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舅方程先生是個研究巴爾扎克的有名專家,要不是因為和太太鬧離婚牽連了多年的精力,那他到現(xiàn)在出版的研究專著恐怕要比巴爾扎克的還要廣闊。這場離婚事件好像狗吃糖稀拖拖拉拉了好長時間——現(xiàn)在的時間也像吃了假冒偽劣的仙丹一樣消逝得飛快,一眨眼七八年了。
當然了,現(xiàn)如今世界各地到處都有漫長的離婚事件,從遙遠的巴黎和倫敦,到附近的上海和北京,甚至我們這座有著一條大河貫穿其間的小小城市,漫長的離婚事件好像雨季過后森林里的毒蘑菇一樣肆意叢生。在宇宙中,在世界上,在我們這座小小城市里,不管離個婚要拖多久,也很少再有人為此心煩意亂,因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會把這件如今在哪兒都是稀松平常的區(qū)區(qū)小事放在心上。我舅舅臉頰白皙、鼻梁高挺、一對臥蠶眉,他躺在院子里的竹制躺椅上,雙手揚起撫摩著油罐子一樣光滑的禿頂,瞇縫著一雙丹鳳眼微微奸笑著說,巴爾扎克自從一八三二年二月底接到韓斯卡夫人的第一封信,到一八五〇年三月初他們在基輔辦好結(jié)婚證書,也就是說,僅僅結(jié)個婚巴爾扎克這個騷胖子就花了整整十八年時間,嘁,我離個婚花上七八年又算個什么!
在穿城而過的大河北岸,這座院子有些年頭了,聽我舅舅說這座宅院是他祖輩留下的遺產(chǎn)。他說他太爺爺和爺爺是個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父親又是個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等等。到底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呀,非得掛在嘴邊三番五次地叨叨,好像我不知道那些早就跌入歷史塵埃的腐朽事情一樣。而且,我也早就習慣了我舅舅的鬼話連篇,說起瞎話眼也不眨,即便從來沒有發(fā)生、在這個世界上也絕對不會發(fā)生的事情,要是讓我舅舅說起來就好像正在你眼前發(fā)生著這件事情。其實,只要試想一下就知道了:一個人要是大半輩子瘋瘋癲癲研究巴爾扎克,那他嘴里還能有幾句真話可信嘛!更何況像我舅舅這么一個恨不得把自己的靈魂與肉體都和巴爾扎克融成一坨的教授先生。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樹,花開季節(jié)早已過去,微風輕拂,樹枝搖曳,斑駁的陽光照得我舅舅睜不開眼睛??諝饫餁埓娴墓鸹ㄏ憔拖窀鹈粯语w旋著拂拭他的鼻翼,他感到鼻腔內(nèi)黏膜受到刺激,像食肉動物嗅到血腥氣息一樣,他一連哼哧了一二十下鼻子。我舅舅鼻梁高挺,眼神深邃,宛如古希臘石雕人像……當然了,他年輕時候的那般英俊相貌如今已躺尸在他的影集里了。現(xiàn)在,我的教授舅舅油性頭發(fā)謝頂嚴重,幾乎算得上半個明晃晃的禿頭了,加之隨著年齡增長人人難以避免的生理變化,他那雙丹鳳眼下邊還涌上來小小的兩泡眼袋,好像狂妄的麥粒腫不甘心地潛伏在那兒等待時機。尤其在魏武廣場觀看那群粗胳膊粗腿粗線條徹底消失了的大媽和奶奶跳舞他微微壞笑時,兩粒囊腫般的眼袋突然增大,活像青蛙鳴叫時鼓起的兩個氣囊。還有,我舅舅原本清澈深邃的眼神自從離婚事件開始也逐漸變得曖昧和茫然,高挺的鼻梁也因皮膚起皺生滿斑點而顯得有些鬼氣和猙獰。當然了,這些算不得什么,這些變化一點也沒有影響我舅舅的昂揚心態(tài)。我們這座小小城市以聚集和流通中草藥聞名世界,我就是其中的一個藥販子,因此我有閑有錢又經(jīng)常無聊至極,所以隔三岔五請我舅舅這個孤獨的光頭吃吃喝喝,順便聽他講講有關(guān)巴爾扎克的無厘頭趣事。我最愛請我舅舅到“水中央”大排檔吃剛捕上來的刀魚。這種魚自古以來就是我們這座小城的特產(chǎn)名吃,尤其在春末夏初之際肉質(zhì)異常鮮美。我舅舅不僅喜歡吃當鮮的刀魚,還喜歡那個給他上刀魚的服務(wù)員小姑娘粉妮。粉妮是個混血兒,她的眼珠子藍瑩瑩的好似波斯貓眼。我舅舅把粉妮叫作波莉娜,每次剛坐下他就會昂著脖子大聲呼喚:波莉娜——來杯扎?。〔ɡ蚰取獊矸莸遏~呀!被他喚作波莉娜的粉妮就會快速把一扎啤酒和一份刀魚給他端上來,然后,咬著下唇,藍眼睛好像意味深長地給我舅舅眨一下再眨一下,然后帶著幾分嗔怪的意味扭著細長的腰肢走掉了。我舅舅很喜歡粉妮這副怪怪的樣子。我舅舅還喜歡到“莊稼地”餐館吃剛宰的地鍋雞,因為除了地鍋雞之外他還特別喜歡那個豐腴的服務(wù)員蘇紅,我們每次一坐下,豐腴的蘇紅就會拿著菜單快步過來站在我舅舅腿邊請他點菜。蘇紅不是本地人,她好像是蘇北的還是陜北的,也許是湖北川北的我也搞不清楚,我舅舅也搞不清楚,但我們都知道她三十六歲了。蘇紅豐腴且白皙,一搭話就笑,兩片厚嘴唇一笑顯得特別性感。我舅舅特別喜歡點完菜之后她說的那句話:哥哥稍等,馬上就妥了!蘇紅把“妥”字說成“脫”字,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口音小差異每次都讓我舅舅特別亢奮??傊?,不管吃刀魚還是吃地鍋雞,他老人家都是興奮地大吃大喝大聲說笑,更要命的是喝了三五扎啤酒之后,他都要雙手輪流撫摩著油光光的頭頂大聲地告訴我,他今早晨勃持續(xù)時長比昨天多了四分鐘或者十五分鐘。我舅舅根本不在意鄰座男女食客裝模作樣乜斜過來充滿驚訝和厭憎的目光,他照舊大聲宣稱在這一點上他比巴爾扎克厲害多了,盡管巴爾扎克還沒到他這個年齡就蹺腳去那邊了。那個騷胖子年輕時就不太行,從喬治·桑給她的小情人桑多的書信和本人的自傳里都可以推測出巴爾扎克年輕時候就不太行。我舅舅那光禿禿的腦袋里不僅裝滿了巴爾扎克的趣事,還經(jīng)常陣發(fā)性地突如其來地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和念頭。就像,他有兩三次嚴肅地要求我在某些場合下,尤其是在漂亮女人多的場合,一定要稱呼他方教授或者方先生,我一直都沒有弄清楚到底為什么。因為我從小到大一直和我舅舅耳鬢廝磨,就像多年父子賽兄弟一樣,不管是意識里還是在實際生活中,早就沒有了甥舅之分。哦,但有一點我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我舅舅方程先生確實是城南那所不怎么樣的大學的中文系教授。
方先生,哦,方教授的太太也就是我舅媽,她老人家藝名叫金妞,她在我們市二夾弦劇團演出時海報上用的就是這個藝名。海報上我舅媽的扮相光艷照人美不勝收,經(jīng)常有一些老態(tài)龍鐘的戲迷拄著拐棍或乘坐輪椅在海報下流連忘返,像嬰幼兒一樣淋漓的口水將胸前衣服打濕了一大片。親戚朋友同事包括她老爹,出于對這位名旦的敬重,大都稱呼她這個藝名。其實人人都知道我舅媽姓馬,當年她老爹是劇團的老馬團長——我曾經(jīng)偶遇過幾次那位頭頂之毛發(fā)早就顛沛流離而邊緣只剩幾撮白發(fā)的戲瘋子,他整體形象活像雖在脫毛時期卻依然顧盼自雄的老公雞;他像吸粉一樣酷愛越調(diào)大師申鳳梅的扮相和唱腔,所以在我舅媽呱呱墜地還沒出產(chǎn)房,這位老瘋子就立即將其命名為馬小梅。其中的冀望是可想而知的,其中的妄想也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大師申鳳梅是不世出的越調(diào)天才,早就是無可爭議的。當年與現(xiàn)在情況不大相同,從北京那所有名的戲曲學院畢業(yè)回到我們小城之后到劇團上班之前,總會有一段空閑時間,馬小梅趁時間寬裕,孤身前往她魂牽夢繞的新疆旅游了一趟,神奇的是,她在烏魯木齊大街上買馕吃時,竟然偶遇了三毛和王洛賓在人行道上散步!要知道當時正是三毛在全中國風靡一時的時候。我舅媽癡迷地目視著他們相挽著緩緩行走,叼在嘴里的右手食指差一點給咬掉一節(jié),可見她心海中巨輪猛然疾駛沖蕩起滔天的波浪?;氐轿覀冞@個小城的當天下午,馬小梅就自作主張把名字改成了馬三毛。
這件逸事,都是我舅舅在離婚事件開始前后但凡見到幾個重要親友就要絮叨的開場白。他說這段開場白時一臉虛偽的嚴肅和做作的沉著,基本上都能收到親友們笑絕于地的效果。接著我舅舅又擺出一臉無可奈何的苦笑,自責當年就是輕信了我舅媽這個瞎話簍子的一番鬼話才胡亂和她結(jié)婚的。她那時候不過就是二夾弦劇團的一個小小演員,我可是馬上就要升為副教授的大學青年教師。我舅舅一邊慢悠悠地演說,一邊裝模作樣地繞室踱步,好像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他停下步子后一臉幸災(zāi)樂禍,接著活靈活現(xiàn)地講述我舅媽在更改名字時和戶籍警馬茂謖發(fā)生了沖突。馬茂謖是我舅舅的一個街坊,當年他不僅是個稱職的戶籍警,業(yè)余時間里還是個二夾弦酷愛者,而且也是個有幾分道行的老牌票友,他和許多票友切磋唱腔時無數(shù)次聲稱此生宏愿就是在四十歲之前能和劇團的二夾弦名家馬團長合作一出《斬馬謖》。我舅媽要求改名字時,這個想演砍頭角色的戶籍警左右非要她征求一下馬團長的意見,由此可見這個戲中死鬼對馬團長還是相當了解和尊重的。我舅媽脾氣暴烈性格古怪,不管我們男人還是她們女人,這個世界上凡是正常人,就沒有幾個能受得了她的,這也是親朋好友同學同事大家伙的共識。按戶籍警馬茂謖的行話術(shù)語說,就是我舅媽出言不遜和他發(fā)生了肢體沖突等同襲警,罪行嚴重。但按照我舅舅的話說就是我舅媽把馬茂謖那張牛舌頭燒餅一樣的長臉撓得跟鷹摟的一樣。我舅舅說,終于改成了名字的馬三毛女士,十個指甲里塞滿了細長的肉絲,多一根也不要,只要買三根蒜薹就可以炒一大盤子肉絲蒜薹了。
我的教授舅舅說完這句話差點笑斷氣。
這自然是我舅舅和我舅媽談戀愛之前的事情。
