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需要杰出的人才為它服務”

摘要：審美教育的目的是陶冶情操，完善人性，激發(fā)創(chuàng)造力，把青年培養(yǎng)成世界需要的杰出人才。歌德的青年成才之道，可用四句話概括：一是要成就大事業(yè)，就要趁青年時代；二是要努力認識自己，確立正確的志向；三是應在卓越的領域中抓住一個牢固的據(jù)點；四是關鍵還在于要有一顆愛真理的心靈。

關鍵詞：成才之道；青年時代；正確志向；牢固據(jù)點；愛真理

大地需要爛漫春花裝點她的美麗，“世界需要杰出的人才為它服務”[1]123！一個青年如何成為世界需要的杰出人才？這是歌德與愛克曼對話的重要主題之一。1823年9月18日，愛克曼初見歌德不久，歌德就告誡他，應當避免“在迷途中亂竄”。[2]5此后的談話中，歌德不斷總結人生的經(jīng)驗教訓，隨時給愛克曼提出忠告。其要義可用四句話來概括。

一、“要成就大事業(yè)，就要趁青年時代”

1828年3月11日，歌德對愛克曼說：“呃，好朋友，要成就大事業(yè)，就要趁青年時代。”這令人想起中國作家張愛玲另一句相似的話：“呵，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么痛快?！盵3]135成才是成名的前提，只有先成才，才能早成名。這一天，歌德集中談論了一個人的青年時代，在成才、成名、成事業(yè)上的種種優(yōu)勢。

首先，歌德指出：“一個人精神的陰郁和爽朗就形成了他的命運?！边@是一句富于哲理的雋語；而青年時代天然具有“神圣的爽朗精神”，這是優(yōu)勢之一。愛克曼因幾個星期來一直做夢影響睡眠，這天在歌德面前顯得精神不振。歌德開玩笑說：“你成了第二個項狄，有名的特利斯川的父親啦?！睘榱碎_導愛克曼，歌德以拿破侖為例，談論了爽朗精神對成就大事業(yè)的重要意義。歌德由衷感嘆道：“在這方面拿破侖真了不起！他一向爽朗，一向英明果斷，每時每刻都精神飽滿，只要他認為有利和必要的事，他說干就干。他一生就像一個邁大步的半神，從戰(zhàn)役走向戰(zhàn)役，從勝利走向勝利?？梢哉f，他的心情永遠是爽朗的?！蹦闷苼龅拿浴安幌氘攲④姷氖勘皇呛檬勘保w現(xiàn)了青年拿破侖的爽朗精神和高遠志向。歌德又以自己的經(jīng)歷做了進一步強調：“就拿我來說吧，我也再寫不出我的那些戀歌和《維特》了。我們看到，創(chuàng)造一切非凡事物的那種神圣的爽朗精神總是同青年時代和創(chuàng)造力聯(lián)系在一起的?！鼻嗄昴闷苼龊颓嗄旮璧碌慕?jīng)歷表明：正因為當年充滿蓬勃的朝氣，具有爽朗的精神，才會以昂揚的激情迎接挑戰(zhàn)，笑對困難，從戰(zhàn)役走向戰(zhàn)役，從勝利走向勝利。

羅馬哲人西塞羅有句名言：“憂郁是天才的稟性?！盵4]98歌德則相反：爽朗才是成就大事業(yè)的保證。這有兩方面原因：其一，它體現(xiàn)了歌德一貫的人生觀和美學觀。歌德所謂“衰亡時代的藝術重主觀，健康時代的藝術重客觀”、強調“古典的”而反對“浪漫的”、重視“素樸的詩”而輕視“感傷的詩”，這與強調爽朗精神的思想是密切相關的；其二，它是歌德針對當時歐洲的“文明病”有感而發(fā)的。第二天的談話中，歌德曾說：“所有生活在氣候溫和的海島和海邊的居民，遠比生活在大陸內部的居民富于創(chuàng)造性和精力充沛”[1]564；作為對照，他嚴厲批評了近代城市的文明病：“我們這老一輩子歐洲人的心地多少都有點惡劣，我們的情況太嬌柔造作、太復雜了，我們的營養(yǎng)和生活方式是違反自然規(guī)律的，我們的社交生活也缺乏真正的友愛和良好的祝愿。每一個人都彬彬有禮，但沒有人有勇氣做個溫厚而真誠的人。”歌德貶責憂郁感傷而贊賞爽朗精神，就是希望愛克曼這位青年詩人，免受矯揉造作的文明病侵害，做個溫厚而真誠的人，享受純粹的人的生活，創(chuàng)造出自然素樸的詩。

