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荒誕劇《羅森克蘭茲和吉爾德斯特恩》是湯姆·斯托帕德的成名作,該劇以《哈姆雷特》中的小人物羅森和吉爾為主人公,講述了他們追尋生存奧義,直至注定的死亡終于降臨的故事。劇中羅森和吉爾數(shù)次就死亡與生存的問題展開對話,哈姆雷特之死和戲中伶人的死亡論調(diào)指引著他們進行生死之辯。本文結合海德格爾的死亡哲學,從存在、此在和人三個維度分析《羅森克蘭茲和吉爾德斯特恩》中死亡之于生存的意義,死亡是羅森與吉爾的必然結局,兩人向著死亡而存在,生與死原為一體,生走向死的結局,死確立生的意義。
【關鍵詞】海德格爾;《羅森克蘭茲和吉爾德斯特恩》;斯托帕德;死亡哲學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6-002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6.009
荒誕派戲劇大師湯姆·斯托帕德因其1966年的首部戲劇《羅森克蘭茲和吉爾德斯特恩已死》(簡稱《羅》?。┮慌诙t,受到觀眾熱烈歡迎。斯托帕德曾坦言創(chuàng)作《羅》劇的本意在于博人一笑、娛樂觀眾[1],為該劇的喜劇基調(diào)背書。《羅》劇中體現(xiàn)出斯托帕德對蕭伯納、王爾德等劇作家之語言風格的繼承與變奏,創(chuàng)造性地采用隱喻、雙關語、反諷等表達手法,刻畫了能言善辯的角色以及角色間滔滔不絕的爭辯。
作為存在主義悲喜劇,《羅》劇在語言游戲和笑話堆疊之中,也多次就存在的意義、生活與戲劇的關系以及死亡的秘密展開論辯,嚴肅的思辨哲理與鬧劇情節(jié)共置,使邏輯辯論與荒謬情節(jié)的溝壑愈發(fā)顯露。劇中列舉了8種戲劇死亡姿態(tài)和11種死亡方式,羅森與吉爾僅僅就“死亡”的談論就有12次之多,試圖從不同角度試圖揭開生死的神秘面紗。本文將結合海德格爾“存在”“此在”以及“人”的死亡現(xiàn)象學三維度,分析《羅》劇中的死亡哲學,探析笑語背后的荒誕命運與邏輯思考。
一、存在維度:死亡之必然
海德格爾認為存在主義的“存在”只能通過否定描述來不斷逼近其定義,無法被思維形象化;而“存在者”指的是與世界有聯(lián)系的一切事物[2]。在海德格爾看來,死亡并非是一個純粹的、對生存漠不關心的終點,與此相反的是,死亡作為終點,繃緊了生命之弦,而正是因為有終點這一特性所帶來的張力,使得生命成其為生命[3]。正如海德格爾指出的“死亡乃是存在的庇所”,死者之所以為死者,不是因為他們物理生命的消逝,而在于他們有能力承擔死亡[4],在此意義上,存在維度上的死亡意義已經(jīng)與死亡的自然性內(nèi)涵有所區(qū)分,而在于對人生在世的現(xiàn)實及生存意義有所架構。
當把目光轉向《羅》劇時,海德格爾抽象的存在維度死亡觀念變得清晰起來,死亡的必然性使得生命與死亡之間的距離不斷縮短、拉近,生存的意義在此空間無限碰撞,成為《羅》劇故事最主要的推動因素。就《羅》劇情節(jié)而言,在人物和情節(jié)設定上,《羅》劇借用了莎士比亞《哈姆雷特》(簡稱《哈》?。┲袃蓚€次要人物,羅森克蘭茲和吉爾德斯特恩,以及他們被召回丹麥皇宮的情節(jié),經(jīng)由重新設計、安排與再創(chuàng)造,將原著中草草帶過的細節(jié)擴充為三幕喜劇。
