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的三種文學(xué)形態(tài)
——中國軸心時代的文學(xué)精神轉(zhuǎn)換

黃 玉 順

(山東大學(xué) 儒家文明省部共建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 濟南 250100)

中國最古老的傳世經(jīng)典《詩經(jīng)》《尚書》《易經(jīng)》(古經(jīng)),同時也是中國最古老的傳世文學(xué)作品。本文從文學(xué)的角度研究《周易》,探討其作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特征,即它所呈現(xiàn)的文學(xué)形態(tài)及其所表現(xiàn)的文學(xué)精神。

一、《周易》的文獻構(gòu)成及其時代

眾所周知,《周易》由經(jīng)與傳組成;不僅如此,《周易》的古經(jīng)部分其實也由不同的文獻構(gòu)成。這就是說,《周易》是由三個不同時代的文獻構(gòu)成的:殷商時代的《易經(jīng)》古歌(以及歷史記載)、“殷周之變”以后的西周《易經(jīng)》筮辭和屬于“周秦之變”的戰(zhàn)國《易傳》文本。

(一)《周易》的經(jīng)傳分離

漢代以來,《周易》經(jīng)傳不分;20世紀以來,經(jīng)傳分離。(1)鄭吉雄:《論二十世紀初〈周易〉“經(jīng)傳分離”說的形成》,《杭州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20年第5期。學(xué)術(shù)界通行的看法是,《周易》包含兩種不同的文獻:《易經(jīng)》成書于周初,是占筮之書;《易傳》成書于戰(zhàn)國時期,是義理之書。對此,高亨提出“以經(jīng)觀經(jīng),以傳觀傳”的原則:“解經(jīng)則從筮書的角度,考定經(jīng)文的原意?！薄敖鈧鲃t從哲學(xué)書的角度,尋求傳文的本旨?！?2)高亨:《周易大傳今注》,載《高亨著作集林》第二卷,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04,“自序”第4頁。

(二)《易經(jīng)》的文獻分析

關(guān)于《周易》的作者,班固說“人更三圣,世歷三古”,韋昭注“伏羲、文王、孔子”。(3)班固:《漢書·藝文志·六藝略》第六冊,中華書局,1962,第1704頁。后來加上周公而有“人更四圣”之說,出自朱熹:“經(jīng)則伏羲所畫,文王、周公之辭也;并孔子所作之傳十篇?！?4)朱熹:《周易本義·周易上經(jīng)》,廖名春點校,中華書局,2009,第29頁。這種傳統(tǒng)說法,已被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研究所否定。學(xué)界普遍認為,《易經(jīng)》(古經(jīng))的作者不能確定,可能是由周初的巫史之官編定,其編纂類似于甲骨卜辭的編纂,是對過去占筮記錄的編輯整理結(jié)果。

不僅如此,《易經(jīng)》本身也由兩種不同的文獻構(gòu)成,即在編排“占辭”(吉兇占斷)的同時,還編入了一些殷商時代或殷周之際的“象辭”(詩歌、歌謠)。這個發(fā)現(xiàn)過程大致如下。

1．《易經(jīng)》與《詩經(jīng)》之“比興”的類比

古人已意識到,《易經(jīng)》與《詩經(jīng)》的“比興”之間具有類同性。唐代孔穎達指出:“凡易者,象也,以物象而明人事,若詩之比喻也。”(5)《周易正義·坤卦》,載阮元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影印本),中華書局,1980,第18頁。此后,宋代陳骙說“《易》之有象,以盡其意;《詩》之有比,以達其情”;明代張蔚然說“易象幽微,法鄰比興”;清代章學(xué)誠說“《易》象通于《詩》之比興”,等。(6)轉(zhuǎn)引自葉朗:《中國美學(xué)史大綱》,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第68頁。但古人并沒有說《易經(jīng)》即是詩或《易經(jīng)》中有詩。清初顧炎武的《音學(xué)五書·易音》,也只是音韻學(xué)而非詩學(xué)的研究。(7)顧炎武:《音學(xué)五書》,中華書局,1982。

2．《易經(jīng)》詩歌的零星發(fā)現(xiàn)

這個過程始于20世紀20年代,最突出的是以下幾家。

郭沫若1928年的論文《周易時代的社會生活》第三節(jié)(8)郭沫若:《周易時代的社會生活》,《東方雜志》1928年第25卷21號、22號,后收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載《郭沫若全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82,第60-63頁。,首次發(fā)掘了7卦之中的古歌片段:屯卦六二爻;賁卦六四爻;離卦九四爻;井卦九三爻;震卦卦辭;歸妹卦上六爻;中孚卦九二爻。(9)黃玉順:《撩開詩神面紗的一角——郭沫若對〈周易〉古詩的天才覺察》,《郭沫若學(xué)刊》1995年第2期。

李鏡池1930年的論文《周易筮辭考》第四部分“周易中的比興詩歌”,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易經(jīng)》古歌的片段。他列舉了十九爻的例句,并詳細分析了兩節(jié)歌謠:明夷卦初九爻;中孚卦九二爻。(10)李鏡池:《周易筮辭考》,《古史辨》第三冊上編,后收入《周易探源》,中華書局,1978,第38-50頁。

高亨1962年出版的《周易雜論》第四章第二節(jié)“《周易》的藝術(shù)特點”,用《詩經(jīng)》“賦比興”的范疇來分析《易經(jīng)》里的一些“短歌”:(1)賦:中孚卦六三爻;豐卦上六爻;睽卦上九爻。(2)比:否卦九五爻;鼎卦九四爻;井卦九三爻。(3)興:大過卦九二爻、九五爻;明夷卦初九爻;中孚卦九二爻。(11)高亨:《周易雜論》,齊魯書社,1979,第54-69頁。