其次，青年時代具有旺盛的創(chuàng)造力，這是優(yōu)勢之二。歌德說：“創(chuàng)造一切非凡事物的那種神圣的爽朗精神總是同青年時代和創(chuàng)造力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歌德看來，爽朗精神、青年時代和創(chuàng)造力是三位一體的。青年時代既有爽朗的精神，更有旺盛的創(chuàng)造力。

圍繞創(chuàng)造力，歌德談了三個問題。一是天才和創(chuàng)造力的關系。愛克曼認為歌德把天才叫做創(chuàng)造力。歌德回答說：“天才和創(chuàng)造力很接近……它不過是成就見得上帝和大自然的偉大事業(yè)的那種創(chuàng)造力，因此天才這種創(chuàng)造力是產生結果的，長久起作用的?！睋Q言之，天才是一種創(chuàng)造力，是長久起作用的創(chuàng)造力。莫扎特的全部樂曲就屬于這一類，其中蘊藏著一種生育力，一代接著一代地發(fā)揮作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二是各行各業(yè)都能顯出天才和創(chuàng)造力。歌德說：“一個人不一定要寫詩歌、戲劇才顯出富于創(chuàng)造力。此外還有一種事業(yè)方面的創(chuàng)造力，在許多事例中意義還更為重要”；“不管是像奧肯和韓波爾特那樣顯示天才于科學，像弗里德里希、彼得大帝和拿破侖那樣顯示于軍事和政治，還是像貝朗瑞那樣寫詩歌，實質都是一樣，關鍵在于有一種思想、一種發(fā)明或所成就的事業(yè)是活的而且還要活下去?！比乔嗄陼r代和創(chuàng)造力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拿破侖的鼎盛時期就在青年時代：“一個出身寒微的人，處在群雄角逐的時代，能夠在二十七歲就成為一國三千萬人民的崇拜對象，這確實不簡單啊?！备璧掠峙e了自己的經(jīng)歷：“我生平有過一段時期，每天要提供兩印刷頁的稿件，這是我很容易辦到的。我寫《兄妹倆》花三天，寫《克拉維哥》花一星期……現(xiàn)在我好像辦不到了。”在歌德看來，青年時代的創(chuàng)造力既表現(xiàn)在作品數(shù)量上，也表現(xiàn)在思想深度上。1831年2月17日，歌德笑著對愛克曼說：“人們總以為人到老才會聰明，實際上人愈老就愈不易像過去一樣聰明……在某些問題上，他在二十歲時的看法可能就已和六十歲時的看法一樣正確?！笨鬃铀^“后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顯然包含同樣意思。

再次，青年時代具有強健的體魄，這是優(yōu)勢之三。強健的身體是生命之本，旺盛的創(chuàng)造力離不開強健體魄。愛克曼問：“這種天才的創(chuàng)造力是單靠一個重要人物的精神，還是也要靠身體？”歌德肯定地回答：“身體對創(chuàng)造力至少有很大的影響。過去有過一個時期，在德國人們常把天才想象為一個矮小瘦弱的駝子。但是我寧愿看到一個身體健壯的天才。人們常說拿破侖是個花崗石做的人，這也是主要就他的身體來說的?！?831年2月14日，歌德談到拿破侖的排行時，對天才的體質基礎作了進一步強調：“才能當然不是天生的，不過要有一種適當?shù)纳眢w基礎，一個人是頭胎生的還是晚胎生的，是父母年輕力壯時生的還是父母衰弱時生的，并不一樣?！蹦闷苼雠判械诙赣H生他時才十八歲，父親才二十三歲，這為他“花崗石”般的體質奠定了基礎。排行與體質的關系，是符合生育規(guī)律的。

一個人的青年時代具有如此多的優(yōu)勢，毋怪歌德由衷發(fā)出“我要的是青年人”的心聲：“假如我是個君主……我要的是青年人，但是必須有本領，頭腦清醒，精力飽滿，還要意志善良，性格高尚?！币谎砸员沃璧滦哪恐械那嗄?，既要有爽朗精神和強健體魄，又要有杰出才能和高尚品格。

二、“要努力認識自己，確立正確的志向”

爽朗的精神、旺盛的創(chuàng)造力和強健的體魄，在一個人的青年時代可以說是天賦品質，也就是“天德”；要成就大事業(yè)，除了“天德”，還要有“人德”，這就是后天的努力。唐君毅說得好：“青年的責任在依自覺的努力，繼天德以立人德?！盵5]3人德的后天努力是多方面的，最根本的是“確立正確的志向”。歌德曾說：“一個人在修養(yǎng)進程中怎樣開始，就會沿著那條線前進?！保?825年5月12日）只有確立正確的志向，才能達到至善的境界。