無論何時何地,我舅舅一旦說起他和我舅媽談戀愛的事情一定會下意識地展露出驕傲的形態(tài),他的胸部會咔嗒一聲挺得像健美運動員一樣雄壯,一對浪兮兮的瞇縫眼里露出縷縷浪漫和綿延不絕的濃烈色情。偶遇三毛和王洛賓這件莫須有的事情讓我舅媽差一點成了演說家,從新疆回來后到劇團上班前的那幾天空暇時間里,我舅媽在任何場合都要演說她的奇遇,而且一次比一次說得詳細,一次比一次說得逼真,在劇團,在圖書館,在電影院,在商場和菜市場,在行人熙攘的大街上。沒有人疑問什么,也沒有人要看看她和他們的合影,因為在那時候還沒流行見到明星名人蜂擁合影的習慣。有一次我舅媽總結(jié)說,還是在校園里演說效果最好。當然,她做這個總結(jié)時正和我舅舅新婚宴爾,距離和我舅舅產(chǎn)生嚴重的沖突還有一段相當漫長的歲月,更談不上勢同水火非要離婚了。那時候親友走動抑或聚餐,我舅媽總是大肆暢談這件讓她引以為終生自豪的奇遇,而我們這些親戚總是熱切地用羨慕的目光纏繞著她。尤其是我們這些頭腦簡單的晚輩幾乎都不知道該怎樣崇拜她才好。我們艷羨的嘴臉就跟那些圍著聽她演說的大學生的嘴臉一模一樣。那次,我舅媽把波浪形披肩長發(fā)扮成三毛那樣的懶散發(fā)型,還花了不少時間特意找了兩縷紫花格子布條,在兩耳邊扎了兩撮松松垮垮的長發(fā)垂在肩頭。她演講到三毛和王洛賓緩緩行走的樣子時,在學生中張望了好幾眼想找一個可以當作王洛賓的男生。恰好,當時我舅舅也在聽眾之中。那時候我舅舅雖然還沒有修煉成一個教授的模樣,但他是學院最優(yōu)秀最英俊的青年教師,而且馬上就要晉升為副教授了,用現(xiàn)在的話說,他簡直就是自帶超級流量生意勁爆,選修他的課的學生得提前兩個小時自帶小凳子搶座位,然后坐在那兒全神貫注聽他津津有味講說巴爾扎克及其朋友們的故事。我舅舅年輕時就知道自己相貌堂堂,他家里有好幾本影集可以證明他這點自信還是相當可靠的。那時候的相片都是膠卷沖洗出來,還不存在欺騙性超強的修圖軟件,這種軟件可以把丑陋的豬八戒變成英俊的唐三藏,形形色色大上其當?shù)耐饷矃f(xié)會會員車載斗量,造成了多少人間悲劇的案件,教訓慘痛。我舅舅年輕時不修邊幅,留著一部烏黑發(fā)光軟硬適中的胡須。這黑得閃光的胡須使他的臉頰更加白皙,鼻梁更加挺拔,還大大增加了他目光深邃的魅力。有了這錦上添花的胡須,我舅舅穿多么高級的衣服也顯不出高級來,甚至都沒人會注意他是否穿了衣服。我舅舅站在凝神屏氣側(cè)耳諦聽的學生中間,他腋下還夾著一本一九七八年三月一版一印的《幻滅》,這部偉大的名著雖然品相滄桑,但讓我舅舅從千萬個英俊青年中脫穎而出。我舅媽,哦,那會兒她剛剛啟用嶄新的名字馬三毛……馬三毛的目光一下子焊住了我舅舅,就像一只梅花鹿走向一株靈芝草一樣,她徑直走向他,然后就像老朋友一樣挽起他的胳膊模仿三毛挽著王洛賓信步走了起來。是的,他們信步走了起來,并且一直走向了遠方。
我舅舅方程教授醉醺醺地說,當時并不是我舅媽演講的那場充滿謊言的奇遇吸引了他,而是我舅媽那光芒璀璨的線條讓他一時舉步維艱。我對此深信不疑。因為當時我舅舅正是青春勃發(fā)的年齡,他火辣辣的目光永遠只停留在女性的胸部和臀部,就同現(xiàn)在一個樣子一個德行。目前我舅舅五十多歲了,雖然他已經(jīng)擁有一顆油光閃閃快要禿利索的頭顱,還有了正在逐漸發(fā)達的眼袋,但凡在任何場合遇到胸部挺拔臀部豐隆的女性,他的目光就像花海中該死的蜜蜂一樣上下翩飛流連忘返。
那群沉浸在三毛和王洛賓散步情景中的大學生眼睜睜看著我舅媽挽著我舅舅緩緩走出了校園。出了校門,我舅舅和我舅媽再也看不見大街上車水馬龍的情景,也聽不見街邊小販吆喝的嘈雜聲。他們就這樣旁若無人,沿著希夷大道一直向北漫步,一直步行了十一點六公里到了穿城而過的大河邊,過靈津渡大橋時他們已經(jīng)手拉手了,之后他們一直沿著北岸向西行走。這個路線正是通往我舅舅家那座院子的路線。那時候大河兩岸剛剛開始修建美化河岸的公園,工地上坑坑洼洼、機器轟鳴,穿著海魂衫似的藍白相間工作服的工人們像斑馬一樣穿梭往來施工。我舅舅和我舅媽就像兩只迷路的小兔子,躲躲閃閃蹦蹦跳跳,好像不知不覺似的來到了我舅舅家的大門口。如果到這兒我舅舅或者我舅媽及時清醒過來,他們可能就會擁有各自的故事,后來也不可能進入漫長得煞費腦汁的離婚拉鋸戰(zhàn)。但是,我舅舅說,所謂不知不覺的說法大都是騙人的,是因為暴雨積月河水超過了臨界點,危在旦夕之際那就只有開閘泄洪了。我舅舅打開了大門就等于打開了閘門,暴漲的河水一瀉千里。那天我姥爺帶著我姥姥去南湖親戚家打麻將去了,那段時間他們兩個老人牌運奇好天天贏錢,迷戀麻將幾乎廢寢忘食。我母親那時候還是個上夜班的小護士正在家睡覺,我舅舅傾盡所有給了她一百三十六塊錢,小護士興高采烈地上街買她幾天前就看好的那條蘭花鑲邊的裙子去了……我舅舅就是這樣厚顏無恥地完成了短暫的愛情,十分勇敢并且十分順利地到達了愛情的終點——第二天他們就去辦了結(jié)婚證。我的禿頭舅舅說:巴爾扎克花了漫長的十八年才辦了結(jié)婚證,我都沒超過四十八小時。當然嘍,年輕時不懂得真正的愛情必須要經(jīng)過時間檢驗的,我這場婚姻,慚愧之至,搞得有些倉促了。以后在回憶錄里我一定要澄清這件事,一定要寫清楚我就是這樣被馬三毛這只花狐貍誘奸了。
平心而論,作為晚輩,剛開始時我也覺得我舅舅和我舅媽的愛情,簡直比現(xiàn)在的愛情比我的愛情要樸實得多要直接得多,而且充滿了強烈并容易誘人模仿的性吸引力。但一想到我舅舅是個研究巴爾扎克的專家,我就不能不對他們這樣的愛情疑慮重重,因為我舅舅在給人說事的時候,經(jīng)常把巴爾扎克書里的事情當作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來講,他拿人打比方或做例子也總是信口使用巴爾扎克小說中的人物,什么瓦萊麗什么于洛元帥還有波麗娜拉法埃爾等,因此,很多人和他說話閑聊時不時就會如墜五里云霧之中。我舅媽深知這一點,她經(jīng)常在我們這些晚輩面前不假掩飾地訓斥和挖苦我舅舅:方大教授,請你自己掂量一下好不好?千萬不要把巴爾扎克偉大的命運和你的狗屎命運混為一談!我舅舅吊梢眉蹙成一團不假思索地接了一句,我的命運有狗屎那么糟糕嗎?
不管怎樣衡量我都要說句實話,我舅舅的命運要比巴爾扎克的命運略勝一籌,至少他身為高級的教育工作者有著固定而且優(yōu)厚的經(jīng)濟來源,根本不必像胖子巴爾扎克那樣天天用那個粗棍子把債主頂在門外,自己躲在屋里寫什么鳥小說還債,還得為了扛住睡意多寫一小段而大喝特喝又苦又濃的咖啡,而且還要在座椅與廁所之間穿梭飛奔,一泡接一泡地排泄褐色的混濁尿液,搞得房間里彌漫著一股濃霧般的臊臭氣味,導致喬治·桑帶著她的小鮮肉桑多一進屋就大聲地抱怨。喬治·桑肥胖的身軀導致嗓門粗啞,震得我舅舅心驚肉跳,更不必說眼看著桑多用委婉的眼神央求喬治·桑,道,好心肝兒快點閃了。我舅舅為了留住喬治·桑欣賞他剛寫的情節(jié),不得不友好地對桑多說:小朋友,咱們還是先從夢幻般的臊味中醒過來吧,盡快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中,來,我們首先談一談歐也妮·葛朗臺這個人物。
這些既脫離現(xiàn)實生活又烏七八糟的事情,都是我陪我舅舅在吃肉喝酒的館子里或者在大河北岸散步后坐在長椅上歇腿時,他講給我聽的。與巴爾扎克相比,我舅舅從來沒有這類無聊事情的糾纏。與巴爾扎克相比,我舅舅還擁有了好長一段無可置疑的美滿婚姻,擁有過無數(shù)次花樣翻新不計后果美不勝收的夫妻生活,還擁有了一個像他年輕時一樣帥不拉嘰的兒子,盡管他后來多次拉長驢臉說馬三毛心懷叵測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就等于給他埋下了一顆隱形炸彈。如果這些都不算我舅舅的命運比巴爾扎克的命運要好很多的話,那么,好多年來他都是免費欣賞一位頂尖級二夾弦藝術(shù)家絕美的唱腔,那可絕對是巴爾扎克從未有過的享受。我舅舅也承認這一點,因為不管現(xiàn)在有沒有,但可以肯定在巴爾扎克時代,巴黎絕對沒有二夾弦。巴爾扎克應(yīng)雨果之邀觀看那部又臭又長的戲劇《克倫威爾》時,戲才開始一會兒,也就是那個保王派分子羅切斯特伯爵剛剛說到,高興抑或悲傷,美或丑,黑頭發(fā)或者金黃色頭發(fā),這一切,我一概看不見,我只看到一個女人,而且,自從見到她之后,大人,我的靈魂都瘋狂了!臺上那位伯爵的靈魂瘋狂了,臺下包廂里的巴爾扎克的肉體睡著了,他下巴抵在胸口上,一邊流口水一邊打呼嚕。因為是個胖子,所以他的口水特別多呼嚕特別響亮,這讓滿頭銀發(fā)的老雨果惱羞成怒,他吩咐當時他的忠實粉絲忠實信徒,哦,就是后來勾引他那又年輕又艷麗的好太太的那個丑八怪戈蒂耶……為了給令人敬重的大師雨果撐場子,當時在巴黎文壇稍具批評盛名的戈蒂耶穿著整個巴黎都沒見過的鱷魚血一樣艷紅的皮馬甲,還留著貓頭鷹一樣的古怪發(fā)型,這個丑漢子上前粗魯?shù)嘏拇虬蜖栐藥装驼?,巴爾扎克驚醒后趕緊站了起來,大家都以為他肯定要上前給大師老雨果鞠躬致歉,結(jié)果這個魯莽的胖子一溜煙地跑到洗手間尿泡長尿之后溜號了。我舅舅說到這兒,自己笑得像一只發(fā)情時輕易得了手的大鵝一樣,忽然又卡住笑聲,糾正道,對了,勾引雨果太太的那個丑八怪叫作圣伯夫,也是當時法國文壇上比較有尿性的批評家,只是他經(jīng)常尿濕自己的鞋子和褲門。戈蒂耶相貌還是很英俊的。
必須憑良心說一句話,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舅舅也是我舅媽的鐵桿粉絲和最忠實的信徒。我舅媽每場演出我舅舅總是第一個到場,他心有仗恃目中無人總是坐在第一排正中間那個最好的位置,不管是劇團請來的市領(lǐng)導或主管劇團的部長局長或者手握戲票的富貴觀眾,誰都別想撼動他的座位。我舅舅西裝革履正襟危坐,皮鞋纖塵不染頭發(fā)紋絲不亂,又白又豐潤的手指上戴著那枚祖?zhèn)鞯木G寶石戒指——這枚昂貴的戒指不久就被我舅媽霸占了,她到珠寶店搗弄一下之后幾乎天天戴在自己手指上——滿臉高深莫測的神情,衣袋里還插著一枝帶著三片新鮮葉子和無數(shù)小刺的黃玫瑰。他那副樣子產(chǎn)生了強大的氣場,弄得連熟人都有點眼睛發(fā)暈猶疑著不敢上前相認,生人更是猜測這老帥哥準是個有錢有勢有相當背景的大佬。直到在謝幕時我舅舅風度翩翩走上戲臺把黃玫瑰獻給我舅媽時,大家才露出恍然大悟的傻瓜嘴臉。我舅舅每次說到這兒就會站起來一邊轉(zhuǎn)圈一邊拍打屁股,一邊笑得活像性交之后被雌貓瘋狂追咬的胖雄貓。后來,只要我舅媽演出,劇場經(jīng)理老汪那個軟包只好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將那個座位留給了我舅舅。再后來,因為離婚事件拖拉了很長時間,在沒有親眼見到離婚證之前,只要我舅媽演出,狡詐而又市儈的軟包老汪總是將第一排中間那個座位一直空著,滿場座無虛席只此有座空著,十分顯眼蹊蹺令人遐想,好像既喜歡看戲又喜歡刺激生活的奧匈帝國皇帝去塔克拉瑪干沙漠探險走失了,在沒有找到死尸之前,他的御座就沒有哪個無理屁股敢坐一下。在如今這么公平合理、安全節(jié)能的時代,我作為一個藥商實在反感這種毫無意義的浪費。我覺得我舅舅這種行為簡直就是遭人唾棄的無賴和惡霸行徑,有點類似前一段時間流行的街頭碰瓷和某個階段幾個霸權(quán)主義國家的種種制裁,讓人憤怒又厭惡。
