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精神的當代闡釋與美育功用
——陳彥《主角》的敘事倫理與現(xiàn)實意義

張東陽，于文夫

（東北師范大學，吉林長春，130024）

《主角》分為上中下三部，共一百五十回，全文近80 萬字，敘事時間由1976 年至2016 年，跨越40年，可謂一部氣勢磅礴的鴻篇巨制，被稱為“一部照亮吾土吾民的文化精神和生命境界的‘大說’”［1］。陳彥以中國古典的審美方式講述寓意深遠的“中國故事”。在他看來，作為中華民族恒常價值的忠實守護者，創(chuàng)作者的職責便是“善于洞察時代的顛簸，通過重現(xiàn)普通人的心靈悸動，為弱勢群體發(fā)言，持守著恒常的價值，感知他們靈魂深處的崇高”［2］。因此，陳彥將恒常價值取向融入小說，延續(xù)古典敘事傳統(tǒng)的“永恒主題”，以超越善惡的同情目光寬恕一切，從而體現(xiàn)對于人性的洞察與理解，展示中國傳統(tǒng)敘事倫理的超越與廣闊。《主角》敘事倫理背后所折射的中華文化精神也蘊藏著潛在的審美教育元素，應當充分發(fā)掘體現(xiàn)其中的道德價值、成長樣本與淬礪教育，助力中國文化精神的時代轉化與教育賦能。

一、道德價值：中國古典敘事傳統(tǒng)的“永恒主題”

綜觀中國古典敘事傳統(tǒng)的發(fā)展演變，可以發(fā)現(xiàn)，無論史傳、小說，還是說書、戲曲等民間藝術，都試圖彰顯道義與公理，這被陳彥稱為貫穿中國古典敘事文學的“永恒主題”。這一主題經(jīng)久不衰正體現(xiàn)了文藝作品的責任感與自覺意識。在《主角》中，也能找到“永恒主題”的鮮明印記，但是，陳彥并未將世俗倫理完全照搬至小說當中，使小說的藝術魅力完全遮蔽在道德標準與善惡判斷之下，而是通過對個體生命的同情與悲憫，在小說中重構一種由中華民族恒常價值延伸而出的敘事倫理，于高校審美教育而言也體現(xiàn)出道德價值。

（一）堅守中華民族恒常倫理

陳彥反復強調本土敘事資源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意義，所謂民族化的表達方式，不僅指涉語言形式，更觸及到精神層面，即民族思維范式與價值體系如何作用于小說之中，使創(chuàng)作真正符合民族文化心理。為此，陳彥沉浸在中國古代典籍的浩瀚海洋之中，他背誦《道德經(jīng)》《逍遙游》《齊物論》等道家經(jīng)典，背誦以四書為代表的儒家經(jīng)典，翻閱幾千部秦腔戲本以感知傳統(tǒng)戲曲中傳達的道義與公理，反復閱讀《史記》與各類古典小說。在廣泛汲取本土敘事資源之后，陳彥發(fā)現(xiàn)在中國古典敘事傳統(tǒng)之中存在一個“永恒主題”，即彰顯公道、正義、仁厚、善良等等道德標準與行為規(guī)范，也就是在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對于中華民族恒常倫理的堅守。

作為一名秦腔戲曲編劇，陳彥對于戲曲最為熟知。在他看來，自古以來戲曲正是傳遞恒常價值最為生動的渠道。作為民間文藝形式，戲曲以最為通俗的形式緊緊貼合大地與百姓，在村口搭上一個土臺子，大幕拉開，戲便開演。戲曲演員在舞臺上演繹著前朝后代的歷史故事、悲歡離合的人生際遇，其中或隱或現(xiàn)地表露出儒家、釋家、道家思想因子的融入，彰顯關乎世道人心的呼喚。也正是因為有了戲曲的存在，才能使得百姓未讀圣賢書，也知禮義廉恥與孝悌忠信。戲曲充分發(fā)揮著布道與教化的功用，呈現(xiàn)中華民族的恒常價值，這一認知不僅影響陳彥的戲曲編排，同樣影響到陳彥的小說創(chuàng)作。

