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與詩在高原神性的風(fēng)中行走

邢海珍

我沒有去過西藏，但我正在讀余風(fēng)關(guān)于西藏的詩歌，我沉浸在濃烈的西藏氛圍里。

在此之前，我?guī)缀鯖]有讀過余風(fēng)的詩歌。我了解到，余風(fēng)的詩歌起步是在大學(xué)開始的，師承于著名詩評家沈澤宜先生，是遠方詩社重要成員。大學(xué)畢業(yè)后，余風(fēng)先后當過鄉(xiāng)村教師、機關(guān)干部、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dǎo)，在離開寫詩十五年之后援藏到了雪域高原，經(jīng)過神山圣湖、雪域風(fēng)情的醍醐灌頂，多年冷卻、沉睡的繆斯女神突然醒來，寫詩的沖動從此一發(fā)不可收，而他的詩歌也從此刻有了深深的西藏烙印。

在撰寫余風(fēng)詩歌評論之前我在網(wǎng)上搜索，但基本都是關(guān)于西藏的詩歌，而更早的詩卻寥寥無幾。經(jīng)過多年的蟄伏之后，以西藏詩歌的全新面貌再次問世，余風(fēng)的詩歌與過去已經(jīng)完成了切割式的巨大蛻變，與我曾經(jīng)讀過的西藏詩歌風(fēng)格也迥然不同，就是與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的主流詩歌相比，也有較強的識別度，帶給我的感受是全新而感動的。從某種程度上講，余風(fēng)的西藏詩歌可說是自成一體、獨樹一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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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的天空高遠，這里的高原寥落，這是我的一種感受。在我想象的天地間，真切地出現(xiàn)了一個詩人的背影，他行走在青藏高原的天空下，確切地說，那是詩性的天空與高原，詩人的影子是與這些近于絕唱的風(fēng)景疊合在一起的。

這就是詩人余風(fēng)，曾有過三年的援藏經(jīng)歷，他和他的詩都被高原神性的風(fēng)深深地洗禮過，一種重新喚醒的詩意以悟性的姿態(tài)站到了我的面前，我被他的詩深深地感染著。在《邂逅藏羚羊》一詩中，余風(fēng)寫下了這樣虔誠而襟抱敞開的七行：

在高原上我總是陪著小心

生怕碰灑了山巔的千年積雪

把每一處的海拔高度置頂

讓頭顱與地平線持平

這樣，就可以把時間攤開在草地上

看一只藏羚羊像人類一樣

優(yōu)雅地走過

面對獨特的自然景觀，詩人以廣角式的抒情和主體感懷，直覺地對雪域高原的風(fēng)物進行了簡筆勾勒。詩人的心跳我們聽得真切，在空曠而遼遠的畫面上，這“千年的積雪”、無邊的沉寂，一直保持著天地間足夠的肅穆和莊嚴?！拔铱偸桥阒⌒摹?，靜默中只有發(fā)自胸腔的聲音，一種高度的敏感，拓展著詩意和靈魂的域界。就像“生怕碰灑了”的一杯滿滿的青稞酒，自己的頭顱與地平線“持平”，置頂“每一處的海拔高度”，詩人余風(fēng)的靈魂之眼看見了天地高度、神的高度，此時的大自然敞開襟懷，神的無形之手“把時間攤開在草地上”。忽然靜默的畫幅中出現(xiàn)了一只“藏羚羊”，這生命之神在高原的視野中“優(yōu)雅地走過”，而且“像人類一樣”，昭示了“人類只有把高傲的頭顱放低，才能真正與動物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道理，而這種文明的理念恰恰是許多人所不具備的。詩人以活性和生命的奇觀收筆，在一種高度中戛然而止，這極簡的詩意加大了詩的含量。

讀余風(fēng)這些寫西藏的詩，感受到一種生命體驗的真切與深刻，從肉體到靈魂都具有超邁的力量和脫胎換骨的覺悟，是劉勰的所謂“寂然凝慮，思接千載”之詩，是王國維所概括的“有境界則自成高格”之詩，是強大的時間感和空間感成了詩人瞬間的思辨性，進而達成了富有思想含量的形而上學(xué)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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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詩的創(chuàng)造過程中，詩人的經(jīng)歷占據(jù)重要的位置，可以說它具有某種先決的、奠基的作用。余風(fēng)的三年援藏經(jīng)歷決定了他寫藏地題材詩歌的質(zhì)地與成色，這與那些旅游者走馬觀花的感官瀏覽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他的長時間居留是一種有骨血之根的“楔入”，是生命體驗者的深度所在。

