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貝兒
【摘要】稼軒詞中大量引用《莊子》典故及其中元素,以表達其內(nèi)心超脫狂放之情感與向往“出世”從而寬慰內(nèi)心的渴求。因其大量用《莊》語,故可被稱為“宗莊”,從莊子思想與“逍遙”精神中汲取人生哲理與內(nèi)心解脫,在“出世”與“入世”間尋找平衡。對其用典情況量化梳理可見,隨辛棄疾人生五階段仕隱生活變化,其用《莊子》典之詞占該階段全部詞的數(shù)量比例明顯不斷攀升,亦走向深刻。辛棄疾從仰慕、征引《莊子》,再到將《莊子》為己所改用,靈活用《莊子》中對孔子思想的戲謔,在“逍遙”思想中糅入豪情壯志與堅韌精神,在宋代詞人中獨樹一幟。稼軒詞“宗莊”現(xiàn)象也說明其不僅是在形式上“以文為詞”,更在思想方面有所體現(xiàn)。
【關(guān)鍵詞】辛棄疾;《莊子》;宗莊;統(tǒng)計
【中圖分類號】I207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8-0050-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8.016
基金項目:2021年國家級大學(xué)生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訓(xùn)練項目“詩詞短視頻在民族地區(qū)的應(yīng)用現(xiàn)狀與創(chuàng)新推廣研究”(202210055001)的階段性成果。
南宋詞人辛棄疾善于用典、“以文為詞”的寫作風(fēng)格向來為人稱道,其愛國思想貫穿一生,意境豪邁闊大。而除愛國思想以外,其思想內(nèi)涵來源豐富,稼軒詞選擇大量引用《莊子》典故便成了一種值得關(guān)注的現(xiàn)象。“宗莊”指后人深受“逍遙”“無為”“齊物”等哲學(xué)思想影響,通過對莊子及其后學(xué)著作《莊子》的深入理解而呈現(xiàn)。因此想要達到“逍遙”這一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境界,便難逃對《莊子》的深刻閱讀體悟,乃至以此為思想之“根”。
對這一顯著現(xiàn)象,學(xué)界有“辛詞莊風(fēng)”等眾多解讀。綜合整理20位學(xué)者的1985至2019年的25篇研究成果,學(xué)者們對稼軒“宗莊”原因,即辛棄疾與莊子的相契點,已經(jīng)研究梳理得較為齊備——辛、莊在浪漫與哲思兩個相反的維度均有共同之處。兩者同樣入世、出世,同樣熱血、冷靜。這種出世—入世、熱血—冷靜的矛盾,以及辛棄疾自身內(nèi)部的矛盾,使得稼軒與莊子思想同頻共振,暗中共鳴。然而梳理當(dāng)下研究成果后,學(xué)界關(guān)于稼軒是否真正“宗莊”、最終達成超然物外人生境界的議題仍有待討論、把握模糊。因此有學(xué)者單方面來論證辛棄疾思想完完全全地承接莊子思想,則有失偏頗。在詩詞定量研究成為熱潮后,對于辛詞用《莊》語的整理分析也良莠不齊,對于縮略、化用等引用情況較難界定。
一、稼軒詞“宗莊”之表現(xiàn)