講真,我舅媽能成為我們市二夾弦劇團的臺柱子,有一半是她那戲瘋子老爹馬老團長悉心培養(yǎng)的結(jié)果,還有一半是由于我舅媽本身就有著神賜的戲劇天賦。按照我舅舅的說法就是老天爺賞馬小梅馬三毛金妞這個混賬女人吃這口飯。我舅舅一口氣稱呼我舅媽三個名字是在離婚事件發(fā)生之后,由此可見我舅舅氣急敗壞到了何種程度。以前我舅舅說什么事都要把巴爾扎克扯進來,離婚這個事件開始之后,他再說什么事都會把老天爺扯進來——再由此也可以看出,巴爾扎克和老天爺在我舅舅方程教授的心目中享有同等地位。我舅媽藝名金妞,她演出的《穆桂英大破天門陣》和《樊梨花征西》,還有《花木蘭從軍》這些大開大合波瀾壯闊激昂高亢的武戲,常常把觀眾煽動得熱血沸騰,幾乎場場連著謝幕五六次都結(jié)束不了。這些都是我舅舅親眼所見好多次的,也是我親眼所見好多次的。在這樣令人振奮的日子里,我舅舅和我舅媽自然也沉浸在亢奮之中。他們慶祝演出成功的方式激烈奔放而又千篇一律,無非就像發(fā)情期的雌雄鯉魚在水草中瘋狂地搖擺尾部,將一股股肥碩的卵排泄在混濁的河水里,而且不管生死任由河鱉蝦蟹吃掉它們。這是我舅舅和我舅媽的幸福時刻。我猜想這樣的時刻肯定就像鐵釘一樣深深地釘在我舅舅的心靈深處,有好幾次他酒后說起這些絕對應(yīng)該隱秘的事情時,兩只眼睛好似在熊熊烈焰中團團轉(zhuǎn)的鋼球一樣放射著駭人的光芒。
我舅舅說,馬小梅或者馬三毛或者咱們大家稱之為的金妞,她不光能把一些武戲唱得滿堂喝彩,她唱哭戲時也能唱得聽眾在座位上哭成一團爛泥直不起腰來。比如《陳三兩爬堂》和《秦雪梅吊孝》,還有《漢宮秋》和《清風亭上》等一些悲情戲。在凄涼悲傷的琴弦之中,我舅媽那副裝扮那副神態(tài)那副步態(tài)上了戲臺方才慢慢移動,舉手投足之間,大部分觀眾就渾身一個激靈,心情莫名其妙地驟變?yōu)榈统翂阂直瘋^,好像我舅媽一旦開口就會宣告他們的親爹親娘即將離世一樣。我舅舅第一次聽我舅媽唱的那出悲情戲是《秦雪梅吊孝》,盡管這出戲得先唱一會兒才能到悲傷情境,但是,在緩慢凄苦而又悲涼的琴弦聲中,我舅媽一出場那副狀態(tài)就讓我舅舅陡然間產(chǎn)生了這樣的感覺。我舅舅說,就似好大一桶泡著鐵蒺藜的井拔涼水緩緩地一股大一股小地從頭頂澆下來。我舅舅的兩只眼睛不由自主變成了少關(guān)了一絲的水龍頭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他還忍不住響起斷斷續(xù)續(xù)起起伏伏的抽噎聲。接著,全劇場觀眾就像汽油遇到一個微小火星一樣轟地一下大放悲聲起來。若不是劇場工作人員經(jīng)驗豐富,手持擴音器進行有效的勸慰和引導,這一出戲很難再接著演下去。我舅舅擦去臉頰上的一串子淚珠,他有些沖動地先把酒杯倒得滿滿的,接著咳了一聲總結(jié)說:悲劇的力量天下無敵,眾人大笑震驚魚鱉黿鼉,眾人大哭震撼神鬼靈魂。來,李四老弟,咱哥兩個俗人干一個。每次第三杯或者第四杯啤酒下肚,我舅舅就會天馬行空地將親情倫理和教授先生的尊嚴拋擲九霄云外。
我們哥們兒砰地一下干了一個滿的。
就像傾聽那些歡欣鼓舞的武戲一樣,我也現(xiàn)場聽過我舅媽的悲情戲,我聽的那出戲也是《秦雪梅吊孝》。不得不承認,像我這樣一個沒心沒肺的藥商,一個整天在荊棘纏繞的酒場上和人精堆里行走定是不學無術(shù)的藥販子,都能感受到我舅媽唱悲情戲時她的聲音有著異常悲涼的穿透力,就像一把冰涼的利刃緩緩劃開皮膚后執(zhí)著而有力地直刺心臟,就像天河彼岸的織女淚流滿面悲切切呼喚擔著一雙兒女的牛郎,就像希臘神話里那個人首鳥身的塞壬在暗夜里孤寂的大海上歌唱低迷的歌曲,那種天籟般的聲音有著強烈的但凡活人都難以抵抗的類似極端嫵媚一樣的悲傷。我這樣向我的女人賣弄因長期受我舅舅熏陶而得來的一點藝術(shù)感受時,我女人眨巴著眼睛說:為什么呀?到底咋回事嘛?李四!我女人名叫潘曉蓮,但婚后我一直堅持叫她潘金蓮,因為她有著一雙因為時刻放射著愚昧之光方才顯得特別好看的細瞇眼。
我舅媽在演出類似《秦雪梅吊孝》這種風格的悲情戲時,除了幾次謝幕時她還能強作歡顏,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無法從戲里拔出身來,兩個禮拜甚至兩個月更甚者兩年也是有可能的,我舅媽都是深陷在那種悲涼愁苦的情緒里。在日常生活中,我舅舅的一句話一個舉動哪怕多吃了一個草莓,都會觸發(fā)我舅媽瀕臨絕境的悲傷情緒,她會一下子毫無節(jié)制地放聲大哭,哭得聲情并茂,就像真的一模一樣。我舅舅說:我?菖!就像真的一樣。我舅舅說這時候他既不敢放個屁也不敢在屋里隨便走動,他只有坐在自己書房窗前讀讀巴爾扎克。外邊淅瀝瀝地下著小雨,我舅舅讀到了因為呂西安的混賬老爹花錢大手大腳又借高利貸,終于把大衛(wèi)和夏娃苦苦經(jīng)營的印刷所抵押給另一個詭計多端的印刷商,那個壞人叫他媽什么名字來著?大衛(wèi)和夏娃是呂西安的妹夫和妹妹。之后,這對相親相愛的苦命人離開印刷所走到路邊,善良高尚的大衛(wèi)為了寬慰美麗純潔的夏娃說自己的發(fā)明一旦成功了他們就會過上好日子,夏娃感動地握住大衛(wèi)的手親吻,巴爾扎克寫道:這一剎那是最甜蜜的時間,仿佛在貧窮潦倒的荒涼的路邊上,或是在萬丈深淵之下,忽然出現(xiàn)幾朵象征愛情的玫瑰。盡管這個段落我舅舅讀過無數(shù)遍了,但他仍像第一次把這段讀完那樣,心情像鉛塊一樣又沉重又悲涼地長出了一口氣,無意間看到雨中寬大的窗玻璃上有一只孤獨的蝸牛駐足在上面。聽到我舅媽由不住聲的哭泣變成了間斷的哭泣,我舅舅就知道他的太太,那個在臥室里無法辨別是在戲中哭泣還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哭泣的女人,正在從自我淪陷的悲傷中走出來,她保準又在擺弄和賞玩自己收藏的那些小玩意兒——小小的古老畫片,一匣子玻璃耳墜和琉璃珠子,形狀變態(tài)的各色核桃,還有硨磲制作的憨態(tài)可掬的佛頭,還有各種形狀的小石子以及印有語錄包著各種塑料殼的筆記本。那些有可能在時間里在宇宙中有過復雜經(jīng)歷的小玩意兒,會讓我舅媽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然后,她再一件一件有條不紊地將這些小玩意兒歸回原來的小匣子里……這時候,我舅媽輕輕推開房門,好像終于從噩夢中醒來一樣,滿臉都是類似起死回生喜極而泣的表情,她笑吟吟地對我舅舅說,方大教授,咱們?nèi)ァ扒f稼地”那里吃地鍋雞吧。
最初我舅媽演完悲情戲仍然陷入悲傷情緒里無法自拔時,事情遠遠不是這樣吃頓地鍋雞就能平穩(wěn)過渡的。在我舅舅的著作里,他多次做出相當極端的判斷,他認為巴爾扎克的作品沒有悲劇喜劇之分,只有惡人和善人,而惡人和善人的優(yōu)劣人性和善惡本質(zhì)基本上都是通過萬惡之源的金錢展現(xiàn)的。我雖然只是一個不學無術(shù)的藥販子,但我堅信半輩子都在研究巴爾扎克的專家——我舅舅的這個判斷應(yīng)該是準確的。只是,他不該像我舅媽一樣把戲臺和現(xiàn)實生活混淆一起,也就是說,他不該把對巴爾扎克如此清晰的判斷力融化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素時一直自詡思想意識高度敏感的我舅舅武斷地認為,無論喜劇悲劇只要演出成功他都要表示祝賀,而且他相當頑固執(zhí)著地采取千篇一律的那種下流方式。結(jié)果,事情辦砸了,我舅媽不僅多次拒絕了他的無恥要求,而且終于有一次對他那進一步更下流的行為給予強烈反抗和更嚴厲的回擊。
已經(jīng)是午夜了,我母親已經(jīng)是第N次隔著門不耐煩地咳嗽,提示我和潘金蓮該關(guān)上手機和電腦睡覺了,因為當時我和潘金蓮正在用手機和電腦聯(lián)網(wǎng)玩一種搶劫銀行的游戲。我母親當然知道我們玩的這個游戲,因此這位護士長最后一次咳嗽時惡狠狠地嚷了一嗓子,有種真槍真刀真去搶呀,玩?zhèn)€破游戲還好意思這么上癮!這個時候,門鈴丟了魂一樣尖叫起來。因為游戲逼真而濃烈的氛圍搞得我和潘金蓮嚇了一大跳,我們面面相覷了一刻鐘,接著我去開門時潘金蓮還快步?jīng)_進廚房把那把剁排骨的厚背砍刀拿了出來,結(jié)果開了門才發(fā)現(xiàn)是我舅舅。
我舅舅當時形象極其狼狽不堪令人不忍描述,反正與他無論何時到哪兒去即便到至親家里也要注重儀表的一貫作風大相徑庭。首先是我舅舅的頭顱看樣子遭到了無情的蹂躪,平時十分講究的發(fā)型狼藉一片,好像被幾個粗魯?shù)霓r(nóng)婦薅了毛的綿羊。他表情繁雜,滿臉驚恐和憤怒,眼睛里還有著慶幸與輕蔑。我母親好心好意地輕聲問了一句:二哥,你的領(lǐng)帶呢?這句話簡直是用剪刀戳了我舅舅心口一下,我舅舅中刀似的捂著胸口坐了下來。我母親根據(jù)自己掌握的醫(yī)學知識趕緊倒了一小杯牛奶遞給他,那意思就是讓他借此盡快平靜下來。我舅舅沒有喝牛奶,他一邊從容不迫地脫著帶有GUCCI標志的名牌襯衫,一邊吩咐我母親快把家庭必備的藥箱拿過來。說著話,他將那件價值九千七百塊的襯衣脫了下來,老天爺呀——是不是很貴?是有點貴,但全世界這種牌子的襯衫都是這么貴——我舅舅的前胸后背好像被瘋狗咬傷的幾只老母雞抓撓的一樣傷痕累累,好像電影里被惡毒又兇狠的軍統(tǒng)特務(wù)刑訊過的地下黨。要不是顧及我母親和潘金蓮兩個女性也在現(xiàn)場,我會毫不猶豫地要求和我賽兄弟的親舅舅脫光屁股,讓我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仔細查看一下他那個令他自豪的關(guān)鍵器官是不是也受到了嚴重的傷害。
我母親趁機展示了她作為一個醫(yī)護人員的特長,她用棉簽一道子碘酒一道子紫藥水把我舅舅整個上身涂得活像斑馬一樣。我母親將這個家備醫(yī)療箱帶回家時就給我們普及過,碘酒學名叫作碘酊,紫藥水在他們醫(yī)院有個別醫(yī)生將之簡稱為甲紫,其實它的學名叫作龍膽紫??粗揖司四歉睒O其另類的樣子,我和潘金蓮兩個人面面相覷,實在拿不準在當前的形勢下我們是不是可以小小地笑上一兩聲。無論碘酊還是龍膽紫,都不過只能起到防止皮膚感染和為局部創(chuàng)面消毒殺菌的作用,可是用在我舅舅身上卻起到了令人驚駭?shù)淖饔?。我舅舅拿起他那件昂貴的襯衫本想穿上,可一瞥前胸后背涂滿了甲紫和碘酊,他只好光著脊梁坐在那兒端起那杯牛奶一飲而盡,不想牛奶和龍膽紫、碘酊發(fā)生化學作用,我舅舅雙手拍打著膝蓋叫嚷了起來:過日子過日子就是要日嘛,不和我過夫妻生活還過個鳥日子!巴爾扎克及其親朋好友包括他筆下的所有人物都沒有遭過這樣的洋罪。這日子沒法過了,我要和馬小梅馬三毛金妞這個女人離婚!從那天起,我舅舅說起我舅媽就會飛動異樣的情緒——憤恨、唾棄、嘲笑、惱怒、鄙夷以及自己的揚揚得意,他表達這些復雜情緒的方式就是一口氣叫出我舅媽的三個名字。我母親和我們兩口子被我舅舅這種粗暴下流的叫嚷焊在原地半點動彈不得。我爹爹注重養(yǎng)生一直堅持早睡早起的好習慣,此刻,這個臉色紅潤好似優(yōu)質(zhì)龍蝦的老家伙被驚擾得先是在自己屋里嚷了一嗓子,繼而穿著藍道子黃底短褲和潔白的背心出來了,他眼角上有兩大疙瘩惡心人的眼屎,一見眼前情景,本來一臉惱怒,瞬間按照驚詫、歡喜、疑惑、恍然大悟的順序,最終轉(zhuǎn)變?yōu)閼蛑o,這位煙草公司的副總齜著煙漬斑斑的牙齒稀里糊涂地問道:二哥,多少錢一張票?