關(guān)于藏地高原的抒寫與感懷，余風(fēng)是以援藏的在場者身份作為主體出現(xiàn)的，詩人對于親身經(jīng)歷過的一事一物都有銘心刻骨的“痛感”，是心靈的浴火重生而使詩閃爍著獨特的鋒芒與銳利。他的詩講究一種富有感染力的氣場，不是直寫內(nèi)心，卻透出靈魂足夠的亮色，意象與情境是在生命的律動中變幻出世界人生的五光十色。在《摘一朵白云戴在胸口》一詩中這樣描寫高原之夜：

天空在夜深時最為清醒

傻傻地亮著? 仿佛只要癡心等待

月亮就會不經(jīng)意地縱身入懷

這樣? 夜便很長

與清晨混為一體

夜的天空“傻傻地亮著”、月亮“縱身入懷”，天地人情互滲，寫自然物象，情思洋溢，在幽深的低訴中抒寫復(fù)雜的心緒：

殘酒流過河道

太陽升起時目光灼熱

而雪域淺淺的肌膚

依然冰冷? 如哭泣一夜的愛情

找不到醒來的理由

詩人懷有深切的憂患意識，借殘酒、河道、肌膚、愛情等諸多意象，寄托了對于高原歷史、未來的高度關(guān)切。一如“哭泣一夜的愛情”，而事實上，無論太陽如何灼熱，雪域的雪都不會融化盡，因此也不會醒來，但詩人卻強烈希望雪域能像沉睡的戀人般醒來，其心性、情感繞梁而來，讓人難以釋懷。正如清代詩論家李重華所說：“詩緣情而生，而不欲直致其情；其蘊含只在言中，其妙會更在言外?！保ā敦懸积S詩話》）這些詩重視情境，不是流俗之語，不是人云亦云，不是雕蟲小技，而是胸藏風(fēng)云，有情懷有境界。

獨特感受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詩歌精神和藝術(shù)的品位與價值，往往關(guān)乎詩意的高度和力度。獨特感受是以真實的到場，以親歷為基本前提的，不是憑著想象而想當然地假定和構(gòu)擬，是對“現(xiàn)場”的零距離融入，是與細節(jié)的直覺性的碰撞，可以感受到詩人切入肌膚的靈魂震撼。在《黑色的邏輯》一詩中，他這樣寫高原揮之不去的寂寞：

我打開最小的那一朵雪

看見雪山在樹枝上長出刀片般的凌厲

風(fēng)扶著河流受傷的腰肢

每一滴水都聽到了寂寞的呼喊

所有的心緒

沒有找到宣泄的出口都一文不值

石頭在懷孕途中接到了去世的通知

黑色的邏輯在雪的迷霧中點亮

從宏觀的大方向掃描，從自我的小視角切入，進入現(xiàn)場，抓住“雪”以及雪山的樹枝上“刀片的凌厲”等細部內(nèi)容，并在此基礎(chǔ)之上敞開主體情懷，寫自然天地在“寂寞”中不動聲色的演進過程，“沒有找到宣泄的出口”，石頭“懷孕”中所接到的“去世的通知”，在思辨的抒寫中歸結(jié)為一種充滿迷茫與悲劇性的“黑色”邏輯。

在時間和空間的交匯點上，余風(fēng)站在心靈和詩的中間，虛化、超邁的心性之維，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域界之內(nèi)構(gòu)擬美好而靈動的詩意風(fēng)景。在《所有高昂的頭顱都無比脆弱》一詩中，詩人這樣寫道：

缺少空氣阻擋的陽光

肆無忌憚地向高原傾瀉紫外線

給每一張少女的臉

抹上高原紅

如烘烤過度的青稞餅

深藏著天生麗質(zhì)