首先，要努力認識自己，確立正確的志向。這是歌德從自己的經(jīng)歷中總結出來的教養(yǎng)教訓。這包含幾層意思。一是錯誤的志向缺乏創(chuàng)造性。歌德說：“錯誤的志向不能創(chuàng)作出什么，縱使有所創(chuàng)作，作品也沒有價值?！保?829年4月12日）一個人的志向必須以他的自然才能為基礎，缺乏應有的天然稟賦，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創(chuàng)造性。歌德學畫的失敗就是一例。他說：“我過去對繪畫藝術的實踐志向實在是錯誤的，因為我在這方面缺乏有發(fā)展前途的自然才能?！保?825年4月20日）造型藝術的真正才能是什么？歌德有精到概括：“真正的才能對形象、關系和顏色要有天生的敏感，不要多少指導，很快就會處理得妥帖。對物體形狀要特別敏感，還要有一種動力或自然傾向，能通過光照把物體形狀畫得仿佛伸手可摸那樣活靈活現(xiàn)?！保?829年4月10日）然而，理性認識是一回事，實踐才能又是另一回事。二是認識自己并不容易?！罢J識自己”是蘇格拉底的名言，正確的志向便是以正確的自我認識為前提的。然而，一個人要正確認識自己并不容易，對一個青年人來說尤為困難。1829年4月10日，歌德說：“在過去一切時代里，人們說了又說，人應該努力認識自己。這是一個奇怪的要求，從來沒有人做得到，將來也不會有人做得到。人的全部意識和努力都是針對外在世界即周圍世界的……只有在他感到歡喜或苦痛的時候，人才認識到自己；人也只有通過歡喜和痛苦，才會學會什么應該追求和什么應該避免?！备璧赂嬖V我們，認識自己是一個極高的要求，是一種“絕對命令”，但不可能輕易做到；覺察旁人的錯誤志向并不難，覺察自己的錯誤志向就需要很大的神智清醒；一個人只有在經(jīng)歷了曲折，感受到歡喜和痛苦后，才可能學會應該追求什么和應該避免什么。歌德自己就是如此：“我想說的只有一點，當我四十歲在意大利時我才有足夠的聰明，認識到自己沒有造型藝術方面的才能，原先我在這方面的志向是錯誤的。”

人非圣賢，難以先知先覺。人的一生難免經(jīng)歷曲折，人的志向同樣如此。而從錯誤走向正確的過程中，錯誤的志向并非有弊無利，可能有弊也有利。愛克曼就認為，歌德從造型藝術的實踐中獲得了很大的益處，獲得了高超的藝術鑒賞力，因而很難說是錯誤的。歌德予以肯定：“我獲得了見識，所以我可以安心了。這就是從錯誤志向中所能得到的益處。對音樂沒有適當才能的人要搞音樂，固然不會成為音樂大師，但是他可以由此學會識別和珍視音樂大師所作的樂調。盡管我費過大力，我沒能成為藝術家；可是我既然嘗試過每門藝術，我也學會了懂得每一個色調，會區(qū)別好壞。這就是個不小的收獲?！备璧略掃€表明，藝術鑒賞是要有點創(chuàng)作實踐基礎的。中國詩學有“能作文者方能評文”[6]1052之說，這與歌德的“錯誤志向有益說”，可謂相映成趣。

其次，要專心致志從事一種專業(yè)。確立了正確的志向，就不能旁馳博騖，三心二意，而應專心致志，從事一種專業(yè)，把自己培養(yǎng)成一個有真正專長的人。歌德在這方面也有切身的體會。青年歌德如同浮士德，是一個努力向前，不斷進取，興趣極為廣泛的人。中年歌德有一段自我描述：“永遠活躍的、不停頓地向內向外發(fā)生作用的詩歌創(chuàng)作沖動，乃是他的生活中的中心和基礎……由于他的創(chuàng)作沖動不得不轉向外部世界，并且，由于它不是靜觀的，而只是實踐性的，它又不得不向外同表面上的矛盾的趨向相對抗，從而便產生了許多錯誤的志趣。例如：他從事造型藝術的創(chuàng)作，但是缺乏應有的天賦；他投身于某種職務生涯，但不善于屈伸應對；他研究自然科學，但沒有足夠的毅力”[7]2-4云云。

