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米的遺物（短篇小說）

□文／李誰

米小今年八歲了，他這個年紀的孩子，明白的事情總是比父母想象的多，又比自己想象的少。當他站在市殯儀館燈火昏暗的告別廳里，隨大家一起默哀的時候，他忍不住去看棺木中央的那兩個人——一個皺巴巴的老人，抱著一個五歲左右的孩子。米小看見，老人蠟黃的遺容上布滿了縫好線的傷口，有一道傷口長得可怕，從腦袋一側割到另一側，恍若裂谷，經過清洗后，又顯現(xiàn)出一種嬰兒似的粉嫩。顯然，這些傷口不止割裂了皮肉，還更改了死者原本的面貌。老人的一塊頭骨狠狠地陷下去，就像一處隕石坑。因此，在媽媽告訴米小“那是奶奶”時，米小點點頭，心里卻不明白媽媽的意思。但老人懷里的孩子似乎沒有受傷？其實他的傷口在腹部——那輛貨運車的一條斷掉的鐵桿穿透了他，如漆綠的莖頂開了鮮艷的花朵。同樣，在媽媽告訴米小“那是弟弟柯米”時，米小也點了點頭，說：“我認識弟弟?！眿寢屜蛎仔∵@樣解釋他們躺在這片花叢里的原因：

“他們出了車禍，去了另一個地方。”

“另一個地方？可我明明看見他們躺在這里?！泵仔∮X得媽媽的話很可疑。

“不，他們不躺在這里，他們去了天上的世界。”

“那躺在這里的是什么？”

媽媽的嘴皮在發(fā)抖。她很用力，又像很冷地說出了這個答案：

“是死。米小，是死?！?/p>

“我明白，”米小揚起發(fā)光的眼睛，迫不及待地說，“媽媽，我知道什么是死。我還知道大家都會死，而且我一點也不怕?！?/p>

媽媽不再說話了。米小看見媽媽用一種熾熱的眼光看著他，其中似乎包含著比平時更多的愛。媽媽抱住了米小。米小知道媽媽在哭，他安慰地拍著媽媽的肩膀，他有點不明白為什么媽媽竟哭得越來越厲害。

那么，“死”究竟是什么呢？這個字就這樣突如其來地闖進了米小的世界。那段時間的許多個夜晚，他都想起了柯米，想起了柯米的“死”。死是旅游一樣的東西嗎？每一次全家人出門旅游，他們都會帶回來很多照片?？旅兹ァ八馈绷耍矌Щ貋砹艘粡埡诎椎恼掌?，可那照片很不好看。是啊，柯米在笑，可他在笑什么呢？他的背后空無一物。“死”那邊的風景又是什么？就是這樣的空無一物嗎？那他們?yōu)槭裁匆ツ欠N沒有景色的地方旅游？米小想不明白。他只好對著黑寶石一樣深邃的夜空輕語：“柯米？你什么時候回來？”他用兒童手機給柯米打電話，另一個手機就在抽屜里響了起來。米小并不掛斷它，他接通了電話，把電話放在陽臺上，自己悄悄躲進廁所。他把他的耳朵讓開給風聽一會兒，再對著電話問：

“柯米，你聽得到嗎？”

……

只有嗚嗚的夜風和輕淡的車聲。米小繼續(xù)問：

“媽媽說你在天上，天空怎么沒有風景？”

……

又傳來一陣遠處的鳴笛，風好像弱了一些。米小總是會問很多問題，但他得不到答案，只有風聲和城市的夜晚送給他一些謎語似的回應。米小懷疑是柯米不愿意理他，就像每次他欺負了他之后那樣。他比柯米大三歲，總是仗著自己個子大就使喚人家，當然，有時候米小也會保護弟弟，因為畢竟他們還是“一伙”的。米小又問：

“柯米，你還在生我的氣嗎？我不要媽媽送你的恐龍杯子了，我覺得自己的大象也很好……你快回來吧？你什么時候回來？”