有好多人說我們這座小小城市比不上巴黎和倫敦,也比不上北京和上海,但這些比狗屁還要臭的對比于我們來說毫無意義,一點也不影響我們小城里照樣擁有了一個高檔次的讀書會。這個讀書活動是由市宣傳部門倡導市文化館主辦的,以集中交流多讀書讀好書為前提,以幫助市民提高素質(zhì)增進城市文明為目的。前提和目的都很明確,所以每月一次的讀書交流活動都搞得如火如荼。讀書會成員相當復雜,除了我舅舅這樣好歹也算高級知識分子的教授先生,還有相當辛苦的環(huán)衛(wèi)隊伍中年過半百的女組長、電視臺的男女主持、牛肉饃店的老板、書記和市長的二秘或者三秘、蓋盛祥超市牛羊肉專柜售貨員齊姜大嫂,以及文旅局女干部李瓶,還有我們市電視臺大力宣傳過的那個叫什么來著的非遺傳承人,這老頭就是個篾匠,長相和打扮好似印刷品上的神醫(yī)華佗,還包括我們市最大的汽車經(jīng)銷商方全先生,也就是我舅舅方程教授的哥哥,大概也可以算作是我的大舅,我們甥舅之間也就是點頭之交,因為我和這位土財主舅舅人生觀和價值觀等等根本都尿不到一個壺里。
這群人讀書種類繁雜可謂萬紫千紅百花齊放——文史哲、自然科學,還有數(shù)學、醫(yī)學、《周易》和風水麻衣神相之類的玩意兒。這一大群男女會員個個自詡為精神貴族,自認為他們有能力有必要幫著普通市民提高素質(zhì)。盡管他們言談舉止彬彬有禮,但他們說話的腔調(diào)和看人的眼神將他們心里那種高高在上的傲慢勁頭暴露無遺。有時候我總是忍不住罵一句真他媽偽君子。有一次瓢潑大雨我舅舅方程教授讓我開車去接他,所以我有幸現(xiàn)場體驗了一下,在我這個不學無術(shù)的藥販子看來,這群自命不凡自以為是的男女會員雖說年齡大大小小,但綜合起來都是偽君子,都不是他媽什么好鳥。我舅舅方程教授也是這樣認為的,我們這對臭味相投的甥舅二人在飲酒作樂時多次交流過這種看法,這種統(tǒng)一的看法讓我們甥舅再次變成哥們兒,多喝好幾扎啤酒。所以沒有多久,這個讀書會對我舅舅方程教授來說就好似雞肋了。我舅舅邪火一上來就刻毒挖苦這個讀書會,但他終是礙于會長大牛的情面無法辭掉副會長這個既狐假虎威又非騾子非馬的鳥職務(wù)。讀書會的主持人經(jīng)常是會長大牛,他本是我們市文化館的一位副館長,也是我舅舅小學中學高中的同學。我舅舅說大牛小時候鼻涕邋遢又愛發(fā)燒腫痄腮的樣子我沒見過,我見過的大牛已經(jīng)是副館長了,鑲了一顆金牙,戴一副金絲邊眼鏡,打著一條猩紅領(lǐng)帶沒有領(lǐng)帶夾。這個活動剛搞了兩期,大牛就給我舅舅打電話,異常激動地轉(zhuǎn)述了會員們想請我舅舅在本月活動中主講巴爾扎克的強烈愿望,表達了他本人對我舅舅研究巴爾扎克如此深入取得的成就好似碩果累累的仰慕萬分,他殷切希望我舅舅這樣的著名學者和教授能在他主持的這個讀書活動中發(fā)揮巨大作用,最后衷心祝愿本月我舅舅這場演講圓滿成功。舌燦蓮花的笑面虎大牛副館長這一番阿諛言詞是不是經(jīng)過精心準備的我不知道,但這一通諛辭好似給我舅舅注射了一劑高強度令人亢奮的化學藥劑,他花了兩天兩夜的寶貴時間準備講稿,那狀態(tài)比給學生備課還要亢奮,在撰寫講稿的這么長時間里他的牛牛一直保持著昂揚的戰(zhàn)斗姿態(tài)——這個,我舅舅司空見慣甚是不以為意,因為他一旦撰寫有關(guān)巴爾扎克的文章,巴爾扎克及其筆下的千奇百怪的人物,甚至一條在街邊游蕩的小臟狗都會化作令人亢奮的化學藥劑進入他的思想和血液里。
我舅舅以《驢皮記》為刀鋒割開了他演講的帷幕。
研究巴爾扎克的著名專家大學教授我舅舅方程先生認為,不管前邊寫了多少書,《驢皮記》才是巴爾扎克寫作風格和文學品質(zhì)走向成熟的轉(zhuǎn)型之作。這本書的誕生直接將巴爾扎克推向了這個狂妄胖子早就大流涎水的大師行列。那張滿足你一個愿望就會縮小一圈的驢皮,幾乎成了人類欲望有多大對人類希望危害就有多大的堅實象征。在《驢皮記》中出現(xiàn)的幾個看似影子一樣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在他以后的數(shù)部杰作中也都出現(xiàn)過,有的還成了重要角色。比如拉斯蒂涅在《驢皮記》里不過就是個一閃而過的影子,就像希區(qū)柯克出現(xiàn)在自己電影畫面的某個夾角里,后來拉斯蒂涅在《高老頭》等幾本書里就成了重要角色。這本書中有的末等角色在好幾部書里出現(xiàn)了,但依舊還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比如那個醫(yī)生畢安訓。盡管畢安訓在這本書里出現(xiàn)時是個新派醫(yī)生的杰出代表并深受主人公拉法埃爾信任,但在整部書中看來他依然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且在巴爾扎克后來的杰作《幻滅》和更著名的杰作《貝姨》中他都是個小小的醫(yī)生角色。這些人物在龐大的《人間喜劇》這個廣闊舞臺上就像泥鰍一樣扭來扭去竄來竄去,巴爾扎克就像上帝彈琴一樣用粗壯的手指頭分別按定了他們的命運。我舅舅方程教授要是在學校課堂上講這些,可以肯定座無虛席的學生無不凝神屏氣聚精會神,用電腦記錄的敲擊鍵盤聲好似急促的雨點,用筆記錄的沙沙聲則如同靜夜里蠶食桑葉一樣。但在這個讀書會上不僅沒有出現(xiàn)這樣的效果,反而好多人還打起了瞌睡,還有幾個不要臉的會員竟然被自己突起的一聲短暫呼嚕驚醒了。
文化館宏大的講堂里坐滿頭臉油亮衣服怒鮮的袞袞諸公,唯有兩個聽眾沒有睡覺。一個是蓋盛祥超市牛羊肉專柜的售貨員齊姜大嫂,雖然她不是公子重耳的老婆那個齊姜,但她的能力學識和大膽潑辣以及風騷嫵媚與那個齊姜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我舅舅給予她的中肯評語。齊姜大嫂在第一場讀書會上所做的關(guān)于太平天國的專題演講得到了我舅舅言不由衷的贊賞,所以這次我舅舅演講巴爾扎克齊姜不管是否聽懂了都要保持積極擁護的良好精神狀態(tài)。另一個是我舅舅方程教授的親哥哥方全老板,我歷來就不大喜歡這位財大氣粗慣于頤指氣使的大舅,我舅舅方程教授也不大喜歡這位一面陰險狡詐一面滿面春風的老狐貍哥哥。方全老板雖然沒有在講堂上打瞌睡,但他挺胸抬頭認真聽講的樣子顯得十分虛假和空洞。通過他僵直的目光可以看到他那霸道的大腦袋里正像走馬燈一樣轉(zhuǎn)動著很多畫面:盛大的酒場和嘈雜的牌場,一輛豪華汽車飛過去又一輛更加豪華的汽車飛過來,自然了,女人也大大的有,而且那些女人在方全老板的腦海里都是胸部碩大光著屁股扭來扭去。我舅舅方程教授肯定看到了在他這么神圣的演講中他哥哥腦海里雜亂的丑惡景象,他因而氣得吐血。他覺得自己的心血白費了。他本想通過傳播巴爾扎克的諸多杰作以讓大家吸收到優(yōu)質(zhì)的文學營養(yǎng),從而改變娛樂品位進而提高思想境界和文明程度,結(jié)果成了這么一個叫人難堪到窒息的場面。
人精似的主持人大牛副館長也明顯覺察到了場面寂靜又暗含嘈雜尷尬的境狀,但從他游刃有余的應(yīng)對手法上可以看出,文化館講堂出現(xiàn)這種場面也絕非一次兩次了——只見他打開自己面前的話筒,用重金屬般的聲音宣布:以研究巴爾扎克而享譽學界的方程教授剛才的演講極大地豐富了我們這個旨在提高市民情趣和娛樂品位的讀書活動。接著他又悄悄關(guān)掉話筒,微微歪著腦袋給我舅舅商量:講這么高檔次的內(nèi)容連我聽著也吃力,下面這些糙人恐怕一時還接受不了也消化不了,建議教授是不是可以調(diào)低一個檔次,講一些通俗易懂易于普通聽眾吸收的,只要能改變和有助于提高大家的娛樂情趣和欣賞品位就可以了。
大牛這樣一說,雖然時間還早,但我舅舅就沒有了臺階可下,當然就不能依著自己的倔脾氣抽身走掉,況且他剛當老師時在課堂上也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這般尷尬的場面,早就練就了老奸巨猾的應(yīng)對措施。于是,我舅舅開始講述法國作家的逸聞趣事,主要講法國作家亂搞男女關(guān)系和梅毒。除了韓斯卡夫人,巴爾扎克也有好幾個不固定的亂搞對象,不然的話十八年的異地戀會把本來就不咋地的他直接廢掉了。他整天忙著寫小說還債,長期熬夜還一個勁地喝濃咖啡,這不光影響了他的壽命還影響了他的生理功能。喬治·桑在自己的傳記以及與她小小情人桑多的書信里都可以看出端倪,不過就是沒有明說巴爾扎克可能有早泄的毛病罷了。喬治·桑這位身材小巧但體形豐碩的女作家在這方面和乖戾個性一樣厲害,她的諸多情人幾乎都是因這兩方面的原因半途逃跑的,比如梅里美,還有……特別是那個小鬼桑多,這塊小鮮肉多次躲藏在巴爾扎克家窗簾后邊大肆抱怨喬治·?;犹嗵珪勰ト肆恕T谌澜缥膶W某個方面影響比巴爾扎克還要大的福樓拜在這方面雖然也不是個省油燈,但光一個步步緊逼熱情高漲的高萊就追得他無處隱藏,不敢見面只好給高萊寫信告饒。我舅舅不光對巴爾扎克點點滴滴的故事記得很清楚,對很多法國作家這種貌似情書暗含性事的書信更有著超凡的記憶力,他操著我們這個小城特有的朗朗上口的方言和腔調(diào)當場背誦福樓拜寫給他女朋友高萊的信件:如果你保持美麗的身段和可愛的神情,像其他女人一樣恰如其分地去愛,給生活增加點調(diào)料,而不是燒煳燒焦,你就不會這么痛苦了。你以為我真的很年輕很嫩很清純嗎?其實有的人靠燙發(fā)卷穿緊身褲搽脂抹粉才顯得年輕,一上床就成不中用的老家伙了。他媽的,我舅舅說,福樓拜的學生莫泊桑在寫小說方面無論多么努力都與師父無法相提并論,這是同行們的共識和譏笑他的理由。莫泊桑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向同行們炫耀自己的能力大大強過他師父,還特意招來六名妓女同時上床干那個事,直干到六名妓女都癱在床上和地板上爬不起來了,而莫泊桑猶自持戈待戰(zhàn)雄姿英發(fā),好像站在寬大的船頭面對滾滾長江橫槊賦詩的那個誰一樣。
這下子,原本昏昏欲睡的會員們一下子打起了精神,尤其是方全老板——這位財大氣粗的老板善于佯裝低調(diào),但從他和風細雨的聲調(diào)里仍能聽出虎狼之音以及野牛怒吼前的鼻息聲——連耳麥都摘了下來,還把那塊須臾不離脖子的巴掌大碧綠翡翠也摘了下來。他本想用這種小動作掩蓋自己內(nèi)心的洶涌波濤,卻不知恰恰暴露了他那躍躍欲試急不可耐的德行。我舅舅方程教授勾著食指輕蔑地敲擊了一下講臺,用硬邦邦的冰冷腔調(diào)繼續(xù)說道:所以后來莫泊桑染上了嚴重的梅毒就不足為怪了。瘋狂的梅毒進入他的大腦活像蛆蟲一樣貪婪地吞噬他的腦漿,致使他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崩潰了,因為有清醒的神經(jīng)控制著,所以一個人才能言行體面舉止文雅,莫泊桑的神經(jīng)崩潰了就像電腦崩潰了,各種文件徹底消失一樣糟糕透頂,他每天身體發(fā)燒頭腦昏沉,還要迷迷糊糊地用烈酒勾兌水銀沖洗自己那團潰爛得不堪入目的牛牛和蛋蛋,那團造孽的東西就像腐爛的柿子,就像他寫的很多不堪卒讀的小說一樣散發(fā)著膿血般的腥臭。
讀書會大牛會長先是給我舅舅發(fā)了一條言詞犀利長達兩個屏幕的微信消息,因為我舅舅不理他,于是當天夜里他又打電話嚴厲批評了我舅舅一頓,警告他在以后參加讀書會活動時禁止傳播這些近似色情的逸聞逸事,因為那些玩意兒根本就無助于改善和提高市民的娛樂品位,遑論提高素質(zhì)了。然后他又小心翼翼地問我舅舅,莫泊桑是不是因為一口氣干了六名妓女才得了梅毒死翹翹的。我舅舅一聽就知道大牛一定是齜著大金牙故作小心翼翼說出這句話的。我舅舅從來就沒把大牛的話當作正經(jīng)話來傾聽過,當然更不會當作正經(jīng)話來理解和執(zhí)行,而且對他百分之九十九的問題都不予回答。前不久,在地鍋雞酒桌上我舅舅捏著嗓子模仿完大牛會長的話以后,胡亂撫摩著嚴重滲油的禿頭呱呱嘎嘎笑了一大陣子,他那個笑的樣子好像老公鴨被人撫捋羽毛達到超爽的感受后忍不住歡快地叫了起來。由此可見我舅舅對自己幾年前在讀書會上使用旁門左道獲得了相當?shù)某晒ι鯙闈M意。當時人人都贊美他讀書面寬闊知識淵博,不愧是研究巴爾扎克的著名專家,不愧是大學教授。尤其是散場之后蓋盛祥超市牛羊肉專柜的售貨員齊姜大嫂,她貼在我舅舅左側(cè),近距離嗲嗲的贊美聲和有些窘迫有些含義的呼吸好似一只柔軟的小白手將我舅舅在家積壓好長時間的憤懣鼓包幾乎全給撫平了。
那天深夜在我家上演的那出小戲充分顯現(xiàn)了我舅舅由于疼痛和羞辱而產(chǎn)生的激動情緒好似烈酒,從他逃出家門跌跌撞撞來到我家的這一路上,怒火發(fā)作把他燒得失去了理智,就像他一旦談起巴爾扎克渾身的血液和神經(jīng)都被巴爾扎克的神奇元素所控制一樣。我母親當時擔心倔脾氣的我舅舅會不會氣死在我家里,暗自囑咐我多多留意,所以夜里我起來兩三次看到我舅舅側(cè)臥在臨時搭在客廳的地鋪上,盡管他還穿著那件昂貴的襯衣,但他照樣好似一條被踹得奄奄一息的狗一樣在淺淺的夢中發(fā)出細微的嘆息。在他的嘆息里我嗅到憤怒和報復的惡毒氣味。我猜想常年在家處于受支配地位的我舅舅這一次恐怕真的要爭口氣昂揚起來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舅舅鼓足勇氣氣咻咻回到自己家里時,我舅媽漫長的洗漱工作已經(jīng)到了尾聲,她臉上貼著面膜半躺在沙發(fā)上翻看著一本美容雜志。我舅舅開門進屋故意把聲音搞得很響,但我舅媽連動彈一下都沒有,仿佛進來的是一只即將走到生命尾聲的秋后螞蚱或者一小股轉(zhuǎn)瞬即逝的空氣。我舅舅為了掩飾自己的手腳無措裝模作樣地整理一下那件昂貴的襯衣,然后在我舅媽面前堅強地站定了腳步,正在醞釀勇氣準備開口說出那句話時,我舅媽只是冷笑著透過面膜上的眼孔瞭他一眼,我舅舅立時就像一只手舞足蹈的玩具狗叭的一聲斷了發(fā)條,思維和肉體頓時靜止了,連哼唧一聲都沒有。
只是,這次我舅舅沒有像平時那樣低眉哈腰拿著保溫飯盒到街上買早點,買我舅媽愛吃的水煎包和雞湯餛飩外加一杯頂端放了三顆草莓的圣代。我舅舅一開始并不知道什么是圣代,有一年夏天他陪我舅媽到一家冷點店里吃冷點,我舅媽也給他點了一份圣代,當彬彬有禮的服務(wù)生將圣代送到他們面前時,我舅舅心想這不就是巧克力嘛,從造型上看與一泡造型獨特的屎沒有什么區(qū)別。我舅舅每次說到這兒,臉上布滿快意,好像心頭大大出了一口惡氣。接著我舅舅一言不發(fā)地回到自己書房里,望著滿墻巴爾扎克和他研究巴爾扎克的那一排著作陷入了沉默。當然了,沉默不等于退讓,更不等于臣服。我舅舅這個大學教授這個知識分子,在沉默中居然沒有想起有一次我和潘金蓮冷戰(zhàn)時他大言不慚教導我的大道理:李四,夫妻間的裂痕往往都是由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引起的,如果不善于修復或者不及時加以修復,裂痕就會越裂越大,而平時無所謂的針尖大的小事這時候也具有超級破壞力,更會加大裂痕直到兩個人分道揚鑣走向離婚的歧途。李四你這臭小子趕緊買一枝玫瑰花回家吧,虔誠地站在潘曉蓮面前,就像于洛男爵犯了錯之后站在妻子阿黛莉娜面前那樣賭咒發(fā)誓求她原諒——結(jié)果一切都沒有超出我舅舅的神機妙算,我還沒來得及賭咒發(fā)誓,潘金蓮就搶過鮮艷的玫瑰花捏在手里,淚眼汪汪地說:李四全是我的錯,求求好老公,你就打我一頓好不好?
