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秋,湖南洞口人?,F(xiàn)居拉薩,為中央單位第十批援藏干部。長期從事立法工作,業(yè)余讀書撰文,以個人微信公眾號“市坪放牛娃”為平臺,記瑣事、發(fā)幽思、品生活、讀人生。
西藏,在我的潛意識里,總是圣潔而神秘的。圣湖清碧湛藍,神山巍峨蒼莽,布達拉宮雄奇壯美,經(jīng)幡斑斕多彩,冥冥中蘊著靈性、飄著仙韻。還有那匍匐在地磕長頭的藏族老阿媽,將虔誠的祈福,深深地刻滿大昭寺前,歷經(jīng)千年的石板路。
西藏,就像一位罩著紅蓋頭的神秘新娘,披著朦朧搖曳的紅燭光,迷離中飄逸著攝人心魄的體香。而我,就是那心癢難耐的毛腳女婿,猴急著想掀開那紅蓋頭,去看看她,親親她,擁她入懷。
心心念念,必有回響。走進西藏的機會,倏忽間飄然而至——我被選派參加第十批援藏工作。消息來得有些突然,波瀾不驚的皮囊里,塞進了一顆驛動的心。
如同叢林深處隨風(fēng)飄落的孤葉,原本也會如那些被我隨意虛擲的日子,瑣碎平常、淡而無味。然而,2022年7月27日這一天,因我將奔赴這場西藏之約,而變得迥異于尋常,仿佛一潭沉寂經(jīng)年的死水,陡然間卷起巨瀾。
北京的雨,不知疲倦地下了一夜,至清晨,依然淅淅瀝瀝不停,為眾生洗凈前行的路,也洗凈我世俗的靈魂?!翱鬃鱼逶《保抗庵?,我沐浴著天賜的雨水,辭別喧囂的都市,向著雪域圣城,出發(fā)。
“多情自古傷離別?!笨墒沁@回,沒有“執(zhí)手相看淚眼”,也不需“無語凝噎”,只因為,我將如飛越峻嶺的雄鷹,去奔赴,等待了千年的山海之約。
赴約的路,充盈憧憬、滿懷希冀,哪怕再長,也是美好的。鯤鵬般的飛機,翱翔在白云之上,如同幸福的使者,載著我,去遇見,夢里的西藏。
臉緊貼著舷窗,擠壓得近乎變形,只為把窗外看得更清楚。飄逸的云團,如縷如絮,變幻著、游弋著,疾速后退。云層間隙,層層青紗帳,道道黃土溝,漫漫戈壁灘,莽莽蒼山巔,雄渾里寫滿滄桑,沉寂中透著寥廓,持續(xù)更替、不斷閃現(xiàn)。一路風(fēng)景似畫,一路心緒如歌,終于,西藏,我走進了你的懷抱。
與援友一起走下舷梯,還來不及喘息,熱情像熱浪般瞬即圍攏來,濃烈得可以點燃空氣。早已等候在此的人群,呼啦啦迎上前,一張張燦爛的笑臉,仿佛見到久別的親人。整個候機坪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手足深情。
不絕于耳的“歡迎歡迎”聲中,跨越千山萬水的兩雙手,緊緊攥在一起,在雪域高原顫抖著、晃動著,不同民族的兩顆心,深深地印在一起,滾燙滾?????? 燙的。
此起彼伏的“扎西德勒”聲里,淳樸的藏族阿佳,雙手合十,躬身前傾,獻上潔白的哈達,濃濃的民族情凝結(jié)成條條白練,戴在脖頸上,流進心坎里。
離開歡迎的人海,登車前往市區(qū),圣城拉薩漸次展現(xiàn)眼前。
道路,在兩山之間延伸。峻峭的山巒覆蓋著淡淡的黛青色,莽莽蒼蒼中盡顯粗獷豪放,讓人頓生扯起脖子喊山的沖動。車行山移,“祖國萬歲”四個大字,躍然山頂、艷紅醒目,車廂里頓時歡聲雷動:“祖國萬歲!”這里,雖是邊陲,卻深深依戀著祖國!這里,天遙路遠(yuǎn),卻飽含著愛國情懷!
