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松
中岳嵩山南麓,有一條嶺,叫蔥嶺,嶺中間發(fā)出一個叉,兩嶺夾峙,形成一道溝。溝深得站在溝底能把天看成一條線。溝底是淙淙流水,溝兩側(cè)綠樹成蔭。先人們在溝東或溝西崖畔掘土挖洞,黃土堆墻,東一旮旯,西一旮旯,住著一戶戶人家。我生在這條溝的一個窯洞里。
打記事起,這條溝滿共40戶人家,100多口人,家家都吃紅薯面,人人都穿補丁衣;大人們天天在嶺上勞作,小孩們?nèi)杖赵诨牟萜律细畈荨⒛笱蚴旱皟?。全村的大人、小孩都為掙工分。隊長和會計是村里的最高長官,隊長負責(zé)敲鐘、派活兒,會計負責(zé)記賬。每逢夏收和秋收季節(jié),隊長和會計就會蹲在場邊將算盤籽撥得啪啦啪啦響,除去公糧和種子糧外,把剩余的糧食按工分和人頭分到各家各戶。
糧食有粗細之分,粗糧是紅薯,細糧是小麥和玉米。紅薯產(chǎn)量高,分得多一點,而小麥和玉米就成了“金豆”。一般有七八口人的家庭頂多能分一口袋小麥和兩口袋玉米,也就是150斤小麥和300斤左右的玉米,這三袋糧食背回去就是全家人一年的口糧。拼死拼活干了一年,搞不好還要餓肚子,一定要算計著吃。當(dāng)然這是遇上差不多的年景,如果碰上壞年景,就連這樣的待遇也沒有。記得有一年大旱,小麥欠收,每人只分到3斤小麥,如磨成面,也只是一個人的一頓飯。
那一年我們村的人都做好了出門討荒要飯的準備。天無絕人之路,恰好秋季有了點收成,上級的救濟,加上村里人挖野草、吃樹葉,湊湊合合沒有逃荒。當(dāng)年村里的所有榆樹、楊樹、洋槐樹、泡桐樹……都被捋成光桿兒,葉子和花全被人吃了。有一次我放學(xué)回家,饑餓得頭暈眼花,幾乎是爬著進了家門,母親煮了一鍋桐樹花,我撈了一碗,撒上鹽面,像吃肉一樣香。兩碗下肚后,才覺得有點苦。就對母親說:“這花苦,不好吃?!蹦赣H說:“孩子,你爹出去借紅薯面,幾天了,沒借來。咱家斷頓了。孩子,不論吃啥東西,只要能占住腸子,毒不死、餓不死就行了?!蹦赣H的一番話讓我欲哭不能。
我的家鄉(xiāng)窮是窮了點,但歷史淵源卻很長。我們村的東嶺頭曾有一座古寺院,據(jù)說名叫金火寺,始建何時、毀于何時不祥。西嶺頭是清微宮,建于唐代,文革期間宮殿被毀(現(xiàn)已恢復(fù)),但時常有人到此燒香磕頭,祈雨許愿。我們這條溝的人口雖說不多,但家家都貼毛主席像,家家都貼“×氏門中先遠三代宗親祖之主位”的牌位,每到春節(jié)都要擺上五碗供食,放著鞭炮,朝著牌位磕頭如點豆。
村中有一所小學(xué),學(xué)校就一個教師,一個窯洞教室。全校20多名學(xué)生擠在一個窯洞里,卻分著一、二、三年級。老師一人教著三個年級的課程,給一年級學(xué)生講課時,讓二、三年級的學(xué)生背過臉做作業(yè),或干脆到窯外背書、寫字。每逢農(nóng)忙時學(xué)校放假,老師領(lǐng)著三個年級的學(xué)生參加麥收和秋種,干點拾麥、抬糞等力所能及的活。我在村里上完三年級后,才轉(zhuǎn)到了離此有4公里之遙的下溝大隊的學(xué)校,上四、五年級和初中。
村中文化生活極其貧乏,每逢過年時,在部隊學(xué)會吹竹笛的六爺,在村宣傳隊拉過墜胡的老王伯等人聚到一塊,演唱一些《小寡婦上墳》《三世仇》《沙家浜》等戲劇選段,引來全村男女老少圍在一起看熱鬧。偶有說書人來到村中,一說就是十天半月,村人管吃管住,臨走時從隊里倉庫的儲備糧中挖出十斤或八斤玉米,給了說書人,就算打發(fā)了。
說書人的到來是村里最熱鬧的時候,每天吃罷晚飯,就點著馬燈聚在學(xué)校的場院里,聽說書人慢慢地道來一回。說書一般是兩人,一人雙手拉弦,腳上套著繩子拉動鑼錘用腳敲鑼,一人左手拿銅板,右手擊鼓,嘴里哼著河洛大鼓,哼個不停,唱腔古老而厚重,多數(shù)是老沙啞腔。說書的技巧在于說到熱鬧處戛然而止。比如:“××舉起拳頭往下打,××是死是活,明天晚上接著說?!痹捯袈涞?,鼓停戲盡。這時就會有人趕緊倒茶,讓說書人潤喉,巴結(jié)巴結(jié)好讓再往下說。往下再說一段還是在關(guān)鍵的時候停了。直到深夜,村人懷著幾多遺憾回家睡覺去了。這就叫“說書不了底,了底沒人理”。