……

斷線似的噪音讓米小覺得：是不是柯米在那邊哭？

柯米去世以后，爸爸和媽媽商量了一番，決定把柯米的遺物打包送給貧困山區(qū)的孩子，其中包括他的玩具、衣服、書包、文具、教科書和故事書等等。媽媽有點舍不得，臨走的時候坐在沙發(fā)上不動了。她身邊是一個大箱子，懷里是另一個大箱子。爸爸抱著一個最大的箱子問米?。?/p>

“米小，你和我們一起去嗎？這些都是你弟弟的東西，把他們送出去了，你就不只是柯米的哥哥了，你會成為很多孩子的哥哥。”

米小站在房門前猶豫了一下，眼睛里閃動了一點向往，但又很快熄滅，他大聲地說——似乎在讓自己下決心：

“我不去，我和柯米是一伙的！他們都是小偷，柯米回來肯定要找他們算賬，他指甲可鋒利了！”

說完，米小就狠狠地拍上了房間門。爸爸對米小的態(tài)度非常生氣，眉毛一下子豎起來，嘴里罵道：“哎，這小混球胳膊硬了！”放下箱子就要去“教育教育”米小，但很快又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老婆那才是大問題——媽媽抱著大箱子又哭了。不但哭，還把好不容易封裝好的箱子拆開，把里面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看：“這是他三歲生日買給他的，這是他舅舅送他的，這是他奶奶給他編的竹老虎……”

米小蹲在房門口探聽動靜。他很感謝媽媽幫他解圍，又替媽媽的傷心而心塞。他暗暗期待著他們會留下柯米的物件，先前他跟他們要求“不要把柯米的東西帶走”時，他們的回答是：“小孩子要這么多玩具干嘛？能為困難的孩子奉獻一點心意，這是好事啊……”米小認為爸爸媽媽不會理解自己的考慮。“他們總是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米小對自己的同桌女生艾希說，“他們考慮事情太片面，做事又不顧后果。”他的出發(fā)點是：“萬一柯米回來了呢？我想了很久，就以恐龍為例吧，這個世界是千變萬化的啊……”在長時間地思考之后，米小對“死”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見解，他認定柯米是會回來的，他甚至總結出“死亡就是電話筒里的風聲”這一童話般的結論。

米小不知在門前蹲了多久。他聽見媽媽的啜泣聲，爸爸的低聲撫慰；又聽見媽媽一聲“啊”的哭叫，爸爸則回答一聲壓著嗓子的“夠了！”“我難道……”，然后就是收東西的窸窣聲、找東西的詢問聲、零碎的抱怨和安慰、腳步聲、換鞋聲，最后是為一切畫上休止符的關門聲。這下子，米小終于長舒了一口氣。還好，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米小的秘密。米小趕緊從床底搬出一個小箱子，他要趕緊確認一下那件“寶貝”還在不在。那是他當時從哭喊著的柯米手上“換”來的東西，他還威脅怕黑的弟弟：“要是告狀的話，晚上你就自己睡吧?！泵仔“堰@件寶貝緊緊地抱在懷里。得到它以后，他還從沒有拿出來過，因為他一拿出來柯米就要大叫一聲來和他搶。米小抱著它就像母親抱著嬰兒——那是一個恐龍形狀的杯子——他開心地大喊：

“遠古世界之王！柯米能不能回來就全靠你啦！”

關于恐龍杯為什么能讓柯米回來，以及它要怎么讓柯米回來，米小給不出解釋。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感覺：柯米的死全是因為這個杯子。米小這么想了以后，并不為自己搶走了柯米的杯子愧疚，反倒認為通往真相的道路就在眼前了?？梢韵胍?，任何人都不會認同米小的看法，就連媽媽——她不是那么思念柯米嗎？——聽了米小關于死亡的胡言亂語后也說：

