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柔和了,土也松軟了。薺菜從土里試探地伸出頭,伸出身子,繼而,沿著田埂、路邊和墻角,擠擠挨挨的,一路鋪展開去。薺菜很低調(diào),小心翼翼地趴在泥土上,仿佛來自泥土本身的信手涂鴉,和周圍融合得那么自然,那么和諧。就連它抽出的花,也是素凈的白,細細的瘦。
向陽坡上的草,從泥土里頂出懵里懵懂的小腦袋,搖搖晃晃的,似乎還在半夢半醒之間。二月的草畢竟稚嫩得很,不似薺菜,一股清香,恰到好處,經(jīng)風飄散,仿佛天地間舞動著一群鄰家女孩。這可忙壞了城里的大爺大媽,他們喜歡的就是這份天然和水靈。于是,揣一把小鏟,團一個袋子,在春風里溜達著,瞅一個茂盛處,蹲下身去。小鏟輕輕一推,另一只手拽住葉子,往上一提,抖掉泥土,一棵薺菜,就躺在手掌心了。像一朵盛開的花,葉片鋸齒狀,根部又白又肥碩,貌似高貴的人參根須,似乎手指一掐,便有汁液流出。
在我的老家,薺菜又叫地菜,大約是因為它生長的時候,葉和莖總是四散開來,緊緊地趴在泥地之上。地菜是一道老少咸宜廣受喜愛的天然美食。二月的餐桌上,少不了地菜卷、地菜餃,野菜的香味,剛好中和肉的葷腥,咬一口地菜餃子,鮮嫩爽口,一股清香,從鼻孔一直沁到肺里,讓人久久無法忘懷。對于地菜,我的母親有一個創(chuàng)新(其實也是跟別人學來的,母親稍加潤色),一不小心,成了我家二月里最受歡迎的小菜。
打小,我就不愛吃用鹽腌制的東西。后來有了自己的小家,又得知那些含了亞硝酸鹽的腌菜,于健康無益。母親的那些臘貨,總是受到冷落。母親年年發(fā)誓來年不再腌肉,然而到了臘月,家家戶戶吊起的臘肉臘魚臘腸,像北方人家屋檐下的冰棱。那香味,又極具穿透力,能從寒冷的空氣,緊閉的門窗,直逼母親喉嚨口。母親每次就都是咽著唾液敗下陣。然而,到了開春,比起別人家已是很慘淡的臘貨,在陽光下,像步入青春期的少女,泛起一層油光。母親很是著急。
有一天,母親和鄰居聊起地菜,忽然靈光一閃,她想起家中無人問津的臘肉,心中就有了一道創(chuàng)意,仿佛一位醫(yī)生找出針對病癥的絕妙處方。那天晚上,家中的餐桌上多出一盤新菜。所謂新,就是我們從未見過,它一出現(xiàn),立刻揪住了我們的鼻子和胃。那散發(fā)出來的香味,從我們每個人一進家門就能聞到。我循著香味湊近那盤子,只見各種材料剁得很勻很細,五彩繽紛,看不出是什么。我問母親是什么菜,母親笑而不答。在我抄起筷子,急急往嘴里送的時候,母親到底憋不住,她從來就是個藏不住話的人,更何況我們面對她的杰作時,是那樣一副貪婪相。母親說她把臘肉切細,再把地菜、醬干、花生米、紅椒切細,放進油鍋急炒就成了。母親說得輕描淡寫,仿佛那些過程不費吹灰之力似的。一邊得意洋洋地瞅著我笑,我明白笑的內(nèi)容。那個時候關于食物中的亞硝酸鹽什么的,早被我拋到九宵云外去了。此后,母親隔三差五地送一大碗到我家,先生和女兒都愛吃。我們給那道菜取了個好聽的名字:五彩香。
風兒一吹,五彩香的味道撲面而來?;秀敝校訅紊?、苗圃邊,母親躬身勞作的身影,在我眼前隱隱約約。當年我只顧大快朵頤,從來就沒問過地菜是怎么來的,那些如綠豆大小的丁,又是如何剁成的。母親身材矮胖,不大經(jīng)受得起費氣力的活。但是,為了我們接受老祖宗沿襲下來的傳統(tǒng),她費盡了心思。
我到底還是辜負了母親。從她那里學到的傳統(tǒng)手藝,少得可憐,直到許多年過去了,女兒長成了大女孩,才讓我體會到無所用心的懊惱。因為女兒時常念叨,她想外婆,想吃外婆做的菜。一個春日里的中午,女兒又說,好久沒吃五彩香,好想念五彩香。我佯裝沒有聽見,只顧低頭扒飯。然后女兒正色厲聲地說,媽媽,外婆拿手的那些菜你好像都不會耶?你將來到底可以教我些什么?我無言以對。也許我會給女兒買一個昂貴的禮物,卻不會花心思、也不會花時間和力氣給她做一道程序繁瑣的菜。比如,去戶外挖地菜,再回家洗凈,搗碎,我即使是有時間,也未必肯浪費工夫。比起母親,我感覺我的母愛,是那樣空洞和虛無。等到女兒像我這般年紀,回憶起媽媽,可能再也沒有什么味道了。
風把我心中的惆悵吹得綿延無邊。風里又夾雜了一些味道,還帶來了聲響。但我敢肯定,沒有五彩香了,母親帶著它去了遙遠的天國。我知道那是水芹菜、蒲公英,一路搖曳著妖嬈的身姿追趕過來。還有田野里大片大片的油菜,在使勁地往上躥個頭,有的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在頭頂戴上了金燦燦的花朵。
似乎有裂帛聲。那是樹枝在吐芽。新生命的誕生,總是伴隨著陣痛。我天天散步經(jīng)過的路邊,光禿禿的樹枝,像染上了風疹,凸出來的斑點,又紅又腫。用不了多久,那些芽孢上會透出片片嫩葉,再過些時日,綠葉婆娑會重新還原,屬于一棵樹的綽約風姿。
眼下還處于籌備階段,春天的鼎盛期還未到來。桃花、杏花、櫻花,還有杜鵑花等等,她們最絢爛的花期都在三月?!岸麓猴L似剪刀”,要讓這把精巧的刀,剪出具有春的神韻的樣子,還是靠自身的造化。這一點,自然界總是比人類領悟得更透徹。
夜晚的風里,斜斜地飄來了雨絲,撐一把傘,在昏黃的街燈下,踽踽獨行。喜歡二月,她昂揚卻不張揚,像極了這個寂靜的雨夜,即使明天又是個紅塵滾滾的麗日,她依然獨守著今晚的這份潔凈和淡雅。二月又像母親的那盤五彩香,所有的付出和努力,只為“潤物細無聲”地打開一張張綻放的笑臉。
我佇立在風中,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作者簡介】王婭,女,湖北黃梅人,現(xiàn)居海口。小說及散文散見于《長江文藝》 《長江叢刊》《莽原》《延安文學》《中國鐵路文藝》《雪蓮》等。出版散文集《戲鄉(xiāng)屐痕》,榮獲2021年度“莽原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