老年歌德回顧自己的人生歷程，對當年自己的旁騖博馳做了深刻反思，并不斷提醒愛克曼提防一切分心的事，力求把精力集中在一門專業(yè)上。1825年4月 20日，他對此做了集中闡述，包含多層意思。一是現(xiàn)代社會注重分工和分科，是一個“片面性”或“專業(yè)化”的時代?！锻溗固氐穆螘r代》里蒙坦就勸每個人只學一門專業(yè)。他說：“現(xiàn)在是要片面性的時代，既懂得這個道理而又按照這個道理為自己和旁人進行工作的人，是值得慶賀的?！盵8]609歌德的后人、馬克斯·韋伯做了進一步強調：“只有嚴格的專業(yè)化能使學者在某一時刻，大概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時刻，相信自己取得了一項真正能夠傳之久遠的成就。”[9]23今天的學術空前專業(yè)化，任何真正有價值的成就，必然是一項專業(yè)成就。二是人的才性不同，每人只能在某一專業(yè)上做出自己的貢獻?！叭说牟拍茏詈玫玫饺姘l(fā)展”，這是教育的崇高理想。歌德認為：“不過這不是人生來就可以辦到的。每個人都要把自己培養(yǎng)成為某一種人，然后才設法去理解人類各種才能的總和?！?824年2月24日，歌德說得更為明確：“一個人不能騎兩匹馬，騎上這匹，就要丟掉那匹。聰明人會把凡是分散精力的要求置之度外，只專心致志地去學一門，學一門就把它學好?！薄盾髯印そ獗巍芬灿小靶闹t無知，傾則不精，貳則疑惑”之說。三是學海無涯，生命有限，應把寶貴時間用在擅長的專業(yè)上。歌德對自己早年浪費時間追悔莫及。他說：“假如我沒有在石頭上費過那么多的功夫，把時間用得節(jié)省些，我就很可能把最珍貴的金剛鉆拿到手了?！边@是歌德用自己一生的經(jīng)歷凝結成的警句，值得我們細心體會。邁爾是歌德最尊敬的老朋友，他就是“把最珍貴的金剛鉆拿到手”的人。邁爾畢生專心致志地研究藝術，具備的是整整幾千年藝術的深刻見解，因此在藝術鑒賞方面公認具有最高的卓越見識。

再次，要把專業(yè)能力和見識教養(yǎng)區(qū)分開來，即專業(yè)須明確，學養(yǎng)應豐富。歌德強調“精力集中于一門專業(yè)”，并非只局限于一種見識、一種教養(yǎng)。一方面，應把“見識和實踐才能區(qū)別開來”。歌德指出：“每種藝術在動手實踐時都是艱巨的工作，要達到純熟的掌握，都要費畢生的精力?！币虼?，歌德雖力求多方面的見識，在實踐方面卻強調專心致志地從事一種專業(yè)。歌德本人在實踐方面真正達到純屬掌握的也只有一門藝術，那就是用德文寫作的藝術。同時，“教養(yǎng)和實踐活動也應區(qū)別開來”。例如，詩人的教養(yǎng)要求把眼睛多方訓練到能掌握外界事物。歌德雖然說他對繪畫的實踐志向是錯誤的，但是這對于訓練他成為詩人還是有益的。歌德說過：“我的詩所顯示的客觀性要歸功于上面說的極端注意眼睛的訓練?！绷硪环矫?，“每個人對他那一專業(yè)所必不可少的知識也應努力避免狹隘和片面”。例如，寫劇本的詩人應該有舞臺方面的知識，才能衡量他可以利用的手段；為歌劇作曲的人也應該懂詩，才能分別好壞；畫家也應有區(qū)別題材的知識，因為他那門藝術也要求他懂得什么該畫和什么不該畫。

歌德關于專業(yè)能力應與見識教養(yǎng)相區(qū)分，是一個精辟的見解。一方面有助于認識二者的區(qū)別，避免把專業(yè)能力和見識教養(yǎng)混為一談；另一方面它蘊含了現(xiàn)代教育學強調的“專精與通博”相統(tǒng)一的問題。英國哲學家懷海特說得好：“我確信在教育中，你排除專精，則你摧毀了生命?！苯裉炜茖W上的許多突破，顯然是專業(yè)化的成果。但是，學校教育畢竟不應只是訓練一技一能之士。一個優(yōu)秀的學生、尤其是一個大學生，“應該對人類知識文化有相當程度的了解，對自己民族的學術文化有一基本的欣賞與把握，同時，他應該養(yǎng)成一種獨立思考、判斷的能力；一種對真理、對善、對美等價值之執(zhí)著的心態(tài)?！盵10]10

三、“應在卓越的文學中抓住一個牢固的據(jù)點”