漸漸地,視野越來越開闊。寬闊的拉薩河從峰巒間逶迤而出,掩映在兩岸的依依垂柳中,正午的陽光在水面上跳動,激起滿河粼粼波光。河水如藍寶石般晶瑩清澈,輕快地跳躍著,奔向遠(yuǎn)方,唱著歡迎的歌。
穿行在山水擁圍的拉薩城區(qū),但見現(xiàn)代化與民族風(fēng)交相輝映、完美融合。新區(qū)、開發(fā)區(qū)、民族文化園區(qū),清一色裹著藏式風(fēng)格外衣的建筑,色彩艷麗明快,裝飾繁復(fù)精美,齊齊整整,美觀又大氣,處處交織著現(xiàn)代氣息和民族???? 風(fēng)情。
如織的人流中,穿著時尚、打扮前衛(wèi)的小哥哥小姐姐穿梭其間。最耀眼、最新奇的,還是身著藏袍的藏族同胞,長袍大襟配上鮮艷腰巾或彩色圍裙,或素雅,或艷麗,在金銀珠玉佩飾的襯托下,或雄健豪放,或典雅優(yōu)美。欣賞著眼前這片安寧祥和景象,不由得心生感慨,這不正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最好的例證嗎?
車到住地,抬眼望,天瓦藍瓦藍的,澄澈透亮,偶爾飄過幾絲薄薄的云絮,仿佛就在頭頂,伸手可及?!安桓腋呗曊Z,恐驚天上人?!被蛟S,李白當(dāng)年也曾神游至此,才會有這神思和感慨吧。
安頓下來,斜倚窗前,靜靜地打量這將要工作生活三年的城市。朦朧中的我,似乎隨著流動的白云,游走在雪域高原,去沐浴山口的朔風(fēng),去追逐盤旋的雄鷹,去穿越皚皚的雪峰,去撫摸懸崖上的野花。
慢慢地,我仿佛也幻化成一朵無名的小花,默默地,裝點在山海之間……
煤油燈下那個身影
雪,紛紛揚揚地飄著,漫無邊際。小山村的夜,在濃重的墨色中萬籟俱寂,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叫。稍顯陳舊的小木屋里,透出一絲光亮,一盞煤油馬燈,掛在板壁上的竹釘上,冒著黑煙。燈下的縫紉機旁,有個女人正在車衣剪線。
她體態(tài)端莊,面容慈祥,眼神專注,一會用尺子量量,一會用剪刀剪剪,一會又嗒嗒嗒地轉(zhuǎn)動縫紉機縫縫,一件上衣初具雛形、呼之欲出?!八厥殖獒樌?,哪堪把剪刀?!甭燥@僵硬的手,粗糙中透著些許黝黑,手指上皸裂的口子有的干裂著,有的似乎快要化膿,但仍然雙手熟練地忙活著。偶爾停下來搓搓手,或把手湊近嘴邊哈口氣,再繼續(xù)轉(zhuǎn)動冰冷的縫紉機,循環(huán)往復(fù)。
這個女人,就是我的母親。多少年來,母親雪夜里煤油燈下給人縫衣的身影,總會不時浮現(xiàn)在我腦海中,那樣清晰、揮之不去,特別是在我想偷懶、想懈怠的時候。
上世紀(jì)五十年代中期,母親出生在“巖寨”——一個只有幾戶人家的山窩窩里,是家中長女。十八歲那年,母親嫁到我家。分家析產(chǎn)時,據(jù)說全部家當(dāng)是一間木屋,一斗二升米,一個煮飯的鼎罐,連炒菜的鍋都沒有,用杉木皮隔個小棚作灶屋,近乎赤地立新、白手起家,母親就這樣拉扯大三個兒女,撐起這個家。
母親是典型的農(nóng)村勞動婦女,勞作是她生活的主旋律。母親是個勞動好手,干活很麻利,摟茅背草的,速度快、做得開,村里人都稱贊她是把好角色。
