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陸之會 百物所聚

橫跨千里、縱貫南北的京杭大運河，從富庶的江南將大量糧食、物資源源不斷輸送到京城，有效保障了都城的日常供給，也豐富了流經(jīng)沿岸的文脈要素。特別是明清以來，大運河不僅作為季節(jié)性的漕糧運道，帶動了全國范圍內(nèi)商品流通格局的形成，還調(diào)劑了區(qū)域資源，促進了相關地域市場機制的形成，推動了運河沿線城鎮(zhèn)的興起和繁榮。

日下沖繁第一州

通州歷史起源很早，兩漢時期這里已形成聚落，并在金朝時正式得名通州，取“漕運通濟”之義。元明清定都北京之后，通州地區(qū)在漕運及水路運輸線上的經(jīng)濟地位越發(fā)突出。隨著全國長距離商品流通的發(fā)展，通州得以成長為京城以東最重要的水陸碼頭和商業(yè)重鎮(zhèn)，被譽為“日下沖繁第一州”。

從功能上看，漕糧的存貯和轉運是通州最重要的標識。明清時期每年自大運河北上的漕糧共計四百萬石，其中在通州倉存貯三分之一，約一百四十余萬石。除此之外，轉運到京倉的漕糧也需經(jīng)通州駁運到城內(nèi)，因此每年經(jīng)通州轉運的漕糧一共有三百二十萬石左右?；谕ㄖ菰阡钸\中的特殊地位，明清政府為保障“天庾正供”的安全，一直十分重視通州城的修筑與守衛(wèi)。通州舊城在明朝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開始建設，正統(tǒng)十四年（公元1449年），“因西關廂置大運西、南倉，奏建以護之”，重新修建新城。清朝康熙五十九年（公元1720年），朝鮮貢使李宜顯途經(jīng)通州城時，在其日記中對“城壁之堅致”印象極為深刻。

漕糧集散中心功能催生了通州、張家灣兩處米糧貿(mào)易的發(fā)展。當時遠至江南、近及華北的糧食商人，每年販運大量糧食到此分銷售賣。乾隆年間直隸總督胡季堂稱，“通州地方為水陸總匯之區(qū)”。每年自二月開河以后，各地商人從山東、河南、直隸大名、天津以及江南地區(qū)的徐州等地，販運約五六十萬石的麥子來通州售賣。乾隆四十二年（公元1777年），張圣如等220余家糧商，從各處販運近54萬余斤麥子在通州集散。當時通州城外舳艫千里，首尾相接，場面十分壯觀，“沿江數(shù)十里，帆檣簇立”。此外，當時還有經(jīng)運河來京售賣的糧食在張家灣起卸，再由商人轉運到京城。

“通州，古潞河也，密邇神京，地當孔道，凡舟車往來，商賈輻輳，貿(mào)易立業(yè)斯土者，幾遍天下。”作為大運河沿線的水陸樞紐，明清時期通州城的商業(yè)極為繁盛。清乾隆年間，英國馬嘎爾尼使團來華。他們一路沿著運河北上，在通州上岸進京，目睹了通州作為天下第一通漕之處的繁盛景象。據(jù)《英使謁見乾隆紀實》一書記載：“（通州）貨品中有的是來自南方各省的茶葉、絲織品和瓷器，有的是來自韃靼區(qū)的皮貨，我們非常有興趣地看到貨品中居然還有少量的英國布匹。”遠涉重洋的各路商貨不可盡數(shù)，“街路之上，往來行人及商胡之驅車乘馬者，填街溢巷，肩摩轂擊”，十分熱鬧。清同治時期，朝鮮使者柳厚祚路經(jīng)通州，看到街道兩側店鋪竟以黃金為裝飾，十分奢華。他在日記中寫道：“左右市廛飾以黃金，物貨之盛，人物之繁，與皇城幾為相等?！彼J為當時通州街市之瑰麗繁富，“已非盛京、山海關之比矣”。

