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腥

認(rèn)識高斯和愛因斯坦時是個夏天。不要驚訝，我們不是在冥間相遇，高斯和愛因斯坦也只是兩個人的外號。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季，風(fēng)是凝固的，空氣中能聞到一股腥氣，海的腥氣，在這座內(nèi)陸小鎮(zhèn)中。當(dāng)時我在一家民辦初中做語文老師。那里的孩子都很頑劣，動不動就會大打出手；有時我正上著課，就在下面聞到了自熱火鍋的香味。我要在有限的時間中，教會他們陶淵明、酈道元、韓愈、李白、王維、蘇軾、周密、宋濂、魯迅、巴金、孫犁、朱自清、葉圣陶、肖復(fù)興、安徒生、普希金、莫泊桑、契訶夫、莎士比亞、茨威格、巴爾扎克、羅曼·羅蘭、馬克吐溫以及奧斯特洛夫斯基等作家的文章。但在我看來，沒有一個人真心喜歡這些。他們的身心已經(jīng)被手機(jī)、戀愛、花手、快手、抖音、網(wǎng)絡(luò)傷感語錄、豆豆鞋、打架、鋼管、香煙、沙縣小吃、隆江豬腳飯、大金鏈子、墨鏡、文身等東西填充，他們沒有思考過文學(xué)。起初我會為此搖頭嘆息，但后來我便不再這樣，獨自一人寫好板書，下課后再獨自一人擦去。

幾乎在每一個班級，都有一個頑劣的“頭頭”。八年級三班的馬六是最讓我頭疼的一個學(xué)生。他不服從任何老師的管教，在課堂上睡覺是他最充滿善意的選擇。當(dāng)他醒著的時候，會調(diào)戲周圍的女生：把墨水倒在女生的裙子里，把煙圈吐到女生的臉上。馬六有時也會捉弄老師。在我剛來到這所中學(xué)上班時，恰逢期末考。由于不知道學(xué)生的底細(xì)，當(dāng)馬六找來他的表哥孫福星上門送禮，請求修改成績時，被我義正詞嚴(yán)地回絕了。哪想，這個正義的舉動卻為我以后的教學(xué)生涯埋下了隱患。倆人走后，身邊同事委婉地告訴我，剛才那個叫孫福星的家伙是這一片兒有名的混混，馬六在孫福星面前被稱作小崽子，但在同學(xué)之間他被稱為六爺。同事勸我以后小心。一開始，我還不以為意，覺得他們干不出什么出格的事?？珊芸?，我就知道自己想錯了。經(jīng)孫福星授意，馬六變得膽大，不僅課下散播我的壞話，甚至課上都開始肆意妄為。在課堂上，我吃過他的“水桶傾倒”“黑板擦夾子”“502粘課本”。最過分的一次，當(dāng)我背對學(xué)生板書時，一顆擦炮扔到我的連帽衛(wèi)衣后，直接炸出了個窟窿。我當(dāng)即憤怒地下來與其爭論，但是拿著打火機(jī)的馬六笑嘻嘻地死不承認(rèn)。學(xué)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開除不了他們。馬六身邊有一堆小弟，孫福星身后更有一大堆。那天我蔫蔫地回到講臺上，發(fā)覺課本上的魯迅在沖我冷笑。