等到我舅舅遇到這個困局,他竟然忘了玫瑰花忘了裂痕和破壞力,更忘了于洛男爵犯了錯之后站在妻子阿黛莉娜面前那樣賭咒發(fā)誓求她原諒,這個被巴爾扎克的靈魂迷了心竅的人,在現(xiàn)實中竟然和我舅媽開始了漫長得令雙方都十分難受的冷戰(zhàn)。而且,好像兩個人都忘了在親戚朋友聚會時,他們作為長輩諄諄教誨我們這些小輩一定要夫妻恩愛,并再三強調(diào)過這種冷戰(zhàn)也叫作冷暴力特別傷害夫妻感情。
我舅舅和我舅媽冷戰(zhàn)不久我舅媽就遇上一件鬧心事,幾乎天天都處于千頭萬緒茫然紛亂又不知從何處下手處理的焦躁狀態(tài)。我們市二夾弦劇團的馬老團長就是我舅媽的親爹爹即將徹底退休,因為他是個要角,是個短時間里無可替代的二夾弦藝術(shù)家,已經(jīng)將他的退休和任職期限延長了六七年,現(xiàn)在確確實實到了必須更新?lián)Q代的時候了。要說論資歷論唱戲功力論起方方面面,接任團長職務(wù)的不二人選就應(yīng)該是我舅媽,可就是有幾個業(yè)務(wù)不咋地的臟心眼不少的“狒狒”不同意,他們認為封建王朝早就丟到了歷史垃圾堆里,父傳子之類的那些歷史沉渣決不能再次泛起。他媽的,“狒狒”們這套說辭雖然有點傻半吊子有點真像狒狒,但你一時半會兒就是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和說辭來反駁這幫固執(zhí)的“狒狒”。反對派也準備了因合他們心意所以他們認為也很優(yōu)秀的人選,競爭相當激烈。當然了,這些消息我舅舅都是后來才知道的,因為在折磨人的冷戰(zhàn)中,有些事情我舅媽直接全方位屏蔽了我舅舅。
在我舅舅看來,那段時間我舅媽又開始倒買倒賣陷入了無聊的經(jīng)濟活動之中。我舅舅早就知道,我舅媽手機里有一個又神奇又古怪的群,群里成員都像我舅媽一樣收藏了數(shù)不清的各種怪異的小玩意兒:一枚貌似古幣的金屬片抑或貝殼,一個蒼老的彩釉陶缽,一個金質(zhì)鴿形酒器,一根分不清是木頭的還是金屬的還是玉質(zhì)的煙桿,一朵銀珠領(lǐng)花,包括大小不一形狀迥異的皮囊布袋,還有小指頭大小的陶俑以及拇指大小的木頭鞋子,那個小鳥鞋子被桐油涂了無數(shù)遍,涂得活像一個了不起的神秘法器,還有各種形狀的挖耳勺和各種形狀的小瓶子……他們在群里展示這些垃圾玩意兒的目的就是售賣給其他成員,而且相互捧場競相購買,簡直就是熱鬧非凡地在線上大搞非法拍賣活動。只要有一次拍賣,接下來大約十天時間里,我舅舅幾乎每天都會看到我舅媽收到大盒小盒的快遞,每天都能看到我舅媽拆包捧出那些大小玩意兒時兩眼閃閃放光的樣子。我舅舅在我舅媽眼里形同虛設(shè)絲毫不必避諱,她在整理那些垃圾玩意兒時,還要用小刷子和洗滌劑將其中很多東西清洗干凈,比如一塊人頭骨或者一枚私章之類。我舅媽把清洗過的東西整齊地擺滿了整個寬大的陽臺,等到徹底晾干后再用螺絲刀和小錘子以及錐子和小鋼銼改變那些東西的形狀和結(jié)構(gòu),再用七色油彩涂上顏色,使它們更符合自己的收藏風格,看起來也更具有個人收藏的獨特氣質(zhì)。我舅媽做這些事情時就像她唱戲一樣凝神屏氣全神貫注,那樣子就像一個手藝高超的國之大匠。最后她把這些煥然一新的玩意兒展示在他們那個詭詐的群里,再一件件賣掉它們。與其說他們那個群就是這樣做買賣的,不如說他們那個群就是這樣尋找人生樂趣打發(fā)空虛的時間。有時候一件小玩意兒循環(huán)幾番之后又被我舅媽買回來了,我舅媽滿臉訝然和驚喜,就像游子歸來,就像老友重逢。接著她將之喬裝改扮再次把這份驚喜愉悅快遞給群里其他成員。我舅舅默然注視著我舅媽的一舉一動,他窮盡腦汁也無法解釋其中的詭異,但他隱約覺得這種貨幣流通方式既不能發(fā)展國家經(jīng)濟更不可能改善個體經(jīng)濟狀況,但是這套鬼把戲為什么會這么迷人,這樣讓人走火入魔呢?我舅舅被我舅媽樂此不疲的這個古怪行為榨干了思維能力和想象力,也沒有得到有效的答案。我舅舅想如果這套把戲也能賺到錢的話,那巴爾扎克早就應(yīng)該從事這套把戲了,因為塞納河兩岸和整個巴黎市區(qū)每個旮旯都充斥著這類又骯臟又古怪的小精靈一樣的狗屁玩意兒,一直被發(fā)財?shù)挠紵陌蜖栐烁緵]必要狂喝黑咖啡阻止睡眠寫小說還債了。
我舅舅經(jīng)常自鳴得意地說:縱觀《人間喜劇》,一方面,我們可以看出巴爾扎克精通世間各種事物,甚至嫻熟法律條文和訴訟程序,而且他在作品中寫的判決書與賬單就像現(xiàn)實生活中專業(yè)人士寫的一樣毫無瑕疵;另一方面,巴爾扎克對各類人心洞若觀火,所以他能夠?qū)θ诵缘慕馄释鹑玮叶〗馀C鞑烨锖?。但是,一旦離開書桌也就是說他一旦離開他創(chuàng)造的那個世界來到現(xiàn)實世界里,不管遇到什么樣的事情他都只有束手無策,甚至連拒絕一個無賴乞丐的無理討要都要一口氣跑到戈蒂耶家里請教方法,氣得戈蒂耶穿上那件勾搭雨果夫人時穿的暗紅色外套扭著他的胳膊大步走到了街口,三棍子把那個乞丐敲得哭爹喊娘一跳三尺高地逃跑了。后來,戈蒂耶在他的回憶錄里把這件他現(xiàn)場說法教誨巴爾扎克的事情渲染得活似就在眼前演出的戲劇一樣。我舅舅說到這些時臉上表情和腔調(diào)里都會不自覺地帶上一縷譏笑和自鳴得意來,好像巴爾扎克的這個遭遇就是他的遭遇。其實在我這個不學無術(shù)的藥販子看來,我舅舅就和巴爾扎克一樣,他說起巴爾扎克之種種事端時絕對是談鋒健旺見解獨到,一旦到了現(xiàn)實生活中他就成了一根直通通的棍子,而且還是一個用六米長的鐵棍子都捅不透氣的實心眼子。我這個看法也是我舅舅的親哥哥方全老板的看法,是我這個藥販子和土豪大舅差不多絕無僅有不謀而合的一個看法。除此之外,我和我那位土豪大舅還有一個幾乎也可以統(tǒng)一起來的看法,那就是我們都覺得我舅媽馬小梅當時是借助微信群里的那個惡性循環(huán)的交易活動來排解她在競爭團長的日子里內(nèi)心所承受的焦躁和壓力,以及數(shù)次瀕臨絕境的巨大恐慌。要是我舅舅方程教授也明白這個,他應(yīng)該主動停止冷戰(zhàn)出去買一枝玫瑰花回來獻給我舅媽,行走在懸崖邊緣的我舅媽立刻就會繳械投降,肯定會用我舅舅特別喜歡的方式慶祝他們的冷戰(zhàn)光榮而勝利地結(jié)束了。可是,我舅舅方程教授不僅沒有意識到這個誘人的后果,而且也沒有買玫瑰花,反而經(jīng)常長時間地不假外出,到公園到咖啡館或者圖書館或者到一個大家根本就不知道的地方,和蓋盛祥超市牛羊肉專柜的售貨員齊姜探討太平天國這個沒多大探討價值的學術(shù)話題來。
我舅舅把齊姜大嫂稱為甜蜜的肉彈瓦萊麗,這肯定是巴爾扎克筆下的某個妖冶的女人,不然我舅舅說“瓦萊麗”這三個字時他小眼睛里就不會露出那么強烈的色情光芒。我舅舅由衷贊嘆瓦萊麗對太平天國研讀精深,尤其對洪宣嬌、蘇三娘、許香桂這類馳騁沙場的女中豪杰更有獨到的見解和發(fā)現(xiàn)。她說洪宣嬌本是楊秀清的親妹妹,名叫楊云嬌,為了鞏固天國集團利益所以拜洪秀全為義兄并改名洪宣嬌,后來嫁給蕭朝貴,雖說有些政治聯(lián)姻的嫌疑,但還是為了鞏固天國集團的利益。她是在東王楊秀清權(quán)傾朝野時期唯一敢當面頂撞楊秀清的人,正是她給天王洪秀全出主意除掉親哥哥楊秀清的。后來有些通俗小說將洪宣嬌寫成淫蕩嬌娃,實在是瞎編亂造不尊重我們婦女。
瓦萊麗,也就是齊姜女士,對太平天國之《天朝田畝制度》中“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大為贊許……說老實話,如果不是我舅舅親口所說,我這個藥販子很難相信一個牛羊肉專柜的售貨員研究起煙霧繚繞的太平天國史來竟會是如此的深入。
然而,在我舅舅看來甜蜜的瓦萊麗研究成果無論有多么豐碩都抵不上她肉體的豐碩。她幾乎天天操刀割肉,牛羊肉中的生油脂更宜于把她的雙手滋養(yǎng)得格外綿軟,包括全身皮膚,尤其是胸部和腹部的皮膚潤軟如土耳其羊毛毯子。我舅舅最喜歡趴在羊毛毯子上聆聽著瓦萊麗模仿洪秀全說順口溜,因此他還經(jīng)常在太平天國的歌謠中迷迷糊糊地迷瞪著了。這個無恥的禿頭,哦,在瓦萊麗牌羊毛毯子上進入夢鄉(xiāng)的時候我舅舅還不是個禿頭,這個相貌堂堂衣冠楚楚的家伙在夢里鬼使神差地竟還想勾搭讀書會另一名會員,文旅局的女干部李瓶。我雖然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藥販子,但我們藥商協(xié)會和文旅局合作搞過幾次活動,那就難以避免要見李瓶。文旅局的女干部嘛,貌美膚白,典型的美人。遺憾的是李瓶在讀書會上演講的是純粹數(shù)學,一想到李瓶演講中所說“決定一個空間維數(shù)的是它所容許的旋轉(zhuǎn)群,因而維數(shù)可以不再是整數(shù)”時,我舅舅徹底暈菜了,本來勃起得好好的馬上縮成了一條小蟲子。很幸運,純粹數(shù)學不僅挽救了文旅局的女干部李瓶,也讓我舅舅免于陷入更大的輿論旋渦中而徹底身敗名裂。