確立正確的志向，是成就事業(yè)的第一步。要讓正確的志向結出豐碩的成果，還必須排除干擾，腳踏實地，在本專業(yè)卓越的領域中抓住一個牢固的據(jù)點，打下堅實基礎。1824年12月3日，歌德對愛克曼說：“你現(xiàn)在應該在像英國文學那樣卓越的文學中抓住一個牢固的據(jù)點?！备璧碌倪@一忠告，讓愛克曼終身受益。

當時，愛克曼接到一個邀約，要他替一種英國期刊按月就德國文壇上最近的作品寫短評，條件很優(yōu)厚，他有意接受邀約。這天晚上，他去征求歌德的意見。誰知興匆匆的愛克曼，被歌德澆了一盆冷水。

歌德說：“我倒希望你的朋友們不要侵擾你的安寧。他們?yōu)槭裁匆愀沙稣龢I(yè)而且違反你的自然傾向的事呢？”歌德提出了拒絕這項任務的兩個理由。

一是“超出正業(yè)，違反自然傾向”。當時愛克曼正開始學習英文和英國文學，如果接受“按月就德國文壇上最近的作品寫短評”的任務，就超出正業(yè)和自己的志向，也違反了自己的“自然傾向”或能力范圍。歌德做了一個比喻：“我們有金幣、銀幣和紙幣，每一種都有它的價值和兌換率。但是要對每一種作出正確的估價，就須弄清兌換率。在文學方面也是如此。對金銀幣你是會估價的，對紙幣你就不會估價，還不在行，你的評論就會不正確，就會把事情弄糟?！蓖瑫r，“按月寫短評”的任務并非輕而易舉，它要求作者具備多方面的學養(yǎng)，進行多方面的研究：“如果你想正確，想讓每一種作品都擺在正確的地位，你必須拿它和一般德國文學擺在一起來衡量，這就要費不少研究?！崩?，你必須回顧一下史雷格爾弟兄有什么意圖和什么成就；還要遍讀所有的德國新進作家；還要每天看報紙，從晨報到晚報，以便馬上知道一切新出現(xiàn)的作品；此外，對于準備評論得比較透辟的書不能匆匆瀏覽，還須加以仔細研究，等等。在這里，歌德實質上提出了一個時評作者或文學批評家應當具備的學養(yǎng)和條件；這是一項專業(yè)性的工作，絕不是一個兼職者可以輕松完成的。

二是“分散精力，浪費時間”。既然這是一項并不輕松的繁重任務，就必然會分散精力，浪費從事正業(yè)的時間。歌德說：“這不是你的正業(yè)。你得隨時當心不要分散精力，要設法集中精力?！痹谶@方面，這位“過來人”有深刻教訓。歌德不禁追悔起三十年前在干相似的工作上破費的時間：“三十年前我如果懂得這個道理，我的創(chuàng)作成就會完全不同。我和席勒在他主編的《時神》和《詩神年鑒》兩個刊物上破費了多少時間?。‖F(xiàn)在我正在翻閱席勒和我的通信，一切往事都栩栩如在目前，我不能不追悔當時干那些工作惹世人責罵，對自己沒有一點好處?！弊詈?，歌德又以無謂的卷發(fā)為喻，再次告誡青年人不要把精力浪費在非正業(yè)的事情上：“你卷起頭發(fā)，只能管一個夜晚，這對你有什么好處？你不過是把一些卷發(fā)紙放在頭發(fā)里，等到第二個夜晚，頭發(fā)又豎直了?！?/p>

經(jīng)過一番利弊陳說，循循善誘，歌德對愛克曼提出了影響其一生的的忠告：“你現(xiàn)在應該做的是積累取之不盡的資本。你現(xiàn)在已開始學習英文和英國文學，你從這里就可以獲得所需要的資本。堅持學習下去，利用你和幾位英國青年相熟識的好機會。你在少年時代沒有怎么學習，所以你現(xiàn)在應該在像英國文學那樣卓越的文學中抓住一個牢固的據(jù)點?！备璧碌闹腋妫赋隽饲嗄甏_立志向后，走向成功的正確途徑，至少包含兩層意思。