作為運河的北部端點，通州也成了當時眾多文士往來的“打卡地”，留下了許多精彩的詩詞佳作。如元代詩人貢奎作有《二月十二日達通州》一詩：“河冰初解水如天，萬里南來第一船。徹夜好風吹晚霽，舉頭紅日五云邊?！边@是貢奎初抵通州、遙望大都在即的感慨之作。明代通州地區(qū)的著名文士馬經(jīng)綸，與當時的大思想家李贄一起北上，來到通州講學交游。這是明代南北文化交流的重要事件。后來，李贄死后，馬經(jīng)綸遵其遺囑，將他安葬于通州北門外馬寺莊迎福寺旁。查閱明清時期通州城池圖，李贄之墓應是位于今通州北關一帶，這也是當時繁華的漕船碼頭。后世眾多文士到此尋訪拜謁，這里也成為南北文化交流的直接見證。

漷縣與漷州

漢代漷縣地區(qū)是泉州縣境內(nèi)一座村莊，稱霍村鎮(zhèn)，毗鄰“方數(shù)百里”的延芳淀。在遼金元時期，這里湖澤眾多、鳥集鱗萃，成為少數(shù)民族皇室及貴族郊外游獵的主要場所。據(jù)《日下舊聞考》記載，漷縣附近有馬家莊、南新莊及栲栳垡等多處飛放泊。因每年春季皇室及王公等貴族經(jīng)常到此弋獵，因而“居民成邑，就城故漷陰鎮(zhèn)”。金代析出潞縣南部與武清縣北部區(qū)域新設一縣，稱漷陰縣。元初至元十三年（公元1276年），為護衛(wèi)漕運及飛放泊，升漷陰縣為漷州，領武清和香河二縣，治所位于河西務，至元末“復移舊治”，遷回漷州。

歷史上漷縣境內(nèi)水域遼闊，植被豐茂，擁有非常優(yōu)越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據(jù)《讀史方輿紀要》記載：“漷河在縣西，一名新河，自盧溝河分流至縣界析而為三：其正河為漷河，東入白河；其一為新莊河，南流入武清縣界；其一為黃漚河，東注馬家莊飛放泊?！弊赃|代為始，漷縣附近延芳淀是皇室貴族郊游弋獵的飛放場所。據(jù)《遼史·地理志》記載：“延芳淀方數(shù)百里，春時鵝鶩所聚，夏秋多菱芡?！弊鳛楸狈接文撩褡逭?，元代皇室貴族依然保留著游獵習俗。當時的延芳淀已離析成多個較小的湖泊，其中之一便是興盛一時的柳林海子。元帝非常喜歡這里湖澤廣布的自然環(huán)境，便在這里修建了柳林行宮。終元一代，柳林行宮一直都是元代帝王重要的活動地點。至正三年（公元1343年），元順帝春獵于柳林行宮，在此居住的時間長達一月有余，故而在元代將其升縣為州。行政地位的提升給漷州也帶來了生機，城中物阜民豐，商業(yè)興盛，“號稱番庶”。

元末明初的戰(zhàn)爭給漷州造成了嚴重影響，“以兵燹之余，民寡賦薄”，人民流離失所，地方財經(jīng)日減，已不復昔日盛景。明初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年），漷州被降為漷縣，屬通州轄區(qū)。正德初年，京畿農(nóng)民起義軍聲勢浩大，危及漕河與京師，知縣郭梅主持修筑漷縣土城，周長僅“二里許”。嘉靖二十二年（公元1543年）增修城池，雖周長擴至三里，四面各建城門樓一座，“高一丈二尺，上闊一丈”，較前僅“稍倍之”。昔日繁華飛放重地，到明清時期“豐悴盛衰今昔懸絕若是”，已“故實艱難”。清初沿運河北上的荷蘭使者，途經(jīng)漷縣時，稱“這是個小城”。

即便如此，明代漷縣仍是戶部在運河沿線設置的重要鈔關地點之一。宣德年間為推行鈔法，戶部曾在運河沿線設置鈔關征稅。據(jù)《萬歷會計錄》記載：“令南京至北京沿河客商輻集處所設鈔關，在京崇文門分司收取商稅；在外漷縣鈔關、濟寧鈔關、徐州鈔關、淮安鈔關、揚州鈔關、上新河鈔關、滸墅鈔關、九江鈔關、金沙州鈔關各收船料”，并差御史及戶部主事兼收。因此，從地理區(qū)位上來看，漷縣是京外第一處鈔關所在地，可見當時這里的交通和商貿(mào)地位還是較為突出的。

京東第一鎮(zhèn)

