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tǒng)樂教中“和”的審美意蘊表達
——以先秦儒家學派為例

邢思雨

（浙江音樂學院 浙江 杭州 310012）

一、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和”思想

“和”的觀念自古以來就植根于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中，人們常說“以和為貴”“和氣生財”“家和萬事興”。不論是古代還是現(xiàn)代，宮廷還是民間，人們對“和”都有著或多或少的向往與追求。中國的傳統(tǒng)審美是集體本位的“樂”感文化模式[1]，這種文化模式不同于西方的個體本位文化模式。由于中西不同的文化模式，隨之產(chǎn)生了是“人民創(chuàng)造歷史”還是“英雄創(chuàng)造歷史”的唯物史觀和唯心史觀的辯論。集體本位模式本身就包含著“和”理念，民族之“和”、社會之“和”、文化之“和”、觀念之“和”、政治之“和”。這些“和”體現(xiàn)著中華民族與西方不同的審美心理，這正是對中國人心目中“和”觀念的投射，也是對“中庸”“仁”等儒家思想的一種投射。

二、儒家學派傳統(tǒng)樂教思想中的“和”思想

（一）孔子——“中庸”之“和”

孔子的核心思想是“仁”，“仁”在漢語詞典中的釋義為對人友愛、相親，其實就是在說人與人之間的相處，與儒家所推崇的“中庸”相對應，中庸可以被視為“和”的前提條件，以中庸的方式去獲得“和”的結(jié)果。正所謂：“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①。”“孔子對于情感的肯定是有節(jié)制的，節(jié)制的中介在于其符合‘禮’和‘仁’規(guī)范[2]?！笨鬃訉τ谧髌非楦杏泄?jié)制的把握是“中庸”思想的體現(xiàn)，對能夠表達“仁”的情感的作品的推崇體現(xiàn)了孔子對國家、對社會、對個人的“和”的期許。

孔子也重視將音樂與政治相關(guān)聯(lián)，“安上治民，莫善于禮，移風易俗，莫善于樂②?！钡鬃硬⒉粚⒁魳芬暈榻y(tǒng)治工具，而是將民眾、音樂與國家之間的關(guān)系視為一種必然關(guān)聯(lián)的發(fā)展，也就是說，民眾的素養(yǎng)如果能夠通過樂教得到提升，那么國家必然能夠?qū)崿F(xiàn)“和”的狀態(tài)。

（二）孟子——“仁聲”之和

孟子主張“性善”，重視人倫教化，即孟子所認為的：人要具有“仁”的品質(zhì)，并不是一種無底線的“善”。孟子認為人要以成為“仁人”為目標，而統(tǒng)治者要施“仁政”才能稱得上是好的統(tǒng)治者，“仁政”思想是一種“天下大同”的分享型、共同發(fā)展的“仁”，是一種希望天下可以平衡發(fā)展的思想，也是一種希望人們在思想上可以產(chǎn)生“和”的“仁學”思想。

孟子對“仁”極為推崇，認為應該關(guān)注人的自身，通過樂教拉近統(tǒng)治者與人民之間的距離，使統(tǒng)治者理解人民的意見及需求，甚至要將對人民的關(guān)注放在江山社稷之上。孟子認為“獨樂樂”不如“與少樂樂”，“與少樂樂”不如“與眾樂樂”?！芭c民同樂”以及與他人共賞能產(chǎn)生情感上的共鳴與交流，這體現(xiàn)了孟子的音樂社會觀[3]以及“得到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孟子·公孫丑下》）”的政治觀?！芭c民同樂”的政治思想體現(xiàn)了孟子對樂教與政治的辯證關(guān)系的思考，以一種和平的方式來使統(tǒng)治者獲得穩(wěn)固的統(tǒng)治地位，統(tǒng)治者與人民通過具有雙向獲得感的相處模式來營造和諧平衡的相處環(huán)境，即統(tǒng)治者可以通過人民的支持保證國泰民安，人民通過樂教的傳播可以獲得精神上的滿足與變化。