“那你之前怎么不對弟弟好一點？我必須告訴你米小，柯米永遠不會再回來了。你雖然還這么小，可我們不愿意騙你?！?/p>

聽了媽媽的話后，米小大受打擊，垂頭喪氣地躲進了自己的房間。他又把恐龍杯抱起來了——這段時間，他每天抱著恐龍杯，也不用杯子喝水，永遠都鬼鬼祟祟的樣子。沒人知道這孩子怎么了，媽媽也開始有點擔心米小。米小把杯子打開，小心翼翼地把恐龍頭（也就是杯蓋）放到一邊，閉著一只眼湊到杯口看。杯子的內部好像一條長長的隧道，黑暗而光滑，杯壁上閃爍著金屬的美妙炫光，那是一種在發(fā)出低吟的光芒。米小迅速地檢查了一遍門有沒有鎖緊，又回到杯子前，把眼睛伸進杯口探索。然后，他對杯子里發(fā)光的黑暗世界輕輕地說：

“遠古世界之王，請您出來吧……”

杯子被橫置成一條甬道，一條淺淺的流水淌了出來，像一條小溪。還好，米小記得在地板上墊了一面毛巾。接著，在米小抑制不住的興奮叫聲的歡迎下，一條褐色的小長頸龍從杯口緩慢而優(yōu)雅地走了出來。它看上去就像一把勺子——小小的頭部頭皮緊繃著，輔以兩顆黑豆似的眼珠，一副面癱的表情；它的脖子真就有恐龍畫冊里的那么長！不過一點都不靈活，摸上去又干又硬，像一根小木棍；身體則和大象的身體類似，但很光滑，有一點冰涼的觸感，如果摸它的肚子，它就會生氣地跺腳——它的腳粗短得像四根矮石礅，說是跺腳，也就是羞澀地扭了一下那樣；尾巴倒是出奇的長，也很靈活，見到米小以后，就像小狗的尾巴一樣搖晃起來。

“我的天??！遠古世界之王，你已經認識我了！”

米小把小長頸龍抱進懷里，溫柔地撫弄它的頭部，長頸龍隨之發(fā)出舒適的輕聲鳴叫，這一刻，米小覺得自己正身處天堂之中……

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恐龍杯里會出現(xiàn)一只真正的恐龍？米小也常常懷疑自己在做夢。他第一次看見長頸龍時，它只是杯子里一顆生了霉的蛋。但米小看出了這顆霉變的蛋的非凡。當午后刺目的陽光透過被各種雜質腐蝕得如紙般薄的蛋殼，黃金蛋液里就顯現(xiàn)出一條龍的真身。一條游動的龍。當然，最初的時候，米小覺得也可以用“一條扭動的鼻涕”來形容……米小把蛋握在手心傳遞體溫，為了不在睡眠中弄壞恐龍蛋，又把手綁在床頭。就這樣，他在身心的雙重煎熬中度過了漫長的一夜。為了保護這個即將誕生的生命，米小就像一位真正的母親。他這個年紀的孩子，很難想象會一夜間醒來三次，每次醒來都要殺死一只降落在蛋殼上的蚊子。第二天早上米小醒來，虛弱得就像戴著一只恐怖面具——就像他的弟弟。接下來的情況卻讓米小瞬間崩潰了。原來，他在熟睡中不知何時已經將蛋殼整個捏爆了，蛋液和鮮血涂滿床頭。米小一下就哭了，盡管在弟弟和奶奶去世后他一次也沒哭過。米小抱起恐龍杯，絕望地大哭：

“遠古世界之王！是我殺了你！遠古世界之王！是我殺了你！”