河西務今屬天津市武清區(qū)，元明清因漕運而興。元代漕運使司設于河西務，據(jù)《元史》記載：“都漕運使司，秩正三品，掌御河上下至直沽、河西務、李二寺、通州等處攢運糧斛?！痹＿\航線開辟之后，河西務又成為元大都城外最早接運海運漕糧的管理機構。為了存貯南運漕糧，元代在河西務建造了十四座漕糧倉庫，分別有永備南倉、永備北倉、廣盈南倉、廣盈北倉等，為政權的穩(wěn)定及大都糧食的供應提供了重要保障。

河西務位于北運河“極沖要”位置，是運河主脈和京東驛道的交匯點，水陸位置都很關鍵，所以史籍稱“此地繁沖棘手”?；诤游鲃仗厥獾牡乩砦恢?，元明清三朝曾在此設有馬驛和水驛，是保障京城政令得以通達四方的重要節(jié)點。據(jù)記載，清代河西務驛設有驛馬三十余匹、馬夫十余名，此外還有百余名纖夫、轎夫、遞夫等，屬于出京城后規(guī)模較大的驛站之一。

明清時期河西務是重要的稅關所在地。明正統(tǒng)十一年（公元1446年），漷縣鈔關移至京津之間的河西務，成為明代稅收較高的鈔關之一，直接由戶部差官管理，在此設戶部分司、巡司。明代米萬鐘撰有《重建河西務漢前將軍關壯繆侯廟記略》，對于當時河西務有過詳細描述：“距雍奴東北一舍，而遙有關市焉。以其在白河之西，曰河西務，居然重鎮(zhèn)也，故榷部駐是?！鼻屙樦问辏ü?655年），荷蘭人約翰尼霍夫出使中國，進京時途經(jīng)河西務，對此地物風貌描寫道：“七月十一日，我們來到河西務。此地距天津衛(wèi)一百八十里，位于運河的左岸。該城方圓步行約半個小時，有一道城墻，郊區(qū)沿運河兩岸伸展頗遠。所有前往北京的船都必須經(jīng)過此地，在此繳納通行稅，所以這個小城非常有名?！笨梢姾游鲃盏乩韰^(qū)位之重要。

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河西務關移至天津北門外的南運河畔，并更名為天津關，仍保留其作為天津關的重要稅口之一，設游記、管河主簿及巡司于此。據(jù)《戶部漕運全書》記載，河西務稅口商貨往來十分頻繁，所以清政府對此稅口的稽查也格外嚴格，如果商人違反規(guī)定多帶貨物，則依照漏稅條例從嚴懲處。一直到光緒年間，河西務稅口每年能夠征解商稅14000余兩，側面反映出此地商貿(mào)之鼎盛。

明清時期河西務作為運河漕船、商船行經(jīng)之地，加之戶部稅關設于此，水陸交通十分繁忙。明代蔣一葵在《長安客話》中記載：“河西務，漕渠之咽喉也。江南漕艘畢從此入……西岸旅店叢集，居積百貨，為京東第一鎮(zhèn)?！睂τ诤游鲃粘堑木跋?，武清縣知縣李賁有詩云：“鐵甕新城十萬家，閭閻舊俗競繁華。堤連第宅公勛店，岸擁旌旗使者艖。稅榷五材充國計，商通四海足生涯。會同諸夏咽喉處，名利煙波炫晚霞?！笨梢姸愱P的設置及南來北往的商品貿(mào)易，給河西務商業(yè)發(fā)展帶來巨大生機。

遍布于運河沿線的商業(yè)古鎮(zhèn)，是各個歷史時期運河這條生命線所具有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功能的結果和結晶。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在文化傳承發(fā)展座談會上所強調(diào)的：“只有全面深入了解中華文明的歷史，才能更有效地推動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更有力地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建設中華民族現(xiàn)代文明。”從對于沿岸城鎮(zhèn)的塑造和影響來看，運河不僅帶來了暢達的交通、物流、商貿(mào)機遇，更進一步構建了城鎮(zhèn)的存在方式，影響了市民生活的運行機制。直至今日，運河元素仍是這些沿岸城鎮(zhèn)最深層的文化底蘊和文脈特征。

（作者簡介：高福美，北京市社會科學院史志學所副研究員）

責任編輯 / 金蕾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