現(xiàn)在說說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是名收銀員，在小區(qū)門口的超市上班。這家超市一開始叫什么大勝超市，后來又變成了華清超市、玉門超市，直到成為如今的丹尼斯。不管商店名字怎么變換，我的妻子從未離職，她從20歲干到了35歲，每天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地收銀找銀，見證了這里的興衰?；氐郊液?，我的妻子喜歡仰頭躺在沙發(fā)上，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接著放空自己，長達(dá)30多秒。我曾問過為什么要這樣做，她問我什么這樣做，我說嘆息，長長地嘆息。她說就想了唄，沒有為什么。之后，我倆會視心情與勞累程度選擇誰去做飯，當(dāng)然偶爾也會點外賣，但是附近的店鋪也都被我們吃膩了。結(jié)束晚飯后，我們躺倒在床上。做愛這個項目大約在32歲時就終止了。我仍記得那天，我興致勃勃，抱住妻子，在她耳旁低語：“靠著陽臺做吧?！彼?dāng)天因為收銀時與顧客產(chǎn)生了矛盾，有個顧客把青菜扔到了她臉上，興致不是太高，但還是順從地跟著我，跌跌撞撞地來到陽臺。攀扶欄桿，窗簾是米白色，隱約能夠看到外面的風(fēng)景。就在蓄勢待發(fā)之時，妻子講：“我真想把那捆青菜給她扔回去?！碑?dāng)她說完這句，我突然感覺到漫天地空洞，一股難掩的悲傷涌入心頭，風(fēng)蕩起窗簾。我說：“算了，別做了?！彼み^頭，疑惑地問我為什么。我沒有回話，不過在我心里，這個為什么和她的嘆息一模一樣。后來，我倆都心照不宣地沒有再提起過那天發(fā)生的事情。我還會在清晨興致高昂，只是對于與妻子的做愛欲望愈加減少。我知道這不怪她，她說過她最喜歡的事情是能夠擁有收銀的鈔票，據(jù)我了解，那個超市的一天流水最多也不過七八千塊；而我說過，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一家知名期刊發(fā)表短篇小說，據(jù)我所知，那家知名期刊的短篇稿費最多也是七八千塊。

以上就是我大致的家庭生活。現(xiàn)在，我要和你們講講高斯與愛因斯坦。高斯原名高佩華，愛因斯坦原名艾振岳。高斯和我一樣是老師，我倆在同一個學(xué)校。他教數(shù)學(xué)，我們是在學(xué)校教師群里認(rèn)識的，那基本上是一個荒廢了的群聊，充斥著各種拼多多砍價和火車票提速信息。我注意到高斯，是因為他老喜歡在群聊里發(fā)一些他的公眾號文章，且題目大多是《考拉茲猜想解答》《移動沙發(fā)問題解答》《NP完全問題演算》《霍奇猜想證明》《黎曼假設(shè)并不成立》等等。起初，我以為這些不過是嘩眾取寵，直至有一天，高斯在群聊里發(fā)送了一篇公眾號文章，題為《哥德巴赫猜想證明》時，我才發(fā)現(xiàn)事實并非如此。在經(jīng)過一系列稀奇古怪的論證后，高斯雖沒有得出結(jié)論，但是在文章末尾他寫：“博爾赫斯曾經(jīng)說過，文學(xué)不是別的，就是引導(dǎo)一個夢。而我要說的是，哥德巴赫猜想是一場浩瀚的工程，我不會停止對它的證明，因為那也是我的夢。”

就這一句，讓我產(chǎn)生了對高斯的好感。可能因為博爾赫斯，也可能是因為他的堅持與認(rèn)真?？傊且惶煳壹由狭烁咚沟奈⑿?，與之徹夜交談。高斯喜歡博爾赫斯、麥克尤恩、塞林格、布考斯基，我也一樣；高斯喜歡皇后、披頭士、電臺司令、齊柏林飛艇，我也一樣；高斯喜歡姜文、楊德昌、黑澤明、昆汀，我也一樣。我倆越聊越高興，猶如知音一般，一夜之間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友誼：在這個人口不到三萬的小鎮(zhèn)中，這樣的友誼實在是太過珍貴了。

高斯告訴我，他在這個破學(xué)校待夠了，我說：“是的，這破學(xué)校多待一天都是受罪?！备咚拐f：“可是當(dāng)下又沒有別的辦法?！蔽艺f：“是沒有。”氣氛尷尬了一會兒，高斯發(fā)消息問：“王磊，你認(rèn)識艾振岳嗎？”我說：“不知道。他是誰？”高斯說：“我一個朋友，研究物理的，挺牛，差一點兒就進(jìn)了中科院?！蔽艺f：“這么牛，后來呢？”高斯說：“后來沒上成，回家當(dāng)老師了?！蔽艺f：“和咱們一樣？”高斯說：“也不是，他教高中?！?/p>