中國古典文學與戲曲敘事中所體現(xiàn)的道德倫理，被重新書寫進陳彥的小說敘事之中?！吨鹘恰费永m(xù)中國古典敘事傳統(tǒng)的“永恒主題”，既是對于本土敘事資源在精神層面的繼承，更體現(xiàn)了陳彥自覺承擔社會責任的文人意識。自20 世紀90 年代以來，市場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對社會價值體系造成沖擊，對于物質的過度迷戀也致使道德底線一再受到挑戰(zhàn)，精神文明的建設同樣不容忽視。陳彥曾批駁當下存在一部分文藝作品只重娛樂而忽略責任擔當?shù)默F(xiàn)象，認為“過去大講‘文以載道’，后來被人嘲弄。現(xiàn)在如果只講娛樂搞笑，明星富人、投機取巧，那在這表面快樂之后，民族的災難和痛苦就埋下了”［3］。因此，在創(chuàng)作中關注社會現(xiàn)象、回應現(xiàn)實問題、堅守恒常價值成為實現(xiàn)“文以載道”的途徑，陳彥以小說的形式代替?zhèn)鹘y(tǒng)戲曲，繼續(xù)發(fā)揚布道精神。

（二）由世俗倫理向敘事倫理的轉變

《主角》堅守恒常價值，但它并不是一部世俗道德書，如果將其概括為體現(xiàn)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二元對立小說，不免有簡單化和絕對化的涉嫌。世俗道德體系有著明確的是非標準，然而小說中的個體卻是復雜而多元的。《主角》中所體現(xiàn)的恒常價值依托于世俗倫理而建立，但并非無差別復制與刻板折射，它體現(xiàn)了世俗倫理向敘事倫理的轉變。所謂敘事倫理，即“講述個人經(jīng)歷的生命故事，通過個人經(jīng)歷的敘事提出關于生命感覺的問題，營構具體的道德意識和倫理訴求”［4］。它作為一種虛構的倫理，所映襯的是作家價值觀與內(nèi)心世界。在《主角》的后記中，陳彥提到一個打工者為省錢僅給妻兒買票看虎，自己翻越高墻導致葬身虎口的社會新聞。當大眾紛紛譴責逃票者，甚至同情被槍殺的老虎時，陳彥卻對那位打工人心懷悲憫。逃票行為表面上違背道德標準，但其內(nèi)核卻是弱者深深的無奈與悲哀?！霸谥袊诺鋺蚯?，英雄制止惡虎傷人，從來都是關乎‘正義’‘天理’的橋段。文學與藝術恐怕得堅定地站在被老虎吃掉的那個可憐人一邊。最是不能幫著追究逃票者的責任了?！保?］899這一價值觀使得陳彥對于恒常倫理的堅守飽含同情之心，他并不停留于表面的是非抉擇，而是更注重傾聽個體內(nèi)心深處的聲音，這也為恒常倫理在進入小說后轉換為敘事倫理提供可能性。

在《主角》中，陳彥始終以一種帶有溫情與慈悲的眼光注視著小說中的每一個人物，憶秦娥、忠孝仁義四位老藝人以及秦八娃等人是堅守恒常價值的代表，但是，楚嘉禾、劉紅兵等人也并非象征著絕對的惡。陳彥雖毫不遮擋地展示這些人物身上所流露的個體欲望與貪婪，但他并不致力于對任何人的言行作以非黑即白的道德評判，陳彥感知靈魂深處的罪惡與崇高，洞察人性的陰險與善良，卻也試圖去理解他們，原諒他們。這使得恒常價值在小說中不再是冰冷而又界限分明的是非標準，由世俗倫理升華為一種帶有溫度的文學敘事倫理。因此，《主角》在彰顯中國古典敘事傳統(tǒng)永恒主題的同時，也表現(xiàn)出超越的審美追求與廣闊的精神視野。

二、成長樣本：“守拙”與主體認知發(fā)展

陳彥在《主角》中有意設計各種類型的主角之爭，以此展示爭與不爭、巧與拙的辯證關系，從而明確唯有守拙才是成為主角的唯一途徑。這延續(xù)了陳彥一貫的創(chuàng)作風格，正如他自言：“只有把人物與故事，置身在一種比照中，也可以說是悖論中，才能更好更深刻地看到人性的復雜與不可捉摸。”［6］在悖論中體察人性的創(chuàng)作宗旨，致使“守拙”得以跳出簡單的世俗道德倫理框架，轉換而成一種敘事倫理，這既是陳彥個人生存哲學在其作品中的折射，更以主角們的成長歷程與認知發(fā)展為敘事樣本，拓展了小說的成長教育價值。