此外還有一些零星研究,(12)惲靈曦:《〈周易〉卦爻辭中之歌謠與中國文學(xué)的起源》,《北平晨報:學(xué)園》1934年1月;王岑棟:《談〈周易·卦爻辭〉中的詩歌》,《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62年第2期;周光慶:《試論〈周易〉中的詩歌》,《華中師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3年第4期;平心:《略說〈易經(jīng)〉與〈詩經(jīng)〉的關(guān)系》,載《李平心史論集》,人民出版社,1983,第63-100頁;張善文:《〈周易〉卦爻辭詩歌辨析》,《文學(xué)遺產(chǎn)》1984年第1期;黎子耀:《〈易經(jīng)〉與〈詩經(jīng)〉的關(guān)系》,《文史哲》1987年第2期;傅道彬:《〈周易〉爻辭詩歌的整體結(jié)構(gòu)分析》,《江漢論壇》1988年第10期;葉玉華:《西周的爻辭與興詩》,《華東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0年第4期;趙儷生:《試說〈詩·小雅〉與〈易·卦爻辭〉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東岳論叢》1991年第1期。大致不出上述范圍。(13)程剛:《〈周易〉卦爻辭的文學(xué)性——〈周易〉與文學(xué)關(guān)系研究綜述之二》,《河南科技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第2期。

以上各家的研究成果,存在著兩點根本的局限:其一,未能明確將古歌與占辭區(qū)分為兩種不同時代的文獻;其二,未能突破爻與爻之間的界限,僅限于一爻之內(nèi),故其所發(fā)現(xiàn)的古歌數(shù)量很少。

3．《易經(jīng)》古歌的全面系統(tǒng)發(fā)掘

1993年,筆者的論文《〈易經(jīng)〉古歌的發(fā)現(xiàn)和開掘》第一次明確提出:“成書于周初的《易經(jīng)》本身又是對一種更古老文獻的詮釋,這文獻乃是殷周歌謠,其詮釋才是占辭。”(14)黃玉順:《〈易經(jīng)〉古歌的發(fā)現(xiàn)和開掘》,《文學(xué)遺產(chǎn)》1993年第5期。1995年,拙著《易經(jīng)古歌考釋》指出:“《易經(jīng)》里已經(jīng)隱藏著一部(比《詩經(jīng)》)時代更早的‘詩集’?！?15)黃玉順:《易經(jīng)古歌考釋》(修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緒論”第1頁。此書完成于1993年,初版為巴蜀書社1995年第1版。這是迄今為止研究《易經(jīng)》詩歌的唯一專著,明確將歌謠與占辭區(qū)分為兩種不同時代的文獻;并突破爻與爻之間的界限,共發(fā)掘出67首(節(jié))詩歌。(16)同上書,“緒論”第1-34頁。因此,張岱年先生認為,此書“為古代詩學(xué)研究開辟了一個新區(qū)宇”(17)同④書,“張岱年序”第1頁。此序收入《張岱年全集》第8卷,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第298頁。。

茲以坎卦為例(引號區(qū)分古歌與占辭,著重號標(biāo)明古歌的韻腳,下文的引用格式與此相同)(18)《易經(jīng)》古歌的韻部,與《詩經(jīng)》的韻部差異較大,這是兩者之間的時代差異所致。參見黃玉順:《易經(jīng)古歌考釋》(修訂本),“緒論”第7-9、30-31頁。:

習(xí)坎:有孚維心,亨,行有尚。

初六:“習(xí)坎,入于坎窞。”兇。

九二:“坎有險?！鼻笮〉?。

六三:“來之坎,坎險且枕,入于坎窞?！蔽鹩谩?/p>

六四:“樽酒,貳簋,用缶。納約,自牗。”終無咎。

九五:“坎不盈,祗既平?！睙o咎。

上六:“系用徽纟墨,置于叢棘,三歲不得。”

顯然,“《易經(jīng)》古歌比后來的《詩經(jīng)》要早數(shù)百年,后者是從前者發(fā)展而來的”(19)黃玉順:《儒家文學(xué)史綱》,海天出版社,2020,第70頁。。

(三)《周易》文獻的時代轉(zhuǎn)換

上述《易經(jīng)》古歌、占辭、《易傳》三種文獻,乃是中國軸心時代(The Axial Age)思想觀念轉(zhuǎn)換的經(jīng)典體現(xiàn)。(20)雅斯貝爾斯:《歷史的起源與目標(biāo)》,華夏出版社,1989,第7-8頁;黃玉順:《“生活儒學(xué)”導(dǎo)論》,載《面向生活本身的儒學(xué)——黃玉順“生活儒學(xué)”自選集》,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6。中國的軸心時代,一種觀點認為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另一種觀點則上溯到西周時期,即包括王國維所說的殷周之際的社會變革(詳后)。

從文學(xué)的角度看,與軸心時代的觀念轉(zhuǎn)換相對應(yīng),《周易》文本體現(xiàn)了三種不同的文學(xué)形態(tài),表現(xiàn)了三種不同時代的文學(xué)精神(見表1)。

二、《易經(jīng)》古歌的文學(xué)形態(tài)

《周易》展現(xiàn)的第一種文學(xué)形態(tài)是《易經(jīng)》古歌,它以詩歌的文學(xué)形式表現(xiàn)了商朝末世社會各界悲苦的文學(xué)精神。