其一，“選擇卓越的文學”，也即選擇本專業(yè)中卓越的領域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貧瘠的土地上是長不出莊稼的，更不可能獲得豐碩成果。因此，確定了正業(yè)方向，就應當在本專業(yè)中選擇卓越的領域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在文學領域中，歌德和席勒之前的德國文學，可以說是一塊貧瘠的土地，除了萊辛，很少有世界性的大作家；而文藝復興以來，以莎士比亞為代表的英國文學，則是歐洲文壇中的卓越文學，并對德國文學產生了深刻影響。歌德說：“我們德國文學大部分就是從英國文學來的！我們從哪里得到我們的小說和悲劇，還不是從哥爾德斯密斯、菲爾丁和莎士比亞那些英國作家得來的？就目前來說，德國哪里去找出三個文壇泰斗可以和拜倫、穆爾和瓦爾特·司各特并駕齊驅呢？”因此，歌德反對愛克曼在貧瘠的德國文學中浪費時間，反復強調應當仔細研究古今第一流作家。在這方面，歌德是有發(fā)言權的，他不僅對莎士比亞有精深研究，而且，“五十年來一直在忙著學英國語文和文學”（1825年1月10日），對英國古今的一流作家非常熟悉。

其二，“抓住牢固的據(jù)點”，也即在卓越的領域中打下堅實的基礎。如何才能抓住牢固的據(jù)點、打下堅實的基礎？一般而言，必須對選定的卓越領域要有全面的知識，對其中的基本問題要做系統(tǒng)的研究，對本領域的未來發(fā)展要有超前的認識。從這個意義上說，那種無謂的卷發(fā)式的“短評”，那種隨寫隨棄的報刊“報道”就不可能成為“牢固的據(jù)點”，更不可能提供學術的基礎。從現(xiàn)實情況看，當時那些低劣、消極的的報刊評論，毒害社會風氣，對真正的藝術創(chuàng)作有害無益。1824年1月2日，歌德批評道：“每天在五十個不同地方所出現(xiàn)的評長論短，以及在群眾中所掀起的那些流言蜚語，都不容許健康的作品出現(xiàn)。通過各種報刊的那種低劣的、大半是消極的挑剔性的美學評論，一種‘半瓶醋的文化滲透到廣大群眾之中。對于進行創(chuàng)作的人來說，這是一種妖氛，一種毒液，會把創(chuàng)造力這棵樹從綠葉到樹心的每條纖維都徹底毀滅掉?！备璧碌倪@段論述，幾乎可以移評當代的某些大眾傳媒和自謀體；而年初的這一批評，或許是其年末反對愛克曼接受邀約的重要現(xiàn)實原因。

歌德對愛克曼的忠告，不僅對青年學生的成才有重要意義，對青年學者的學術之路也不無啟示。錢穆的學術“三步驟”與歌德的學術“忠告”頗有異曲同工之妙。錢穆說：“從來從事研究學術之三步驟：一、崇信古代一位兩位學術人物。二、專意一部兩部傳統(tǒng)巨著。三、劃定一范圍探究一個兩個研究題目。此一題目則與全部學術大體有關聯(lián)?！盵11]202借用歌德的話來說就是，在卓越的學術領域中，抓住一兩位學術大家，精讀一兩部學術巨著、打下堅實的學術基礎，進而鉆透一兩個學術問題。若按由面到點、由表及里的順序，可以把“三步驟”細化為“四步曲”：即進入一個領域，抓住一位大家，精讀一部經(jīng)典，鉆透一個問題。[12]40-68如此看來，錢穆的學術“三步驟”與歌德的學術“忠告”，不僅有異曲同工之妙，也是歌德學術忠告的具體化，使之更具可操作性。

四、“關鍵在于要有一顆愛真理的心靈”

青年的成才，除了自然的天德，正確的志向，堅實的基礎，關鍵還要有一顆愛真理的心靈。1828年12月6日，歌德說：“關鍵在于要有一顆愛真理的心靈，隨時隨地碰見真理，就把它吸收進來?！边@是歌德對自己學養(yǎng)經(jīng)歷的總結，也是對愛克曼和所有青年的告誡。無限完善是人的使命，止于至善是求學之道。只有具有一顆愛真理的心靈，加強修養(yǎng)，自我完善，才能實現(xiàn)高遠志向，成就卓越事業(yè)。在歌德看來，愛真理的心靈必須具備三種品質：謙虛，踏實，勤奮。

其一，以謙虛的心靈吸收真理。1829年12月6日，談到《浮士德》中瓦格納的象征意義，歌德指出：“他所體現(xiàn)的是某些青年人所特有的那種高傲自大……實際上每個人在青年時代都認為自從有了他，世界才開始，一切都是專為他而存在的?！贝_實，不少青年人都堅定認為，既比上一個時代的人更聰明，也比下一個時代的人更睿智。這種目空一切、高傲自大的心態(tài)，常常會使某些青年產生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