629首稼軒詞中共有71篇詞作含《莊子》元素。之所以可被稱為“宗莊”,表現(xiàn)在多個維度——對于《莊子》的化用之廣、化用之深與化用漸多。無論從稼軒對于《莊子》中各個章節(jié)篇目均有接受,還是其人生各個階段中詞作一以貫之地征引其中典故,抑或是稼軒從小令、中調(diào)到長調(diào)均有《莊子》典故入詞,都可見《莊子》對于稼軒詞影響之大。
辛棄疾在其“以文為詞”特征上,對《莊子·逍遙游》《莊子·秋水》進行集中深度化用。內(nèi)篇、外篇、雜篇共33篇中,辛棄疾直接化用典故即涉及27篇,此外還有直接引標題入詞,如“夢中蝴蝶,花底人間世”化用了《人間世》名稱,“伴《莊》椿壽”中直接引《莊子》書名入詞,《感皇恩·案上數(shù)編書》小序中即直言“讀《莊子》,聞朱晦庵即世?!鼻沂拙溟_頭便道“案上數(shù)編書,非《莊》即《老》”,直言對《莊子》的鐘愛。
《莊子》在稼軒詞中的體現(xiàn),以《逍遙游》為首,用典22處。其次則是用《秋水》典13處。還有用《齊物論》典9處。以上章節(jié)即包含稼軒用《莊》典絕大部分,剩余章節(jié)僅用典0—6處。無論是《逍遙游》《秋水》,還是《齊物論》都在著重探討人應(yīng)該懷抱怎樣的觀念與外物相聯(lián)系、如何認識外物、如何比較外物。這種“物—我”即外界與內(nèi)在間的關(guān)系,在辛棄疾跌宕起伏的人生經(jīng)歷中,成為他不斷思考的主題與內(nèi)核,而只有解決兩者關(guān)系間的矛盾,辛棄疾內(nèi)心方能尋得平衡,因此其在詞中用《莊》語,實則意在承接莊子思想,以建構(gòu)自身思想體系,稱為“宗莊”亦不為過。
隨辛棄疾人生五階段仕隱生活變化,其“引用”莊子之詞占該階段全部詞的數(shù)量比例明顯不斷攀升,亦走向深刻。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中將辛棄疾人生階段分為五期,仕隱角度下“起—落—起—落—起”的階段范式清晰地顯示出辛棄疾人生得意與失意的跌宕起伏。
如上表所示,雖然卷三、卷五本身詞作數(shù)量少、易出現(xiàn)偏差,但用典比例從10%以下到20%以上的整體上升趨勢十分明顯。且其后期詞作中出現(xiàn)了《卜算子·用莊語》《感皇恩·讀〈莊子〉》《哨遍》(三首)等專注用《莊》典故的詞作,甚至可被視為辛棄疾用詞體來寫作的“讀《莊》后感”。①
值得注意的是,一些《莊子》經(jīng)典意象多次出現(xiàn),例如《逍遙游》鯤鵬、大椿、姑射、鷦鷯等相關(guān)故事及意象;《秋水》“子非魚焉知魚之樂”的故事;《齊物論》“莊周夢蝶”、秋毫泰山之辨等典故。辛棄疾也常用典故描繪意境,擴充原篇附帶的聯(lián)想內(nèi)涵,如用姑射仙山形容青山之美、用八千歲大椿樹形容長壽。這種用典繁陳的語言雖不“明白如話”,但正是這種特性產(chǎn)生了文學(xué)氣的美感—— 《莊子》諸多寓言具有故事性,包含豐富引申的內(nèi)涵,因此能展現(xiàn)出飄逸且具極高文學(xué)性的藝術(shù)水平。
這些稼軒詞不僅沿襲《莊子》瑰麗想象的審美風(fēng)格,且對其中同一典故的認識也在不斷深化。此處選取代表性三組詞作進行分析。
第一組用《莊子·秋水篇》中“魚之樂”典故:
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被葑釉唬骸白臃囚~,安知魚之樂?” ②
《滿江紅·笑拍洪崖》(收于卷二)③中稼軒看似寫自己如魚般快樂,實則在沉醉自然的情懷中,暗含無限的寂寞與悲哀。樵子夢鹿而追尋之,水底游魚亦自得其樂用愜意來寬解自己心中的悲涼:
笑拍洪崖,問千丈、翠巖誰削?依舊是、西風(fēng)白馬,北村南郭。似整復(fù)斜僧屋亂,欲吞還吐林煙薄。覺人間,萬事到秋來,都搖落。呼斗酒,同君酌。更小隱,尋幽約。且丁寧休負,北山猿鶴。有鹿從渠求鹿夢,非魚定未知魚樂。正仰看,飛鳥卻應(yīng)人,回頭錯。④
而《哨遍·一壑自?!罚ㄊ沼诰硭模葜械男翖壖矂t“輕富貴,齊‘喜慍” ⑥,如魚鳥忘機,寂寂然忘物我之別,在上片寫歸隱、下片寫閑居之樂時,相比上首詞雖仍有深沉之情,卻已淡化了消極的憂愁與悲哀:
一壑自專,五柳笑人,晚乃歸田里。問誰知、幾者動之微。望飛鴻、冥冥天際。論妙理。濁醪正堪長醉。從今自釀躬耕米。嗟美惡難齊,盈虛如代,天耶何必人知。試回頭五十九年非。似夢里歡娛覺來悲。夔乃憐蚿,谷亦亡羊,算來何異。
嘻。物諱窮時。豐狐文豹罪因皮。富貴非吾愿,皇皇乎欲何之。正萬籟都沈,月明中夜,心彌萬里清如水。即自覺神游,歸來坐對,依稀淮岸江浚??匆粫r魚鳥忘情喜。曾我已忘機更忘己。又何會物我相視。非魚濠上遺意,要是吾非子。但教河伯、休慚海若,大小均為水耳。世間喜慍更何其。笑先生三仕三已。⑦
第二組用《莊子·知北游》中關(guān)于“天下一氣”的典故:
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fù)化為神奇,神奇復(fù)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圣人故貴一。⑧
在《水調(diào)歌頭·頭白齒牙缺》“臭腐神奇俱盡,貴賤賢愚等耳,造物也兒童。”(收于卷二)⑨中,辛棄疾借鑒《齊物論》的思想⑩,將造物者與兒童年歲相比較,在美丑、善惡、長幼多個維度說明對世間萬物的統(tǒng)一視角,由此引出下片中對于烈士暮年仍不改少年壯志的意志與感情,借用儒、道思想表明作者始終不改的凌云氣魄與樂觀精神,是稼軒壯年時期的佳作。
而在《鷓鴣天·掩鼻人間臭腐場》“掩鼻人間臭腐場,古來惟有酒偏香”(收于卷四)?中,作者在全詞中營造了一種極為愁苦郁悶的感情基調(diào)氛圍,僅將“臭腐”作為官場黑暗的形容詞,而在飲酒作樂、欣賞秋景中試圖尋求解脫、遺忘與寬慰。?詞人的郁郁不得志之情貫穿其中,故作閑適語,又不沉溺憤恨,不同于上一首的昂揚達觀,而是表現(xiàn)出硬朗無畏的斷絕為官之想。上詞與此詞思想感情并非沖突,但在表達方式上則略有差別,體現(xiàn)出辛棄疾漂泊多年后再度歸隱時心境發(fā)生的變化,在報國之情從未減少時其執(zhí)念也由濃轉(zhuǎn)淡。
第三組詞作中則用《莊子·天道》中關(guān)于“膠膠擾擾”之典故,“膠膠擾擾”是傳說中堯?qū)ψ约壕辰绮蛔愕脑u價,指用心只合人事,卻并未順應(yīng)天地自然法則:
堯曰:“膠膠擾擾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 ?