（一）無處不在的“主角”之爭

小說取名《主角》，全書內(nèi)容也圍繞著對于主角地位的爭奪展開。“主角”之爭的意涵十分廣泛，不僅指稱演員之間競爭出演舞臺上的A 角，也隱喻一種對于話語權力的角逐，因此“主角”之爭無處不在。

一方面，臺上的主角之爭跨越時空。小說共描寫三代秦腔花旦，但都不可避免地陷入到爭搶主角位置的循環(huán)之中。第一代主角之爭發(fā)生在胡彩香與米蘭之間，二人在省藝校學習期間本是關系親密的好姐妹，但共同來到寧州縣劇團后，反而因為舞臺上誰任A 角、誰任B 角爭得越來越生疏。米蘭通過給黃主任的老婆送禮來獲得擔任主角的機會，為此胡彩香更是憤憤不平。但是，第一代旦角的競爭關系只發(fā)生在舞臺之上，一旦離開舞臺進入日常生活界域，胡彩香與米蘭二人的關系便有所緩和。例如：胡三元因演出事故被捕入獄，胡彩香與眾人為他寫聯(lián)名狀求情，米蘭也愿意署名；二人可稱為憶秦娥的戲曲啟蒙老師，盡管在舞臺上彼此看不順眼，但都愿意培養(yǎng)戲曲接班力量，對有天賦的下一代年輕苗子傾囊相授，憶秦娥無法接受被下放到廚房燒火，私自決定偷偷跑回九巖溝，也是胡彩香與米蘭兩個人來找她，誠懇而真摯地勸她回去。胡彩香與米蘭臺上為爭主角水火不容，臺下卻是興趣相投，志同道合。然而，以楚嘉禾、憶秦娥為核心的第二代主角之爭情況卻大有不同，沖突的范疇由舞臺擴大至現(xiàn)實生活之中。楚嘉禾尋情鉆眼地給丁志柔老婆送禮，以換取出演A 角的機會，不僅如此，她還在暗中詆毀與污蔑憶秦娥，憶秦娥每一次受到負面輿論的攻擊與抹黑，都是由楚嘉禾一手操縱。以宋雨為代表的第三代旦角顯露頭角，仍然未能擺脫主角之爭的命運輪回。盡管憶秦娥的及時退出致使這一次角色爭奪戰(zhàn)僅以萌芽之勢便迅速收場，但是，宋雨表現(xiàn)出的自我封閉以及她對憶秦娥的忌憚與暗中較勁，無一不隱晦地預示著主角之爭永遠不會停止。

另一方面，臺下的主角之爭也是隨處可見。盡管離開戲曲表演的舞臺，但對于主角位置的爭奪卻并未消失。主角被賦予了更具深意的內(nèi)涵，象征著話語權威。在不同的關系場域內(nèi)，都呈現(xiàn)出對于話語權力的角逐。例如：在官場中，黃正大作為寧州縣劇團主任，朱繼儒擔任副主任，黃正大每逢提及朱繼儒，都要將朱副主任的“副”字咬得很緊，凸顯自己的“正”主任位置。小小的廚房也成為主角之爭的戰(zhàn)場，寧州縣劇團廚房只有兩個廚師，大廚宋光祖，二廚廖耀輝。在廖耀輝的屢次陷害下，宋光祖被替換下來，廖耀輝成為大廚。盡管整個廚房只有三個人，但廖耀輝仍是十分看重大廚地位，將大廚的替換看作是“改朝換代”，正如他對于大廚的定義，認為“大廚就是伙房的主角”。作為大廚必須睡在里間，也具有指揮安排手下的資格，這是作為廚房“主角”的大廚所獨享的權力。在胡三元與郝大錘兩個鼓手之間，也存在主角之爭。胡三元業(yè)務能力強，郝大錘無法通過敲鼓技藝取勝，便想盡辦法陷害胡三元。他兩次借著喝酒的機會，挑撥慫恿張光榮與胡三元打架。炸藥事故發(fā)生后，當胡彩香眾人為營救胡三元奔走時，郝大錘、黃正大等人也頻繁碰頭商量如何讓胡三元的死刑坐實。不僅如此，主角之爭甚至滲透進憶秦娥的夢境之中。夢境是憶秦娥心靈困境的反射，她在夢中所見的牛頭馬面也在爭主角。在《主角》所營構的關系場域內(nèi)，如果將主角之爭的內(nèi)涵進一步擴大，省秦腔劇團內(nèi)部“省城勢力”與“外縣勢力”之間的斗爭、“老戲老演”派和主張音樂舞蹈的“現(xiàn)代化”之間的矛盾，甚至憶秦娥在三次感情關系中或主動或從屬的地位，都可以被納入到廣義“主角之爭”的所指范疇。