集體化時期,她和男勞力一樣,掙十個工分,因為不惜力氣、不占便宜,大家都愿意和她一個組。很長一段時間,母親都背著我們掙工分,辛苦可想而知,我們姐弟仨都是在她背上長大的。稍大一點,母親就用竹畚箕挑著我去上工,一頭是我,另一頭上工時是豬糞,回家時是柴草,泛黃油亮的竹扁擔(dān)總是有節(jié)奏地顫悠著,吱吱呀呀的,似在訴說著辛勞和希望。坐畚箕是個技術(shù)活,不留神人容易“倒栽蔥”,柴草豬糞也會撒落一地?!熬萌膈U魚之肆而不聞其臭”,我現(xiàn)在對豬屎味不太敏感,大概和小時候總坐畚箕有些關(guān)系。
實行責(zé)任制后,母親更加忙得不亦樂乎。家里雞鴨成群,豬牛滿圈,水田旱地林地,稻谷玉米紅薯,種樹造林育林,四面出擊、全面開花。憑著一雙巧手,母親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紅紅? 火火。
搞市場經(jīng)濟后,母親又開起雜貨店、裁縫鋪。母親雖只讀過兩年書,卻無師自通,能給人做衣服。農(nóng)村講究喜慶,過年都要穿新衣,年前就成了母親最忙的時候。每晚喂過我們和豬,母親就在煤油燈下開始忙活,直到后半夜?!凹邑氀瞿复取?,靠著母親的精明持家,我家成了當(dāng)時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萬元戶”,第一個買十四英寸黑白電視?????? 機的。
母親的勞動觀念一直很強,我們姐弟仨都成家后,她仍然一如既往、勤耕不輟。隨著時代大潮,她也出門打工。
山里修水電站,她去工地做飯,同時擔(dān)土石挖洞隧,挑起一百多斤的土石,一趟走一里多路,比男勞力多掙十五塊一天。她去磚廠做活,白天做飯,晚上搬磚。低矮陰暗的磚窯里,母親推著幾百斤重的板車來回穿梭,大汗淋漓、全身濕透。她還去快餐店打工,原來兩個人的活她一個人干,洗菜切菜炒菜、淘米煮飯下面條、洗碗抹桌搞衛(wèi)生,服務(wù)員加廚師,從早上七點到晚上十點,腳不離地、忙得團團轉(zhuǎn)。
我們反復(fù)勸說她停下來、歇一歇,母親總是說,我有一雙手,就是用來做功夫的;天天做做功夫,活動活動,還舒服些,坐在家里難受。
前些年,我們想給父母在小鎮(zhèn)上買套房子,母親給我兩個存折,二十萬。哪年在哪修電站多少錢,哪年在哪搬磚多少錢,哪年在哪個快餐店多少錢,砍樹賣木材多少錢,母親一筆一筆跟我算著這些錢的來路,我的心情真是五味雜陳、難以言說。這兩個存折上的錢,該是母親怎樣的奮力掙扎、怎樣的拼盡老命、怎樣的苦撐苦熬才換來的?。∥沂掷镞?,哪是存折,分明是母親的血汗??!“慈母愛子,非為報也。”今天,母親雖已慢慢變老,卻還在不遺余力地為我們操勞,傾盡全力、毫無怨言。
小時候,母親對我們姐弟三個異乎尋常地嚴(yán)。
她從不允許我們睡懶覺,總是教育我們,天上掉落個餡餅也要起得早才撿得到。我?guī)缀趺刻於荚谀赣H的喊聲中艱難起床,“秋狗妹子,牛都哞哞叫了,還不起來放牛。”
母親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才”這些古訓(xùn),我們只要犯了錯,挨打總是難免的,而且頗有點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的味道。我家的窗格子上總插著竹枝,為的就是打我們方便。我現(xiàn)在還記得因為偷扯人家馬鈴薯被打的情景。母親很溫和地喊我去洗澡,讓我脫了衣服,然后一把扯住我,用竹枝一頓“竹筍炒肉”式的猛抽,我身上瞬間就出現(xiàn)一條條紅痕,交叉斑駁,像一條條蚯蚓爬滿全身。