世界上的萬千事物都是心性的對應(yīng)物，詩攬萬物，必須盡情敞開心性的大門，世界方能明暗了然，人情人性方能吐之為快。陽光傾瀉紫外線，少女臉上的“高原紅”成為青稞餅所深藏的“天生麗質(zhì)”的內(nèi)蘊。內(nèi)心與外物的碰撞，催生出了活力充沛的大景觀。詩人總是注重從許多地域性的情境中找到抒情與“思”的細節(jié)亮點，進而突出其獨特性感受的深度，從中挖掘人生命運的本質(zhì)內(nèi)涵。比如在“烘烤過度”的微妙體驗中，把詩意引向了對生存境遇思考的深度。詩的關(guān)鍵取向不是讓人新奇的地域性，也不只是具有多少難得一見的細節(jié)展示，而是詩人不同尋常的獨特感受。獨特感受是詩的行進要徑。每次聊天談到紫外線，余風(fēng)都會將其喻為“高原殺手”，尤其是對女人皮膚的摧殘，“可以讓十年美容成果一夜回到解放前”，高原紅掩蓋下的，也許本來就是天生麗質(zhì)，因此感嘆“高昂頭顱”的人類在大自然面前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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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風(fēng)西藏詩的優(yōu)秀之處在于詩思品質(zhì)的堅實，具有極強的思辨質(zhì)地和直覺體驗深度。其中的博愛精神和悲憫情懷使詩的情感流動著血液的暖意，深沉之愛顯示著一種責任與擔當。正如智利詩人巴博羅﹒聶魯達所說：“我認為我作為詩人的責任，不僅要愛玫瑰花與諧音、熾烈的愛情與無邊的鄉(xiāng)愁，也要愛我寫在詩里的人類的那些艱巨的使命?！痹凇睹鎸ρ?，我無法無動于衷》的詩里，抒寫高原之“雪”的獨異之思，則標示著詩人從自我出發(fā)對一片獨特天地的體認和領(lǐng)悟。

如果沒有雪，天地間再也沒有舞蹈

為了舞得更高，雪擠干了水分

每一瓣的摔下，都粉身碎骨

一如壯士一去的決然

在“雪”的意象中寄托了虔誠的宗教情懷，隱忍、決絕，大悲憫、大善良，“擠干了水分”“粉身碎骨”的獻身精神，為高原激活了一種蓬勃向上的活力?！赌襄劝屯叻濉芬彩且皇浊榫掣哌h、情感底蘊深邃的優(yōu)秀詩作：

長得再高，在天空的眼里

都是平面。因此雄偉的南迦巴瓦峰

選擇了沉默和謙虛

白云深處，河流像一根針

從高原遠古的內(nèi)部穿土而出

縫出一條峽谷

浮云半生的感悟，不及與南迦巴瓦峰邂逅的瞬間

那到海的川流，奔襲千里

誰能想它的源頭，堅硬而柔軟

一如我離家以后，母親

瘦骨嶙峋的手里牽著的線頭

相隔再遠，也能捕捉到那份咸咸的牽掛

癡情如南迦巴瓦峰，白頭如雪

無數(shù)人驚嘆于眼前這道百步九折的大拐彎

誰又能讀懂那永不回頭的絕情里的柔腸寸斷

面對一座山，詩人余風(fēng)是在一種生命的覺醒中進入了詩意的構(gòu)建之中，標舉天地之心，把宏闊的自然萬象納入人生世界的主體情感范疇。在超越性的大境界構(gòu)擬中，呈現(xiàn)了人性襟懷的高遠與自然偉力的博大氣象。南迦巴瓦峰是西藏著名的神山，海拔高達七千多米，無論“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都非常巍峨、高不可攀，但詩中的視角是“在天空的眼里”，因此南迦巴瓦峰失去了“高”的加持，與平地并沒有區(qū)別，因為“在天空的眼里”，哪怕地球也只是小小星球，南迦巴瓦峰“選擇了沉默和謙虛”，充分擬人化的想象空間，營造了一種空闊之美的凜然風(fēng)姿，也體現(xiàn)了詩人對宇宙、人生的一種感悟。河流的針線牽引出歷史的時間之維，氣度不凡地“縫出一條峽谷”。寫到“白云”，寫到“半生的感悟”，并觸景生情地聯(lián)想到自己遠離家鄉(xiāng)的援藏生活，聯(lián)想到母親的針線和牽掛，以母親“瘦骨嶙峋的手”所“牽著的線頭”與前面河流的針線形成了宇宙天地與人生世界、大我與小我之間的感悟性融合。詩歌的末段又筆鋒一轉(zhuǎn)，南迦巴瓦峰化身為情人守候一生到白頭的“癡情男”，“百步九折”的雅魯藏布大拐彎分明是一位看似絕情卻內(nèi)心痛苦的女子，“黯然消魂者，唯別而已”，真可謂“天地萬物皆有情”，想象雄奇，令人動容。