斯托帕德有意擴大君臣人子之間的荒誕成分,兩個次要人物搖身一變成為主角,原本的主人公哈姆雷特王子反成陪襯?!读_》劇戲仿《哈》劇情節(jié),對其劇情高度依賴。由此,《羅》劇自然與《哈》劇產(chǎn)生顯性互文關系,借助觀眾想象力與《哈》劇故事框架,跨越時間維度與空間維度,整合重構新的文本。而正是在《哈》劇的限制之中,《羅》劇中羅森與吉爾的遇害身亡已成定局?!豆穭∨c《羅》劇中暗含平行共生的概念結構,即《哈》劇中哈姆雷特受復仇的召喚,行動遲疑不決,復仇成功后殞命,與《羅》劇中羅森與吉爾兩個小人物在國王的詔令下,不知如何行動,最后為完成使命而死。縱覽兩個平行概念,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緊迫使命下因行動遲疑而喪命”的概念共通,表達了兩部戲劇的隱喻主題,即人類面對進退維谷的悲劇境遇時,注定會走向無可逃脫的死亡命運。
然而,《羅》劇中羅森與吉爾對哈姆雷特的記憶模糊不清,與演員之首交談,陷入人生與舞臺的困惑。斯托帕德留給觀眾的是生活無法掌握、雜亂無章和不確定的特性。相比于傳統(tǒng)悲劇中的王子形象,斯托帕德筆下的兩個次要人物之死更具有難以撼動的命定感,哈姆雷特尚能做出“生存還是死亡”的自我叩問,羅森與吉爾卻在蒙昧中成了死亡之受者。誠然,羅森與吉爾在戲劇中多次或發(fā)問或探討生命、死亡等哲理議題,形成“我在故我思”的邏輯關系,但他們始終無法尋得答案。兩個角色之間的“捻擲錢幣”游戲貫穿全劇,這場賭博游戲留下92次頭像面朝上的戰(zhàn)果,以無限近乎零的可能性荒誕地存在著,成為經(jīng)典概率論下令人震驚的“漏網(wǎng)之魚”。這似乎暗示,冥冥之中有一雙無形的手正推動著命運的車輪,主宰著羅森與吉爾的生死[5]。
此外,《羅》劇還套用了《哈》劇的戲中戲結構,借戲子伶人之口道出“任何藝術都自有安排……注定要死的每個人都死了,就是我們的目標”[1]。事實上,羅森與吉爾的生死并非上帝與命運決定,而是在《哈》劇原文本的書寫之中早已注定的結局。
在此意義上,羅森與吉爾一切行動與追問皆為徒勞,無論是吉爾的哲理思辨或是羅森的本能呼喊,都無法再讓他們更靠近事實與真相。死之必然性一經(jīng)揭示,他們的存在意義便已經(jīng)是終將到來的死亡的承擔者。如海德格爾對死亡的存在維度認識可以歸結為“死亡是存在本質(zhì)中的召喚”[6],死亡庇護存在,同樣使得存在的虛無本質(zhì)不言自明。
二、此在維度:向死而存在
人既是現(xiàn)象世界的存在者,與世界有所互動,又是本體世界的存在,自我理解、自我規(guī)定、自為存在,故以“此在”來區(qū)別“人”這一特殊的、特定時間內(nèi)的存在。海德格爾提出了死亡是此在“最本己的可能性”[7],此在的可能性有不可逃避性,或無可逾越性[2]。死亡于此在而言具有不可替代的特性,使得此在的死亡是唯我的;對每一個此在來說,死亡是隱秘的、息息相關的威脅,是意識生命堅持抵制的東西;最后,死亡的不可超越性封鎖了人超越的能動性[3][7]。與其說死亡意味著此在存在至終結,毋寧說死亡意味著此在向終結存在。
死亡的無可替代、隱秘的威脅和無法逾越三個特性以及此在向死而生的過程在《羅》劇中具有體現(xiàn)。