當年,或者說當天上午十一點我舅媽用電話通知我舅舅準備離婚,下午兩點半就叫來幾個同事開著一輛依維柯把她所有的東西拉走了。因為我舅媽的諸多衣物都放在劇團她的專用換衣間里,放在家里的衣物和每天一貼的面膜加起來不過一個小小的箱子就裝完了。但我舅媽那些小玩意兒真是太多了,想必她還沒有來得及在微信群里推銷完,我猜想也許她壓根就沒想處理干凈,她肯定仍想綿延不絕地享受那種失而復得的驚訝和快樂。劇團的一群俊男靚女都化身成為七仙女的銀梭,在我舅媽家院子里和大門外邊的依維柯之間飛速奔跑,他們路過院子里那棵又粗又高的桂花樹和我舅舅經(jīng)常躺在上邊休閑用的那只竹制躺椅時,都會抱緊手里的小匣子拐彎躲閃,那份靈巧和麻利勁好像在戲臺上跑那種二龍出水式的圓場。我舅媽終于競爭成功當上了劇團團長,龍?zhí)讉兘o團長搬東西一定要展現(xiàn)出相當?shù)奈枧_功力才可能在以后的演出中獲得更多的上場機會。
我舅媽競爭成功除了她自身素質(zhì)過硬之外,她爹爹馬老團長也是功不可沒的。在那段競選激烈的日子里,銀發(fā)蒼蒼步履矯健的老先生隔三岔五總是請相關(guān)人物吃飯,眾所周知,請人吃飯是我們這座小城解決很多事情的重要手段。每頓飯那位老團長都要在酒桌上演唱《收姜維》里那段長達一百二十多句的唱腔。我這個藥販子不懂戲劇之奧妙,但我聽幾個酷愛戲劇的狐朋狗友說過,要是一口氣唱上一百二十多句不錯不亂不走腔調(diào),沒有過硬的童子功墊底不練上幾十年那是不可能的。不客氣地說,這段唱腔幾乎就是老先生在業(yè)界在劇團一直挺立潮頭永不倒的招牌菜,一般聽眾三五年都不一定遇到他親自演唱這一出。馬老先生像唱堂會一樣使出渾身解數(shù),毫不吝嗇,傾囊相贈般地頻頻敬獻獨門絕唱。人人都贊頌老先生順暢無比地一口氣唱完一百二十多句仍然毫無疲意,可謂功力深厚世所罕見。除了我舅媽,沒有一個人知道,一回到家里她老爹就像長途奔襲的老馬,一臥下來就像死了一樣到天明都不會翻一下身子。我舅媽當然知道這樣一大段唱腔唱下來,對于戲劇演員的精力和體力有多么嚴重的消耗,所以,我舅媽成功競選團長后總是說絕對少不了她老爹的功勞。那天是上午十點下達的任命文件,十一點我舅媽就在電話里告訴我舅舅準備離婚吧,為了表示自己的口頭通知也同樣具有領(lǐng)導的威嚴和決心,下午兩點半我舅媽就乘著依維柯帶著一群俊男靚女搬東西了。
上午十一點整我舅媽下達這個電話通知時我舅舅正在家里啜飲一壺新泡的鐵觀音,我舅舅唯一喜歡喝的茶就是鐵觀音,他打開壺蓋像個專業(yè)品茶師一樣將壺蓋湊到鼻子底下嗅一下鐵觀音的清香氣息。我舅舅這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顯然不是故意擺出來的,因為常年浸淫于巴爾扎克對人性的精密分析也改變了他的思想意識,他錯誤地認為不過是冷戰(zhàn),到了沸點就會轉(zhuǎn)化為另一種敵對方式來結(jié)束冷戰(zhàn),比如叫囂著離婚,沒有什么比這一套更能讓雙方有機可乘尋找到重新和好的最佳方式了。所以,我舅舅才能心曠神怡地連喝了三泡茶,終于把自己喝了個透徹,然后收拾打扮一番去赴約了。我舅媽帶領(lǐng)劇團的俊男靚女搬運東西時,我舅舅早已來到瓦萊麗指定的隱秘據(jù)點,也就是貫穿我們小城的大河南岸一家古色古香檔次相當講究的家庭客棧,他方才第一次趴在瓦萊麗牌羊毛毯子上聽著太平天國的順口溜進入淺淺的夢鄉(xiāng)。
我粗略算來,我舅舅和我舅媽分居也就是三個半月或者三年之后吧,我這個藥販子正陪著潘曉蓮,就是后來結(jié)婚了我一直叫她潘金蓮的那位女士,到我母親工作的婦產(chǎn)醫(yī)院檢查身體,在我們家護士長嚴格的監(jiān)督下,與其說是醫(yī)生診斷出不如說是儀器診斷出潘曉蓮懷了個雙胞胎。因為那時我剛剛踏進藥販子的圈子里還沒有混出名堂所以還不想結(jié)婚,所以當時這個雙胞胎的意外訊息使我的腦袋里好像被一群老母雞撓的一樣蓬亂,而潘曉蓮則高興得手舞足蹈,因為她無意之間得到了必須馬上結(jié)婚的制勝法寶。就是在這個手忙腳亂的時候,我舅舅方程教授突然打來電話說:李四你小子趕緊坐火箭到我家一趟吧。我舅舅的口吻神神秘秘火急火燎,好像真出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好像離家出走很久很久很久了的我舅媽馬小梅馬三毛金妞終于回家了。因為是雙胞胎嘛,在驅(qū)車駛往我舅舅家的路上潘曉蓮一直處于亢奮狀態(tài),而我大腦里還是像一群雞撓的一樣。關(guān)于我舅舅和我舅媽之間的一些淡事宛如吉光片羽雪地鴻爪,不管多么珍貴罕見都不能在我腦海里留存片刻,一直到我舅舅家大門口時,那些散亂的片段才一下子連成了一幅完整的畫卷。
我舅舅家的大門高達三米六,門板厚達十二厘米,因而顯得高大威嚴,老式的銅門鼻子銅鎖銅門環(huán)好像一部厚厚的銅門鎖史書鑲嵌在厚厚的門板上,所有銅件上都有一層厚厚的綠色銅銹,再加上門兩邊那一對飽經(jīng)滄桑的石鼓門礅,我每次來到我舅舅家大門口就有一種盜墓賊即將進入地宮的感覺。那天我和潘曉蓮趕到時我舅舅正坐在左邊的石鼓門礅上抽煙,他夾著煙的右手整個捂在嘴上,從他這個寓意深遠的獨特抽煙姿勢上就知道他一定是陷入某種窘局而一籌莫展了。左邊一扇門上用兩根像筷子一樣粗長的鐵釘釘了一雙破爛的藍色布鞋,右邊這扇門上也用同樣粗長的大鐵釘釘了三枚未拆封的避孕套。那三枚避孕套都是那種花里胡哨的彩色塑料薄膜包裝的,意圖喚起使用者繁艷的情趣。我那天就是因為排斥這種用意下賤的包裝而堅決不用避孕套方才導致潘曉蓮終于變成了潘金蓮。那種包裝真是缺德。那種包裝的避孕套外觀上一看就讓人想起電影上妓院里的妓女為了賣弄風騷故意在太陽穴那兒貼的花紙皮膏藥。雖然這個景象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了,但一想起那三個避孕套被大鐵釘釘在高大威嚴的大門上的樣子,我兩邊太陽穴就像涂了一層厚厚的清涼油一樣連綿不斷地冒出縷縷涼氣。無須多言顯而易見,這肯定是我那位刁鉆古怪的舅媽干的,身為劇團團長的我舅媽當然更容易獲得我舅舅經(jīng)常在瓦萊麗牌地毯上迷瞪著了的情報。雖然當年我舅舅家大門上還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安裝了德國產(chǎn)的不需網(wǎng)絡(luò)不需電線插入電源的小型監(jiān)控器攝像頭,但一想到那個陣勢我就像看到監(jiān)控一樣。眼看著我舅媽不慌不忙地掏出一雙藍色的破爛布鞋和五枚粗大的鐵釘以及三枚包裝艷俗的避孕套,還有一把長相兇惡的釘釘錘,然后,這位長相標致的女團長從容不迫地蹺著蘭花指有條不紊地將那些物件一一釘在大門上。而我舅舅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扔了煙頭,望著我拔下釘子后留在門上的五個釘子眼太明顯,面色緊張里還透著幾分憂愁,他十分焦急地說:李四呀李四,你得趕緊給我請個能工巧匠把這門上幾個釘眼修復得好像沒有釘眼一樣啊。
我舅舅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即將進入黑暗的隧道之中,他也從來沒有設(shè)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會淪落到如此孤單和寂寥難挨的地步。