我甚至被母親餓過飯。因為沒完成作業(yè),被老師告知家長,母親一把奪過我正在吃飯的碗,“啪”地一聲砸在地上,雖是泥土地,碗也摔得粉碎。我只好含著淚去做作業(yè),餓著。
還記得有一年大年三十,我放的牛跑了,怕挨打不敢回家。天黑了,我膽子小,不敢待在山里,只好偷偷地跑到晾在曬谷坪上的被單下藏起來,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家里燒得旺旺的灶火,聞著炒瓜子花生的香氣,就是不敢進屋。好在老牛識途,吃飽后自己回家了,我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著進了門,感覺年都沒過好。
母親的嚴(yán)還體現(xiàn)在要求我講真話。她總是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一是一、二是二,講話做事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放牛時如果牛偷吃了人家的莊稼,我從來都不敢撒謊,因為如果撒謊被母親發(fā)現(xiàn),會被打得更狠。母親還要求我記人情、感人恩。她常說,哪怕人家給你吃了半個紅薯、一截苞谷,回家也要告訴我,我好記人家的情。
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比較怕母親,以至于吵架時,某人總喜歡去母親面前告狀。我常想,正是有了母親的嚴(yán)格要求,我這“孫悟空”才被降服走上了正路,多多少少有了那么點出息。
我特別感恩母親的是,她極力支持我們姐弟仨讀書,這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還不多見。母親常說的兩句話是,養(yǎng)崽不讀書,等于喂個豬。只要你們考得起,考到哪我送到哪,哪怕再沒錢,腦頂不起背來挨也要送。
因為母親的堅持,我們家送出了村里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研究生。
母親送我們上學(xué)的學(xué)費主要靠賣豬賣牛賣樹,還有賣山姜油(山胡椒油)。夏天最熱的時候,太陽烤在地上像下了火,知了都懶得聒噪,我們從家里挑柴去近三里遠(yuǎn)的地方熬山姜油。我家在這邊半山腰,熬油的地方在對面的半山腰,得走個大“V”字,那時感覺每走一步都像上刑場一樣的難?;鸩煌5?zé)?,山姜籽在鍋里熬,我們在灶火旁熬,最長的一次連熬四天四夜,那得燒多少柴、流多少汗??!就這樣默默地熬著,咬緊牙關(guān),母親把三個兒女都送到山外。
參加工作后,母親常教育我要知足、要穩(wěn)重。母親常說的就是,你一個農(nóng)村出身的,安安穩(wěn)穩(wěn)做事就要得了,不要麻雀跟到喜鵲跳,這山望著那山高;不做虧心事,睡得安穩(wěn)覺。前些年我去市州掛職副市長,臨行前母親特意囑咐我,崽啊,出門在外要穩(wěn)重,不該呷的莫呷,不該拿的莫拿,小心駛得萬年船,你要是出了事,我們這個家就垮了。這么多年,我一直清清白白,除了崗位的因素外,母親的經(jīng)常敲打功不可沒。
