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婧
(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北京,100080)
時間可以認為是丘特切夫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礎(chǔ)性元素,除了在詩句中直接引用各類表示時間的意象外,詩人甚至直接用表示時間的名稱作為詩題,如《正午》《夏夜》《不眠之夜》《山中早晨》《秋日的黃昏》《白晝與黑夜》《我們的時代》等等,因此探析丘特切夫詩歌中的時間書寫、時間意識對理解詩人筆下哲理詩的深刻內(nèi)涵具有重要意義,也是通往詩人筆下神秘世界的一把“秘鑰”。
丘特切夫詩歌中的時間意識不是單一、具象的,而是多層次、抽象的,其詩歌的藝術(shù)世界中交織著古希臘神話中的循環(huán)時間、基督教義下的線性時間,此外詩人所塑造的二元對立意象中也蘊含著其對時間與永恒問題的思索。
“時間”(Chron拉丁語)一詞由希臘語“Khrono”演化而來,即古希臘神話中的時間之神——柯羅諾斯,柯羅諾斯獨自生下埃忒爾(無限)、卡俄斯(混沌),并在埃忒爾體內(nèi)創(chuàng)造了一個包含宇宙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宇宙蛋,因此象征著無始無終、永恒存在??铝_諾斯作為非人格化的神常常以非人的樣貌出現(xiàn)——有著三顆腦袋的蛇的形象,而蛇這一形象在古希臘時期通常象征著循環(huán),因此時間在古希臘時期具有明顯的循環(huán)性和原初性;此外在赫西俄德《神譜》中,白晝之神赫墨拉(Hemera)是夜神紐克斯(Nyx)的后代之一[1],在白晝之神離開塔爾塔羅斯之時即黑夜之神的進入之時,象征白晝與黑夜循環(huán)往復(fù),他們之間是孕育、替代、過去與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2]。
丘特切夫的詩歌《白晝與黑夜》中就較為典型地表現(xiàn)了這種古希臘神話中的循環(huán)時間,“按照上帝的崇高意愿,用一面金線繡成的錦緞,蓋上那神秘的世界,蒙住那無名的深淵,白晝啊,你這金色的帷幕,你給人世帶來歡樂……而當(dāng)白晝漸漸暗淡,黑夜就開始來到,它來自那命定不幸的世界,它把這美好的錦緞撕下、拋開,無底的深淵在我們面前,袒露出它的恐怖和黑暗……”[3]198,詩人將白晝比作一塊可以遮蓋一切神秘、深淵的金色帷幕,正是因為白晝這塊帷幕蓋住了深夜那無可名狀的幽深恐怖、神秘莫測,人世間才能擁有幸福與美好;而夜幕降臨則是把這金色帷幕扯掉,將無底的深淵袒露在眼前,此時白晝里的幸?;孟氡灰沟纳衩嘏c恐懼所取代。受謝林自然哲學(xué)中將深淵與混沌看作超越自然、超越精神的自我與非自我的某種存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丘特切夫詩歌中夜的深淵無疑具有雙重象征含義:一方面象征著萬物始源、宇宙原初的混沌、神秘、虛無,另一方面也象征著人類深邃心靈的無限張力,在謝林哲學(xué)思想影響下,丘特切夫接受了泛神論式的哲學(xué)觀,認為自然與人的意識是一回事,人認識主體的同時也就認識了客體,即萬物在我中,我在萬物中[7]。