我舅媽下達口頭通知那天下午四點半左右,我舅舅才從瓦萊麗牌土耳其羊毛毯子上醒來,他佯裝行為坦蕩若無其事走出了那家檔次豪華的家庭客棧,走在小巷子里時他還美美地抽了一支煙,等他心滿意足大是愜意地回到家里才發(fā)現(xiàn)我舅媽把她心愛的小寶貝全部拿走了,連一個花生大的陶俑都沒留下,這足以說明上午十一點我舅媽給他打電話要離婚絕不是司空見慣的口頭恫嚇。我舅舅一瞬間緊張得差一點尿褲子,在亂云飛渡般的思緒中他曾經(jīng)引以為自豪的玩世不恭和滿不在乎之類的小顆粒全部從惶恐的大口漏斗里漏光了。他那因為常年浸泡在巴爾扎克特效藥劑中自詡為精密如瑞士手表一樣的大腦里都沒想起來一個人思考問題最好是坐在沙發(fā)上,肯定也忘了自己掛在嘴邊的據(jù)說也是巴爾扎克的金句:安逸的坐姿會有助于思考的廣泛和深入。他一直站在客廳里,因內(nèi)心極端的束手無策反而顯得表情特別執(zhí)著和鎮(zhèn)定,他的雙腿應(yīng)該是被瓦萊麗吮干了骨髓而繃得僵直還有些顫抖,很容易讓人想起電視上等待裁判扣動信號槍的短跑運動員之腿部特寫。當時我舅舅之所以如此惶恐不安,是因為他那被巴爾扎克霸占著的大腦也隱隱約約覺得自己的生活將會變得一團糟。經(jīng)驗告訴他,盡管在日常生活中我舅媽一直處于霸主地位,但要是沒有霸主了這個世界就會亂成一團糟。就像每年從八月中旬我舅媽必定要到省城備戰(zhàn)重大節(jié)日演出一直到節(jié)日之后才能回來,這期間我舅舅就會莫名其妙地百病叢生。牙疼、口腔潰瘍、腿疼、頸椎疼、肛門紅腫,還會無緣無故地雙眼紅腫,每天早晨兩個眼角都會涌出一大坨惡心死人的眼屎,更奇怪的是,一天三頓飯無論吃什么都會吃壞肚子,先是肚子一陣陣劇痛好似刀攪一般,繼而便意盈門幾乎破堤而出,天可憐見,每次都很慶幸,每次他都能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進衛(wèi)生間坐在馬桶上。他記得自己所進食物明明就不夠喂一只八哥的,但竄稀卻是一股接一股而且強勁有力幾乎要把馬桶擊破了。但是,只要我舅媽一進家門,我舅舅立刻百病解除好像從來就沒有拉過一厘米稀屎一樣。
我舅媽下過口頭通知之后緊接著沒有了進一步的動作,這實在不合乎她一貫雷厲風行的性格,她一定正在醞釀更加驚悚的舉動,否則無法解釋她平時一貫刁鉆犀利絕對不是個省油燈的處世風格——這不僅是我這個藥販子的錯誤推斷,也是我舅舅這個大學教授的錯誤推斷。我舅舅說巴爾扎克在整個《人間喜劇》里總共寫過四次還是五次這句話:所有的錯誤推斷一開始都會被當事人錯誤地認為是合理的、是正確的。剛開始那幾天我舅舅時時刻刻都魂不守舍,時時刻刻都把手機放在手邊,還要把音量調(diào)到最大,而且隨時給手機充電,一方面他非常害怕我舅媽給他打電話,一方面他又非常希望我舅媽給他打電話。這個稀里糊涂的禿子(哦,那會兒他還沒有禿),他還有臉想起曾經(jīng)好幾次我舅媽給他打電話沒有及時接通,等到他回到家里我舅媽精神崩潰變得歇斯底里地躺在冰涼的地板上一個勁地哭泣。想著我舅媽躺在地上哭泣的樣子,我舅舅被巴爾扎克腐蝕了的大腦竟然沒能想起來主動給我舅媽打個電話,他就那么在黑暗中一直等待我舅媽打電話給他。我舅舅和我舅媽就像很多陷入冷戰(zhàn)的夫妻一樣較上勁了,無限的愛變成無限的恨交織在一起。一個星期沒來電話,一個月沒來電話,一年也沒來電話,到了這個時候,我舅舅方程教授還沒有使用他在研究巴爾扎克時那么獨到、尖銳的腦子想一想,我舅媽怎么可能再給他打電話呢?在如今這個時代,等待不僅容易消磨一個人的意志和決心,而且也會慢慢稀釋等待本身的意義,直到“等待”二字變成兩個干枯空洞的蟲眼。我舅舅由焦急疊加著恐懼的等待逐漸變化為漫不經(jīng)心的等待,而且在含義逐漸蒼白的等待期間一次又一次地前往大河南岸那家古色古香的家庭客棧,趴在瓦萊麗牌羊毛毯子上縱情暢談巴爾扎克,或者心醉神迷地聆聽瓦萊麗繪聲繪色演講一些太平天國宮廷細故。以至于等到大門上出現(xiàn)了五根大鐵釘釘了一雙破爛的藍色布鞋和三枚包裝艷麗庸俗的避孕套——這個就是我舅舅在和我舅媽處于離婚和分居狀態(tài)長達三個月也許三年之后所得到的一幅最有紀念意義的圖畫——他還沒意識到充滿危險的輿論風雨即將到來,反而有幾分討好意味地給瓦萊麗發(fā)微信,想添油加醋演講一遍這場充滿荒誕的小戲,結(jié)果,甜蜜的瓦萊麗已經(jīng)把他微信拉黑了電話也拉黑了,到了這時候我舅舅還沒有意識到網(wǎng)絡(luò)時代傳播的力量有多么可怕。
片刻間,我舅舅那常年浸泡在充滿巴爾扎克智慧的水罐子里的大腦猛然領(lǐng)悟到他在瓦萊麗眼里最多也就是一塊飛鳥牌口香糖,除了清除口腔異味以利于親嘴,再就是作為某種小情趣裝酷咀嚼一會兒之外,瓦萊麗絕不允許一塊口香糖通過食道進入胃里再進入大腸小腸最后把它殘存的渣滓排泄出來……這番思考,就好像一個兇漢手持大棒子一下子敲在我舅舅腦殼上,我舅舅先是覺得腦殼劇痛一下,接著兩眼金星綻放,整個人一陣短暫眩暈之后就直接進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在如今這個傳播方式和傳播速度堪稱超音速的時代,我們這座小城雖然比不上北京和上海,但永遠都不是制造和傳播謠言的基地——這當然是我這個不學無術(shù)的藥販子的看法。至于是否相信謠言那就不是我這個藥販子所能定義的了。我舅舅的微信和電話被瓦萊麗徹底拉黑之后的第三天或者第五天上午八點半,我們這座小城百分之七十六的人的手機上都在傳播一張圖片:高大威嚴充滿世家意味的大門,左邊一扇門上用兩根像筷子一樣粗長的鐵釘釘了一雙破爛的藍色布鞋,右邊這扇門上也用同樣粗長的大鐵釘釘了三枚未拆封的避孕套。在我們這座小城里不乏大有藝術(shù)感覺的人,印象派和浪漫主義以及自然主義的爭論喋喋不休,留言區(qū)一片猜測和嬉笑。不過,還沒等大家作出更準確的詮釋,這張圖片就徹底消失了,就像一個心急火燎的流星劃過天空之后連一道光線都沒有留下一樣。緊接著,我那位一貫佯裝伏低做小實則盛氣凌人的大舅方全老板電話邀請我一同去看望一下我舅舅方程教授。我一接這位大佬的電話,馬上就明白了圖片是怎樣消失的。我估計方全老板之所以邀請我一道前往,無非出于兩個方面的考量,一個在他看來我和方程舅舅完全是沆瀣一氣幾乎等同一丘之貉,一個是他們要是談崩了我大可以起到一個優(yōu)質(zhì)滅火器的作用。
我這個當外甥的事事都要介入我舅舅家的淡事,實在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我表弟方唐鏡早早就去了那邊——在我們這個小城里說去了那邊一是指死亡,一是指去了歐美國家,我表弟自然是后者?!胺教歧R”這個頗有古意的名字是我舅舅方程教授起的,但我表弟毫不吝惜地拋棄了,他遺傳了我舅媽動輒改名字和膽大妄為的基因,直接把一個古意盎然的名字改成了“老九”,這個流里流氣有著幾分下賤意味的名字。老九改名沒有像我舅媽那樣撓爛戶籍警的面皮方才改成,他直接發(fā)了個朋友圈了事:從此改名老九,稱我九哥九弟九爺悉聽尊便,否則直接拉黑。我給他回個微信說叫你九筒怎么樣,結(jié)果這個小渾蛋一下把我拉黑了。我表弟個性尿性十足,比我舅媽有過之而無不及。老九在北京那家戲劇學院(自然不是我舅媽讀過的那家戲曲學院)讀書時改了名字還不算,還找了一個比他大了七八歲并且有過短暫婚史的名叫吳小良的女人。備注一下,吳小良是個地地道道有著本地戶口的北京女人。畢業(yè)后老九帶著吳小良回到了我們這座小城。這位九爺就像我舅舅方程教授年輕時一樣帥氣而且更加人高馬大,那個比他大了七八歲并且有著短暫婚史的女人吊在他胳膊上就像一個小女孩一樣。他們居然就以這種怪異的姿勢大大咧咧地走進了我舅舅家那個大氣磅礴威嚴高貴當時還沒有留下五個粗大釘子眼的大門。其后果于我這個藥販子是在預(yù)料之中,于我的舅舅和舅媽實在是出乎了他們的承受力和想象力。我舅媽不僅唱悲情戲容易把全部思緒沉浸在戲里,就像我舅舅從里到外被巴爾扎克的有毒元素所控制一樣,我舅媽的思想和血液里甚至骨頭縫里都充溢著舊戲劇的傳統(tǒng)元素,絕對不允許她歷來就引以為自豪并且寄托著無限希望的高大帥氣的兒子,和一個比他大了七八歲而且有著短暫婚史的女人在一起,當她苦口婆心超級有耐心地表達完自己的意見之后,老九依舊表示了自己和吳小良的愛情絕對是堅貞不渝的。我舅媽頓時來了失心瘋,一口氣打了老九十六個耳光。這個準確的數(shù)字是一直沉默在一旁的我舅舅方程教授在心里暗自數(shù)的。老九被我舅媽一頓耳光抽得好像有點像熊了,他撫摸著發(fā)燙的腮幫子掃了吳小良一眼,吳小良好像讀懂了老九目光中的含義,她寒臉怯色一屁股坐到老九腳下,接著又像撒潑又像撒嬌一樣匍匐在老九腳面子上大放悲聲:老九老九,我不答應(yīng)你和我分……
我舅舅說:老九真他媽是我的種,真是條漢子。他兩手托著吳小良的腋下一下子把她抱在懷里就像抱著自己的女兒一樣,然后扭臉將嘴里的血沫和一顆牙齒吐在地面上,那顆牙齒黏帶著血液活像個剛出生的小精靈一樣還在瓷磚地面上跳躍了兩下。老九對我舅媽說:媽。你給我的,我先還你一顆牙齒吧。
這句話就是老九離開家里離開我們這座小城去了那邊之際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我舅舅說起吳小良癱倒在老九腳面子上舞動四肢大放悲聲的樣子,他豎了個大拇指贊賞道:真他娘的厲害!別說方唐鏡扛不住,就是巴爾扎克也扛不??!