(一)《易經(jīng)》古歌的文學(xué)形式

對《易經(jīng)》古歌的文學(xué)形式,可以從三個方面來分析:詩歌的句式;風(fēng)、雅、頌的體裁性質(zhì);賦、比、興的創(chuàng)作方法。

1．古歌的句式

漢語詩歌的句式,其發(fā)展過程是二言、三言、四言、五言、七言,其間還有長短不齊的雜言(如漢樂府)或長短句(如宋詞)?！兑捉?jīng)》古歌的句式有二言、三言、四言和雜言?！对娊?jīng)》以四言為主,可見《易經(jīng)》古歌確實比《詩經(jīng)》更古老。

(1)二言

發(fā)蒙,包蒙。困蒙,擊蒙。(蒙卦)

鳴豫,盱豫。由豫,冥豫。(豫卦)

咸臨,威臨。甘臨,至臨。知臨,敦臨。(臨卦)

系遯,好遯。嘉遯,肥遯。(遯卦)

和兌,孚兌。來兌,商兌。未寧,引兌。(兌卦)

(2)三言為主

解卦古歌:

田獲三狐,得黃矢。負且乘,致寇至。解而拇,朋至斯。

需卦古歌:

需于郊,需于沚。需于泥,致寇至。

需于血,出自穴。需于酒食,入于穴。

有不速之客,三人來。

(3)四言為主

同人卦古歌:

同人于野,同人于門,同人于宗。

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歲不興。

乘其墉,弗克攻。

同人先號咷,而后笑:大師克相遇,同人于郊。

蠱卦古歌:

干父之蠱,干母之蠱。

干父之蠱,裕父之蠱。

干父之蠱,用譽。

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4)雜言

坤卦古歌:

履霜,堅冰。直方,含章。

括囊,黃裳。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

大畜卦古歌:

輿說輹,良馬逐。

曰閑輿衛(wèi),童牛之牿。

豕賁豕之牙,何天之衢。

震卦古歌:

震來虩虩,笑言啞啞。震驚百里,不喪匕鬯。

震來厲,億喪貝。震蘇蘇,震遂泥。

震索索,視矍矍。震往來厲,意無喪:震不于其躬,于其鄰。

2．風(fēng)雅頌的體制

“風(fēng)雅頌賦比興”,傳統(tǒng)詩學(xué)謂之“六義”。毛亨《詩大序》:“詩有六義焉:一曰風(fēng),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21)《毛詩正義·關(guān)雎》,載阮元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第271頁?！帮L(fēng)雅頌”是體裁性質(zhì)的概念,“賦比興”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方法的概念。這套概念也可用以分析《易經(jīng)》古歌。

(1)“風(fēng)”指民間作品。朱熹指出:“風(fēng)者,民俗歌謠之詩也?！薄胺病对姟分^‘風(fēng)’者,多出于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22)朱熹:《詩集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序”第1-2頁。

咸卦古歌(“咸”指男女交感):

咸其拇,咸其腓。咸其股,執(zhí)其隨。

憧憧往來,朋從爾思。咸其輔頰,咸其胟。

賁卦古歌(“賁”謂文飾妝扮):

賁其須,賁如濡如。賁其趾,舍車而徒。

賁如皤如,白馬翰如:匪寇,婚媾。

賁于丘園,束帛戔戔。

睽卦古歌(“睽”謂乖離):

睽孤,遇元夫,厥宗噬膚。

睽孤,見豕負塗,載鬼一車。

先張之弧,后說之弧:匪寇,婚媾。

小畜卦古歌(此寫夫妻情感問題):

密云不雨,自我西郊,復(fù)自道。

牽復(fù),輿說輹,夫妻反目。

既雨,既處。

(2)“雅”指王公貴族的樂歌。朱熹指出:“雅者,正也,正樂之歌也……正小雅,燕饗之樂也。正大雅,朝會之樂,受厘陳戒之辭也?！?23)朱熹:《詩集傳》,第99頁。

艮卦古歌(“艮”謂懷恨而視):

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

艮其趾,艮其腓。不拯其隨,其心不快。

艮其限,列其夤。薰心,艮其身。

艮其輔,言有序。

小過卦古歌(“過”謂遇見,此寫臣不遇君):

過其祖,遇其父。

不及其君,遇其臣。

(3)“頌”指宗廟祭祀的樂歌。朱熹指出:“頌者,宗廟之樂歌,《大序》所謂‘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24)同上書,第223頁。

井卦古歌(歌頌“王明”,即君王之賢明):

改邑不改井,往來井。

井汔至,亦未繘井,羸其瓶。

井泥不食,舊井無禽。

井谷,射鮒,甕敝漏。

井渫不食,為我心惻。井甃,井收。

井洌,寒泉食。王明,并受其福。

革卦古歌:

鞏用黃牛之革,巳日乃革之。

革言三就:大人虎變,君子豹變,小人革面。

既濟卦古歌(“禴”是宗廟祭祀,商為春祭,周為夏祭):

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實受其福。

3．賦比興的方法

這是《詩經(jīng)》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方法的區(qū)分,也可用以分析《易經(jīng)》古歌。

(1)“賦”指直接的記敘描寫。朱熹指出:“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25)朱熹:《詩集傳》,第3頁。

泰卦古歌:

拔茅茹,以其匯。包荒用馮河,不遐遺。

弗亡,得尚于中行。翩翩,城復(fù)于隍。

豐卦古歌(“豐蔀”意謂大暗):

豐其蔀,日中見斗,遇其配主。

豐其沛,日中見沬,折其右胘。

豐其蔀,日中見斗,遇其夷主。

豐其屋,蔀其家,窺其戶,闃其無人,三歲不覿。

小過卦古歌(此寫捕鳥,“過”謂飛越):