“暗中時滴思親淚,只恐思兒淚更多?!边@些年我離家越來越遠(yuǎn),陪伴母親的時間越來越少。“悠悠慈母心,惟愿才如人?!蔽蚁敫嬖V母親,你的“秋狗”,正盡力如你所愿。期盼有一天,我能牽著母親的手,就如兒時她牽著我的手一樣,一起坐火車飛機,看天安門、大會堂,看大海浪花、春暖花開。
父親是兒登天的梯
那年冬天,父親降生在湘西南連綿蒼翠的雪峰山中,沒有人獸相交的傳說,沒有紅光滿堂的異象,甚至屋后光禿禿的柿子樹上,麻雀也沒有多嘰喳兩聲。出生時的平平常常,似乎注定了父親一生的普通平凡。然而,正是這個不起眼的小個子男人,如鋪路的石,似登天的梯,引領(lǐng)我不懼風(fēng)雨、一路向前。
一
人都說“嚴(yán)父慈母”,于我而言,恰好相反。我的挨打記憶中,“施暴者”好像總是母親,父親則是“和事佬”,往往一邊對母親說著“打兩下就要得了”,一邊把我往懷里拉,然后摸摸我的腦殼、拍拍后背,再教育一句“要長記性”,一場風(fēng)暴就此化解。
現(xiàn)在想來,這種格局的形成,除了“爺娘疼滿崽”外,原因大致有三:一是父親性子相對和緩,母親則比較急,我也遺傳了母親的性格;二是父母的策略,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避免混合雙打往死里整,畢竟兒子是親生的;三是父親“二把手”的地位,注定他只能唱紅臉。
正是這個紅臉的角色,讓我更愿意跟著父親跑,哪怕太陽暴曬、汗出如雨。有次跟著父親去挖紅苕,他在前面挖,我在后面撿,因為挨太近,鋤頭把大幅前后擺動時,猛然沖在我的下頜上,留下了一道疤。
我那時很享受跟在父親身后的感覺:不用緊張、有安全感,偶爾還可以好奇地問東問西、有說有笑,全然不覺苦和累。
二
父親是獸醫(yī),小有名氣。周圍幾個村子,誰家的雞鴨鵝、豬牛羊有個小病小疫的,都來請“李師傅”。那時都是崎嶇山路,交通基本靠走,翻山越嶺地走,一個來回就是大半天。父親是個“靈驗菩薩”,有求必應(yīng),路再遠(yuǎn)、活再忙也從不推辭,一般都能藥到病除,在十里八鄉(xiāng)得了個好口碑。
山里鄉(xiāng)親淳樸熱情,總會拿出好東西招待父親。父親出診回來,都會變戲法似的,從衣兜里掏出落花生南瓜子、桃李板栗之類的零食給我們,因時而異。我們來者不拒,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窸窸窣窣如小耗子般喜滋滋地享用,慢慢地習(xí)以為常。父親則拉張板凳坐下,身子微微后仰,翹起二郎腿,悠悠然點根紙煙,透過薄如輕紗的煙霧,看著我們吃,滿足而慈愛。
父親有時也會帶回來豬牛羊的下水,那是劁豬、閹割牛羊的副產(chǎn)品。用飯碗盛了蒸熟,比一般的肉味道更美,細(xì)膩膩、粉沙沙、香噴噴的。父親帶回來的這種滋味,幾十年來,一直是我記憶深處的甜蜜。
每逢晚上出診,父親總會帶上我一起。一來壯膽,走夜路過墳場有個伴;二來授徒,傳給我吃飯糊口的手藝。月朗星稀的夜晚,天空如洗,用不著馬燈或樅枝來照亮。因了樹的遮擋,斑斑駁駁、或明或暗的山路上,兩個身影一高一矮、一前一后。父親拿根竹棍走在前面,夏天驚蛇,秋天打露,我則像條小尾巴,緊跟在父親身后,亦步亦趨。夜鳥啾啾、溪水淙淙,我和父親,一起融入這如畫的無垠夜色中。
潛移默化中,我慢慢成了“小李師傅”。有段時間父親去長沙做木材生意,我便獨自背起藥箱,走村串戶,出沒在豬欄牛欄中,最遠(yuǎn)去過十多里外的魚塘村??上液髞頉]繼承家學(xué),走了舞文的路,父親也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接班人。
