方言中有特殊表達的同時，在連云港方言中對于數(shù)量小、體積小的物體的程度副詞也有有別于普通話的表達。例如“一嘎嘎”對應在普通話中的“一點點”，表示物體數(shù)量的少或者是體積上的偏小。

從句法上看，“一嘎嘎”后面可以加表示形容大小的“大”和表示數(shù)量多少的“點”，在一些特殊語境下“大”和“點”也可以互換使用。例如：

（21）這個水池只有一嘎嘎大。

（22）這些蘋果怎么才一嘎嘎點。

（23）你寫的字才一嘎嘎大。

在日常交流的口語中“一嘎嘎”后還可以不加其他成分，直接單獨使用。前面大多數(shù)時候會與“只”“才”“就”等副詞連用，起到強調(diào)說話語氣的作用。構(gòu)成“名+只/才/就+動+一嘎嘎”的結(jié)構(gòu)。例如：

（24）這么大個地方，東西才一嘎嘎。

（25）他只吃了一嘎嘎。

（26）牙膏怎么就擠了一嘎嘎。

從語用方面看，“一嘎嘎”暗含了說話者的主觀判斷，表明狀態(tài)或性質(zhì)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含有說話者不滿、失望的感情色彩。

（三）盱眙方言中的“血”“稀”和“剔”

1.血

在盱眙方言中，“血”表示程度達到極點，相當于普通話中的“極為”“極其”，表示性狀、情緒等程度極高。如：

（27）這皮鞋血亮覺的。

從句法上看，“血”的組合能力比較有限，只能和數(shù)量有限的幾個單音節(jié)形容詞搭配，在句中常作狀語，對事物的性狀、特點和形貌進行描述，“血”組成的結(jié)構(gòu)在句中常作謂語和補語。

①與表示性狀的形容詞組合：

（28）間天怎么血冷覺的。（今天怎么這么冷。）

②與表示嗅味觸覺的形容詞組合：

（29）我不要吃這個藥，它真的血苦覺的。

此外，“血”在盱眙方言中還可以修飾名詞，但這種用法不多見。如：

（30）我真的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才會跟你這種人在一起。

這里的“血”修飾“霉”，表示運氣非常差，倒霉的程度非常深。盱眙方言中“血”修飾名詞的用法有別于普通話中程度副詞修飾名詞的用法，普通話中的程度副詞修飾名詞意在突出強調(diào)名詞的描述性語義特征。從語用方面看，“血”在修飾形容詞時帶有說話者強烈的感情色彩，表示形容詞所表示的性狀達到了一定的程度，帶有輕微夸張的語氣色彩。例如：

（31）這個西瓜血甜覺的你嘗嘗。（帶有說話者肯定、喜悅之情）

（32）我真的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才會跟你這種人在一起。（帶有很強的主觀貶斥之義）

2.稀

“稀”在盱眙話中表示超過正常的程度，程度比“血”淺一點，相當于普通話中的“太”“很”。從句法上看，盱眙話中“稀”使用比較廣泛，常用來修飾貶義詞。在與形容詞搭配時后面只能跟單音節(jié)形容詞，常作狀語，修飾形容詞后面必須有語氣詞“的”，構(gòu)成“稀X的”結(jié)構(gòu)。例如：

（33）現(xiàn)在這個鬼天稀熱的。

（34）我昨天晚上沒睡好覺，現(xiàn)在感覺稀困的。

在盱眙話中，“稀”與形容詞的組合可構(gòu)成ABAB的重疊式，以此來加強程度。普通話中對應的“太”則不這么用。 例如：

（35）這種大椒只（辣椒）稀辣稀辣的。

從語用方面看，“稀”常常修飾含貶義或消極意義的單音節(jié)形容詞，不可以修飾雙音節(jié)形容詞或動詞，在句中作謂語、補語，表達說話者不如意、厭惡的感情。

3.剔

“剔”字在普通話中常作為動詞使用，而在盱眙方言中，“剔”是一種特殊的程度副詞，它所表示的程度比“稀”淺一點，相當于普通話中的“相當”。從句法上看，“剔”常與單音節(jié)形容詞連用構(gòu)成“剔+形容詞+了”的固定結(jié)構(gòu)，在整個句子中作定語、謂語和補語。如：

（36）剔多了今天我擠都擠不進去。（在句中充當定語）

（37）這個東西剔大了，我一個人拿不了。（在句中充當謂語）

（38）這個桌子擦得剔亮了。（在句中充當補語）

在盱眙方言中，常在“剔+形容詞”后面加“的” 字，構(gòu)成“的字短語”，在句中作主語、賓語。如：

（39）剔酸的我吃了牙疼。

（40）為了讓我沒有負擔，他給了我一個剔小的，我一下子就干完了。

在“剔+形容詞”結(jié)構(gòu)中，有時會在中間加一個語氣襯字，如“溜”“婁”，它們沒有實際意義，只是一個“中加成分”?！疤?婁/溜+ 形容詞”的含義與“剔+形容詞”含義一樣，是說話時的語氣習慣造成的，“剔圓=剔溜圓”，“剔大=剔婁大”。如：

