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豫閩
癸卯年立夏,由福建省文學藝術家聯(lián)合會指導,福建省畫院主辦的“古厝新韻”福建省油畫家福州歷史文化街區(qū)寫生活動拉開序幕,50多位本省油畫家和部分閩籍藝術家云集福州,探尋福州城市歷史文脈,他們觀景象、循史跡、品精神,這種藝術行為可以看成是油畫家新時代的一次文化再尋根和描繪新圖景的實踐。
美術史上有不少關于寫生的敘述,最著名的事例莫過于19世紀中后期的“巴比松畫派”,即后來的印象主義繪畫。這些原本居住在巴黎蒙馬特高地的畫家們緣何離開繁華都市走進鄉(xiāng)間,顯然與他們并非科班出身、時常遭受主流藝術界的冷遇有關,更重要的是這群畫家不想重蹈“學院派”和古典主義藝術所推崇的“高貴的題材”“平衡的構圖”和“正確的素描”的覆轍,只想尊重自己的觀察,畫些更貼近現(xiàn)實生活的畫。于是,他們采取在戶外直接對景描繪的方法,揣摩光和色的變化,將瞬息萬變的光色景象依據腦海里的處理付之于畫布之上,通過捕捉到的情與景以揭示自然界的奧秘,確證自我存在的價值。這種繪畫一改主流藝術界提倡的“藝術服務于宗教、神話”的功能,回應了前輩畫家?guī)鞝栘愃f的“讓藝術面向當代生活”的宗旨。
中國古代畫家看待“寫生”則多了另一層涵義:把對象畫“活”,寫出生意。這“活”字帶出諸如“以形寫神”“形神兼?zhèn)洹钡囊?,強調了主觀能動的作用。如蘇軾在品評邊鸞、趙昌的畫作時認為,前者將禽鳥畫“活”了,畫出生意;而后者所畫花卉不求形似,得以神韻勝出。古時宋元繪畫影響后世,明人夸贊元代畫家倪瓚時說“惟元倪瓚輩始喜寫生,脫畫家蹊徑”。倪氏的繪畫之所以超邁脫俗,歸于他善于寫出生機。古代中國文人認為:繪畫作為觀察世界的方式,不僅是捕捉、記錄和模寫,更應是言說、回應與暢懷。
今日中國,各地的寫生活動此起彼伏、精彩紛呈,成為一種現(xiàn)象。一方面因為中國便捷、高效的交通條件,另一方面是地方政府呼應文化拉動經濟需求而為。一如當年法國得工業(yè)化之利鋪設鐵路讓畫家們走出畫室、走向巴比松村和普羅旺斯的海邊寫生;而當今的中國美術寫生活動則更多仰仗地方政府及社會機構提供的優(yōu)渥條件,通過有組織地邀約藝術家深入偏遠的山鄉(xiāng)、林場、哨卡、名川大山、紅色圣地等現(xiàn)場寫生。這種日行千里,感受俚俗迥異,有利于語言探索和拓展主題。然而過于周到的安排,反而使藝術家抵達寫生地時,處處受限無法深入體驗生活,陷入類似旅游觀光式流覽的境地。許多畫家事后談及對寫生地的印象,只能依靠從所繪的景物中喚起依稀的記憶。
許多學者認為上世紀50年代的中國美術有過一場“寫生運動”。如董希文、吳作人、古元、江豐、李樺、李斛、王式廊、肖峰、全山石、靳尚誼、詹建俊,軍隊畫家何孔德、高泉等人奔赴西藏、新疆、內蒙古,深入建設新中國的工程現(xiàn)場,以飽滿的熱情和堅實的筆意謳歌翻身農奴的喜悅和建設者的昂揚氣慨。閩籍畫家在這場“寫生運動”中也沒落下,如泉州畫家李碩卿數(shù)次到建設中的鷹廈鐵路工地,與工人們過“三同”生活,同吃、同住、同勞動,創(chuàng)作出《移山填谷》,被譽為新水墨山水畫。如果說今日應邀出行的寫生,好似學生在課堂上被安排、被設計地完成命題試卷,那么,70年前藝術前輩激情澎湃地奔赴社會主義建設現(xiàn)場的寫生,則更像是一種主觀意義上的身心歷煉。
如此看來,寫生的本意,是指以實物為對象進行描述的作畫方式,它只是一種手段,而非最終目的。那么我們不禁要問,為什么要對特定的區(qū)域進行寫生呢?意義何在?實際上,當下學界也試圖解答這一命題,美國當代學者米切爾曾說:“如果地方是一個特定的場所,空間是一個被實踐的地方,一個被行動、活動、敘述和符號激活的地點,而一處風景是那個被視為圖像和景色的地點?!睋Q言之,一個人可以把風景看作是由于人的活動,與此地相關的人和事構成的特定空間。當你踏訪此地,是你和這個所謂的風景首次認知上的相遇以及對它的空間與人矢量的領悟。風景永遠不僅是你所見到的,還包括許多鮮為人知的、被淡忘、未曾再提起的故事。
從這個角度,我們不難理解習近平總書記為福州古厝作序時談到的:保護好古建筑,保護好文物,就是保存了城市的歷史和文脈。油畫家們通過踏訪古老的巷坊,領略名城名跡的魅力,古老城區(qū)重新煥發(fā)出的生機,并將這些觀察與感受付諸筆下,畫出一幅幅古厝新韻的油畫作品,這應該是舉辦此次寫生活動的目的吧?!?/p>
(作者系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副主席、福建省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主席、福建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原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