而詩人本人對這種無底深淵的態(tài)度也呈現(xiàn)出明顯的雙重性:一方面,相比個體存在如白駒過隙般短暫,對晝夜交替、宇宙混沌等自然界中的永恒性表現(xiàn)出無力感與恐懼感,另一方面,詩人對世界本原的靠近不是讓人類社會回歸原始階段,而是希冀從心靈的深邃之處汲取某種能量得以釋然并統(tǒng)一這世間萬物的矛盾對立,因為在詩人眼里,這里的深淵與混沌是具有無限能量的,它蘊含著詩人叛逆的精神與對精神復(fù)蘇的渴望[4]。關(guān)于帷幕后面的神秘世界(深淵)是具有無限可能與無限能量這一點,詩人在《哥倫布》一詩中有過這樣的描述“鮮花獻給你,哥倫布!你勇敢地繪制了地球的藍圖……你用神手扯下了那層帷幕——從一望無際的茫茫迷霧里,把一個我們從未見過的和意想不到的新的世界,帶進了我們這個上帝的天地。”[3]213帷幕后的深淵對詩人來說是恐怖、神秘的,同時也是充滿無限可能的,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是人類與不可抗衡力量之間的一次較量,而最后的獲勝者是人類,對待永恒的深淵與未知的恐怖,詩人袒露了自己叛逆的精神,希望可以靠近那個神秘的宇宙世界與精神世界,并從中汲取某種力量。
丘特切夫的循環(huán)時間觀除了體現(xiàn)在自然界中,還滲透在對人類歷史的理解當(dāng)中。在詩歌《宴會終了……》中詩人寫道:
宴會終了,音樂停了,
盛酒的壇子空了,
籃筐子也翻倒了,
杯子里還有殘酒,
頭上的花已揉亂了——
只有香氣還在空蕩的明亮的大廳里繚繞……
宴會完了,我們遲遲離開——
星光在天上閃爍,
此刻已是午夜……
在這騷亂的城市的上空,
在這宮殿這房屋的上空,
響徹著街車的喧鬧聲,
閃動著暗紅色的光影,
還有不眠人群的游動——
而在這山谷的霧靄之上,
在那高高的天空里,
純凈的星星在燃燒,
它以它圣潔的光芒
來回答蕓蕓眾生的仰望……[3]246
整首詩通過第一個省略號被分割成古老的過去與現(xiàn)代兩個遙相呼應(yīng)的時空結(jié)構(gòu)。第一部分列舉了一系列在時間進程中完成的行為(終了、停了、空了、倒了、揉亂了),卻沒有指明行為的實施者,此外這場宴會結(jié)束時大廳里是明亮的(cвeтлaя),證明這場宴會舉辦的時間接近白天;第二部分句首通過重復(fù)“宴會終了”(кoнчeн пиp)來進行時間上的分層,這部分明確指出宴會的主人公是“我們”(Mы вcтaли),且該部分描述宴會結(jié)束時已星光閃爍接近午夜(нoчь дocтиглa пoлoвины),綜上根據(jù)人物和時間上特點都可看到詩人巧妙塑造了兩個不同時空的宴會場景。在詞法層面,描述第一個宴會時多使用古語詞(xopы,aмфopы,вeнки измяты),從而營造了一種悠遠的時間感和歷史感,呈現(xiàn)的是與現(xiàn)代遙相呼應(yīng)的古老的過去,在描繪第二個宴會時呈現(xiàn)的是更加現(xiàn)代的城市景觀(騷亂的城市、房屋、街道、人群等),兩個宴會中間的省略號則象征著世代的交替和時間的循環(huán)。在句法層面上,兩部分句首都以“宴會終了”開頭,側(cè)面凸顯了詩人的循環(huán)時間觀,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大地之上,不同時代、不同世代的人做同樣的事,人類代際更迭如同自然界的花開蒂落一樣不斷循環(huán),也正是在這種循環(huán)時間中才造就了永恒。