首先,在第二幕伶人戲子排演的啞劇之中,有兩個類似《哈》劇中羅森和吉爾原始角色的反面形象,作為劊子手的幫兇登場。兩個間諜倒伏在地的死亡結局預示著羅森與吉爾的最終命運,吉爾因尸體和死亡而緊張驚懼,否認戲中死亡的嚴肅性,“那不是死亡……你們不能表演死亡,死亡的事實和看著它發(fā)生是毫不相關的……死亡就是一個人不能重新出現(xiàn)了”[1]。吉爾因為戲子演出性質(zhì)的、與他并無關聯(lián)性的死亡感受到潛在的威脅向他靠近。在他看來,死亡無法被具象化表演,不會消失之人,即演員,不能表現(xiàn)死亡的根本事實,而死亡究竟是什么尚未可知,只留下他與伶人的辯駁和無能而怒的言語攻擊。吉爾似乎已經(jīng)感知到悲劇演員劇中之死在他自身的投射,但他仍舊無法捕捉死亡的本質(zhì)。
在第三幕中,面對自己的舊友哈姆雷特可能被殺的局面,吉爾援引了蘇格拉底的哲學觀念開脫自己見死不救的行為,“他是個人,他會死的,死亡總會降臨到我們所有人頭上……他遲早會死的……即使他死了,也是符合常理的……死亡有什么好怕的?……既然我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懼怕它就是不合邏輯的。它可能是件大好事……我們是小人物,我們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1]。簡言之,哈姆雷特不過萬千此在中的一個,他生來便注定要死,不過是時間的可能性有所遷移,其死亡無法逾越;他們無法也不愿代替哈姆雷特的死,若要拯救他的死亡結局,對抗命運與權力的決定,或許會給自身帶來危險。當此在自我覺悟到死亡的命定性之后,方能從自我與存在之間的終極倫理中演繹出自我本真狀態(tài)[3]。死亡的事實沉重地砸在面前,羅森與吉爾終于在模糊記憶和混沌現(xiàn)實中感受到抵抗死亡的重要性,其本真自我的求生本能與自為存在終于顯露。
死亡是不可逃避、無可逾越的。而死亡之所以是此在“最本己的可能性”,其原因在于死亡是無法假手于人、與別人毫無關聯(lián)、世界上最為私有的東西。正如海德格爾特別強調(diào)的“最本己的可能性是無所關聯(lián)的可能性”“死亡總只是自己的死亡”[7],即死亡具有個體性、屬我性與不可替代性。此在通過管窺死亡,意識到自己存在的唯一性,進而促使它對自己人生的無限可能性進行本己的選擇。在羅森與吉爾隱約感覺到死亡的氣息后,他們試圖思考死亡,厘清死亡的本質(zhì),卻落入失敗與混沌之中,而由于莎士比亞幾個世紀前的“御筆欽定”,其死亡命運已如圣經(jīng)預言般,無人可替,悄然襲來,無法更改,羅森與吉爾能做的,不過是掙扎在生之此岸與死之彼岸的洪流間,利己而本我的口頭抉擇。
三、人的維度:死亡的領悟
死亡是人生體驗終結后的生命節(jié)奏,意味著時間的虛無;生命的意義來自死后他人給予的綿延的意義,即死亡擴展了“我”的意義空間,賦予死者以新生[8]。此在與人之關系在于,人是基于死亡意識而建構生存信念,并使之外化為文化創(chuàng)造活動的歷史性此在[3]。也就是說,此在是人的基礎和根本規(guī)定,人的存在為此在,人被限制在此在向死存在的生存道路上。在海德格爾看來,人的“日常的向死而在”的根本特征,是“在死亡面前的有所掩蔽的閃避”[7],而生命的存在方式即為從生到死的動態(tài)歷程。