就這樣，高斯介紹我認(rèn)識了艾振岳，也就是愛因斯坦。愛因斯坦在一所公辦高中教物理。這所公辦學(xué)校歷次排名甚至要差于私立學(xué)校，經(jīng)常墊底。第二天下午沒課，高斯叫上我還有愛因斯坦，我們仨約了地點，相聚在老張大排檔。我與高斯先到的。老張大排檔是我晚上經(jīng)常逛的地方，這里門面不大，勝在好吃實惠。店主是個外地老頭兒，我們都叫他老張。老張平常話不多，悶頭烤串，媳婦負(fù)責(zé)收賬。外頭擺了三張桌子，燒烤架也在外邊，濃煙上升，遮蔽海的腥氣。等了有十來分鐘，愛因斯坦來了，蹬了個共享單車，身著長衫，戴著黑框眼鏡與白色圍脖，?？吭诼愤吅蟛叫卸鴣怼?/p>

高斯站起，引導(dǎo)愛因斯坦落座。愛因斯坦這時欠身，向我伸出手，說：“你好，鄙人艾振岳，在育才中學(xué)教高二物理?！蔽亿s忙站起，握住愛因斯坦瘦到慘白的右手。我說：“久仰大名，佩華一直向我提起你，說你物理教得很厲害?！睈垡蛩固钩榛赜沂?，頂頂眼鏡梁，笑道：“沒有沒有，不過是教書育人罷了。我聽高兄講王兄心系文學(xué)事業(yè)，曾在某知名文學(xué)期刊上發(fā)表過文章。”我說：“沒沒沒，就那一次，往后就不行了?！睈垡蛩固怪v發(fā)表一次兩次三次，就像水的三態(tài)：固態(tài)、液態(tài)、氣態(tài)，均屬于質(zhì)變，都是非常令人羨慕的。

愛因斯坦的這一席話，說得我飄飄然：文學(xué)期刊真的發(fā)表過，但并不知名，內(nèi)刊，而且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小說中出現(xiàn)的詞句、情節(jié)甚至是人物名稱我全都忘得干凈，只有“發(fā)表過”這個事實我沒有忘記，那是我文學(xué)夢多年來第一次發(fā)表，也是唯一一次。這篇小說就像如今的網(wǎng)絡(luò)俚語一樣：以為是開始，結(jié)果成了巔峰。后來經(jīng)過一番掙扎，我那短暫的文學(xué)之旅終于走到了盡頭，只留下這一個事實，偶爾被打撈上來，接受人們的表揚和贊嘆。

寒暄過后，我們落座。高斯這個人很會活躍氣氛，菜上來前，先講了幾個數(shù)學(xué)界的笑話：譬如世人皆知的“高斯十九歲把世界難題當(dāng)作課后習(xí)題”“陳景潤癡迷做題忘了理發(fā)”等等。因為其中摻雜有“高斯呀高斯你小子真他媽?！薄巴崛?，陳景潤怎么不見了”等口語翻譯，所以并不枯燥。我本以為愛因斯坦是個馬屁精，沒想到整個飯局，他都坐得筆直，默默夾菜，嚴(yán)肅討論問題。其間愛因斯坦曾問我：“王兄怎么看待魯迅的文筆？”我喝得有點蒙，想了半天，說：“挺好的，尖銳犀利?！睈垡蛩固裹c頭：“文筆如人，希望我們都能成為像魯迅那樣剛韌不拔的人?！蔽覍擂我恍Γ恢撜f什么好。

吃到一半，妻子發(fā)來微信，問我在哪兒，回來的時候去丹尼斯帶個西瓜果盒，看張?zhí)m在不，張?zhí)m不在就別買了，她在能省兩塊錢。高斯正在倒酒，我心里有點不情愿。張?zhí)m不在，張?zhí)m在就必須省那兩塊嗎？我沒回妻子微信，扣住手機(jī)端起酒杯。高斯活絡(luò)氣氛，站起來講：“我們仨提一杯，共賀這美妙的夜晚與美麗的相逢！”啤酒一飲而盡，喝得嗓尖兒冰涼，風(fēng)吹來時，我頭一次沒有聞到海邊的腥氣。