而稼軒則有《卜算子·百郡怯登車》(收于卷四)?:
百郡怯登車,千里輸流馬。乞得膠膠擾擾身,卻笑區(qū)區(qū)者。
野水玉鳴渠,急雨珠跳瓦。一榻清風(fēng)方是閑,真得歸來也。
辛棄疾本身也是莊子所認可的“自覺的人”,將自己作為反省對象來深入思考,再生發(fā)感悟。稼軒詞中有《瑞鷓鴣·膠膠擾擾幾時休》(收于卷五)?用此典故:
膠膠擾擾幾時休。一出山來不自由。秋水觀中山月夜,停云堂下菊花秋。
隨緣道理應(yīng)須會,過分功名莫強求。先自一身愁不了,那堪愁上更添愁。
由此可見,在莊子眼中,順應(yīng)自然地做事境界高于順隨人事而為。《卜算子·百郡怯登車》借用王安石《芙蓉堂》一詩,寫出仕宦沉浮的動蕩不安環(huán)境,否定人“區(qū)區(qū)”的狹隘固執(zhí)性格。半官半隱并非正途,詩人意識到只有外在環(huán)境安寧,心靈才能獲得真正寧靜—— “一榻清風(fēng)方是閑”?!度瘊p鴣·膠膠擾擾幾時休》中,詩人已不再耐煩而發(fā)出“幾時休”之問,與“自由”形成了對立關(guān)系,更加表現(xiàn)了其對于自由的向往,與越是逐求自由越是無法得到的苦楚。
稼軒詞中的用《莊》典有變亦有不變?!白儭钡氖菙⑹律现饾u轉(zhuǎn)為內(nèi)斂,感情上逐漸對自由隱居避世加以贊賞。而“不變”的則是他一如既往的報國之心、愛國之情,一如既往樂觀曠達的施展抱負的雄心壯志,以及對于黑暗官場的厭棄和背后折射出對于清明社會的澄澈祈愿。
二、稼軒詞“宗莊”之原因:入世與出世中尋求平衡的“逍遙”
稼軒詞在用《莊子》典時,借助莊子的“逍遙”思想,尋求一定程度上對現(xiàn)實的超脫。辛棄疾從仰慕、征引《莊子》,再到將《莊子》為己所改用,靈活用《莊子》中對孔子思想的戲謔,在“逍遙”思想中糅入豪情壯志與堅韌精神,創(chuàng)造出獨屬自己的解脫平衡之法,在宋代詞人中獨樹一幟。
首先,辛棄疾的“逍遙”是對施展青云之志的渴望。“鵬翼垂空,笑人世,蒼然無物”(《滿江紅·建康史帥致道席上賦》)中,這朗聲大笑是他心恒系之的熱血之念,境界上由神話轉(zhuǎn)向現(xiàn)實,高歌史正志的超群才性,峭拔豪逸。其在莊周對那只諂笑人世蒼茫的大鵬描寫的基礎(chǔ)上,延伸出瑰麗的非凡想象力。雖與莊子原意天差地別,但亦是對報國之志的自由抒發(fā),體現(xiàn)出其青云得志的逍遙意味。
其次,稼軒“逍遙”是一種對于生活艱辛的堅韌態(tài)度。“喻此理,何言泰山毫末,從來天地一稊米。嗟小大相形,鳩鵬自樂,之二蟲又何知?”(《哨遍·秋水觀》)反映出其以大笑小、以小笑大均予以否定的“齊物觀”?!靶菡f須彌芥子,看取鹍鵬斥鷃,小大若為同。君欲論齊物,須訪一枝翁?!逼渲袑Α靶〈笾q”的哲思充盈著《齊物論》的思想——樹立“大”的威嚴,卻從憑借六月之風(fēng)方可起飛否定了強大者真正的自由;寫蜩與學(xué)鳩等小物笑鯤鵬,體現(xiàn)出無知無畏的不可取。然而“以大笑小”并非高人一等。宋榮子物我分明、不逐名利,卻仍有“未樹”之局限性。因此被狹隘束縛的“以大笑小”,也不能說是一種齊物的自由逍遙。在對于“小大之辯”的思考之下,辛棄疾對于生活困苦可以做到舉重若輕,而又避免過度剛愎孤傲。這一時期,辛棄疾的“逍遙”是一種闊大、剛強與韌性,是內(nèi)心強大者的自我抒寫。