而此時一根細長而透明的脖子從恐龍杯里伸了出來……

是這樣?？蓡栴}依然沒有回答。這一切真的只是在做夢嗎？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真實的夢境？米小想，難道正是有了這個秘密，柯米才對這個恐龍杯情有獨鐘？因為這個恐龍杯是真正的“恐龍杯”？米小依然疑惑不已。這是一只真正的恐龍嗎？或者只是某種他不曾了解的生物？世界上有那么多奇異的生命啊。米小保留了他的重重疑問，又抱緊了懷里的小恐龍。他來不及思考那些了，小恐龍在他的懷里若隱若現(xiàn)。他抱得很緊，仿佛感受到了“遠古世界之王”的神秘。長頸龍的眼睛里有一種憂愁?；蛟S，它并不是一條幼龍，而是一條老龍？又或許，恐龍正是這樣的動物：它們生來就是永恒的君主，但它們的王國卻從始至終都在塌陷——有憤怒的狂風，有流淌的火焰。天空被擊碎了，碎片插進地表，隔斷故人與家鄉(xiāng)……這就是恐龍的宿命。

恐龍該有這樣的詛咒嗎？小恐龍再次邁著緩慢而優(yōu)雅的步伐回到黑暗世界時，米小看見——大概是錯覺？——恐龍杯蓋（即恐龍頭）吐了一下舌頭。

米小認為艾希作為他的同桌和最好的朋友，理應知道這一即將轟動世界的秘密。他對艾希說：

“艾希，我家養(yǎng)新寵物了，而且非常不一般……”

說到“新寵物”的時候，米小的聲調都變了，他認為要將“遠古世界之王”的神秘用語言表達出來可不容易。他連續(xù)說了三遍，聽課發(fā)著呆的艾希才聽清了這個好消息。艾希說：

“你能不能好好說話？我以為你在唱歌呢。”

兩人就躲在桌子下嗤嗤地笑。戴眼鏡的女教師狠狠盯了他們一眼。兩個孩子端正了一會。艾希問：

“什么新寵物啊？是貓還是狗？貓狗可沒什么稀奇的。朵朵的爸爸養(yǎng)了兩條蛇一缸食人魚呢！”

“不是貓也不是狗，當然也不是那些怪東西，不過好像比他們都怪……你猜是什么！”

“蜘蛛？”

“不是。”

“八爪魚？”

“不是?！?/p>

“龍貓？！”

“不是不是都不是。算了，你肯定猜不出來，你肯定以為我在逗你玩?！?/p>

“你這家伙，不會是養(yǎng)了一只大蟑螂吧，真惡心……”

兩人又笑起來，笑得比前一次更大聲。戴眼鏡的女教師又狠狠地盯了他們一眼，這次還加上了撅嘴巴。兩人又消停了一會。米小寫了一張紙條傳給艾希，艾希問：

“恐龍？不是蜥蜴吧?！?/p>

“什么蜥蜴！恐龍，就是恐龍！”

“你是不是生病了米小……”

米小從桌子下拿出了恐龍杯。艾希更加一臉擔憂地看著他。米小打開了恐龍杯，艾?？催^去，杯子里仍然是那一片誘惑人的黑暗，還有更加尖銳的炫光。艾希把頭湊過去看得更深。慢慢地，她的眼睛閃動起來，淚光盈盈。米小知道艾希已經看見了，他從容地關上杯子，又傲慢地推開艾希急切的手。艾希還在震撼中，不停地說著：

“太美了，太不可思議了……”

米小開始發(fā)表他的推理：

“由此可見，恐龍并不像大家說的那樣已經滅絕了。它們應該是隱蔽起來了，甚至可能有一個族群。這解釋了杯子里為什么會有恐龍蛋……”

“還有還有，恐龍沒有滅絕的話，它們一定會有一個棲息地，要么在深海，要么在地底……如果我們能夠把它們全部找出來——我的天！米小，你將是改變人類歷史的人！”

米小的臉唰地一下紅了，他沒想到這個每天和她斗嘴的女孩還會夸獎他，而且夸的是“改變人類歷史的人”。他謙虛地說：

“一切都還是未知數(shù)嘛，何況，就算找不出世界上的其他恐龍，就只有這一只小恐龍，也要用盡全世界的力量來探索，但我每次看見小恐龍，總是覺得懊悔……”