（41）這個圈子畫的剔溜圓。

（42）剔婁大的我一個人吃不完。

從語用方面看，“剔”既可以修飾褒義形容詞，又可以修飾貶義形容詞，“剔”本身不含任何感情色彩，全句的感情色彩主要由其所修飾的成分或語境決定，但從整體上看，說話者常帶有驚嘆的語氣。

二、江淮官話中程度副詞的特點

（一）詞綴使用頻繁

江淮官話的鮮明的特色首先體現(xiàn)在詞綴上的使用上，詞綴的頻繁使用是江淮官話的一大特點。

比較常見的是“的”“了”“著”等無實義的虛詞充當詞綴，起到補充音節(jié)的作用。例如連云港海州區(qū)方言中“很”通常以“很+名/形+了”“很+著”等的結(jié)構(gòu)搭配出現(xiàn)，“了”和“著”的使用使句子更加口語化，語氣更加夸張生動。盱眙話中的“稀”在修飾形容詞時后面必須有語氣詞“的”，構(gòu)成“稀X的”結(jié)構(gòu)。此外，“剔+形容詞”的結(jié)構(gòu)后面也常加上“了”字。在南京話中，詞綴現(xiàn)象也大量存在。南京人常用的程度副詞“蠻”后時常加上“的”，起到補充音節(jié)的作用，以保證獨立成句?！熬痹谛揎椥稳菰~后通常也加上“的”，變?yōu)椤熬玐的”結(jié)構(gòu)。此外，也有一些比較特殊的詞綴。例如盱眙話中的程度副詞“血”后時常加上詞綴“覺的”，起到增加說話者肯定語氣的作用。像“一嘎嘎”這一連云港話中獨有的程度副詞在修飾形容詞時常加上后綴“大”和“點”，構(gòu)成“一嘎嘎+形容詞+點”的結(jié)構(gòu)，常表明說話者的主觀判斷，表示狀態(tài)或性質(zhì)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含有說話者不滿、失望的感情色彩。

（二）附加色彩鮮明

“普通話中很多動詞、形容詞和名詞都有附加色彩，副詞則比較少見?！保ɡ詈Ａ幔?010）像“很”“非?！薄笆帧边@一類的程度副詞本身不含任何感情色彩，它們既可以修飾褒義形容詞，又可以修飾貶義形容詞，全句的感情色彩主要由其所修飾的成分或語境決定。江淮官話中的程度副詞自身常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有比較明顯的褒貶指向。

1.表達貶義色彩

上文所提到的盱眙方言中的“稀”主要表達貶義色彩，時常表達說話者不如意的感情。例如“超市離這塊稀遠”暗含說話者抱怨、煩躁的情緒。南京話中的“精”也多帶有負面意味，很少修飾褒義的形容詞。大多數(shù)情況下“甩”也表示貶義，很少用在積極意義的形容詞前修飾表示褒義。連云港方言中的“一嘎嘎”暗含了說話者的主觀判斷，表明狀態(tài)或性質(zhì)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含有說話者不滿、失望的感情色彩。

2.表達褒義色彩

南京方言中的“蠻”常含有“積極的”“喜愛”的感情色彩，具有積極、好的概念。連云港海州區(qū)方言中“透”為褒義，通常放在形容一些有著積極意義的現(xiàn)象或者是事物好的一面的形容詞前。江淮官話中的程度副詞自身常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它們都只能在特定的場合下使用，不能互相替換，例如“血”在修飾形容詞時常帶有輕微夸張的語氣色彩。因此，在使用時要注意語義，不可隨意搭配。

（三）重疊現(xiàn)象豐富

江淮官話中的程度副詞在使用時常與其修飾的中心詞構(gòu)成ABAB的重疊式，起到強調(diào)的作用。這種用法比較普遍，在各地方言的程度副詞中都有體現(xiàn)。例如盱眙方言中的“稀”和“血”，當?shù)厝顺Ｕf“稀辣稀辣”“血笨血笨”，南京話里在形容一個人很瘦時常用的“精薄精薄”，類似的還有連云港海州區(qū)方言中的“透”。重疊現(xiàn)象在江淮官話中十分豐富，這種詞語的疊用可以起到加強語氣的作用，更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感情。

三、總結(jié)

通過分析南京、連云港和盱眙三地方言中比較有代表性的程度副詞，能夠看到江淮官話中的程度副詞在句法、語用上一些共有的特點。江淮官話中的很多程度副詞都有著附加色彩，同時詞綴和重疊現(xiàn)象也普遍存在。江淮官話中還存在著許多類似的普通話中沒有的程度副詞，它們在語義、句法和語用等方面都有著鮮明的特色。文化孕育方言，方言展現(xiàn)文化。通過研究江淮官話中的特殊程度副詞，我們可以對普通話和方言文化之間的淵源有更深入的理解，從而更準確地理解語言、運用語言、傳承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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