再次,鯤鵬這一象征“逍遙”的最佳意象也往往在稼軒詞中跳出冷靜玄學(xué)的哲思,尋求超脫的樂趣與達觀的狂放。“看取垂天云翼,九萬里風(fēng)在下,與造物同游。君欲計歲月,當(dāng)試問莊周?!保ā端{(diào)歌頭·壽韓南澗七十》)化用《莊子·天下》中“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 ?。在此辛棄疾超越了人世間成敗得失生死的壁壘,肯定個體的自由價值,用闊大的視角與筆觸集于賀壽一事之上,在道家“死亡哲學(xué)”影響下高呼“快上星辰去”,留下具有魔幻而狂放色彩的“逍遙”之魂。
最后,“逍遙”是一種超然、超脫與超越的終極思想形態(tài)?!耙桓鹨霍媒?jīng)歲,一缽一瓶終日?!薄炫壬?,天涼加衣,此為與生活妥協(xié)的人生智慧。在辛棄疾后期的鄉(xiāng)村田園詞中,這種生活態(tài)度始終貫穿其中。“萬事云煙忽過,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保ā段鹘隆な緝翰?,以家事付之》)則是整部詞最為集中表達其晚年志趣的一詞。?然而這種隨意超脫的態(tài)度并非對于心中所系家國大事不再關(guān)心,而是達到了一種超脫的態(tài)度。作為“士”與作為“民”的辛棄疾在此時得到了有機統(tǒng)一。
在達到這統(tǒng)一的過程中,并不意味著作者沒有彷徨與徘徊。試從以下兩例的兩個極端來說—— 《水調(diào)歌頭·再用韻呈南澗》中有“攫土搏沙兒戲,翠谷蒼崖幾變,風(fēng)雨化人來。萬里須臾耳,野馬驟空埃?!苯堵怪畨羰д?,蛇影杯弓虛幻。歲月變遷,死生虛誕,彭殤妄作。這是辛棄疾對真假之辨的思考和對自己理想是實是幻的質(zhì)疑,表達出辛棄疾偶爾難以避免的心中迷茫。“鵬北海,鳳朝陽,又攜書劍路茫茫?!背休d著《詩經(jīng)·大雅》中,“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的美好意蘊與祝福,更為實際與積極?!耙榜R塵埃,扶搖下視,蒼然如許。恨當(dāng)年、九老圖中,忘卻畫、盤園路?!边@首《水龍吟》引歸耕隱居的陶淵明為知己,淡泊淵靜。由以上三例,抑揚虛實之間,可見《逍遙游》這一篇在稼軒詞中被化用之多、應(yīng)用之廣,意象的復(fù)雜內(nèi)涵與經(jīng)久不衰、歷久彌新的價值之高。
辛棄疾始終在追尋解脫,而“逍遙”一詞在稼軒詞中雖很少直接出現(xiàn),卻因《逍遙游》的用典次數(shù)之多和內(nèi)涵的精準性,而可謂辛棄疾思想的重要因素。辛棄疾的“逍遙”思想除了能豐富詞作內(nèi)容與寫法外,主要在于可以為詞人自身提供一種思維方式與境界,然而卻并非真正使其浸入莊子式的生活哲學(xué)。如何理解莊子對辛棄疾思維方式的影響,也有諸多值得商榷之處。李博、曾廣開(1989)認為,莊子對稼軒詞影響之一在于其“用相對論觀照南宋王朝”,認為辛棄疾借老莊的以柔克剛相對轉(zhuǎn)化論表現(xiàn)英雄受小人折辱狀況。
剛者不堅牢,柔底難摧挫。不信張開口了看,舌在牙先墮。
已闕兩邊廂,又豁中間個。說與兒曹莫笑翁,狗竇從君過。?