希臘文化和基督教文化是近代歐洲文明的兩個來源,他們共同鑄造了近代的時間觀念[5]。希臘循環(huán)時間觀中的無數(shù)次輪回,不能使人得到解脫和安慰,而基督教義固有的歷史意識和救贖精神決定了基督教的時間觀是線性[6]。在線性時間觀里,時間呈一條直線,永不停息地向前延展、動態(tài)流逝,整體上是由過去、現(xiàn)在、未來構(gòu)成的一個綿延不斷的系統(tǒng)。對于基督教的態(tài)度,丘特切夫曾在詩歌《在這黑壓壓的一大幫》中有所體現(xiàn):“還有靈魂的墮落,還有摧殘智慧和心靈的空虛,誰能醫(yī)治好它們,保護它們?你,純潔的基督的袈裟……”[3]322,相信基督教對人類墮落靈魂和空虛心靈的救贖作用,也側(cè)面印證了詩人秉持著線性時間觀。時間對于每個個體存在都是公平的,它永遠是線性向前、不可逆的,沒有人可以擺脫時間流逝、生命消逝的宿命,正如詩人在《這里,曾經(jīng)有過沸騰的生命》一詩中寫道的那樣:“大自然一點也不知道以往,全不察覺我們那幻影一般的時光,在它面前,我們模糊地意識到,我們自己——只是它的幻象。它用吞沒一切、使人安寧的深淵把它所有的孩子們——那些做著徒勞功勛的孩子們一視同仁地、逐次輪流地迎接。”[3]507衰亡意象在時間線性流動的背景下格外突出,與線性時間觀相對應(yīng)的是承認時間的破壞作用,甚至可以透過時間看到死亡,如在《Mal’aria》中詩人寫道:
我愛這上帝的憤怒!我愛這無形的
又神秘莫測的“惡”,它無處不在
在鮮花中,在玻璃般透明的噴泉里,
在彩虹的光芒里,在羅馬的天空里,
頭上依然是一片深遠晴朗的天空,
胸脯依然呼吸得那么甜蜜、舒暢,
溫和的風(fēng)依然舞弄著樹梢的倩影,
玫瑰依然芬芳,但這全部都是死亡![3]107
在這首詩中,丘特切夫通過明亮歡騰的世俗圖景窺探著超現(xiàn)實的死亡面孔,表示“仍然”意義的詞組(вce тa ж/вce тaк жe/вce тoт жe)在語義、音響上的三次重復(fù)無疑聯(lián)系著破壞一切的無底的深淵,整個畫面充斥著死亡,而究其根源,則是世間萬物皆存在于時間之中,因此隨著時間的流逝,通向死亡則是個體存在的最后歸宿,時間在丘特切夫詩中等同于死亡、聯(lián)系著惡(злo),且具有破壞作用[8]66。
面對時間的線性流逝以及個體生命的衰亡,丘特切夫的態(tài)度是消極、悲觀的。在《一八五六年》中,詩人哀嘆個體無法擺脫命運的帷幔:“我們盲目地站在命運的跟前,我們扯不掉它身上的幕帷……”[3]315;在《當(dāng)衰老的力量……》中詩人對時間流逝所帶來的衰老表達了一種深深的無力感與失控感:“當(dāng)衰老的力量開始改變我們,我們應(yīng)當(dāng)像老住戶一樣,給新來者讓出一個地方——”[3]415;而在目睹身邊親人離世后,詩人更是覺得自己生命將近,執(zhí)筆寫道:“日子剩下不多,用不著去計算,蓬勃煥發(fā)的生命早已完結(jié),前頭已經(jīng)沒有路了,而我已站在那注定不幸的跟前。”[3]500詩人經(jīng)常將個體生命比作輕煙,以輕煙之虛無縹緲、轉(zhuǎn)瞬消逝的特點來暗示時間的線性流動,如在《致一位俄羅斯女人》一詩中寫道:“你的青春年華一閃即逝,活生生的情感正在枯萎,你的夢想正在消失……在那荒僻的無名的角落,在那無法尋覓到的土地,你的生命在悄無聲息地流去,就像在暗淡迷茫的天空中,在秋日無邊無涯的霧靄里,一縷云煙消散得無影無蹤?!盵3]219