余風(fēng)西藏詩歌的詩意內(nèi)核是特殊環(huán)境、不同地理和自然風(fēng)物中人文精神的凸顯，人情人性的本質(zhì)是他詩歌的著眼點，這也正是他追求終極深度的關(guān)鍵所在。

《南迦巴瓦峰》是以“山”的高度喻指人的生命高度，借“山與水”的關(guān)聯(lián)喻指悲歡離合、堅貞愛情，而《兩棵樹》也是以樹之困境中的孤絕來象征人的苦難和不息追求的意志和堅忍。詩人對于已瀕臨世界盡頭最后的“樹”進行了充分的渲染：

這是瀕臨絕望的地段

生與死的分界線，再向北

所有生的氣息再也撐不起一棵樹的份量

它們像棄兒

孤獨得讓人心痛，又像是為了信守

千百年前的某個承諾

它們像燈塔聳立

告知前方的路途艱險

目光所至，有猛獸殘缺的尸體

不知道是哪只鷹飛臨上空

也只有鷹才能到達

在缺氧時大口喘氣落下了種子

依靠一座破土房運籌帷幄

四周雪山聳立

但它們的翠綠仍成為點燃熱血的火種

道路以倔強的延伸

撕開了生命禁區(qū)脆弱的防線

從此，遠方開始有人走來

從此，劇情翻轉(zhuǎn)

兩棵樹成為信仰，很多磕長頭的人

在破土房里找到了愛情

具象的寫意中貫穿了強勁的思想脈動。這是從拉薩一路向北到詩人援藏所在地那曲的青藏公路途中的兩棵樹，再向北就沒有樹了，因此給經(jīng)常路過的詩人留下深刻印象。樹與人的詩意合流，創(chuàng)造了樹、人映照與融通的意象化詩歌情境。這不是簡單的由此及彼的擬人與借代，而是彼此推動的思辨性的全新生成。在惡劣的境遇中，這兩棵樹成為“樹堅強”，“像棄兒”又像“燈塔”，不乏對后來者的提醒，他們成了后來者的信仰。寫樹其實更是寫人。“破土房”的意象，就是昭示一種生存的決絕，是“劇情翻轉(zhuǎn)”的物質(zhì)現(xiàn)場，“很多磕長頭的人/在破土房里找到了愛情”，“磕長頭”是因為信仰，樹的堅守也是一種信仰，不放棄的追求，終使追求者修成正果。

明代詩論家謝榛在《四溟詩話》中說過：“詩有天機，待時而發(fā)，觸物而成，雖幽尋苦索，不易得也?！痹娨獾纳山^非詩人的生造，而在很大程度上與“天機”即機遇、機會有關(guān)，尤其那些妙得、渾然之境不是閉門苦求所能成就的。余風(fēng)對于西藏生活、環(huán)境以及人生境界的深切體察，是他詩歌創(chuàng)造的高質(zhì)量所不可缺少的。《南迦巴瓦峰》《兩棵樹》等詩篇的成功，其中當然不無“天機”賜予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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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現(xiàn)實的大地上，詩的來路不能缺少歷史。余風(fēng)的詩有著飽滿的歷史感，他注重從根性構(gòu)建詩意情境，詩思開闊，襟抱舒展，加大了心性意蘊的厚度。讀這些詩就不再停留于生活和自然事物性的表層，而是進入多維的天地，形成悠遠的文化空間。《宗山古堡》是緬懷西藏人民抗擊英國殖民主義侵略者的一處遺址，英勇的藏族同胞用十分原始的弓箭、長矛與擁有洋槍火炮的英國強盜殊死搏斗，最后跳崖殉國。詩人看到的是鮮血染紅的犧牲，看到的是“比高原更高的尊嚴”，看到的是歷史疤痕深處的隱痛，看到的是一個偉大民族骨子里的信念：