1825年4月20日，愛克曼讀到一位青年學生給歌德的來信：“他要求歌德把《浮士德》下卷的提綱給他，因為他有意替歌德寫完這部作品。他直率地、愉快地、誠懇地陳述了自己的愿望和意見，最后大言不慚地說，目前所有其他人在文學上的努力都一文不值，而在他自己身上，一種新文學卻要開花吐艷了?！泵鎸@位狂妄自大的青年，愛克曼感慨無比：“如果我在生活中偶然遇見一個準備繼續(xù)完成拿破侖對世界的征服的年輕人，或偶然發(fā)現(xiàn)一個打算完成科隆大教堂的年輕的半瓶醋建筑師，我對他們不再會感到驚訝。因為這位年輕的詩歌愛好者比他們更瘋狂、更可笑，他想入非非，單憑愛好就想創(chuàng)作《浮士德》的第二部分！”[1]103-104實際上，擴建科隆大教堂比按歌德的意思續(xù)寫《浮士德》更有可能。因為擴建科隆大教堂需要的是數(shù)學方面的知識，而續(xù)寫《浮士德》面對的是一件看不見的精神作品，繩索和尺寸毫無用處。

克洛普斯托克（1724—1803）是歌德的前輩，史詩《救世主》是其代表作，被稱為德國重情主義文學的頂峰。但在歌德看來，這位前輩作者缺乏觀察和掌握感性世界以及描繪人物性格的才能，缺乏史詩體詩人最本質的東西。1824年11月9日，愛克曼問歌德：“你在少年時代對克洛普斯托克的看法如何？”歌德卻真誠地說：“我懷著我所特有的虔誠尊敬他，把他看作長輩。我對他的作品只有敬重，不去進行思考和挑剔。我讓他的優(yōu)良品質對我發(fā)生影響，此外我就走我自己的道路?！睂λ说男蕾p，是一種崇高的美德！這種虔誠而謙卑的態(tài)度，同那位大言不慚寫信給歌德的青年，形成鮮明對照。

傲慢自大的心靈像一塊鵝卵石，盡管五彩斑斕，卻吸不進一滴雨水；謙虛虔誠的心靈則像一塊海綿，隨時隨地見到真理，就能把它吸收進來。1832年2月17日，歌德說：“一般說來，我們身上有什么真正的好東西呢？無非是一種要把外界資源吸收進來，為自己的高尚目的服務的能力和志愿。我要做的事，不過是伸手去收割旁人替我播種的莊稼而已?！币粋€月之后，歌德去世了。歌德的這一“臨終”之言，值得每一個虛心求知的青年記取。

其二，以踏實的作風求索真知。愛真理，不是愛玄學，而應腳踏實地從現(xiàn)實出發(fā)，從實際出發(fā)，從實踐出發(fā)。在藝術上，歌德堅持從自然出發(fā)，從現(xiàn)實出發(fā)，力求創(chuàng)造出基于自然又高于自然的作品；在學問上，歌德同樣堅持從實際出發(fā)，從實踐出發(fā)，主張以嚴謹?shù)姆椒z驗真理，以踏實的作風求索真知。

歌德的時代是德國觀念論哲學盛行的時代，許多青年被黑格爾式抽象玄奧的思辨引入迷途。這些青年失去了用無拘無束的自然方法去觀察和思考的能力。他們在思想和表達兩方面都逐漸養(yǎng)成了一種既矯揉造作又晦澀難懂的作風。歌德為之感到痛心和惋惜。1828年3月12日，歌德這樣描述“受摧殘的年輕一代”：“近視眼，面色蒼白，胸膛瘦削，年輕而沒有青年人的朝氣。等到和他們談起話來，我馬上注意到，凡是我們感到可喜的東西，對他們都像是空的、微不足道的。他們完全沉浸在理念里，只有玄學思考中最玄奧的問題才能引起他們的興趣，他們對健康意識和感性事物的喜悅連影子也沒有?！睘榱苏缺豢斩吹男W摧殘的年輕一代，歌德不禁向德國社會發(fā)出這樣的呼吁：“按照英國人的模子來改造一下德國人，少一點哲學，多一點行動的力量，少一點理論，多一點實踐，我們就可以得到一些拯救。”

在歌德看來，對一個求真務實的學生和學者來說，實踐比理論更重要，常識比哲學更可靠！1829年2月4日，歌德在評價舒巴特《泛論哲學，并特論黑格爾的哲學科學全書》一書時，提出了“常識比哲學更可靠”的重要觀點。他說：“這部書的要義是：在哲學之外還有一種健康人的常識觀點，科學和藝術如果完全離開哲學，單靠自由運用人的自然力量，就會做出更好的成績。這些話對我們都是有益的?！薄斗赫撜軐W》的觀點，正是歌德的觀點。歌德繼續(xù)說：“我自己對哲學一向敬而遠之，健康人的常識觀點就是我的觀點，所以舒巴特肯定了我畢生所說的和所行的。”歌德的這一自白，對那些沉迷玄學理論，脫離生活實踐的人，不啻為一帖清醒劑。