弗過防之,從或戕之。

弗遇過之,飛鳥離之。

飛鳥遺之音,翰音登于天。

(2)“比”即比喻。朱熹指出:“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26)同上書,第4頁。

明夷卦古歌(“明夷”通“鳴雉”,喻箕子):

明夷于飛,垂其左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

明夷于左股,明夷于南狩,得其大首。

入于左腹,獲明夷之心,出于門庭。

箕子之明夷,初登于天,后入于地。

中孚卦古歌(以“鳴鶴”與“子”比喻“我”與“爾”):

有它,不燕。

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

得敵,或鼓或罷,或泣或歌。

(3)“興”又稱“起興”,為寫人而先寫相關(guān)物。朱熹指出:“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27)同上書,第1頁。事實上,“興”與“比”有時很難區(qū)分,所以往往統(tǒng)稱為“比興”。

鼎卦古歌(先言“鼎”起興,同時比喻“妾”“仇”[匹儔]):

鼎顛趾,利出否?得妾以其子。

鼎有實,我仇有疾,不我能即。

鼎耳革,其行塞,雉膏不食。

鼎折足,覆公饣束,其形渥。

鼎黃耳,金鉉,鼎玉鉉。

大過卦古歌(先言“棟”“茅”起興,“枯楊”比喻老夫老婦):

棟橈,借用白茅?？輻钌?老夫得其女妻。

棟橈,棟高。枯楊生華,老婦得其士夫。(“高”原文“隆”)

(二)《易經(jīng)》古歌的文學(xué)精神

《易經(jīng)》古歌的時代,大致在殷商王朝的末期,乃殷周代興之際,即王國維所論“殷周變革”,他說:“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舊制度廢而新制度興,舊文化廢而新文化興?！?28)王國維:《殷周制度論》,載王國維:《觀堂集林》(第2版),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第231-244頁。

1．文學(xué)主體:社會各界

上文分析了古歌的“風(fēng)雅頌”體裁性質(zhì),這其實也是文學(xué)主體的區(qū)分。

“風(fēng)”的文學(xué)主體是民眾。例如歸妹卦古歌(“女”“士”即男女,此詩寫“承筐”“刲羊”的勞動):

女承筐,無實;士刲羊,無血。

“雅”的文學(xué)主體是貴族。例如屯卦古歌(此寫貴族“君子”田獵):

即鹿,無虞。

惟入于林中,君子幾不如舍。

“頌”的文學(xué)主體是天子。例如歸妹卦古歌(“帝乙”是商朝第二十九任君主):

歸妹以娣:歸妹以須,反歸以娣。

歸妹愆期,遲歸有時。

帝乙歸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

2．文學(xué)精神:悲苦

王國維說:“夫商之季世,紀綱之廢、道德之隳極矣。”“中丁以后,九世之亂?！薄扒涫繚醽y于上,而法令隳廢于下,舉國上下,惟奸宄敵仇之是務(wù)?！薄耙笾济?其漸于亡國之俗久矣。”(29)同上。并引《酒誥》:“誕惟厥縱淫泆于非彝,用燕喪威儀,民罔不衋傷心?！笨装矅鴤?“紂大惟其縱淫泆于非常,用燕安喪其威儀,民無不衋然痛傷其心?！?30)《尚書正義·酒誥》,載阮元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第207頁?！墩f文解字》對“ 衋”的解釋是:“傷痛也。”見許慎:《說文解字·皿部》,中華書局,1963,第105頁。其實不僅“殷之臣民”如此悲苦,社會各界皆如此:這是一個喪亂的時代,傷痛的時代,悲苦的時代。

詩歌乃是情感的表現(xiàn),所謂“情動于中,而形于言”(31)《毛詩正義·關(guān)雎》,載阮元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第270頁。。當(dāng)然,任何時代都有各種情緒和情感,諸如“喜怒哀樂”(32)《禮記正義·中庸》,載阮元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第1625頁。,或者“喜怒哀懼愛惡欲”(33)《禮記正義·禮運》,載阮元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第1422頁。;但是,特定時代的生活,有其情感的基調(diào)或主旋律,反映在文學(xué)中,就是這個時代的文學(xué)精神。

《易經(jīng)》古歌的文學(xué)精神,可一言以蔽之:悲苦。誠如《易傳》所論:“其衰世之意邪?”孔穎達疏:“考?！兑住忿o事類,多有悔之憂虞,故云變亂之世所陳情意也?！?34)《周易正義·系辭下傳》,載阮元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第89頁。

(1)悲苦之“風(fēng)”

屯卦古歌(新婦之悲苦):

屯如邅如,乘馬班如。

匪寇,婚媾。

乘馬班如,求婚媾,屯其膏。

乘馬班如,泣血漣如。

漸卦古歌(征夫怨婦之悲苦):

鴻漸于干;鴻漸于磐,飲食衎衎。

鴻漸于陸;夫征不復(fù),婦孕不育。

鴻漸于木,或得其桷。

鴻漸于陵;婦三歲不孕,終莫之勝。

鴻漸于阿,其羽可用為儀。

無妄卦古歌(“邑人”,即城市平民之悲苦):

不耕獲,不菑畬。

無妄之災(zāi),或系之牛。

行人之得,邑人之災(zāi)。

旅卦古歌(“鳥焚其巢”比喻“旅焚其次”,旅人之悲苦):