與個體生命的短暫性、時間的線性流動性相對的是大自然的永恒性。在丘特切夫筆下,大自然不是一個沒有靈魂的模型,它和人類一樣有著自己的語言和靈魂,同時還具備人類世界所沒有的永恒循環(huán)性。面對自然界春去秋來、萬物更迭的永恒循環(huán),詩人除了表現(xiàn)出內(nèi)心的悲哀、矛盾外,也試圖向命運發(fā)出吶喊,希冀可以像耀眼的流星一樣劃過長空,通過個體的拼搏奮戰(zhàn)來對抗永恒。在《在一堆熾熱的灰燼上》中詩人渴望用火光一次的閃耀來對抗生命的終結(jié),即使生命最后的盡頭是死亡,丘特切夫也不希望生命以單調(diào)的方式默默暗淡,而是借助短暫的耀眼獲得生命的光輝,實現(xiàn)生命的價值?!拔业纳瓦@樣漸漸地熄滅,以不可忍受的單調(diào)方式!天啊,如果這火焰能按我的意志燃燒,哪怕只有一回,而不受更長時間的折磨,那我就閃耀一下——然后就熄滅!”[3]111在《兩個聲音》中,詩人更是直抒胸臆希望人可以為命運奮戰(zhàn):“啊,朋友,鼓起勇氣,奮發(fā)戰(zhàn)斗,即使力量懸殊!即使勝利無望……就讓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用羨慕的眼光觀看著不屈不撓的心靈的搏斗。誰僅僅被命運戰(zhàn)勝而在戰(zhàn)斗中倒下,誰就能從神的手中奪走勝利的花環(huán)?!盵3]261丘特切夫通過兩種聲音的辯證關(guān)系指出人生的意義在于不屈不撓的奮戰(zhàn)、在于與命運對抗,天上的星宿、腳下的墳?zāi)?、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雖然是不朽的,卻也難以感受蕓蕓眾生的操勞與憂傷,他們之中沒有為命運而戰(zhàn)的勝利,有的只是沉寂的死亡。
在丘特切夫的線性時間觀里,蘊含著對個體生命流逝不可逆的消極悲觀情緒、人年老易衰時面對周遭面孔不斷消失的無力感;但這種悲觀的情緒中又夾雜著丘特切夫的“反叛”與抗?fàn)?,寄托了詩人希望通過生命的高光時刻、奮力拼搏來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以此獲得永恒。
丘特切夫接受了謝林哲學(xué)關(guān)于矛盾對立的辯證觀念,但又以自己的人生體驗與思索加以變化,并以詩意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在他看來,世界上的一切皆由對立的雙方共同構(gòu)成,這些對立的矛盾總是在運動著、變化著,最后通過種種沖突,達到了統(tǒng)一,進入了和諧[9]。在丘特切夫二元對立哲學(xué)觀中,由晝與夜、動與靜、高與低、宇宙與混沌等二元對立意象所構(gòu)造的藝術(shù)世界中均滲透著詩人對時間與永恒問題的思考。
在晝與夜(дeнь и нoчь)的辯證關(guān)系中,白晝是一塊“巨大的金色帷?!保袷ブ沟牡絹韯t揭去了這快樂的白晝的帷幕,將無底的深淵、宇宙的混沌袒露在世人眼前,在《神圣的夜從天邊升起》[3]221一詩中詩人認為每當(dāng)夜幕降臨,外部世界就會像幻影一般消失,面對這黑暗的深淵,個體存在將會被忘卻。此外,白晝里一切明亮有活力的現(xiàn)象就像夢境一般短暫易逝、虛無縹緲,只有陌生的、神秘莫測的黑暗,才是世代相傳的遺產(chǎn)。晝與夜、明與暗的對立中是時間與永恒的相互關(guān)系,白晝聯(lián)系著存在于時間之中的和諧有序的宇宙萬物、世俗世界,而黑夜象征著無底的深淵、宇宙初始的混沌狀態(tài),即時間之外的永恒世界。