三
其實,父親一直舍不得我再走他的老路,總希望我有點出息。用他的話說,你要不鉆豬欄旮旯才好呢,一身豬屎氣,婆娘都難討得到呢。
在山里,要想不沾豬屎氣,只有華山一條道:讀書考學(xué)堂。父親對我們讀書向來重視,每當(dāng)考了好成績,他比我們還高興,總是讓母親煮幾個荷包蛋犒勞我們。要知道,在那時,吃荷包蛋可是只有過生日才會有的待遇。
我小學(xué)畢業(yè)時,父親作為家長代表出席畢業(yè)晚會,滿面春風(fēng)、笑容可掬。父親鏗鏘有力、底氣十足地發(fā)了言,幾乎每講一句都會看看我,似是感謝我給他帶來的榮光。人逢喜事精神爽,父親還即興表演了一段現(xiàn)代京劇,楊子榮《打虎上山》: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舉手投足間,有板有眼、形神兼?zhèn)?,高亢嘹亮、聲振屋瓦。其實,父親在《智取威虎山》里,一直演的是少劍波,也許是確實興致很高,也許是為了營造氣勢,他特意選了這段有名的高腔,看得我們拍紅了小巴掌。
上初中后,父親的愿望是讓我考師范。老師,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是個很受尊敬的職業(yè),更關(guān)鍵的是能吃國家糧,不用鉆豬欄。去縣城考試期間,父親破天荒撂下農(nóng)活,不惜花錢住旅社,破例去陪考,這在當(dāng)時是極少見的,足見他的重視??上屡c愿違,我以兩分之差落榜了?;蛟S,父親當(dāng)時的天空,比我的還灰暗吧。
進高中后,父親常搭乘拖拉機來學(xué)校,一身塵土。一是打聽我的學(xué)習(xí)情況,請老師嚴(yán)格管教;二是送好菜、營養(yǎng)品,補腦汁、牛奶粉、“太陽神”,人說什么好,他就買了什么送來,當(dāng)真下了血本。我高三在教師食堂搭伙,伙食不錯,但父親依然執(zhí)著地經(jīng)常送。我知道,父親送的,不只是菜和營養(yǎng)品,更是他的鼓勵、全家的希望。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父親終于送出了村里第一個重點大學(xué)生,高興得殺了兩頭大肥豬,喜氣洋洋地擺了二十多桌,差點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四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為送我們讀書,父親從來不怕累、不惜力。他和母親一起,牙縫里摳,穿用上省,苦撐苦熬,送三個兒女讀書。
我家開雜貨店,采購的任務(wù)自然落在父親肩上。父親常常吃碗剩飯,天麻麻亮就出門,中午舍不得花五毛錢買碗餃面,更別說買盤家常豆腐或者白菜梗炒油渣吃碗米飯。在路上掬一捧山泉水,既是解渴,又當(dāng)充饑,太陽下山才到家,早已饑腸轆轆、餓得前胸貼?????? 后背。