此說法尚待商榷,雖在以上詞作《卜算子·齒落》中有一例證,但并不常見。更多則是在辛棄疾歸隱瓢泉之時,體現(xiàn)在其詞作中在穩(wěn)定、豪氣凌云諸多特質(zhì)上統(tǒng)領(lǐng)的那一種無瑕精神與絕對純粹,體現(xiàn)出“弦與望,從圓缺。今與昨,何區(qū)別”這般逆境中對“超然”與“看破”的追求。
莊子與辛棄疾思想最大差異在于,莊子常常質(zhì)疑人自身是否必須與世界相捆綁,常常思索人如何不依賴外部世界而達到自由。這種精神上對于絕對自由的逐求使得莊子并非滿足于“無往不在枷鎖之中”的“被自由”,而是選擇了徹底決絕、放棄并付出眾多代價,甚至于與世界割席,不斷思辨。而與此同時,莊子塑造的一系列殘疾人形象,反過來也時刻提醒人生活在社會與世界中則不可能達到“無所待”的終極境界?。不斷追尋自由的過程本身,就已達到了一種自由的動態(tài)平衡。
與莊子不同,辛棄疾的人生哲學(xué)卻是相當(dāng)“入世”的。文學(xué)上其用詞作抒發(fā)報國壯志,軍事上前線作戰(zhàn)與撰寫《美芹十論》并上表疏奏雙線并行。?稼軒詞中還存在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辛棄疾在作詞自勉戒酒和酩酊大醉、聊以自娛的兩種狀態(tài)之間反復(fù)糾結(jié)、自我否定、后悔又再破戒、搖擺不定、心緒不寧。這種表象上的超然實則也是其過于入世、憂國憂民之精神的一體兩面,寄托了其文人士大夫身上孔孟儒家思想、老莊道家思想以至陶淵明隱居理想這些思想的矛盾對立統(tǒng)一與融合。
三、辛棄疾“宗莊”特殊性:思想上的“引孔師莊”和“以文為詞”
辛棄疾對于《莊子》引用的特殊性在于,與蘇軾等人對于《莊子》的引用接受相比,辛棄疾身上體現(xiàn)出了越是引用《莊子》、向往“逍遙”而又不得“逍遙”的悲劇色彩。
辛棄疾的“苦”是跟自己過不去——和蘇軾的為官一方造福百姓相比,他作為武官的自我實現(xiàn)途徑具有很大局限性?!端问贰分杏涊d:“臺臣王藺劾其用錢如泥沙, 殺人如草芥。”御史對辛棄疾進行彈劾:“酷虐裒斂”“贓汙恣橫, 唯嗜殺戮”“嚴酷貪婪, 奸贓狼藉”,可窺得出宋代官場對于武官的強烈提防之心。朱熹門生黃榦在給辛棄疾的信件中寫道:“語文章者多虛浮, 談道徳者多拘滯, 求一人焉足以持一道之印, 寄百里之命, 已不復(fù)可得, 況敢望其相與冒霜露、犯鋒鏑, 以立不世之大功乎?”因此稼軒生命后期“內(nèi)求諸己”的自我開解是其不得不采取的娛情方式,除了盡力向“逍遙”的生活狀態(tài)靠攏以達到“逍遙”的心理狀態(tài)之外,辛棄疾別無解脫方法。
而既然說辛棄疾是“由儒向道而不得”,便也可以說蘇軾是“引莊師孔”。蘇軾在《莊子祠堂記》中提道:
故其著書十余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shù)。此知莊子之粗者。余以為莊子蓋助孔子者,要不可以為法耳。
蘇軾指出莊子并非在詆毀孔子,而是某種意義上認可孔子。相反的是,辛棄疾的《踏莎行·賦稼軒集經(jīng)句》則在其用儒家典故的個例中進行反用:
進退存亡,行藏用舍。小人請學(xué)樊須稼。衡門之下可棲遲,日之夕矣牛羊下。
去衛(wèi)靈公,遭桓司馬。東西南北之人也。長沮粲溺耦而耕,丘何為是棲棲者。
“丘何為是棲棲者”直接引用《論語》中微生畝對孔子的詰問,表達出某種意義上對入世的疲倦,和蘇軾相反,通過征引《論語》而贊揚莊子出世精神,便也可稱為“引孔師莊”了?;蛟S人們也可以大膽與辛棄疾“共情”——越是無法求得怎樣的狀態(tài),便是越要以自我書寫明志的方式來給自己些許寬慰。在稼軒詞中,用關(guān)于孔子或《論語》的典故中,辛棄疾多次以相反意思來引用《論語》?!伴L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边@處典故被三次反復(fù)提及,引用次數(shù)最多。辛棄疾正如上文“長沮桀溺耦而耕,丘何為是棲棲者”所述,強調(diào)自己歸隱田園也是一種對于圣賢之道的踐行。整首詞集《經(jīng)》句,在引用過程中仍準確保留原意??梢娦翖壖采钍苋寮宜枷胗绊?,對儒家經(jīng)典充分了解,但在此處卻借儒家經(jīng)典來抒發(fā)歸隱情懷。最明確而又獨特的一點,便是辛棄疾在專門大量用《莊子》典所作的詞《哨遍·一壑自?!分羞\用了一則《莊子·秋水》中關(guān)于孔子的典故—— “孔子曰:‘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鼻f子和孔子的遭遇在此擁有相似之處。同樣處于苦楚境遇中的辛棄疾以此來安慰自己——苦難便是“時也、命也”的總和。