（二）不爭反勝、大巧若拙的辯證關系

在《主角》中，無論是舞臺上的旦角之爭，還是在各種關系場域之內(nèi)對于話語權力的角逐，都體現(xiàn)出不爭反勝的情節(jié)走勢。例如：在第二代旦角之爭中，無論是面對龔麗麗、周玉枝，還是楚嘉禾，憶秦娥都從未主動挑起過紛爭。在官場的主角之爭中，副主任朱繼儒也采取忍耐避讓的姿態(tài)。廚房主角之爭幾乎是廖耀輝的獨角戲，宋光祖為人寬厚仁義，從無怨言。在主鼓手之爭中，胡三元只沉下心提升敲鼓技巧，并無心與謝大錘產(chǎn)生爭斗與糾葛。然而，一味爭取的楚嘉禾、廖耀輝等人并未如愿搶占主角位置，反倒是憶秦娥、朱繼儒、宋光祖、胡三元一類不爭之人成為主角之爭的勝者。陳彥通過凸顯爭與不爭的辯證關系，試圖證明一種世俗價值體系之外的巧拙轉換關系。依據(jù)現(xiàn)實世界對于詞語的概念界定，“巧”意味著心思靈敏，是對人或物的一種嘉獎與褒揚；而“拙”則意指愚笨、不靈活，通常是以貶義屬性出現(xiàn)。從《主角》人物的顯性特征來看，在主角之爭中主動出擊的這一類人表面上都帶有“巧”的性格特征，而不爭之人也皆顯露“拙”的特性。然而，陳彥卻遵循他自己所創(chuàng)的不爭反勝這一敘事邏輯，由此明確昭示世俗價值標準無法左右小說內(nèi)部的倫理體系。他在小說中重新定義“巧”與“拙”的含義，是對道家“大巧若拙”這一哲學智慧的延續(xù)，展現(xiàn)守拙敘事倫理的重要價值。

在楚嘉禾和憶秦娥兩人身上，“巧”與“拙”的對立轉換最為鮮明。作為第二代主角之爭的核心，茍存忠曾用“乖、笨、實”三個字總結憶秦娥學戲時的特點，又以“靚、靈、懶”三字概括楚嘉禾的特點。憶秦娥的笨拙使她對于世俗社會的感知十分遲緩，無心人情世故，不懂投機鉆營，只沉浸于戲曲之中。正因此，她才能夠耐得住練功的苦，也經(jīng)得住無盡贊美與鋪天蓋地的詆毀。憶秦娥能夠由放羊娃、燒火丫頭逐步成長為一代秦腔名伶，正是憑借這份笨拙的精神。相比憶秦娥的笨拙，楚嘉禾的聰明機巧反倒成為一種阻礙。她忍受不了練習基本功的苦累，便尋情鉆眼地找成功的捷徑，更多地將心思擱置在唱戲以外的地方，這也注定了楚嘉禾無法真正成長為撐得住臺子的名角兒。正如陳彥在后記中所言：“唱戲需要聰明，但太過聰明，腦瓜靈光得眉頭一皺，就能計上心來者，又大多不適合唱戲。尤其不適合做角兒。要做也是小角兒、雜角兒。大角兒是需要一份憨癡與笨拙的。我的憶秦娥要不是笨拙，大概也就難以得秦腔之道，成角兒之仙了?！保?］895在憶秦娥的身上體現(xiàn)出大巧若拙的獨特魅力，“守拙”成為憶秦娥一生秉持的生存之道。