旅瑣瑣,斯其所。旅于處,得其資斧。

旅即次,懷其資,得童仆。

旅焚其次,我心不快:喪其資斧,喪其童仆。

鳥焚其巢,旅人先笑,后號咷。

噬嗑卦古歌(囚徒之悲苦):

屨校,滅趾。噬膚,滅鼻。

噬臘肉,遇毒。噬乾胏,得金矢。

噬干肉,得黃矢。(“黃矢”原文“黃金”)

何校,滅耳。

(2)悲苦之“雅”

蹇卦古歌(王臣之悲苦):

往蹇來譽,王臣蹇蹇,匪躬之故。

往蹇來碩,往蹇來反,往蹇來連。

訟卦古歌(被褫奪鞶帶者之悲苦):

不克訟,歸而逋。其邑人,三百戶。

不克訟,復(fù)即命。鞶帶或錫之,終朝三褫之。

夬卦古歌(受刑于王庭者之悲苦):

揚于王庭,孚號。壯于前趾,惕號。

壯于頄,君子夬夬獨行,遇雨若濡。

臀無膚,其行次且。

萈陸,夬夬中行,無號。

困卦古歌(入其宮不見其妻者之悲苦):

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歲不覿。

困于酒食,朱紱方來。

困于石,據(jù)于蒺藜。入于其宮,不見其妻。

來徐徐,困于金車。困于葛藟,臲卼。

劓刖,困于赤紱,乃徐有說。

(3)悲苦之“頌”

師卦古歌(王者兵敗之悲苦):

師出,以律。師或輿尸,師左次。

長子帥師,弟子輿尸。

渙卦古歌(逃離“王居”之悲苦):

渙奔其機,渙其躬,渙其群。

渙有丘,匪夷所思。

渙汗,其大號,渙王居。

渙其血,去逖出。

離卦古歌(歌頌“王用出征”,反襯對方王者之悲苦):

黃離,日昃之離。不鼓缶而歌,則大耋之嗟。

突如,其來如。焚如,死如,棄如。

出涕沱若,戚嗟若。

王用出征,有嘉折首,獲匪其丑。

這些詩歌表明,《易經(jīng)》古歌的文學(xué)精神的確是悲苦,這是末世之悲、亂世之苦。

三、《易經(jīng)》筮辭的文學(xué)形態(tài)

《周易》展現(xiàn)的第二種文學(xué)形態(tài)是《易經(jīng)》筮辭。筮辭以散文的形式表現(xiàn)了西周初期宗族貴族憂患的文學(xué)精神。

(一)《易經(jīng)》筮辭的文學(xué)形式

《易經(jīng)》的筮辭,是古歌與占辭的錯綜編輯,但總體上不是詩歌也不是韻文,而是作為四大文學(xué)體裁(詩歌、散文、戲劇、小說)之一的散文。

作為早期散文,又是類似甲骨卜辭的筮辭,這些散文都很簡短,例如:

元亨,利貞。(乾卦卦辭)

貞丈人吉,無咎。(師卦卦辭)

吉,原筮元永貞,無咎。不寧方來,后夫兇。(比卦卦辭)

這些短小精悍的散文,有的與歌辭合編在一起,如:

“屯如邅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迸迂懖蛔?十年乃字。(屯卦六二爻)

“震來厲,億喪貝。”躋于九陵,勿逐,七日得。(震卦六二爻)

“密云不雨,自我西郊?！惫?取彼在穴。(小過卦六五爻)

有的是純粹的占辭,如:

元亨,利牝馬之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東北喪朋。安貞吉。(坤卦卦辭)

貞吉,悔亡,無不利。無初有終。先庚三日,后庚三日,吉。(巽卦九五爻)

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后甲三日。(蠱卦卦辭)

當(dāng)時的宗族生活,最重大的事件就是祭祀與戰(zhàn)爭,正如《左傳》所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35)《春秋左傳正義·成公十三年》,載阮元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第1911頁。首先是“祀”?！蹲髠鳌氛f:“祀,國之大事也?！?36)《春秋左傳正義·文公二年》,載阮元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第1839頁。所謂“祀”,指宗廟祭祀。宗廟即太廟,是祭祀祖先的地方。例如:

亨,王假有廟,利見大人,亨,利貞,用大牲吉,利有攸往。(萃卦卦辭)

亨,王假有廟,利涉大川,利貞。(渙卦卦辭)

“同人于宗?！绷?。(同人卦六二爻)

悔亡?！柏首谑赡w?！蓖尉?。(睽卦六五爻)

除祭祀祖先外,還祭祀天帝,這是當(dāng)時對上天大帝的信仰。例如:

“或益之,十朋之龜,弗克違?！庇镭懠?。王用享于帝,吉。(益卦六二爻)

王用亨于岐山,吉,無咎。(升卦六四爻)

自天祐之,吉無不利。(大有卦上九爻)

何天之衢,亨。(大畜卦上九爻)

《易經(jīng)》的筮辭,本來就是占問天帝的結(jié)果?！兑捉?jīng)》有一段最特別的筮辭,乃是《周易》筮法的最早記載,與后世的筮法不一樣:

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瀆,瀆則不告。利貞。(蒙卦卦辭)

這里的“初筮告,再三瀆,瀆則不告”,是失傳的上古筮法(占卦的方法),與后世的筮法不同,研究《周易》的專家都知道。然而,當(dāng)時的占法究竟如何,卻迄今無定論。

筮辭記載戰(zhàn)爭,例如:

“迷復(fù)?！眱?有災(zāi)眚。用行師終有大敗,以其國君兇,至于十年不克征。(復(fù)卦上六爻)

不富以其鄰,利用侵伐,無不利。(謙卦六五爻)