從我家到街上,有十五里不通公路,全靠肩挑。毒辣辣的太陽,炙烤得石板路直發(fā)燙,汗珠子摔下去立馬就蒸發(fā)了。父親黧黑清瘦的臉龐被曬得油亮通紅,汗水如泉涌,一會兒就迷住了眼,他只得用早已濕透的衣角不停擦拭。肩上磨得包了漿的竹扁擔(dān),被貨物壓得顫巍巍的,咯吱咯吱地直呻吟。父親佝僂著身軀,拼盡全力往前傾,挽起的褲腿下,露出只有皮包著的脛骨,干瘦的腿肚子繃得鐵緊,汗水流進解放鞋里,每走一步都發(fā)出噗噗的響聲。九十多斤的身軀,挑一百多斤的重?fù)?dān),每往前挪一步,都得攢多大的勁、費多大的力啊。
父親有時也打屠殺豬賣,我曾和他一起,去隔壁的太平村殺豬。熱天殺豬要趁早,一來可做早飯菜;二來白天氣溫高,肉容易臭。我和父親凌晨三點多就出發(fā),打起火把走八里山路,然后燒水殺豬,褪毛剖邊,一通忙活完,天剛蒙蒙亮。父子倆一人挑擔(dān)籮筐,沿路“稱肉么”“稱肉呢”地叫賣。若逢秋收時要下苦力,農(nóng)家人都舍得買點肉打牙祭,一個豬半天就能賣完;倘若平時,常常得走兩三個村才能賣完一頭豬,一天下來,累得全身骨頭像散了架似的,吃不下喝不下,只想躺平了不再起來。
村里有紅白喜事,父親也應(yīng)邀去做廚炒菜。頭天下午,父親就用籃子提了廚具出門,直忙到第二天中餐正席吃完,煎炒燜、炸鹵燉,煙熏火燎一整天。都是鄰里鄉(xiāng)親,錢是無論如何不要的,父親每次提回的籃子里,總有金黃油亮的扣肉,外加一些小炒,給我們改善生活,省著點可吃好幾天。
歲月不居,父親已年逾古稀,身體大不如前了。如今的他,洗盡一身塵土,褪去半生滄桑,或是含飴弄孫,盡享天倫之樂;或是約三五老友,打打牌、聊聊天,優(yōu)哉游哉。
但愿此日,年年歲歲如是;惟愿此人,平平安安依然。
如歌歲月
歲月如歌亦似刀,不覺已人到中年,逆旅行程過半,似彈指一揮間。驀然回首,往事如煙,風(fēng)雨如昨。
一
立秋的早晨,雪峰山中蔥蘢蒼翠,薄霧氤氳。孤零零的木板房,破舊泛黃,透著滄桑。
房中漏出的哭聲,不甚響亮,不緊不慢、不情不愿,宣示著我的到來。迎接我的,不是寓意吉祥的喜鵲,而是滿院子蹦跳的麻雀,嘰嘰喳喳。
顛著小腳的奶奶,顫巍巍跑進來,瞟見我來不及洗干凈的血痂,和紅彤彤皺巴巴的皮膚,伸出的雙手又縮了回去。輕輕的嘆息聲中,有幾分憐愛、幾分無奈:“一個耗子,只怕是難帶得大哦,唉——”搖搖頭,灰白的發(fā)髻有些松動,幾縷頭發(fā),覆在額前。
李家,又多了一個放牛娃。
二
穿著開襠褲,拖著鼻涕蟲,伴著蘆花雞的啼鳴、黃斑狗的調(diào)皮,蹣跚前行。滄桑古舊的石板路,蜿蜒前伸,多情地盛滿放牛娃的笑聲。
牽著黃牛,背著竹筐,別著柴刀,奔走在春泥芬芳的田野,跋涉在夏花爛漫的山間,茫茫秋露,洇濕了卡其布的褲腳,皚皚冬雪,浸潤了杉木皮的房頂。
和風(fēng)徐徐,余暉映照著山澗。老黃牛伸長脖子,咕咚咕咚喝水。放牛娃摸摸牛屁股,趴在旁邊,也伸長脖子,咕咚咕咚喝水。然后,躍上牛背,在一片蛙叫蟲鳴中,晃悠悠回家,灑落一地長長的影子,和一串清脆的歌聲。
和泥巴、過家家,爬草垛、捉迷藏,野孩子的笑聲、哭聲、喊聲、罵聲,一聲聲、一陣陣,在山谷回蕩,驅(qū)散了,懵懂童年。
三
背著媽媽親手縫制的土布書包,裝著家人光耀門楣的樸素愿望,放牛娃走進學(xué)堂,在浩瀚書海的清新墨香里,放飛夢想,遨游徜徉。
東方欲曉的晨曦里,捧一本圣賢書,朗聲誦讀,任寒風(fēng)呼嘯,吹裂稚嫩臉頰。
昏黃如豆的油燈下,展一卷習(xí)題冊,伏案疾書,憑汗水流淌,濕透泛白衣衫。
起五更雞鳴,斗酷暑寒霜,翻爛資料無數(shù),寫禿鋼筆幾許。一次次練,一場場考,浴火涅槃苦修行,終究得窺法學(xué)門。