在《羅》劇中,這種生命存在與死亡的體認得到了具體展現(xiàn)。第二幕中,羅森曾向吉爾提問,“你有沒有想象過自己真的死了,躺在一個箱子里,上面蓋著蓋子……人可以想象自己躺在一個箱子里,而總是忘了考慮自己已死的事實”[1]。羅森在劇中并不如吉爾般善思能辯,他為數(shù)不多的死亡思考、對是否害怕“躺在盒子里”的探尋,旋即被他人的入場打斷。死亡議題對他思維的羈絆被推移,獨屬死亡的特質(zhì)尚未被發(fā)現(xiàn),便又重新覆蓋上了一層迷霧。第三幕伊始,羅森和吉爾處在不知行蹤去處的船上,兩人面對未知不禁疑惑:自己是否還活著?當未知、黑暗裹挾著死亡悄然逼近,羅森與吉爾宛如戲中戲的情節(jié)一般和悲劇演員們出現(xiàn)在同一條船上,他們已無暇思考死究竟緣何而來,意義何在。吉爾因絕望而歇斯底里地將匕首刺向伶人,“如果我們命中注定要死,那么他也一樣……如果這是我們的命運,那么也是他的。如果沒有人給我們解釋,那么也不會有人給他解釋”[1]。既然注定要死去,那么沒有人應該領會死亡的真諦。吉爾意圖擴大死亡的范圍,令自身這種迷茫中迎接死亡的狀態(tài)在伶人身上復現(xiàn),使他人與自我的命運徹底綁在同一條船上。
然而,方才似乎已經(jīng)倒地身亡的伶人再度站起身,原來他只不過是上演著又一出關于死亡的戲。吉爾試圖證明死亡無法表演、無法說明的意圖因此破滅,死亡始終因其終將到來的確定性和隨時到來的可能性懸于人的頭頂。死亡的事實確定可知、隨時可能發(fā)生,而到來的過程漫長未知。在日常狀態(tài)中繁忙和緊迫里,死被無限后置,推向將來某一天中去。吉爾終于放棄思考、追問和反抗,在精神的搖動中做出最后的結論:“死亡的過程一點也不浪漫,死亡不是一個很快就會結束的游戲。死亡什么都不是……這樣的時間永無止境。”[1]存在、此在、人的三個維度的劃分有如普遍、特殊和個別的辯證關系[9],從羅森和吉爾的個人角度出發(fā),死亡的確不是很快會結束的擲錢幣游戲。吉爾追問死亡而無果,個中緣由不過在于,死亡與生存本為一體,死亡界定著人的存在,而存在即是由生到死的經(jīng)歷。
由此,死亡與存在同構,死亡不僅不是塵世生命的結束,反而是本真生存的一個必要維度[10]。人的存在相較于死亡,始終是“花未全開月未圓”的懸臨,只有有了對死亡的領悟,才能夠真正決定自己的存在方式,追問自己如何去存在,確立自己的存在意義。羅森與吉爾始終未能跳脫死亡之外看待死亡,始終沉浮于生與死的二元對立之中,他們已經(jīng)被死亡的結局鎖定,在不知從何而來的船上渡向死亡的岸頭。
四、結語
在死亡的無聲警鐘下,羅森與吉爾的生命走向自有舵手掌控,他們對存在和死亡的追探早已框定在命運為他們設好的范圍之內(nèi)。他們的行動無法使他們更靠近真相,不過是徒勞;他們的本已選擇無法扭轉必然與無可替代的死亡結局;他們的生存由死亡界定,在死亡的映襯下顯現(xiàn)出蒼白的虛無。死亡并非是一個純粹的、對生存漠不關心的終點,與此相反的是,死亡作為終點,繃緊了生命之弦,而正是因為有終點這一特性所帶來的張力,使得生命成其為生命。
在海德格爾死亡哲學的對照之下,讀者將會發(fā)現(xiàn),羅森和吉爾不過是撲向死亡的飛蛾,在死亡的烈焰邊掙扎。他們作為劇中人無法勘破的生存困境和死亡迷思,作為局外人的讀者或許已經(jīng)明朗,即生的意義因死而擴充,死完整了生最終的定義,生與死之間,本就沒有絕對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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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鄭欣然,浙江臺州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英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