“鳴謙?！崩眯袔熣饕貒?謙卦上六爻)

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既濟九三爻)

貞吉,悔亡。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賞于大國。(未濟九四爻)

當(dāng)時貴族生活另外一項重要的活動是狩獵,筮辭對此多有記載。例如:

“田獲三狐,得黃矢?！必懠?解卦九二爻)

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獲之,無不利。(解卦上六爻)

悔亡,田獲三品。(巽卦六四爻)

還有一些筮辭,顯示出深刻的哲理。例如:

無平不陂,無往不復(fù)。(泰卦九三爻)

三人行,則損一人;一人行,則得其友。(損卦六三爻)

總之,《易經(jīng)》筮辭以散文的形式,記錄并描寫了當(dāng)時宗族生活各方面的情景。

(二)《易經(jīng)》筮辭的文學(xué)精神

這里涉及中國歷史上的一次根本變革,即“殷周之變”,從氏族社會轉(zhuǎn)變?yōu)樽谧迳鐣?。王國維說:“欲觀周之所以定天下,必自其制度始矣。周人制度之大異于商者,一曰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喪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子弟之制,君天子臣諸侯之制;二曰廟數(shù)之制;三曰同姓不婚之制。”(37)王國維:《殷周制度論》,載王國維:《觀堂集林》,第231-244頁。簡言之,這就是宗族生活方式的宗法制度。

1．文學(xué)主體:宗族貴族

在宗法制度下,宗族貴族既是社會的主體,同時也是文學(xué)的主體?！兑捉?jīng)》筮辭雖由巫史之官編纂,卻是宗族貴族主持的官方文獻。古歌的主角,有社會上的各色人等;而占辭的主角,則都是宗族貴族。這是因為,在當(dāng)時,蓍筮是王室、諸侯的特權(quán),非平民所能與,正如筮辭所言:“小人勿用”(師卦),“小人弗克”(同人卦)。(38)黃玉順:《周公的神圣超越世界及其權(quán)力話語——〈尚書·金縢〉的政治哲學(xué)解讀》,《東南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20年第2期。

2．文學(xué)精神:憂患

《易經(jīng)》筮辭的編纂時代是周初,以周公為代表的姬姓宗族對“殷周之變”進行了深刻反思,時刻警惕“殷鑒不遠”(39)《毛詩正義·大雅·蕩》,載阮元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第554頁。,避免新王朝重蹈舊王朝的覆轍。因此,《易經(jīng)》筮辭的文學(xué)精神,乃是憂患精神?！兑讉鳌纷匪輾v史曰:“《易》之興也,其當(dāng)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當(dāng)文王與紂之事邪?是故其辭危?！笨追f達疏:“危其辭者,憂其傾危也。以當(dāng)紂世憂畏滅亡,故作《易》辭多述憂危之事,亦以垂法于后,使保身危懼,避其患難也?！?40)《周易正義·系辭下傳》,載阮元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第90頁。

這種強烈的憂患意識,在《尚書·周書》,尤其是“周公書”(41)黃玉順:《生活儒學(xué)的儒教觀念》,載《儒教問題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第115頁;黃玉順:《“民本”的“人民主權(quán)”實質(zhì)及其正義原則——周公政治哲學(xué)的解讀》,《河北學(xué)刊》2010年第3期。中體現(xiàn)得很明顯?！兑讉鳌芬彩侨绱?。作者追溯了周初編纂《易經(jīng)》的憂患意識:“作《易》者,其有憂患乎?”(42)同①書,第89頁。“《易》之為書也……外內(nèi)使知懼,又明于憂患與故?！?43)同①書,第89-90頁?！啊兑住分d也……懼以終始,其要無咎,此之謂《易》之道也。”(44)同①。作者解釋《易經(jīng)》筮辭的特點:“吉兇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憂虞之象也。”“辯吉兇者存乎辭,憂悔吝者存乎介,震無咎者存乎悔。”(45)《周易正義·系辭上傳》,載阮元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第76-77頁。解釋震卦:“君子以恐懼修省?！苯忉屫赞o:“驚遠而懼邇也?！?46)《周易正義·震彖傳》《震象傳》,載阮元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第62頁。解釋坤卦“括囊無咎無譽”曰:“蓋言謹也?！?47)《周易正義·坤文言傳》,載阮元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第19頁。如此等等。“這是《易傳》作者對《周易》成書的時代背景以及作《易》者的思想情感狀態(tài)的推測?！?48)黃黎星:《〈周易〉對歐陽修文學(xué)觀念的影響》,《周易研究》1999年第3期。

因此,《易經(jīng)》筮辭充滿了對兇咎災(zāi)眚的疑懼、擔(dān)憂和警惕。例如:

亢龍有悔。(乾卦上九爻)

有孚,窒惕,中吉,終兇。利見大人;不利涉大川。(訟卦卦辭)

“既雨,既處。”尚德載,婦貞厲;月幾望,君子征兇。(小畜卦上九爻)

元亨,利貞。至于八月有兇。(臨卦卦辭)

元亨,利貞。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無妄卦卦辭)

“揚于王庭,孚號。”有厲,告自邑,不利即戎。(夬卦卦辭)

“無號?！苯K有兇。(夬卦上六爻)

女壯,勿用取女。(姤卦卦辭)

征兇,無攸利。(歸妹卦卦辭)

“女承筐,無實;士刲羊,無血?！睙o攸利。(歸妹卦上六爻)

“鳥焚其巢,旅人先笑后號咷。”喪牛于易,兇。(旅卦上九爻)