兩個多月。無數(shù)血水

染紅宗山古堡的白墻。無一人被俘或投降

可以證明，懸殊的抵抗比勝利更加偉大

宗土崖就是青藏高原的狼牙山

跳崖，在這里找到了傳承的血脈

農(nóng)奴沒有姓名，但英魂閃爍著紅色的光芒

在紀念碑前，我看到比高原更高的尊嚴

看到最卑微的生命

被信仰點燃后的虔誠和不屈

農(nóng)奴的血染紅了歷史，染紅了不可征服的意志，沒有一個人投降，沒有一個人被俘，寧可一死，以死證明必然失敗的抵抗的偉大。詩中的歷史感強化了一種偉大的不可征服的民族精神，弘揚了一種人類文化的具有普遍性的良知和正義。在高原神性的風(fēng)中，詩人關(guān)注一粒青稞，關(guān)注一位在青稞地里勞動的藏族婦女，關(guān)注時間深處的唐朝，把高原上的現(xiàn)實人生與悠遠的歷史聯(lián)系起來。在《你就是那粒青稞》一詩中，山野里的青稞已與勞動的藏族婦女進入了一種幻化之境：

揮動最簡陋的木镢

以最嬌嫩的力氣

掀開世界上最厚重的泥土

雪水灌溉的土地貧瘠無比

胃口比貴族還要挑剔

除了青稞——這個唐朝公主帶來的種子

所有的作物

都無法打開雪域的芳心

你就是那粒青稞

一千多年堅守青藏高原

從麥子輪回到青稞

從未后悔舍棄長安的圓月和榮華

詩意中走出了風(fēng)姿綽約的文成公主，她被譽為歷史上“最早的援藏干部”，她帶來許多種子，深植了對雪域高原的永恒之愛。從“麥子”到“青稞”的“輪回”之路，飽含著華夏兒女真摯而沉重的家國情懷，詩人抒寫的人文深度具有獨特而悠久的感染力。

著名文學(xué)批評家李敬澤在《飛于空闊》一文中，關(guān)于“歷史”之于文學(xué)和當今時代的作用曾做過這樣的闡釋：“在這個時代，通過大眾文化和視聽媒介，對歷史的認識和想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深刻地介入了中國人的精神生活?；蛘哒f，歷史作為精神的、想象的資源正在有力地參與當今中國人的自我意識和文化認同。歷史需要一代一代人反復(fù)講，因為歷史講述的真正起點恰恰是逆時間而上的，順流而下那是純粹的時間，那不是歷史?！鄙羁痰臍v史感是詩意想象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是自我精神彰顯的必要的文化積淀。在余風(fēng)的詩歌中，歷史的物象是情境構(gòu)擬的一個端口，“逆時間而上”也是文化和人的自我精神長成的“輪回”之舉。

或許歷史感就是一種空間，是一種精神空間，詩意的創(chuàng)造即是藝術(shù)空間的創(chuàng)造。余風(fēng)的詩是憑著想象對于現(xiàn)實的物質(zhì)性的一種整合，打破了原有的時空的秩序，在虛化中成就了詩意的全新氣象，走進了變形和寫意的陌生化狀態(tài)。比如在《我被黎明的第一片雪花吵醒》中，詩人先是避開“雪”去寫“一只鳥”，而“鳥”又是經(jīng)驗中的虛擬之物，是“銜來日出，打開沉睡的夜/用斧頭般溫柔的聲音/喚醒森林”的“鳥”。作為在江南長大的詩人，由于生態(tài)環(huán)境優(yōu)越，黎明時聽到鳥叫是很尋常的，而在藏北寒冷的草原，很少看到鳥，下雪卻很常見，強烈的對比反差，喚醒了詩人對“鳥”的念想。詩中的“鳥”是對“雪”的一種喻體化描摹，是詩意生成的新途徑，是通過曲折的方式呈現(xiàn)了“雪”的境界，即所謂的曲徑通幽，都是典型的虛化之筆。即使是直接寫“雪”的部分，詩人也是強化想象，以隱喻的方式來加大思辨性的力度：