綜觀憶秦娥前半段從藝生涯，她幾乎從未有過做主角的自覺，甚至對做主角退避三舍、百般推脫，卻被一步步推向主角之位。隨著第三代旦角力量開始萌芽，憶秦娥真正意識到舞臺的珍貴，終于產(chǎn)生爭主角的欲望與念頭，但此時也意味著她必須要離開舞臺中間位置，為第三代旦角讓路，這種悖論正是文學要處理的一種兩難關系。陳彥將筆觸深入到憶秦娥的靈魂深處，感受她內(nèi)心的糾結與矛盾、不舍與掙扎，尤其是《憶秦娥·主角》和臨近結尾處戲曲唱段的融入，使得憶秦娥的復雜情感得到全面而細膩的描摹。最終，在舅舅的開導下，憶秦娥決定傳承胡彩香、忠孝仁義四位老藝人的精神，重新回到省秦腔劇團，培養(yǎng)下一代年輕力量，換一種方式延續(xù)自己的戲曲生命。這也體現(xiàn)了憶秦娥看似笨拙，實則通透的人生哲學。由此可見，“守拙”成為貫穿小說始終的敘事倫理，它依托中華民族恒常倫理而建立，卻并不只是簡單地將世俗道德標準與行為范式照搬進來。陳彥并非以某一倫理標準驅使著人物前進，而是緊緊貼合人物命運，在作品中關懷受傷的靈魂，書寫出人性的種種復雜性與可能性。陳彥對于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豐富體會與傾聽，使得讀者為憶秦娥的選擇而感動，同時也激發(fā)起讀者對于倫理的感知，這也便是文學敘事倫理的價值所在。

由此，《主角》仍可被視為一部成長小說，通過不爭反勝、大巧若拙的辯證關系，將主角之爭的深層邏輯指向守拙的敘事倫理，唯有守拙才是成為主角的唯一途徑，體現(xiàn)中國文化精神中所蘊含的成長模式與教育價值。

三、淬礪教育：“寬恕”的力量

陳彥在《主角》中以超越善惡的目光注視著書中的人生百態(tài)，既寬慰苦難的生命，也關懷罪惡的靈魂，小說中的“寬恕”倫理體現(xiàn)了對于中國傳統(tǒng)敘事資源精神維度的繼承，也成為憶秦娥戰(zhàn)勝生活種種磨難與困境、超越世間的終極哲學，具有淬礪教育作用。

（一）“世人皆為可憐人”的眾生相

在《主角》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陳彥秉持著“掄圓了寫”的原則，在小說中塑造上百個角色，為了使人物更加立體出彩，陳彥拒絕使用理性倫理為人物作以非黑即白的明確區(qū)分，而是極盡筆力書寫人性的復雜與多面，因此《主角》被贊譽為“新世情小說的典范之作”，對于人情世態(tài)的描摹極為細膩真實。當人性、人情的書寫達到極致，一種超越世間的佛心也便隨之顯露出來。陳彥以一種超越善惡的悲憫之心，刻畫出“世人皆為可憐人”的眾生相。

綜觀憶秦娥的一生，自她從九巖溝走出來，便不斷經(jīng)受著磨難與考驗。人生輝煌往往與無盡詆毀相伴而生，榮辱、毀譽、悲喜、成敗、進退皆在辯證之間。在寧州縣劇團因舅舅胡三元而不斷遭到排擠，從正經(jīng)學員身份被發(fā)配到廚房燒火，調任至省秦腔劇團后，受到團內(nèi)“省城勢力”的質疑與冷落，當她終于憑借硬實力在戲曲舞臺上證明自己，收獲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榮譽與贊美之際，抹黑與毀謗也緊隨而至，且隨著憶秦娥所站的舞臺越來越大、知名度越來越高，對她的攻擊與詆毀也更加猛烈。在不同的人生階段，憶秦娥不斷遭遇生活變故，忍受著無常的打擊。年少時舅舅入獄，結婚后兒子智力障礙、丈夫劉紅兵出軌，戲曲生涯正紅火之際，發(fā)生舞臺坍塌事故，老團長與數(shù)名兒童喪命，人過中年又被新一代“小憶秦娥”所取代?！吨鹘恰穼浨囟鸬娜松鷼v程作為小說敘事的明線，講述她如何從一個放羊娃成為秦腔金皇后，然而，相比歌頌她的成功，陳彥更著意于描寫她的苦難。苦難經(jīng)歷成就了憶秦娥唱戲的厚重底蘊，秦八娃以憶秦娥真實生命體驗寫成的母愛戲《同心結》，楚嘉禾無法理解戲中深厚的母子情感，在她看來這僅僅只是一出傻娘愛傻兒子的單薄戲。而憶秦娥卻將苦難變?yōu)榇騽〉呢S富養(yǎng)料，令她能夠更加準確地把握戲曲所傳達的精神價值。陳彥將這樣一個抱樸守正的靈魂反復浸泡在泥潭污水之中，去觀察她如何掙扎與抉擇，又如何成長得更為厚實堅韌。