在談及晝與夜的辯證關(guān)系時通常涉及另一組對立關(guān)系——動與靜。白晝總是嘈雜喧鬧、富有生機,聯(lián)系著時間;而夜晚通常淹沒了所有聲音變成一個無聲的世界,聯(lián)系著永恒[8]80。丘特切夫在《灰藍色的影子已混雜不清》一詩中對夜有這樣的描述:“灰藍色的影子已混雜不清,色彩已褪去,聲音已消?!瓦\動已不復(fù)存在。”[3]153詩尾處詩人感嘆道:“讓我體味一下毀滅的情感!讓我融入那個無聲的世界!”黑暗時分總是寂靜、靜止的,這種置身于時間之外的狀態(tài)象征著永恒。此外,即使世俗世界即將毀滅,到達生命的臨界點時,留存下來的依然是一些無生命的靜物,如在《最后的激變》一詩中詩人寫到,“一旦世界末日的鐘聲敲響,所有陸地將會全部消亡:能看見的一切又被洪水淹沒,而在水中會顯出上帝的圣像”[3]87,當(dāng)世俗的一切都在時間的洪流中消逝,只有上帝的圣像作為永恒的存在在洪水中凸顯。因此,“動”聯(lián)系著白晝、運動、嘈雜而最終指向時間,“靜”則聯(lián)系著夜晚、寂靜、神圣而象征著永恒。
在高與低(низ и вepx)的辯證關(guān)系中,低處(山谷)的空間總是有限的,且以自然和人類世界的運動為主,必然經(jīng)歷衰敗、腐朽等過程,正如詩人在詩歌《山谷中明亮的積雪在閃亮》中寫到,“山谷中明亮的積雪在閃亮——雪會融化,雪會消亡。山谷中春天的芳草在閃亮——草會枯萎,草會死亡”[3]172,低處世界里的一切都處于不斷運動、變化之中,在丘特切夫形象體系中通常象征著時間;而高處的空間與低處世界相對,總是無限寬廣,它聯(lián)系著上帝、神靈與星宿世界,象征著永恒,詩人自己就曾表達過心靈渴望變成一顆白晝里的星星這一愿望。在《神圣的夜從天邊升起》一詩中詩人描述了自己在白晝里因為春天的安樂而疲憊,伴隨著街上人頭攢動的嘈雜聲進入夢鄉(xiāng),而后從夢中驚醒時的一些異樣感受:“一顆蒼白的星星正偷偷地窺視我的窗口,我好像覺得是它在把半睡半醒的我守護。我好像覺得,有一位看不見的仙人把我撫摸,把我從金碧輝煌的白晝引進那個黑沉沉的王國?!盵3]221詩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觸及永恒,于是借助“夢境”來擺脫時間,獲得永恒,詩歌前兩段描述了“低處”世俗世界的春季白晝圖景:街道上人頭攢動,黃昏時分暗淡的云影掠過屋頂、時而會傳來屋內(nèi)美好生活的歡樂聲音,到處充斥著喧鬧、歡騰、嘈雜的聲音,而這一切全部存在于時間之中,從詩人入睡和夢醒的時間就可感知時間的流逝;而在詩的后兩段中,視線由低處轉(zhuǎn)向高處,夢醒時分詩人認為正是星星、仙人等神秘力量將自己帶到了黑沉沉的夜的王國,這里的星星、仙人等高處的神秘力量無疑象征著永恒,使詩人在夢境中接近永恒。在詩歌《宴會終了》中詩人也曾提到星星的崇高的象征意義,在騷亂的城市的上空、山谷的霧靄之上、高高的天空里,“純潔的星星在燃燒,它以它圣潔的光芒來回答蕓蕓眾生的仰望……”[3]246天空之上神圣的星宿世界在詩人的形象體系里象征著永恒,作為宇宙萬物的旁觀者將永遠存在,它處于時間之外的永恒之中,注視、守候著蕓蕓眾生。在《靈柩已經(jīng)放進墓塋》一詩中,詩人在開頭段和結(jié)尾段將世俗世界的死寂和高空中的永恒世界進行對比:“靈柩已經(jīng)放進墓塋,眾人都已聚集在墓地……說話勉強,呼吸困難,腐朽的氣味令人窒息……可天空永遠這樣明凈遼闊,永遠地凌駕于大地之上……在藍色的天空深處,鳥兒在飛翔,在歌唱……”[3]147低層的世俗世界好似被壓縮為一方矮矮的墳?zāi)?,縱使有博學(xué)的牧師大聲宣讀祭詞,通過宣講人生的短暫、罪惡和基督教的鮮血將眾人撫慰,空間依然是有限的、氣味也依然是腐朽污濁的;而與之相對的是頭頂天空深處那明亮、遼闊的永恒世界,高層世界里除了有圣潔的星宿,還是一個沒有死亡的神秘世界,在《在爬滿葡萄藤的山崗上》一詩中,下方世俗世界中有昏暗的河流在喧響,將目光從河谷向上移動直至高高的峰巒,似乎可以看到在山頂?shù)倪吘墸幸蛔鶢N爛的圓形宮殿,詩人形容這個上方世界的宮殿是“一個非人間的居所,在那里沒有死亡的住所,聲音一飄到那里就止息”[3]156,高與低的辯證關(guān)系除了地理空間上的對立,也融入了丘特切夫?qū)r間與永恒問題的哲學(xué)思考,高處通常是人類無法觸及的空間,那里沒有運動更沒有死亡,有的是純潔的星宿世界、圣潔的上帝、非人間的宮殿等一切靜止、神秘的事物,象征著時間之外的永恒。