蘇軾與辛棄疾對于“苦”的態(tài)度不同,也可窺得一斑。蘇軾“苦雨終風(fēng)也解晴”的瀟灑樂觀貫穿生命起落始終。蘇軾在元豐七年從黃州貶至汝州時,引韓愈詩句“年皆過半百,來日苦無多”,抒發(fā)自身感慨“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比欢@種苦卻轉(zhuǎn)化為對“人生底事,來往如梭”、人生變化無常的溫柔感嘆,抱有對秋風(fēng)清波與細柳柔柯的殷切寄語。“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飽含蘇軾對于人生苦難中具體一草一木一人的溫情。而辛棄疾提及“苦”的頻率并非極高,但一提起便觸景生情、難以排遣—— “老依香火苦翻經(jīng)”“莫遣離歌苦斷腸”“百般啼鳥苦撩人”……一切景語皆情語,辛棄疾也因此在代表作《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中概括出如此沉重如泣如訴的悲音—— “閑愁最苦”。這苦悶來自“閑”,而其武將身份又不允許稼軒像東坡一樣,以深入民眾之間的方式施展抱負,歸根于二人抱負不同。蘇軾的文人士大夫之志在于“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饑”的愛民情懷,而辛棄疾的武將抱負則在于提大刀、捉叛將、安天下的凌云豪情。二人抱負不同又可歸根于兩人身份的差異,亦是辛棄疾客觀上無法達到東坡瀟灑境界的根本原因之一。
不同于孔孟之道對整體中國人心靈的教化與規(guī)訓(xùn),莊子實則是在謀求一條鮮有人行、基于自身經(jīng)歷而試圖給予解釋的道路?!洱R物論》有言:“萬事之后而遇一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莊子也欲求知音知己,想象多年后終于可見一位理解他思想的人,更可反證他已知道自己所選思想道路的小眾和艱難。
辛棄疾便選擇了這樣的一條路——無可奈何之下,辛棄疾在道家無為、齊物、逍遙等核心思想中暫得平靜。辛棄疾也集中用《哨遍》這一詞牌創(chuàng)作了三首詞作:《哨遍·蝸角斗爭》《哨遍·一壑自?!贰渡诒椤こ厣现魅恕?。此詞牌經(jīng)后人還原,推測當(dāng)時的音樂風(fēng)格深得清幽、曠遠、玄思之意?,辛棄疾也在此中找到了“胸中不受一塵侵”的平和自適。
蝸角斗爭,左觸右蠻,一戰(zhàn)連千里。君試思、方寸此心微??偺摽?、并包無際。喻此理。何言泰山毫末,從來天地一稊米。嗟大少相形,鳩鵬自樂,之二蟲又何知。記跖行仁義孔丘非。更殤樂長年老彭悲?;鹗笳摵?,冰蠶語熱,定誰同異。
噫。貴賤隨時。連城才換一羊皮。誰與齊萬物,莊周吾夢見之。正商略遺遍,翩然顧笑,空堂夢覺題秋水。有客問洪河,百川灌雨,濕流不辨涯涘。於是焉河伯欣然喜。以天下之美盡在己。渺滄溟望洋東視。逡巡向若驚嘆,謂我非逢子。大方達觀之家,未免長見,猶然笑耳。北堂之水幾何其。但清溪一曲而已。
以上詞作中,作者整個采用“詞的語言”來改寫《秋水》,句句用《莊》典,化用《秋水》中齊物論思想。在莊子眼中大小、是非、貴賤等對立概念實際上都本無分別,只是在不同時間與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了不同的表達。而這啟發(fā)了辛棄疾,他已然參悟出“此堂之水幾何其?但清溪、一曲而已?!币磺逑@至微小的環(huán)境也不影響性情上的解放,作者在此處終于能安然陶冶情操。因此“宗莊”思想,便可謂辛棄疾的精神泉源,是辛棄疾質(zhì)性自然的必然選擇,也是無奈在苦難現(xiàn)實之外獲得解脫的必由之路。