（三）荀子——“性惡”之和

“性惡”論是荀子極為重要的樂教思想。荀子曰：“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③。”“教育的根本任務，就是要‘化惡為善，化性起偽’，把人培養(yǎng)成美和善的，欲達此目的，禮義教化是主要的途徑[4]?！眱H按字面意思來理解，“性惡”站在了“性善”的對立面，甚至有否定儒學的嫌疑，但荀子的整體思想觀念并未站在孟子與儒學的對立面。他是在尋找一種人本性的和諧與平衡，用對立面去“中和”人性的“惡”，最終目標是引導人向善發(fā)展，即使這種善是一種后天養(yǎng)成的“偽善”。

荀子曾說“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④?！避髯优c孔、孟相比更加關(guān)注人性，也更加關(guān)注人自身發(fā)展的平衡，那么人如何“得其和以生”？對此，荀子也有過回答：“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無樂⑤?！薄叭瞬荒軣o樂”強調(diào)了樂教對人的重要性以及樂教的教化作用，要通過音樂學習來保持人性的“和”。眾多先秦思想家都有著樂的本質(zhì)為“和”的共識。荀子曰：“調(diào)和，樂也⑥?！?/p>

三、傳統(tǒng)樂教中的“修身”文化

“修身文化”在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伴隨著精神與身體長久存在，并在傳統(tǒng)樂教中占據(jù)著重要的位置。關(guān)于“修身”文化與音樂的關(guān)聯(lián)問題，劉承華在《中國音樂美學思想史論》一書中有過具體闡述：“它必須在快樂中進行[5]?！蔽覈摹爸杏埂庇^念與“和”思想深入人心，“正是由于中華民族的審美心理活動往往以主觀投射為中心，審美對象并不是一個確定的實體存在[6]”，“中國音樂中對聲音的物質(zhì)屬性的感受認識往往是一種體認……即音樂聲音與人心的相對應，強調(diào)聲音與人心的整體關(guān)系[7]?！敝袊鴤鹘y(tǒng)審美文化講究整體的感覺，人處于聲音環(huán)境中，就需要融入其中并讓聲音來浸潤人心。這樣的審美觀包含了中華民族對身體的重視，要求心與聲的“和”，也就是說通過音樂文化的熏陶使人獲得審美體驗，從而達到“修身”的目的。

在過去等級劃分森嚴的時代里，不同的階層有著不同的精神需求，但在傳統(tǒng)樂教中，“修身”文化可以存在于多個階層中?！洞髮W》有云：“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8]。”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笨梢姡诵枰P(guān)注身體、修煉自身，身體聯(lián)系著世間萬事萬物，無法與世界完全割裂開而獨立存在。萬事萬物需要進行調(diào)和，才能實現(xiàn)“平衡”。

經(jīng)典文學作品與音樂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也體現(xiàn)著“修身”文化。古代的許多文學作品都可吟誦或吟唱，它們大都是帶有曲調(diào)的，例如唐詩、宋詞、元曲，因此“與樂相伴終成知音”也是無數(shù)文人墨客與音樂的關(guān)系寫照。可以說，他們是樂教的學習者，也扮演著傳播者與創(chuàng)作者的角色，例如明代的王守仁曾在《教約》中“規(guī)定了唱歌的具體要求：‘凡歌詩，須要整容定氣，晴朗其聲音，均審其節(jié)調(diào)，毋躁而急，毋為而囂，毋餒而懾。人則精神宣揚，心氣和平矣[9]?！蓖跏厝试谄涓璩砟钪幸蔡岬搅艘魳放c“氣”“身”的關(guān)系，以平和的狀態(tài)來獲得心氣的“和平”，通過練習氣韻從而達到古代文人所推崇的“養(yǎng)性”“修身”的目的。