在一些其他的二元對立形象中,詩人也融入其對時間和永恒辯證關(guān)系的思考,如在《天鵝》一詩中,詩人對歐洲古典詩歌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組形象(蒼鷹和天鵝)進行對比,在歐洲傳統(tǒng)古典詩歌中,取得勝利的每每是蒼鷹,而在丘特切夫詩中詩人則認為天鵝的命運比蒼鷹更值得羨慕,縱使蒼鷹用堅定的目光去啜飲太陽的光輝,在天鵝身邊圍繞著的卻是和其一樣純潔的神靈,“在兩重深淵之間撫慰著你無涯的夢想——一片澄碧而圣潔的天給你灑著星空的榮光”[10],蒼鷹的目光在這里是極為有限的——單一方向望向太陽(нeпoдвижными oчaми),而描述天鵝所用的詞卻更為廣闊:如無涯的夢鄉(xiāng)(вceзpящий coн)、圣潔(чиcтый)、榮譽(cлaвa)、星光(звeздa)等。在某種程度上,蒼鷹和天鵝融入了詩人對時間和永恒關(guān)系的思索,蒼鷹聯(lián)系著時間,而天鵝則象征著詩人心中的永恒。
丘特切夫詩歌中時間和永恒的關(guān)系充滿了辯證的哲學(xué)思考,一方面承認存在于時間之中的世間萬物生命的有限性、衰亡性;另一方面又相信世界作為一個統(tǒng)一整體具有永恒性和不可毀滅性,因為生命的初始是混沌,而混沌是不可能毀滅的。世界是瞬間的同時也是永恒的,宇宙處于不斷運動當(dāng)中同時也存在于相對靜止當(dāng)中,通過這種內(nèi)在的雙重性、分裂性、矛盾性來揭示存在的奧秘。此外,時間和永恒的辯證關(guān)系也是構(gòu)成詩人藝術(shù)世界中二元對立形象體系的重要基礎(chǔ):白晝——動——低處——時間;夜晚——靜——高處——永恒[8]81,白晝世界里是充滿運動、聲音和死亡的,因為一切都處于時間之中,而時間是具有破壞作用的;與之相對的是夜晚的到來將這一切歡騰景象的帷幔掀開,顯現(xiàn)出宇宙的初始的混沌狀態(tài),展示靜止、寂靜和沒有死亡的永恒世界。
綜上,將丘特切夫定義為純藝術(shù)派詩人是有失偏頗的,詩人一生都在致力于探索詩中的哲理內(nèi)涵與哲學(xué)的詩意世界,即詩中的哲學(xué)和哲學(xué)中的詩,對宇宙的本源、人類存在本質(zhì)以及時間與永恒關(guān)系等重要哲學(xué)問題進行思索。因此,丘特切夫詩歌中的景色、意象描寫不僅僅只是簡單的白描,而是蘊含了深刻的哲理性思想,時間是詩人創(chuàng)作的重要基礎(chǔ)性元素,也是探索其神秘二元對立藝術(shù)世界的重要視角。在詩人眼中,時間的存在方式不局限于一種,循環(huán)時間之中的永恒性與線性時間的短暫性、易逝性彼此相互交織的,此外詩人作為線性時間里的參與者與循環(huán)時間里的旁觀者,其視角與身份不斷切換,使丘特切夫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世界更加立體多維、動態(tài)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