“為什么呢？”艾希發(fā)現(xiàn)米小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種不屬于他們這個年紀的哀傷，這哀傷令她想起剛剛看見的小恐龍。記憶里的小恐龍像水一樣清澈，卻不知怎么會有黯然的氣質。它在拒絕這個世界嗎？艾希似乎感應到了小恐龍的心思，不禁生出一種漫步于雨景的悵然。艾?？粗仔?，又像看著一個冬天的雪人?？伤约翰灰彩茄┤藛?？他們兩個都是雪人，大家也都是雪人，但世界卻是一場夏天，人一融化，就留下一道恐龍的虛影——這個讓人害怕的場景浮現(xiàn)在艾希的眼中。

“因為小恐龍在拒絕這個世界。我想，它正是隨著我們一起成長的，卻是朝不同的方向?！泵仔⊥ｎD了一下，急切地說：

“艾希，你覺得我們最后能看見恐龍嗎？”

艾希想了一下，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許只是調整出樂觀的態(tài)度吧，更多還是莫名其妙的勇氣。她對米小很用力地點點頭，又舉起拳頭打在米小單薄的胸膛上，說：

“恐龍是永遠的世界之王！”

得到艾希的鼓勵，米小更加用心地照顧小恐龍了。他決定：不管花多大的力氣，他都要把小恐龍培養(yǎng)成一條真正的長頸龍，一條全世界最偉大、最遙不可及、最震撼人心的恐龍之王！米小想象著一條成年恐龍行走在大街上引發(fā)的騷亂。每個人都會因為它而改變。全人類都會因為它而改變。米小又摸了摸小恐龍溫順的頭部。他知道一條成年的長頸龍能長到十幾米，而小恐龍體長還不到十厘米。他滿懷期待和愛意地說：

“你要加油啊，尊敬的遠古世界之王，我米小永遠是你最忠實的仆人?！?/p>

不過，與一條恐龍相處并不容易。米小每天都要費盡心思地考慮小恐龍的食物，最大的問題在于，長頸龍作為一種恐龍已經滅絕了億萬年，它理論上的食物也基本滅絕了，因此，如果不開動腦筋一味用遠古的生物形態(tài)衡量當下，小恐龍扭頭拒絕的姿態(tài)便是唯一的回報?？墒情L頸龍到底要吃什么呢？飼養(yǎng)一條長頸龍，看似是容易的。人們可以見到任何一個飼養(yǎng)者的幸福瞬間：大熊貓飼養(yǎng)員與熊貓寶貝們其樂融融的宣傳片隨處可見，卻沒人看見老虎飼養(yǎng)員被發(fā)狂的老虎吞噬的場景，也沒人能看見灰熊飼養(yǎng)員被灰熊拔去大腿的慘象。更何況，現(xiàn)在，這里是一條恐龍。米小感到了威脅。他懷疑起來：小恐龍真的是一條食草的長頸龍嗎？它長大了以后，會不會才露出它食肉猛獸的真面目？米小看著小恐龍的眼里冒出了恐懼。那是從遠古時代就印刻在哺乳動物基因深處的恐懼。那時，他們以渺小的姿態(tài)面對巨大的恐龍身軀，如同乞討者匍匐在神廟腳底，他們寄生于恐龍創(chuàng)造的偉大生態(tài)——恐龍吃剩的食物、留下的糞便、尿水、腳印，乃至短暫停留的時間內那高墻似的身軀投下的陰影，紛紛建構出包括昆蟲與哺乳動物在內的一切謙卑信徒的故鄉(xiāng)。米小渴望小恐龍帶來的溫暖，但他俯視著懷里的小恐龍，內心卻隱隱發(fā)出呻吟。