酒過三巡，最先不勝酒力的是愛因斯坦。他踉蹌?wù)酒?，說：“高兄，研究數(shù)學(xué)，他的論文，很嚴(yán)肅，很認(rèn)真，具有邏輯性。那篇文章叫什么來著呢？考拉猜想？”高斯說：“考拉茲猜想?！睈垡蛩固拐f：“對，考拉茲猜想，世界十大數(shù)學(xué)未解之謎。我教物理的，也懂一點兒數(shù)學(xué)，高兄很厲害，通過一元二次方程的形式，巧妙地完成了考拉茲猜想的證明?！备咚箶[擺手說：“哪里哪里?！睈垡蛩固褂种v：“我這個人，平常不怎么夸人，看重的是實力：高兄的那篇論文，發(fā)表在了權(quán)威數(shù)學(xué)期刊《研究數(shù)學(xué)》中，其實力，可見一斑?！睈垡蛩固乖捯粑绰?，高斯已經(jīng)從他隨身攜帶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本雜志：那雜志側(cè)面已經(jīng)皺卷，封面用黃色膠帶粘貼。高斯小心翼翼地給我，問：“不知王兄是否想要鑒賞？鄙人論文在第三頁，頭條。”我擺擺手說：“不了不了，數(shù)學(xué)打小就差，肯定看不懂?！睈垡蛩固乖谂赃呏v：“沒事的，高兄的論文非常精辟，如同物理上的杠桿原理，有著四兩撥千斤之妙。”高斯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期待。沒有辦法，我只好接過雜志，翻到第三頁。整篇論文只用了兩頁，證明開頭部分寫道：“本定理的證明涉及一次不定方程，首先我們把一次不定方程解的存在性以引理的形式給出?！狈匠探馔旰?，高斯又寫道：“經(jīng)過證明，事實上，克拉茲猜想并沒有傳說的那么困難，證明也并不復(fù)雜，甚至高中生就能解決。我們不能被名人或是數(shù)學(xué)家的言論所嚇倒，我們要勇于嘗試，因為嘗試就有可能成功?！蔽矣蛛S手翻到另一頁，文章題目為《我說哥德巴赫猜想的三種解法》。

吃到最后，我還是沒有忍住，問愛因斯坦：“這天穿長衫不熱嗎？”沒想到這時候愛因斯坦突然哈哈大笑，瘦弱的身軀在灰白色長衫里抖動。笑完后，愛因斯坦嚴(yán)肅地推了推眼鏡架，說：“在我的認(rèn)知中，長衫意味著對一個人尊重，尤其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剛剛與王兄的交談讓我明白，我沒有看錯，王兄是一個有著高尚靈魂，且可以托付信任的人?！睈垡蛩固惯@一把又把我說得飄飄然，我旋著腦袋，連連說：“哪里哪里?！备咚惯@時也搖晃站起，哈哈大笑：“文筆連友誼，英雄心相惜。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呀，啥也別說了，我去買單！路上咱們再嘮會兒！”聽到這話，我趕忙講：“別別別，還是我來吧?！睈垡蛩固闺m半入空門，但還是搖搖晃晃地掏出錢包。扯到最后，難分高下，愛因斯坦講：“這樣，國外流行AA制，我們不如實行三A模式。”起初高斯說這不太好，扭捏了一下還是按照愛因斯坦的提議做了。一共268元，高斯掏了100元，我跟愛因斯坦一人84元。