（二）饒恕可憐而不自覺者

《主角》著眼于世間的百態(tài)人生，卻暗藏著超越的視角，陳彥對于小說情節(jié)的編排大體遵循世俗倫理，但在善惡道德、是非標準的層面之上，還存在著一種能夠包容萬物的“寬恕”倫理。陳彥將自己的悲憫之心蘊藏于憶秦娥身上，將她置于重重苦難之中，借由她的言行展示人性所能達到的寬廣與深厚。饒恕可憐而不自覺者成為憶秦娥面對困境時實現(xiàn)自我解脫的途徑，也體現(xiàn)出“在人間卻超越人間”的精神境界。

陳彥生長于秦地，神秘而又渾厚的秦嶺成為陳彥的精神信仰。在小說中，他有意設計憶秦娥與秦嶺的同構關系，通過石懷玉的視角觀察憶秦娥，“把秦嶺山脈的所有蒼涼、渾厚、樸拙、大氣、壯美、毓秀，都集于一身”［5］795，又借秦八娃之口褒獎她“內(nèi)心柔軟，根性善良，抱樸守正，大愛無疆”［5］650，憶秦娥攫住了秦嶺的精魂，她就是秦嶺的擬人化。因此，在憶秦娥的身上體現(xiàn)出一種堅韌與寬容并存的地母之美。廖耀輝、劉紅兵與楚嘉禾三人都對憶秦娥造成難以磨滅的創(chuàng)傷，廖耀輝意圖猥褻憶秦娥，雖然被及時趕到的宋光祖制止，但這件事被惡意夸大與歪曲，成為憶秦娥一生的心靈污點，也是她不斷受到負面輿論抹黑的話柄源頭。劉紅兵死纏爛打追求憶秦娥，結婚后卻又按捺不住欲望出軌，對憶秦娥的精神造成極大打擊。楚嘉禾更是不遺余力污蔑，她是致使憶秦娥飽受攻擊與非議、掙扎于毀譽之間的幕后黑手。他們是造成憶秦娥苦難人生不可忽視的外因。陳彥也交代了三人的命運結局：廖耀輝偏癱在床；劉紅兵的境遇在副專員父親退休后每況愈下，但他仍不改貪圖玩樂之心，導致酒后出車禍被截肢，昔日的紈绔子弟只能沒有尊嚴地茍活于世；而楚嘉禾則始終被欲望和利益所驅使，事業(yè)與婚姻都慘淡收場。

由此可見，廖耀輝三人的結局皆順應了因果報應的世俗倫理，體現(xiàn)了陳彥懲惡的史家之心，但如果僅僅停留在這一世俗層面，小說不免淪為俗套，在因果報應的道德邏輯之上，還透露出陳彥的悲憫之心。“在世俗道德的意義上審判‘惡人惡事’，抵達的不過是文學的社會學層面，而文學所要深入的是人性和精神的層面?！保?］在小說結尾，廖耀輝與劉紅兵都表現(xiàn)出對于憶秦娥無限的悔意，唯有楚嘉禾仍然想方設法詆毀憶秦娥的聲譽，但是，憶秦娥卻選擇無差別地原諒他們。經(jīng)受過蓮花庵的精神洗禮后，憶秦娥能夠以一種超越善惡標準的同情心，頓悟到無論是她自己，還是劉紅兵、楚嘉禾等人，本質上沒有任何區(qū)別，都只是可憐的生命而已。只不過，憶秦娥已然自知，其余人不自知罷了。唯有饒恕可憐而不自覺者，才能于苦難與俗世之中得到解脫。憶秦娥在面對人生種種困境時的寬恕思維，超越世俗倫理，使苦難生命得以透露出人性的光輝色彩，也更加凸顯出中國文化精神中所蘊含的淬礪教育價值。

四、小結

陳彥在《主角》中彰顯“守拙”與“寬恕”兩種敘事倫理，體現(xiàn)中國古典敘事的“永恒主題”，其實質是中國文化精神在新的時代語境中實現(xiàn)繼承與創(chuàng)造性轉化，從美育視角來看，其中也蘊含著道德價值、成長樣本與淬礪教育。因此，應當充分關注中國文化精神的時代闡釋與教育賦能，推動高校大學生在情感浸染、審美體驗與創(chuàng)造培養(yǎng)中不斷提高審美素養(yǎng)，涵養(yǎng)審美品格，從而形成完整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