如迎風(fēng)吹開的蒲公英,一路飄蕩。放牛娃走出與世隔絕的偏僻山村,離開紛擾嘈雜的湘西小鎮(zhèn),經(jīng)過熱情似火的陪都重慶,落腳愜意淡然、韻味悠長的古城長沙。
四
“大智治制,中智治人,小智治事?!彪m非大智,卻事治制,猶如小馬拉大車,拼命以外,別無他途。
一條一款一章節(jié),反反復(fù)復(fù)斟酌,條條要熨帖;一字一句一標(biāo)點,來來回回推敲,字字需錦繡。表己意口舌費盡,互辯駁唾沫橫飛。無絲竹之悅耳,有案牘之勞形。
緣分天注定,有緣赴湘西。逮山里臘肉,喝苞谷燒酒,感民族深情,盡綿薄微力。編制年度立法計劃,提出分為當(dāng)年出臺和調(diào)查研究兩檔,首開湘西先河;老司城遺址保護立法,從框架結(jié)構(gòu)的醞釀到具體條文的打磨,幾乎包了圓場;制定州府城管條例,調(diào)研座談、組織協(xié)調(diào)、研究起草,一樣都沒落下。
歲月依稀,夢里常憶:
東塘十樓九年整,時有夜燈到天明。
不期兩載湘西緣,今日猶是土家人。
飛花五月雨中行,辭卻湘西赴帝京。
芙蓉國里爭朝暉,燕京城內(nèi)譜新篇。
五
人到中年,定有所獲。
人到中年節(jié)到秋,恰是一年豐收時。人生打拼四十年,熟建安身立命之所,深謀展才用武之業(yè),廣擁親朋密友之情,安享闔家天倫之樂,逐漸搭上發(fā)展快車,偶爾亦有高光時刻。
人到中年,或有所惑。
古人四十不惑,皆因世事單純。當(dāng)今世事,紛紜繁擾,縱然閱歷深、經(jīng)事多,也難免想不開、辨不明、理不清。官迷財癲、色魔花癡,所惑皆因有貪念。為官欲求升三級,經(jīng)商惟愿進斗金,漢子盼逢潘金蓮,婦人祈遇西門慶。如淵欲壑若難填,直呼蒼天不遂愿。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我輩尚需看得穿。
人到中年,雜事更多。
堂上有白發(fā)父母,倚門翹首盼兒歸,平時常需勤問候,病時猶要侍湯藥。膝下有垂髫小兒,吃喝拉撒都要管,各種培訓(xùn)興趣班,花錢耗時也得干。兄弟朋友都得交,大事小情要幫忙,偶有事情沒辦好,情誼皆無把臉翻。自己還得求進步,學(xué)習(xí)充電要提高,參謀決策頂梁柱,熬死無數(shù)腦細(xì)胞。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都需關(guān)心;老人小人旁邊人,人人均要照顧。直熬得人到中年,體虛眼花頭頂禿。
人到中年,宜淡泊,竹杖芒鞋、吟嘯徐行,牢騷太盛防腸斷。
人到中年,且豁達,一蓑煙雨、率性平生,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編輯導(dǎo)語:在一個帶著使命與激情的援藏干部眼里,高原古城有著別樣的氣象,這其中也折射出了個人的精神氣象。作者是個有心人,情感細(xì)膩、懂得感恩,透過平實質(zhì)樸的文字,他勤勞剛強、家教甚嚴(yán)的母親,刻苦耐勞、寬厚擔(dān)當(dāng)?shù)母赣H躍然眼前。這組散文觸動人心之處,不在于技巧,而在于真誠與真情,在乎有志男兒的昂揚精神。
責(zé)任編輯: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