這趟酒喝出了我們仨的情誼，同時也喝出了妻子的怨意?；丶液?，妻子見我不僅沒買果盒，還大醉醺醺，便毫不留情地數(shù)落了我一頓。我沒有與她爭辯，因為在我腦袋里，逝去的理想又活了過來，我的生命又充滿了活力，眼下這些庸俗的事情將不再納入我的考慮范圍。此后數(shù)日，我都與高斯、愛因斯坦廝混在一起。我們還建立了一個群聊，名稱取各自最喜歡的名人首字：高愛博。在這個群聊中，一切都是平等的，一切都是嶄新與高尚的。這里沒有拼多多的“砍一刀”，沒有火車票的提速，更沒有廢話連篇與黃色玩笑。我們探討浩瀚的星空下，如何進(jìn)行光的捕獲；探討是否存在萬能數(shù)字，能夠適用各種疑難雜問。高斯和愛因斯坦還告訴我，他倆都有一個終極研究項目：高斯的是“彩票概率論”，他想通過研究這起項目，盡早還完房貸，還有妻子生大病時所欠的款項；愛因斯坦的是“永動機(jī)制造”，倘若成功后，他會率先為自己偏癱的母親進(jìn)行適配，讓她重新站立起來。

高斯和愛因斯坦的雄心讓我淚目，同時也讓我想到了博爾赫斯的那篇《沙之書》。在這個故事中，所謂的《沙之書》無窮無盡，永遠(yuǎn)也無法翻閱到盡頭。因此，我準(zhǔn)備寫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沙之書》。這樣的想法一經(jīng)產(chǎn)生，我便覺得有什么重物壓在了自己身上：沒有沉痛感，反而是一種“天降大任”般的自豪。當(dāng)我把這個想法告訴高斯與愛因斯坦時，他們均對此表達(dá)了支持。愛因斯坦甚至帶我參觀了他的隱蔽實驗室：在他家的地下室中，放置著各種蒸餾儀器以及鋼板小球。我問愛因斯坦：“你不是理論物理學(xué)家嗎？”愛因斯坦告訴我，僅癡迷于理論的物理學(xué)家無法走得長遠(yuǎn)，只有理論與實踐兼?zhèn)洌拍芨玫匕l(fā)展。同時愛因斯坦還告訴我，文學(xué)也應(yīng)該吸收其他學(xué)科的精華：《沙之書》，無窮的書，就應(yīng)該囊括世間所有知識，尤其是未知的知識。

未知的知識。愛因斯坦的這一席話啟發(fā)了我。經(jīng)過考量，我決定效仿學(xué)科門類那樣的方法，設(shè)立囊括文、史、哲、理、工等各種綱目。在每一個綱目下，所包含的并非世人所探明的、已知的知識，而是“未知的知識”。所謂的未知知識，即包括永動機(jī)的制造、彩票概率推測、宇宙的界限等等問題。當(dāng)我思考到這里，不禁欣喜若狂。我將此種想法興奮地告訴了他倆，這一次向我指出問題的是高斯。他告訴我，囊括所有未知之謎的提議確實不錯，但是這樣的形式又和那些世界未解之謎有什么區(qū)別呢？而且理論上來講，一個未知的解決并不意味著終結(jié)，反而會牽扯出另一個，甚至許多個的未知。

“我們現(xiàn)在所要思考的，就是想辦法設(shè)立一張無窮大的網(wǎng)，將這些未知全部捕撈到一起。”

高斯的提議不僅中肯，而且非常切實。按照他的理解，世界就如同一條射線：我們站在中間，起點至我們這一段是已知的，但是由我們向前則充滿未知。理論上來講，已知可以輕松記錄，但如何記錄未知，世上還未有一人達(dá)到。愛因斯坦的觀點則更加清晰：未知是運動的，只有當(dāng)我的這本書也是運動時，才能做到真正意義上的記錄。也就是說，《沙之書》應(yīng)該先人一步，擁有未卜先知般的本領(lǐng)。

《沙之書》就在這一階段卡殼了。那幾天，我全身心投入這個問題之中，與高斯和愛因斯坦?fàn)幷摰綇匾共恍??！安〖眮y投醫(yī)”，我也問過我的妻子。聽到問題后，她愣了一下，問我在想什么玩意兒，有這些時間還不如想想怎么往上評職稱。