對于完全缺乏的知識，只能通過不斷的實踐來抵達。米小慢慢領悟了這一點。當然，他還沒有在課本里學到“實踐”這個詞，但要完成對一個詞語的認識，恐龍的一舉一動已經是最好的教育了。一開始，遲鈍的米小從未想起要給小恐龍喂點什么，他那時還沉浸于分辨幻象和真實的迷惑中——這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到這種迷惑。他只給小恐龍準備了水，因為他知道長頸龍是水陸兩棲生物。久而久之，米小發(fā)現(xiàn)了異樣：為什么小恐龍不長大呢？一周又一周時間過去，每周六回到家，米小都把小恐龍用尺子量一遍，但小恐龍始終維持著它一出生就擁有的身材，原本米小還擔憂小恐龍長大了該怎么辦，現(xiàn)在他擔憂起小恐龍的身份了?；氐揭粋€已經提出過的猜想：這只是一只形狀怪異的蜥蜴？米小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他必須為這一切負責，因為他從來沒給小恐龍喂過食?！安怀燥垼趺茨荛L高呢？”媽媽的話一下子點醒了米小。他開始尋找小恐龍樂意吃的東西，同時做下詳細記錄。他買了一個大大的筆記本，在封面上寫下“恐龍食記”四個大字。為了節(jié)約時間和記錄得更準確（有些東西他自己都不知道該怎么描述），他每一天的筆記上都只有一些看起來頗為可笑的涂鴉。艾?？戳送诳嗨?/p>

“你根本沒有貫徹科學的記錄精神！你就是在尋開心吧！”

雖然他們依然笑得很開心，但艾希的話其實傷了米小的心。但這次米小也是下了決心的，他一定要完成《恐龍食記》！他們不是也幻想過嗎？恐龍現(xiàn)世以后，人們都會被恐龍的美所征服，那時小恐龍已經成熟了，要理解它的偉大歷史，只能靠這本《恐龍食記》。于是，懷著無與倫比的責任感，米小繼續(xù)進行他的工作。

對米小身邊的所有人來說，“工作”開始的這一段時間，米小大概是處于半人間蒸發(fā)狀態(tài)。爸爸媽媽早就對自己神神叨叨的兒子心存憂慮了，這一段時間更是讓他們擔驚受怕。每天回到家里，米小都表情嚴峻，吃完了飯就把自己關進房間，房門鎖得死死的，誰也不知道他在干嗎。媽媽湊著耳朵去聽，聽見一些噼里啪啦的響動，好像里面在搬東西。爸爸勒令米小馬上開門。打開門，只見米小緊張兮兮地站在一邊，有時臉上還有煤炭和顏料之類的東西。問他他就說：“我在做科學課實驗！”弄得爸爸媽媽都不知該怎么辦——是孩子到了青春期嗎？“這個年紀的孩子多多少少得這樣來一下。”鄰居王阿姨這樣開導一臉擔憂的媽媽。艾希也發(fā)現(xiàn)了米小的不尋常。米小現(xiàn)在永遠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一副大夢初醒的樣子，和他說話也不愛搭理。艾希想自己是不是得罪他啦？可一問他，他每次都是這一句話：“小恐龍要長大了……”艾希知道米小還在為恐龍的事情發(fā)愁。她不太明白，心想：不就喂個飯，至于嗎？而當米小信心滿滿地將第一個記錄周期（為期一個月）的《恐龍食記》拿給艾?？吹臅r候，艾希的疑慮就更加深了……

——攤開筆記本，這里有些什么呢？每一頁上都畫滿了各式各樣的涂鴉，有的還可以辨認，也很好理解，比如胡蘿卜、白菜、巧克力、燕麥粥、小籠包等；有的看得出來是什么，可……那能吃嗎？杯子、手機、牙刷、板凳、數(shù)學作業(yè)本（這解釋了上周的某件事），還有一個馬桶?。y道……）其余的簡直就是不知所云了：那一根兩頭粗、中間細的線段是什么？那一個不規(guī)則的封閉圖形又是什么？（米小解釋那是橘子皮，對于另外的則沒給出解釋，看得出他很努力地思索了，最后還有一句“我忘了”）還有紅色和黑色兩種線條構成的大叉，以及一個類似于圓周率π的圖案、一顆飄動的小火苗、一個微笑、一具人形、一橫、一豎，甚至一個點……