“巽在床下。”“喪其資斧。”貞兇。(巽卦上九爻)

“翰音登于天?！必憙?。(中孚卦上九爻)

亨,利貞。可小事,不可大事。(小過卦辭)

“弗遇過之,飛鳥離之?！眱?是謂災(zāi)眚。(小過卦上六爻)

亨,小利貞,初吉終亂。(既濟卦卦辭)

“濡其首?！眳枴?既濟卦上六爻)

亨?！靶『酀?濡其尾?！睙o攸利。(未濟卦卦辭)

作為占問的蓍筮,目的是要尋求吉祥的結(jié)果,其前提恰恰是憂患意識:“既憂之,無咎?！?49)《周易正義·臨卦》,載阮元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第36頁。也就是說,唯有“終日乾乾,夕惕若”,才能“厲無咎”。(50)同上書,第13頁。

四、《易傳》的文學(xué)形態(tài)

《周易》展現(xiàn)的第三種文學(xué)形態(tài)是《易傳》的文學(xué)形態(tài),它以韻文和散文的形式,表現(xiàn)了戰(zhàn)國時期知識精英恢宏的文學(xué)精神。

(一)《易傳》的文學(xué)形式

從文學(xué)的觀點看,《易傳》既有散文,也有韻文。有學(xué)者甚至認為,《易經(jīng)》卦爻辭中小說體裁也“已開始孕育并趨向成熟”(51)金俊峰:《〈周易〉卦爻辭中的文學(xué)體式初探》,《內(nèi)蒙古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7年第5期。,這個論斷或許可適用于《易傳》中某些記事章節(jié)段落。韻文雖有韻,卻不是詩歌,因為韻文與散文一樣,是說理的;詩歌盡管有時也有記事、說理的成分,但主要是抒情的,即“詩緣情”(52)陸機:《文賦》,載蕭統(tǒng)編《文選》,中華書局,1977。。

1．韻文

《易傳》的韻文,見《彖傳》《象傳》《雜卦傳》。

(1)《彖傳》中的韻文如:

賁亨,柔來而文剛,故亨。分剛上而文柔,故“小利有攸往”。剛?cè)峤诲e,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賁彖傳)

革,水火相息;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曰革?！八热漳随凇?革而信之。文明以說,大亨以正。革而當(dāng),其悔乃亡。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yīng)乎人。革之時大矣哉!(革彖傳)

(2)《象傳》中的韻文如:

潛龍勿用,陽在下也。見龍在田,德施普也。終日乾乾,反復(fù)道也?；蜍S在淵,進無咎也。飛龍在天,大人造也?？糊堄谢?盈不可久也。用九天德,不可為首也。(乾象傳)

履霜堅冰,陰始凝也。馴致其道,至堅冰也。六二之動,直以方也。不習(xí)無不利,地道光也。含章可貞,以時發(fā)也?；驈耐跏?知光大也。括囊無咎,慎不害也。黃裳元吉,文在中也。龍戰(zhàn)于野,其道窮也。用六永貞,以大終也。(坤象傳)

(3)《雜卦傳》中的韻文如:

乾剛,坤柔;比樂,師憂;臨、觀之義,或與或求。屯見而不失其居,蒙雜而著。震,起也;艮,止也;損、益,盛衰之始也……姤,遇也,柔遇剛也;漸,女歸待男行也。頤,養(yǎng)正也;既濟,定也。歸妹,女之終也;未濟,男之窮也。夬,決也,剛決柔也;君子道長,小人道憂也。

2．散文

《易傳》的散文,見《文言傳》《系辭傳》《說卦傳》《序卦傳》。

(1)《文言傳》中的散文如:

九五曰“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何謂也?子曰:“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云從龍,風(fēng)從虎?！笔ト俗鞫f物睹。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乾文言傳)

積善之家,必有馀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馀殃。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辯之不早辯也?！兑住吩弧奥乃獔员痢?蓋言順也。(坤文言傳)

(2)《系辭傳》中的散文如:

易與天地準(zhǔn),故能彌綸天地之道;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與天地相似,故不違;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故不過;旁行而不流,樂天知命,故不憂;安土敦乎仁,故能愛;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故神無方而易無體。(系辭上傳)

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剛?cè)嵯嗤?變在其中矣;系辭焉而命之,動在其中矣……爻也者,效此者也;象也者,像此者也。爻象動乎內(nèi),吉兇見乎外,功業(yè)見乎變,圣人之情見乎辭。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財;理財正辭、禁民為非曰義。(系辭下傳)

(3)《說卦傳》中的散文如:

乾,天也,故稱乎父;坤,地也,故稱乎母。震一索而得男,故謂之長男;巽一索而得女,故謂之長女;坎再索而得男,故謂之中男;離再索而得女,故謂之中女;艮三索而得男,故謂之少男;兌三索而得女,故謂之少女。

(4)《序卦傳》中的散文如:

有天地,然后萬物生焉。盈天地之間者唯萬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屯者物之始生也。物生必蒙,故受之以蒙;蒙者蒙也,物之稺也。物不可不養(yǎng)也,故受之以需;需者飲食之道也……

(二)《易傳》的文學(xué)精神

上文談到王國維強調(diào)“殷周之變”,但對于殷周之后的中國發(fā)展更具深遠影響的卻是“周秦之變”,即從王權(quán)貴族封建制的“諸侯國”轉(zhuǎn)向皇權(quán)郡縣制的“大一統(tǒng)”。(53)黃玉順:《論儒學(xué)的現(xiàn)代性》,《社會科學(xué)研究》2016年第6期?！兑讉鳌匪幍膽?zhàn)國時期,正是“周秦之變”的激變時代,政治上是通過軍事兼并走向權(quán)力“大一統(tǒng)”,學(xué)術(shù)上是通過思想兼并走向思想“大一統(tǒng)”。