四、“和”的審美意蘊表達

（一）孔子——中和之美

儒學是崇尚莊重的學派，提出了“重雅樂輕俗樂”，但這樣看似偏激的理論觀點又是如何融入推崇“中庸”之道的儒學中的呢？孔子用中庸、中道原則約束音樂，“重雅樂輕俗樂”的觀念并不是因為孔子看低了民間的俗樂，他對音樂的判斷更在意的是其內(nèi)容適不適合“禮樂”，“孔子看待事物、衡量事物的最高尺度是仁[10]?！庇捎谒讟返膬?nèi)容不符“中庸”的“和”思想，其情感表達過于強烈、放縱，具有在當時看來比較極端的情感表達風格，超過了儒學端正的“中庸”審美范疇，不符合孔子希望通過樂教“育人”“安家”“治國”的要求，屬于“非和”的審美范疇。因此，“鄭聲”這類俗樂不能作為儒學推崇的“樂教”內(nèi)容，但這并不等于儒學全盤否定了它存在的意義。

“修身又離不開音樂的輔助和催化，這就要求其所用的音樂也必須具有和諧的特點，這就是‘中和之美’。[11]”“中和之美”的形成包含了兩組關(guān)系：身—心、身—心與音樂。身—心的“和”是“中和之美”的前提，只有“身心融合”并互相作用，才能產(chǎn)生“中和之美”。關(guān)于如何修身，孔子提出了兩個渠道：“‘禮’和‘樂’。禮、樂的目的是‘成人’，即成為一個成熟的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一個具有‘仁’的品格的人，孔子常用‘君子’稱之。從一定程度上來說，孔子提倡音樂，是為了‘成人’，為了培養(yǎng)‘君子’人格，不是作為政治的工具。他說：‘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12]?！薄靶奚怼笔怯嘘P(guān)樂教的學習與傳承的核心，孔子推行樂教的最終目標就是“和”?！爸械馈痹瓌t也好，“成人”的目標也罷，都是通過樂教，用“仁”的標準去要求社會中的獨立審美個體，即“人”，從而達到“和”的目標。

（二）孟子——共情之美

孟子的“與民同樂”既可以說是一種樂教思想，也可以說是對統(tǒng)治者的一種要求。這樣的“樂治”思想體現(xiàn)了孟子樂觀、豁達的處世觀?！懊献釉疲骸鬃拥菛|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孟子·盡心上》）[13]?！薄耙惨虼?，孟子與儒家樂教傳統(tǒng)有所區(qū)別，主張一種‘今之樂由古之樂’的開放心態(tài)，不贊成過度強調(diào)雅樂和俗樂之別，認為這樣會固化君王（治樂者）與民眾（聆聽者）的經(jīng)驗區(qū)隔[14]?！弊鳛槿鍖W傳承人，孟子并沒有像孔子那樣“輕俗樂”，而是將俗樂與雅樂同等對待，但這不等于孟子認為他們是同等重要的或是認為它們具有同樣的教化功能。相對于音樂體裁或者音樂內(nèi)容的關(guān)注，孟子更多關(guān)注的是音樂能夠帶來什么，能否讓統(tǒng)治者“與民同樂”，從而獲得“民心”，能否通過樂教獲得社會的“和”才是其對音樂的判斷標準。

孟子所提倡的“仁聲”是一種植根于修身哲學的樂教理念。從“修身”角度來看，音樂的教化作用在潛移默化中提升了民眾的審美能力以及思考能力，民眾素養(yǎng)從而得到進一步提升，民強則國強?！敖鹇曇舱?，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圣之事也?！保ā睹献印とf章下》）只有君主具備全面的音樂素養(yǎng)，民眾具備一定的音樂素養(yǎng)，君主與民眾在音樂方面才可以形成情感共鳴，君主與民眾才能獲得溝通的渠道，得以相互了解、消除隔閡、互相扶持，實現(xiàn)君民和諧、社會安定。