夏季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來老張大排檔的人越來越少。為此，老張撤掉了外面的兩張桌子，我知道僅剩的那張桌子是為我們而留。先上了六串羊肉串，此時外面刮起一點風(fēng)，因為是夏末，能感到一絲涼意。高斯問要不進(jìn)去吃，愛因斯坦擺手說：“不用，微微細(xì)雨，不足掛齒?！辈苏粘Ｉ现?，等到爆炒肥腸上桌時，我們?nèi)齻€已經(jīng)喝掉了一提啤酒。這時，一伙人烏泱泱地來到大排檔跟前，頭發(fā)全部五顏六色，有兩人手上還拎著鋼管以及砍刀。起初我沒怎么在意，他們先是進(jìn)了里屋，大概人太多，面積又太小，剩了幾個在外邊。就在剩下的人中，我看到了馬六。他穿著牛仔馬褲，上身是件白色襯衫，敞胸露腹，嘴上喊著：“我不進(jìn)里邊，我要在外邊，外邊涼快?！?/p>

當(dāng)這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時，我的心一咯噔，下意識埋低頭顱，使勁咬著肥腸；高斯跟我一樣做著相同的動作。恰逢此時，愛因斯坦搖晃地站起，說要上廁所。還沒等我倆反應(yīng)過來，他就在門口一個踉蹌，腦袋撞在一個身穿黑背心、露著大花臂的男人身上。

“什么玩意兒？”

黑背心抖了一下，我下意識地扭臉看他，心臟直接緩?fù)Ａ税朊耄菏撬?，馬六的表哥孫福星。愛因斯坦那天沒有穿長衫，而是穿了個印有哆啦A夢的藍(lán)色T恤。他的酒力實在是太菜了，孫福星手一抖，繞了個圈才站穩(wěn)。愛因斯坦吐著酒泡，說：“請問是你動我了嗎？”孫福星說：“是啊，咋的？”這時我與高斯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高斯站起，橫在二人中間，充當(dāng)和事佬；而我背著臉，拽著愛因斯坦的手示意他坐下。

“王兄，張兄，你倆別動我。不小心碰到您是我的不對，但您的動作也比較粗暴，我先向您道歉，同理，您也應(yīng)當(dāng)向我道歉?！?/p>

愛因斯坦咕噥著嘴唇，身軀幾欲跌倒。孫福星聽到后，看了一下我的臉，故作驚訝地說：“喲，這不王老師嘛，失敬失敬?！睂O福星邪魅地朝我拱手作揖。那一瞬間，我突然感覺愛因斯坦如此令人生厭，往日對他的好感全然盡無。孫福星擺弄了兩下手后，轉(zhuǎn)頭又兇神惡煞地對著愛因斯坦講：“給你道歉？你他媽以為自己是誰?。　?/p>

說罷用力一個推搡，愛因斯坦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

“你現(xiàn)在給老子跪下！”

孫福星看著地上的愛因斯坦大喝一聲。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馬六已經(jīng)開了一瓶啤酒，靠墻根兒蹲著看。我不再說話，也沒去扶愛因斯坦，只是覺得一陣眩暈，臉龐火辣辣地疼。這時老張跑了過來，哈著腰，說：“孫哥啊，真不好意思，剛才在做酸菜魚，沒看到您來?！睂O福星問道：“老張，你今年幾歲了？”老張一愣，說：“今年虛歲56。”孫哥說：“五十多的人，眼是不是快瞎了，這點眼力見兒都沒有？去，上菜！”