說書人走后,村中的爺們和伯們就會在勞動之余,坐在地頭,脫一只鞋子,墊在屁股底下,圍在一起噴著說書人唱出的有關(guān)人物,噴著三皇五帝或民間故事。你一句我一句,直噴得唾沫星子四濺。有時會因為故事情節(jié)的對與錯爭得面紅耳赤,脖子上青筋繃老高。這時有人說一句:“噴了半天,有啥用,不吃飯,還是老饑。”話音落地,都頓覺饑腸轆轆叫,余味未盡地從地上爬起,回家吃紅薯面饃,喝紅薯面湯了。
隊長派活兒,對婦女有優(yōu)惠政策,一年內(nèi)總要讓婦女在家做幾天針線。這時村里的大姐、二姆、三姑們也要聚在一起邊做針線,邊唱民謠或拉家常。唱民謠的時候最多,這個唱“馬野鵲,尾巴長,娶個媳婦不要娘……”,那個唱“小棗樹,彎彎枝,那頂坐個小閨女……”,那個再唱“小鍋排,嗚嘟嘟,我上后院接二姑……”,這個再唱“下大了,麥罷了,公公婆婆打架了……”。她們在比著看誰唱得多,記得全,她們唱得有滋有味,唱到傷心處,就會低頭抹眼淚,唱得高興時,就咯咯大笑像臺戲。
兒時的我?guī)缀跏锹犞笕藗兊墓适?、民謠,吃著紅薯面、野菜長大,初中畢業(yè)前從未出過村,直到上高中才第一次到鎮(zhèn)上。記得上學(xué)交不起學(xué)費,有好幾年都是救濟生。星期天和假期就在到山上割草、拾羊屎蛋掙工分。常常躺在山坡上仰望著藍天,望著藍天上不斷變幻的白云發(fā)呆。隨著年齡的增長,爺爺和爹爹打算著讓我學(xué)醫(yī)、學(xué)武術(shù)、學(xué)木匠、鐵匠什么的。
1980年,在新疆當(dāng)兵的哥哥回來探家,他背回來了一大摞刊物,我就開始讀呀讀,讀小說,讀詩歌,讀散文,讀雜文……讀得如癡如醉,一發(fā)而不可收;讀得我突發(fā)奇想,不想再干活,不守本分了。
有一天,我問老師:“書和雜志是怎么來的?”
老師說:“都是作家寫出來的?!?/p>
“我可以寫嗎?”
“當(dāng)然可以,你寫得好,發(fā)表了,還有稿費哩?!?/p>
我的作家夢從那時開始萌生,我寫的詩歌和短文一篇篇寄去,一天天地盼望著發(fā)表。終于有一天收到了采稿通知書,令我歡呼雀躍,欣喜若狂。我開始到山坡刨藥材,賣了藥材買書,狠命地讀呀寫呀。誰知在文學(xué)這條道路上一走就是20年。
20年里,我走得既身心疲憊,又其樂無窮,疲憊的是這條路太漫長,而且坎坎坷坷,布滿了荊棘,太不著邊際了;樂的是能把自己的感情變成文字,刊登在報刊上,與他人共享,每當(dāng)有人說看到你寫的東西了,我就會興奮一陣子。
我總想:作為農(nóng)民的兒子,干什么事都要有農(nóng)民的憨厚和實在,農(nóng)民的兒子生存在社會的夾縫中,吃虧是福啊。我曾在文學(xué)這條路懷有一種夙愿。我愿用手中的一支筆,真實地表達我的感情,我愿為那些普通人寫作,寫他們的不幸和遭遇、失敗和傷心、眼淚和辛酸;寫他們的可憐的歡樂、艱澀的微笑;寫他們的奮斗與掙扎、信心和希望……
我的愿望很大,但能力有限。常常因事與愿違不能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而痛心疾首,苦不堪言,常常是為生而活著,或者是為雅而俗地活著,活得很累,活得很不自在,以致使我在文學(xué)道路上混得成績平平,沒啥大作為。然而,每當(dāng)我的文章發(fā)表時,每當(dāng)我出版一本小書時,每當(dāng)有朋友讀到我的文章,并能說出具體細節(jié)時,心中不禁會涌出一股自我滿足感。
更令我欣慰的是,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這條路上,遇到了許許多多的良師益友,尤其是那些重視文人的領(lǐng)導(dǎo)和企業(yè)家,是他們教會了我如何做人和做文,他們都是我的啟蒙老師,他們也都是我朋友。常言說,朋友是風(fēng),朋友是雨,朋友多了就能呼風(fēng)喚雨。仔細想想,我的人生也算是快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