從常識出發(fā)，就是從現(xiàn)實出發(fā)，從材料出發(fā)，也就是胡適所謂“歷史科學的方法”。胡適用三句話概括其要義：“全靠用最勤勞的功夫去搜集材料，用最精細的功夫去研究材料，用最謹嚴的方法去批評審查材料。”[13]32這種從實際材料出發(fā)的方法，就是用常識來發(fā)現(xiàn)和求索真知的方法，也是歌德所謂“健康人的觀點和方法”。

其三，以勤奮的工作成就事業(yè)。成才的根本是成就事業(yè)，以卓越的事業(yè)為世界服務，為社會服務，為大眾服務。然而，成就任何一項事業(yè)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必然會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難，經(jīng)歷漫長曲折的過程；它需要每個人以勤奮的工作和頑強的意志，做堅持不懈的努力。

1832年2月17日，歌德逝世前一個月，他又說：“如果追問某人的某種成就是得力于自己還是得力于旁人，他是全憑自己工作還是利用旁人工作，這實在是個愚蠢的問題。關鍵在于要有堅強的意志、卓越的能力以及堅持要達到目的的恒心，此外都是細節(jié)?！边@是這位“過來人”又一條珍貴的人生經(jīng)驗。歌德的一生就是以卓越的能力，頑強的意志，勤奮工作的一生。1824年2月4日，歌德說：“人們對我的創(chuàng)作很少滿意。我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用全副精神創(chuàng)作一部新作品來獻給世人，而人們卻認為他們如果還能忍受這部作品，我為此就應向他們表示感謝?！泵鎸量潭狈ι埔獾淖x者，歌德不無抱怨，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用全副精神創(chuàng)作作品”，正是歌德一生勤奮工作的寫照。搜集最全的魏瑪版143卷的“歌德全集”，正是歌德勤奮工作的成果。

《浮士德》的結尾，漂浮在高空的天使們，荷著浮士德的靈魂唱到：“精神界這個生靈，已從孽海中超生。誰肯不倦地奮斗，我們就使他得救?！薄陡∈康隆返膭?chuàng)作，正是歌德“不倦奮斗”的結晶?！陡∈康隆返膭?chuàng)作前后經(jīng)歷了六十年，下卷完成于1831年8月。當年2月17日，看到厚厚一大本裝訂好的《浮士德》稿本，愛克曼感嘆道：“我來魏瑪已六年。這些手稿都是在這六年中寫的。您有那么多的事務，能在這部作品上花的功夫實在很少。由此可見，日積月累，積少就可以成多?！备璧抡f：“人愈老，愈深信你這句話中的真理，而年輕人卻以為一切可以在一天之內完成?！薄盾髯印駥W》有句名言：“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备璧屡c荀子前后相隔兩千多年，但東西方兩位哲人的看法何其一致?！皹I(yè)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敝挥幸宰吭降哪芰皖B強的毅力，不懈努力，勤奮工作，才能為世界做出卓越貢獻！

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青春將逝，壯歲即至。請允許我借用唐君毅《說青年之人生》的詩意結尾，申說歌德“談成才之道”的潛在余韻：“青年的德性，隨青年以俱來者，也將隨青年以俱去。所以，我們不能不希望青年以其自覺的努力，充實培養(yǎng)其自然的德性。這樣他到壯年才能如花繁葉密，枝干堅固，成就事業(yè)；中年才能如平湖秋月，胸懷灑落，功成不居；老年才能如冬日之可愛，以護念提攜下一代之青年?！盵5]4-5春夏秋冬，周行不息，歲歲年年，人道永存。

參考文獻：

[1]艾克曼，輯錄.歌德談話錄（全譯本）[M].洪天富，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22.

[2]愛克曼，輯錄.歌德談話錄[M].朱光潛，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下面引自本書的文字，凡標明談話日期者，不再作注。

[3]金宏達，于青，編.張愛玲文集（第四卷）[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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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金耀基.大學之理念（增訂本）[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

[11]錢穆.學籥[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6.

[12]陳文忠.走向學者之路[M].蕪湖：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

[13]胡適.容忍與自由[M].北京：中國畫報出版社，2013.

（作者：陳文忠，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編：張勇；校對：芮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