四、結(jié)語
辛棄疾之悲劇與莊子之“逍遙”思想在暗中同頻共振,以求精神解脫。然而辛棄疾的入世情懷和在宋代對武將極為警惕的大環(huán)境下身為武將身份的制約,終究使其無法達到與莊子等同的境界,也因此在其詞作中呈現(xiàn)出對“逍遙”思想的無盡追尋與極為復(fù)雜的內(nèi)涵。
莊子對于后世文人的精神指引體現(xiàn)在陶淵明、蘇軾、黃庭堅等眾多文人身上,辛棄疾也并不例外。這一思想影響史,實則是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家園建構(gòu)史。人們能夠由此看到外在惡劣環(huán)境不變、內(nèi)心報國志向不變、人格魅力氣質(zhì)不變的辛棄疾身上的“變”——隨著人生起伏,在《莊子》指引下接近解脫又未抵達解脫。稼軒詞的“宗莊”現(xiàn)象因此顯出獨特之處——其“以文為詞”的特質(zhì)不僅顯露在形式方面化用經(jīng)部、史部、子部等典籍,更在思想方面有所體現(xiàn),將《莊子》作為其重要思想泉源,因而在眾多宋代詞人中獨樹一幟。
注釋:
①張愛民:《宋代〈莊子〉的闡釋與接受》,山東師范大學(xué)2004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
②郭象、成玄英:《莊子注疏》,中華書局2011年版。
③作于第一次歸隱帶湖期間,游南巖而作。
④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57頁。
⑤作于宋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辛棄疾罷官閑居鉛山瓢泉家中。
⑥葉嘉瑩、朱德才、薛祥生、鄧紅梅:《辛棄疾詞新釋輯評》,中國書店出版社2006年版。
⑦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614頁。
⑧郭象、成玄英:《莊子注疏》,中華書局2011年版。
⑨作于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年)元日,五十歲的辛棄疾此時閑居帶湖家中。
⑩趙曉嵐:《辛棄疾與道家》,《中國文學(xué)研究》2007年第2期,第48-53頁。
?作于宋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辛棄疾罷官閑居鉛山瓢泉家中。
?李博、曾廣開:《論莊子對稼軒詞的影響》,《鄭州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9年第1期,第41-46+58頁。
?郭象、成玄英:《莊子注疏》,中華書局2011年版。
?疑作于宋寧宗慶元末年稼軒罷官閑居鉛山瓢泉家中期間。
?作于嘉泰四年(1204年)再官兩浙期間,期望隱居山林,終老山間。
?方達:《論辛棄疾詞中大鵬形象的意蘊》,《社會科學(xué)論壇》2010年第18期,第195-199頁。
?張翠愛:《浮生若夢 淡然物化——論〈莊子〉生死觀對宋代休閑詞的思想影響》,《蘇州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8年第6期,第67-70頁。
?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357頁。
?楊柳橋:《莊子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劉原池:《論辛棄疾消解出世與入世沖突之道》,《中國韻文學(xué)刊》2008年第4期,第1-8頁。
?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612-616+710頁。
?楊蔭瀏、陰法魯:《宋姜白石創(chuàng)作歌曲研究》,人民音樂出版社195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