但是“得民心”與“仁聲”主張的理論角度不相同，“得民心”的目標是解決統(tǒng)治者與民眾的關(guān)系問題，而“仁聲”的目標則是讓統(tǒng)治者與民眾都能夠“修身”并得到精神升華。雷永強在文章中提到，孟子認為“只要‘與民同樂’，就可以‘得民心’……前者側(cè)重于音樂審美的愉悅功能及其社會共享性，是借‘與民同樂’而‘得民心’；而后者則側(cè)重于雅樂以情感人的道德教化功能，是通過使人‘明人倫’‘相親睦’的德教作用來‘得民心’的[15]?！泵献硬贿^多關(guān)注音樂是何種類，認為能夠使君民“同樂”的音樂就是值得學習的音樂。如果音樂內(nèi)容方面有太過明顯的階級劃分，久而久之就會導致音樂審美的差異。當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不具備相似或相同的審美經(jīng)驗，在欣賞同一音樂作品時就不會生發(fā)出相似或相同的情感，從而很難產(chǎn)生共鳴，也就無法達成“與民同樂”。因此“與民同樂”的背后是一種“共情之美”，統(tǒng)治者通過共情拉近與民眾的距離，便于建立“君民同樂”的情感橋梁，民眾也可以在樂教中獲得受到尊重的滿足感，產(chǎn)生相應的精神反饋，從而實現(xiàn)“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p>

（三）荀子——偽善之美

荀子反對孟子的“性善說”，并在《荀子·性惡》中提出“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⑦?！避髯酉Ｍㄟ^禮樂教化使人由“惡”變?yōu)椤吧啤?，音樂的道德教化作用使人性中的“惡”有所收斂、隱藏，進而實現(xiàn)社會安定。“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后出于辭讓，合于文理，而歸于治[16]?！?/p>

荀子曰：“樂者，圣王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故先王導之以禮樂，而民和睦。夫民有好惡之情，而無喜怒之應則亂；先王惡其亂也，故修其行，正其樂，而天下順焉[17]?！薄疤煜马樠伞币簿鸵馕吨髯拥臉方逃^念所追求的是天下太平，“樂教”就是實現(xiàn)天下太平的途徑。荀子的樂教思想以“化性起偽”為核心。荀子認為只有樂教政策的實施不足以起到真正的“修身”作用，人民也要轉(zhuǎn)變思維，主動學習樂教并真正接受樂教。除此之外，傳授者也發(fā)揮著十分重要的“中和”作用，由于樂教的實施是為了治國平天下，因此樂教應該是一種群體性的學習活動，涉及的是整個民族的審美意識?！败髯诱J為，學固然重要。但是教的意義更大，他特別重視教師在解蔽中的重要作用，將教師看作去惡長善的引路人。禮者，所以正身也；師者，所以正禮也。無禮，何以正身？無師，吾安知禮之為是也……[18]”

荀子強調(diào)“正”的理念，他認為人要接受“正”的雅樂的教化并成為一位“君子”，這也是偽善之美的一種展現(xiàn)?！败髯拥拿缹W思想的核心是中和，所謂‘樂者，天下之大齊也，中和之紀也’。把音樂看作中和的綱紀，肯定了音樂具有中和的導向作用[19]?！避髯与m然繼承了孔子“盡善盡美”的美學標準，但對“正”的事物的選擇仍有自己的尺度，原則就是中和“惡”的事物并使之達到一種“和”的狀態(tài)，這就是荀子所追求的“盡善盡美”。在做人方面也一樣，他希望通過中和雅正的音樂培養(yǎng)出正人君子，因此荀子不僅認為樂教的修身作用培養(yǎng)的是“仁人”，更應該是一位具有“和”的氣質(zhì)的君子，正所謂“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⑧。

注釋：

①《大學》。

②《孝經(jīng)》。

③《荀子·性惡》。

④《荀子·天論》。

⑤《荀子·樂論》。

⑥《荀子·臣道》。

⑦《荀子·性惡》。

⑧《勸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