雪花砸在窗子的玻璃上

發(fā)出脆裂的聲響

仿佛夜的裙子被撕碎露出的潔白

雪花前赴后繼

一片一片壓在雪花上

在雪花沒有到達之前

寒氣就堵住了所有翅膀進入的通道

而網(wǎng)開的一面，光亮如鳥鳴

讓黑暗中醒來的人不再絕望

詩人寫雪花“脆裂”的聲響，寫雪花“潔白”的顏色，與“鳥”的內(nèi)蘊聯(lián)系起來，“翅膀進入的通道”以及“光亮如鳥鳴”的比喻，造成了彼此通神的效果。一片一片、前赴后繼的“雪花”，正是詩人把希望寓含其中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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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風(fēng)表現(xiàn)西藏高原的詩歌有著鮮明的抒情特色，他是一位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富有個性精神的詩人。他的詩不是直抒胸臆的那一類，但也不是云里霧里難于理解的那一類，他善于在深度的意義取向中化繁為簡，讓你進入情境之中，接受感性的引領(lǐng)與暗示。不是一覽無余，力求“不盡之意見于言外”，講究含藏，不把話說盡。在《無法形容青藏高原的那一抹潔白》一詩中，詩人這樣寫高原沉重的歷史：

當然，雪域這片土地適合沉睡

山脈、冰川，白塔，還有寺廟

在香霧彌漫的誦經(jīng)聲中

睡著了都不愿醒來

詩的境界澄明通透，情感悠遠深邃，唯美而又充溢著不盡的意蘊。如寫大自然的白色來象征人心的純凈：

這里方向已經(jīng)迷失

舉目皆白

干涸的河床是白的

山峰、草場、鷹的翅膀是白的

所有的空間都是白的

身影也是白的，如同虛空

連黑夜也是白的

所有的生命在白色的子宮里孕育

所有的距離都已消失

相愛的人

相隔千里

也能看到比冰川還堅固的愛情

詩人強化了主觀性，白色是積雪覆蓋的雪域基本的表象，以白色涵納了自然與生命的深度，“所有的距離都已消失”，神性高矗，天涯咫尺，愛情是否堅固，在高原可以得到最好的驗證。如《雪魂》中所說：

你看到的雪

其實不是雪

那是潔白得如虛空般的

一抹靈魂

由于情感被抒情主體所著色，自然之物水到渠成地具有了思辨性和某種終極的深度。這是余風(fēng)作為詩人走向成熟的標志，是詩意創(chuàng)造行為的一種自覺。

處于仰望高度的青藏高原，流蕩著一脈神性之風(fēng)，無論是春去秋來，還是當下往昔，詩意的精神始終是一種無言的啟迪，一座高原為此昂起了頭顱。詩人余風(fēng)作為援藏者，深切地感受著凸顯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生命氣象，矚望與反思的觸角拓展了獨特卓異的生命境界，他的詩涵納了足夠的想象力和剖視幽秘的敏銳，給人以豁然敞開的命義與啟悟。這種深刻的感悟和思想升華，沒有對援藏神圣使命的深刻理解和對西藏這片高天厚土的深沉熱愛，都是不可能做到的。

余風(fēng)的詩意創(chuàng)造有深度、有張力，他的詩暢達而追求思辨、追求對于生活實在層面的超越。余風(fēng)表示，他正在探索一種感情的真、思想的善和詩意的美有機融合的表達方式。讀他的詩，可以強烈地感受到一種浩然正氣，一種積極向上的力量，一種不媚俗的品格。在詩人的筆下，青藏高原的歷史文化和宗教精神呈現(xiàn)著生命的活力，從容地營造了富有形上之思的詩意天地。在神性的風(fēng)中，詩人感受大自然的偉力，同時也感嘆人的生命的脆弱，但是在天地之間，是靈魂與詩在神性的風(fēng)中行走，神奇的高原也因此而更顯神圣。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