滾燙的魚被放到桌上，老張眼含歉意地看著我們。孫福星扯過一條板凳坐下，愛因斯坦此時還趴在地上，他的眼鏡歪斜，對著黝黑地面不發(fā)一言。孫福星根本沒有看我和高斯，拿起筷子自顧自地吃菜。他給我倆倒上啤酒，招呼墻角的馬六過來。馬六喊：“哥，我就不去了，你吃吧?！睂O福星沒理會，說：“小崽子趕緊的，過來吃魚。”馬六不情愿站起，來到我倆旁邊講：“哥，要不咱再支張桌子吧?！睂O哥說：“不，就這桌，一塊兒吃，你這小崽子也趁機(jī)會問問老師題?！瘪R六說：“不了吧?！睂O哥沒理會，說：“你們都是啥老師？”高斯咬著牙站起，擠出笑容講：“孫哥，我教數(shù)學(xué)，這位……”話剛說一半，孫福星插嘴：“這位我知道，教語文，還讓我弟得了個不及格呢。”孫福星說著，咧嘴笑看著我。剎那間我明白了，即使這么多年過去，孫福星還是忘不掉當(dāng)年我讓他丟的那次臉，這次找碴兒也是因我而起。正當(dāng)我捏著拳頭，想著要不要給他道個歉時，愛因斯坦忽然從地上緩緩站起，用滿是泥土的右手拍動孫福星肩膀，那時雨已經(jīng)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剛才我思考了下，您還是需要向我道個歉?！睈垡蛩固拐f完這句，四周突然安靜了下來：我這時恍然明白，能夠融合文學(xué)、數(shù)學(xué)、物理學(xué)等所有知識的，唯有靜止的時間，只有在絕對靜止中，他們才能融洽共生；可惜的是，我明白得太晚了，我的一生消耗了太多等待。話音落去，孫哥一把拽住愛因斯坦袖子，狠狠摁在飯桌上；接著他抽出一個空的啤酒瓶，對著愛因斯坦的腦袋敲了下去，嘴上喊著：“你算老幾，你算老幾?！?/p>

一瞬間，場面全亂了：高斯大吼一聲抓起酒瓶，屋里有人涌出，馬六站在旁邊，肩膀顫抖，已然哭成淚人；而我看著眼前一切，腦袋眩暈，丟掉筷子，站起，轉(zhuǎn)身，朝著外面瘋狂跑去。我跑啊跑，如同一只倉皇而逃的蟹。我跑過了一條馬路，跑過了一條立交橋，氣喘吁吁地跑回了家中。妻子正坐沙發(fā)上蹺著二郎腿看電視，頭也沒抬地喊：“回來了？”我感到渾身顫抖，雙手扯動臥室，卻怎么也打不開房門。太緊閉了，我感到惶恐，仿佛孫福星就在后面追趕。門還是打不開，我一著急，用腳踹了下去，門開了。

門開了，躺在床上，妻子給我貼好膏藥，罵道：“你這人有病啊，臥室門得往里推都忘了?！蔽覜]說話，用枕頭捂住頭顱，命令自己立刻睡著?？墒悄翘?，我卻整宿沒有睡著。我就靜靜地看著，看著腦袋中的那本《沙之書》，經(jīng)由風(fēng)起，它一頁頁地翻動，卻又一頁頁地消散，像沙一般消散，直至無影無蹤。第二天中午，是高斯給我打來的電話，他說老張當(dāng)晚就報警了，警察把孫福星銬上了，估計得進(jìn)去待幾天。我問：“愛因斯坦呢，他沒事吧？”高斯講：“沒多大的事，輕微腦震蕩吧，孫福星想賠5000元了事，愛因斯坦不答應(yīng)，一分沒要?！甭犕赀@句，我小聲詢問：“要不過兩天，我請你倆喝頓酒？”一陣沉默，過了會兒，高斯講：“算了王兄，有啥好喝的呢，夏天都快過完了?！蔽矣衷噲D請求，推辭一番后，高斯說：“還有事，先掛了啊，有空再聊。”

后來我和高佩華、艾振岳再也沒有相見。

孫福星出來后，沒找我報復(fù)；馬六呢，在課堂上也老實不少；老婆在丹尼斯升了職，加薪那天，我倆時隔多年終于又做了一次。毫無疑問，我的生活重回最初的正軌，可是卻再也沒有當(dāng)初的快樂。又過幾天，如高佩華所言，夏天真的過去了。夏天一過，我再也聞不到海的腥味，那種虛無縹緲卻又令人向往的理想之味。這座內(nèi)陸小鎮(zhèn)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味道：干旱而又平庸。我很懷念那種海腥之味。但或許，于我而言，也僅僅是懷念吧。

作者簡介

王大燁，原名王晨旭，1999年生，河南安陽人。小說散見于《青年作家》《山西文學(xué)》《作品》等。

［責(zé)任編輯 黑 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