1．文學(xué)主體:知識精英

關(guān)于《周易》三種文獻的作者,如果說《易經(jīng)》的古歌是商末社會各界的作品,占辭是周初宗族貴族的作品,那么,《易傳》則是戰(zhàn)國時期知識精英(主要是儒家群體)的作品。其背景,則是學(xué)術(shù)從“學(xué)在王官”到“學(xué)在私門”的轉(zhuǎn)移。(54)參見胡適:《諸子不出于王官論》,載顧頡剛主編《古史辨》第四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晁福林:《諸子·王官·學(xué)統(tǒng):諸子起源再認識》,《史學(xué)月刊》2014年第10期。

《易傳》的創(chuàng)作是從孔子開始的?？鬃诱f:“加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xué)《易》,可以無大過矣?！?55)《論語注疏·述而》,載阮元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第2482頁。所以,司馬遷說:“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shù)年,若是,我于《易》則彬彬矣。’”(56)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中華書局,2014,第2346頁。當(dāng)然,學(xué)界并不認為今本《易傳》就是孔子親撰的(歐陽修率先質(zhì)疑(57)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卷七十八《易童子問》,中華書局,2001,第1189頁。),但并不否認《易傳》淵源于孔子?！墩撜Z》記載孔子引證《恒卦》:“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yī)。’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58)《論語注疏·子路》,載阮元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第2508頁。所以,《易傳》里有許多“子曰”字樣?？梢哉f,《易傳》就是另一種《論語》,即孔子與弟子講論《易經(jīng)》的記錄。

2．文學(xué)精神:恢宏

有學(xué)者認為,《周易》“對中國古代文學(xué)思想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其哲學(xué)體系上”(59)李平、孫老虎:《論〈周易〉對中國古代文學(xué)思想的影響》,《江海學(xué)刊》2004年第2期。。這個論斷對于《易傳》散文來說是確切的。因此,需要“從《周易》中尋找文學(xué)思想的哲學(xué)根源”(60)程剛:《易學(xué)與文學(xué)關(guān)系研究的兩種范式——〈周易〉與文學(xué)關(guān)系研究綜述之一》,《河南科技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第1期。。上文談到,《易傳》所處時代的歷史趨勢是走向“大一統(tǒng)”(61)《春秋公羊傳·隱公元年》,載阮元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第2196頁。。因此,《易傳》文學(xué)精神是其內(nèi)容的哲學(xué)精神的體現(xiàn),即表現(xiàn)為一種統(tǒng)攝天地萬物的恢宏(或作恢弘)。這正如《尚書序》所說:“所以恢弘至道,示人主以軌范也。”(62)《尚書正義·尚書序》,載阮元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第115頁。

(1)天地“大一統(tǒng)”的恢宏。《易傳》的“陰陽”觀念,體現(xiàn)為男女、乾坤、剛?cè)岬挠^念,象征為“天地”的觀念。這是哲學(xué)上“天地大化的宇宙空間觀”(63)程晶晶:《論〈周易〉對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思維方式的影響》,《理論界》2011年第4期。。所以,《易傳》文學(xué)精神的恢宏,就表現(xiàn)為統(tǒng)攝天地的精神。例如:

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乾彖傳)

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馬地類,行地?zé)o疆。柔順利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順得常。西南得朋,乃與類行。東北喪朋,乃終有慶。安貞之吉,應(yīng)地?zé)o疆。(坤彖傳)

天地相遇,品物咸章也。(姤彖傳)

(2)天人之際“大一統(tǒng)”的恢宏。中國哲學(xué)是關(guān)于人的學(xué)問,因此也是關(guān)于天人之際的學(xué)問。最典型的莫過于《大象傳》,其基本結(jié)構(gòu)就是“天道→人事”。例如:

天行,健(乾);君子以自強不息。(乾象傳)

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坤象傳)

天地交,泰;后以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泰象傳)

山附于地,剝;上以厚下安宅。(剝象傳)

明兩作,離;大人以繼明照于四方。(離象傳)

《易傳》其他篇章亦然。例如: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cè)釘嘁?。方以類?物以群分,吉兇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是故剛?cè)嵯嗄?八卦相蕩。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fēng)雨。日月運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删脛t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yè)。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系辭上傳)

(3)人倫“大一統(tǒng)”的恢宏。

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序卦傳》)

家人,女正位乎內(nèi),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家人有嚴君焉,父母之謂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家人彖傳)

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干也。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貞。(乾文言傳)

綜上所述,傳世《周易》由三個不同時代的文獻構(gòu)成,即商代的《易經(jīng)》古歌、“殷周之變”以后的西周《易經(jīng)》筮辭和屬于“周秦之變”的戰(zhàn)國《易傳》文本。這是中國軸心時代觀念轉(zhuǎn)換的體現(xiàn)。與此相應(yīng),《周易》展現(xiàn)了三種不同的文學(xué)形態(tài),表現(xiàn)了三種不同時代的文學(xué)精神:《易經(jīng)》古歌以詩歌的形式,表現(xiàn)了商朝末世社會各界悲苦的文學(xué)精神;《易經(jīng)》筮辭以散文的形式,表現(xiàn)了西周初期宗族貴族憂患的文學(xué)精神;《易傳》則以韻文和散文的形式,表現(xiàn)了戰(zhàn)國時期知識精英恢宏的文學(xué)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