還沒翻到最后，艾希已經讀不下去了。她憤怒地猛地合上筆記本，感到自己受了愚弄，生氣地說：

“米??！我錯看你了！你這個混球！”

說完她把筆記本一扔，鼓著氣就拿起水杯接水去。米小撿起筆記本，難受得快哭了。他一頁頁地翻閱自己這些日子以來的勞動成果，一遍遍地回味艱難應對小恐龍的情景。全世界只有他知道，小恐龍對食物有多么挑剔。有時候呈上一份食物，回報的那份羞辱的目光竟然讓人不知所措……他不得不想盡一切辦法滿足小恐龍的口味，每天抓破頭皮地思考，一樣樣東西地嘗試。還好，它的胃口還不算大?？删褪沁@么一份嘔心瀝血的記錄，卻受到了好朋友這樣對待，如何不讓人……米小突然停下了顧影自憐。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這本筆記還沒有加上日期呢！真是百密一疏。米小立刻在第一頁頭上寫下：

“新白堊紀世界文明復興元年，七月……”

現(xiàn)在問題又來了：在米小的精心照料下，小恐龍真的長大了嗎？

隨著米小喂食經驗的增加，他對自己送上的食物越來越有信心了，小恐龍大快朵頤的模樣也證明了這一點。剛開始的幾天，小恐龍的確長勢喜人。僅僅三天，恐龍杯就裝不下了，米小把小恐龍藏到衣柜里。僅僅一周，衣柜就裝不下了，米小憂心忡忡地把小恐龍弄到床上一起睡。小恐龍的長脖子纏在米小身上，米小覺得自己就像睡在大海的波浪里。但之后，一天天過去，小恐龍的生長速度越來越慢，體形漸漸定格在一面墻的大小。幸好長大后的小恐龍也變得更安靜了，它像一幅壁畫站在墻面前，一動不動。米小戀戀不舍地去上學以后，媽媽來過房間好幾次，居然都沒發(fā)現(xiàn)這只漂亮的恐龍，其實她只要伸手一摸就會被嚇得半死。又過去一段時間，米小驚恐地發(fā)現(xiàn)，小恐龍的身材不但沒有繼續(xù)長大，反而一天天地縮小了！米小每天抱著小恐龍祈求：“遠古世界之王，請您繼續(xù)長大好嗎？”但只用了三天，米小回到家里，再次在恐龍杯里找到了小恐龍。

這是什么情況呢？小恐龍能夠長到一面墻的大小已經說明了它是一條貨真價實的恐龍，但它竟然還能變小。米小想不明白。他又去查找了關于恐龍生長的知識，學到的詞語是“非限定性生長”。作為一個猜測，恐龍或許擁有無限生長的能力。那么，它們也擁有變小的能力嗎？為了抵御天敵和盡快適應生存環(huán)境，恐龍或許擁有接近哺乳動物的生長速度，還擁有數(shù)百年的壽命，這給了它們漫長的青春時光。但這依然無法解釋恐龍的縮小。米小蒙在被子里想了一晚上。他的腦袋里反復出現(xiàn)了“拒絕”這個詞。遠古世界之王是在拒絕這個世界嗎？它的拒絕是怎樣的拒絕？在不斷崩塌的世界里，恐龍是在以渺小的姿態(tài)觀照人類虛偽的龐大？我們要怎樣才能觸及恐龍的真身？……米小這樣想著，頭腦里又出現(xiàn)了小恐龍在大海里遨游的美妙畫面。他回憶起它在蛋殼里時那琥珀般的美，那是他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刻啊……在這樣一片安寧的協(xié)奏曲中，即便懷著無數(shù)個無解的疑問，米小也慢慢進入了甜美的夢鄉(xiāng)。到了芬芳四溢的夢里，米小驚喜地看見，遠方的群山云煙籠罩，其中有一頭巨龍的背影，正像大山一樣緩緩移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