老九把我舅舅和我舅媽都拉黑了,唯獨沒有拉黑我大舅方全老板,也不是因為方全老板是個土豪大佬是他大伯,而是因為過了一周之后方全老板給他發(fā)了個微信:九爺,過來喝幾杯吧。這樣,我們才知道老九和吳小良自從離開我們這座小城就一起去了那邊。這些年來老九一直沒和我舅舅我舅媽聯(lián)系過,關(guān)于他的消息我們都是從土豪大佬方全老板那里得知的。關(guān)于我舅舅和我舅媽兩個人陷入長期冷戰(zhàn)等待最后離婚的小事情,老九肯定不會知道,狡詐的我大舅方全老板肯定不會把這等在他看來無足輕重的消息告訴老九的,當然,即便告訴了老九也未必相信,因為我們?nèi)堑娜藥缀醵贾来罄蟹饺习鍤v來巧舌如簧謊話連篇……所以,這些年來我在我舅舅方程教授跟前一直行使著老九的職能。
我大舅方全老板最喜歡穿那種小立領(lǐng)褂子。我估計他應(yīng)該有三百五十六件那種褂子,因為他天天都穿著雖然顏色就那幾種但一看就是嶄新的小立領(lǐng)褂子。那種小立領(lǐng)使我大舅方全老板粗壯的脖子看起來顯得細長了一點點。土豪大佬我大舅方全老板還喜歡內(nèi)增高鞋子,他的鞋子不管是鹿皮的還是羊皮的,甚至運動休閑鞋子都一定是內(nèi)增高的,到底增高了幾厘米,恐怕即便這位大佬死了那也只能是個謎,因為無論他到哪兒,或者無論你家地板多么高級,他寧愿不進去也不會當眾換鞋子,他去了那邊怎么可能會脫鞋子呢?他的短處成了他展示固執(zhí)和高傲個性的一個理由,他的固執(zhí)與高傲反過來又成了掩護他某些短處的堅固盾牌。有錢人干什么事都是極具高度自信的,他們認定自己做的所有事情肯定都是相輔相成的,這個,就像一些有錢人認為自己肯定有能力訪問一些高深的問題一樣。
我舅舅方程教授對大佬方全老板的諸多方面都給予過數(shù)不清的放肆取笑或者妙趣橫生的挖苦言詞,尤其對他這個到哪兒都不敢脫鞋以防泄露真實身高的行為更是嗤之以鼻。我舅舅方程教授先是哈哈大笑一陣子才從鼻孔里冒著酸氣說:這有什么呀,巴爾扎克粗短身材而且是個饕餮之徒,所以也是個肥頭大耳,但他照樣穿著時興的緊身褲和軟布鞋出入喬治·桑家里喝著咖啡高談闊論,或者贊美或者刻薄地挖苦對方的小說,然后相互叫嚷一句“你不過是一頭畜生”之后分道揚鑣,過了幾天他們還會再聚到一起相互指責對方是一頭臟豬。即便年輕的時候巴爾扎克也從來沒有因為自己的身材短小而自卑過,他照樣熱情似火和鄰居德·貝爾尼夫人談情說愛。當時德·貝爾尼夫人已經(jīng)四十五歲而且生過九個孩子了,有趣的是其中那個叫朱莉·岡比的女孩還是她和一個浪蕩情人所生,更要命的是她比巴爾扎克的母親還要大一歲,而巴爾扎克當時方才是個二十二歲的大男孩。但,這些都沒有絲毫影響兩個人相愛了。這位丈夫又是巴黎王室參事又是退休上校的太太不僅成了巴爾扎克的第一個情人,還是他一生的朋友和支持者,巴爾扎克第一次做生意這位媽媽般的情人就拿出四萬五千法郎,當然,不到三年時間這筆錢就被巴爾扎克揮霍個精光。雖然咱們不知道當時他們兩個是不是就像電影《巴爾扎克激情的一生》中那樣有著暗示或明示肉欲的纏綿,但巴爾扎克形容“她發(fā)出的卷舌音簡直像在撫摸你”這一句話就足夠我們聯(lián)想的了。也正因為擁有了德·貝爾尼夫人,巴爾扎克才在很長時間里總是大言不慚地自詡為老鬼子盧梭,因為盧梭這個偽君子也擁有一個情人兼母親的華倫夫人。
我大舅方全老板唯一和我舅舅方程教授相同的地方就是也有一條挺拔的鼻梁,但是,他一聽我舅舅方程教授無論說什么事情都要扯上巴爾扎克就會把挺拔的鼻梁氣成S形。盡管氣成這樣了他也不發(fā)火,富豪保持低調(diào)的習慣讓他已經(jīng)琢磨透了怎樣才能把沖天怒火和蛇蝎毒念壓在心底,等到他作出決定時你才恍然大悟,土豪大佬的胸襟竟然如此的殘忍和毒辣。我舅舅方程教授嘲笑方全老板時又拿出巴爾扎克只管在那兒喋喋不休。方全老板一邊聽講一邊從手包里摸出一包特制碧螺春吩咐“李四燒水泡茶”,直到華倫夫人出現(xiàn)我舅舅方程教授住嘴了,他才慢聲細語地開了口:你的這個巴老殼子就給了你這些啟示嗎?除了教會你大搞色情與曖昧事情,就沒有教教你如何管理自己的牛牛嗎?
我大舅土豪大佬方全老板總是把我舅舅方程教授的巴爾扎克稱為巴老殼子以示輕蔑。平心而論,我大舅土豪方全老板能成為我們市各種汽車總經(jīng)銷,那也不是用金錢和砍刀砸出來的,而是基本上取決于他這套高深莫測和藹可親無人不上當?shù)脑捫g(shù),比如這么挖苦嘲諷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那腔調(diào)就像好朋友噓寒問暖聊家常一樣平易近人。包括他在讀書會上演講《周易》,什么伏羲八卦方位之圖,什么文王八卦之圖,反正都是那么枯燥乏味的玩意兒,他居然不動聲色和風細雨一樣耐著性子講得你無論懂不懂都會聽得津津有味。我本來以為我舅舅方程教授會不以為然地反問一句:方老板你自問一下能管住你自己的牛牛嗎?那么,我大舅方全老板肯定就會這樣說:我的牛牛惹出的事端它的主人都能不費吹灰之力盡皆擺平。我之所以要擺平這些鳥事是因為我有一個無可撼動的底線,就是我的家庭觀念以及我們夫妻之間的患難友誼。
我這個當外甥的,我這個不學無術(shù)的藥販子,因為數(shù)次傾聽他們的爭論和交談,所以他們不張嘴我就知道他們要說什么,無非就是司空見慣的資本家和知識分子的唇槍舌劍而已,毫無新意可言。比較蹊蹺和更有趣的是,他們談著談著就會各自沿著自己的思路和學識以及世界觀價值觀繼續(xù)熱烈地糾纏在一起。我大舅方全老板一旦開了場大約十句話之后肯定要暢談《周易》,肯定還要大段大段地復述那些貌似充滿無限禪機或許本來就十分空洞的詞句,而方程教授無一例外地要拿出巴爾扎克他這個永恒的寶器仗劍胡行。尤其可笑和簡直不可思議的是,本來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種內(nèi)容和思路,他們兩個竟能談得十分熱烈并萬分投機。不客氣地說,我歷來就對他們這種“地對空”的交談內(nèi)容毫無興趣,我只是特別喜歡觀看這兩位至親長輩煞有其事地辯論,好像通過他們的荒謬辯論兩條永遠也不會相交的火車鐵軌很快就會交合在一起。孰料這一次我舅舅方程教授居然沒有回話,他不回話不是因為他可能已經(jīng)明白了自己因為大鐵釘和避孕套事件即將身處人生低潮時期無顏做出回應(yīng),而是因為家里座機電話響了。
在如今通訊時代,使用座機接電話和打電話一樣多少有些令人費解。聽梆聲又是某家出版社的編輯打來的,或許是個老眉咔嚓眼的年長編輯,他可能不知道我舅舅方程教授的手機號碼,也許是個有點變態(tài)有些公私分明有些吝嗇的年輕編輯,他偏偏就喜歡使用座機和作者聯(lián)絡(luò)溝通,就像不正常的女人特別喜歡和手指頭約會一樣。我早先聽我舅舅方程教授說過好幾次,常有一些編輯或者評論家指責他作為一個以研究巴爾扎克而被人尊重的教授,寫起有關(guān)巴爾扎克的文章來一點也不嚴謹。我舅舅說事實上他寫這類文章幾乎從不需要翻閱工具書或者相關(guān)資料,也從來不記筆記不寫卡片之類的玩意兒,巴爾扎克就像一只大肥鵝,那個騷胖子的一切早在他心頭那口滾開的鍋里燉爛了。他全憑記憶書寫,雖然不能明確記準所寫的事情源自哪一本書中,但他可以肯定,與自己正在敘述的這些事情的相關(guān)文字曾經(jīng)就像一條條百足蟲一樣從他眼前爬過,而且從他大腦里爬過時還下了卵,所以他只管憑著自己的記憶和理解去盡情書寫。我舅舅的這種文風一直以來就不停地遭到學界幾位喜歡鉆牛角尖之學者的挖苦和嘲諷,他們批判我舅舅的這種文章根本就算不上學術(shù)文章,他們說我舅舅的這種文章有著太多的戲謔和妄想包括虛構(gòu),就像純潔的牛奶里漂了一層臟兮兮的油花子……我舅舅每次講到這兒,就會像老母豬生產(chǎn)時一樣哼哼唧唧大笑著呵斥一聲:純粹放他媽狗屁!
放他媽狗屁!我舅舅方程教授沖著話筒嚷了一嗓子,那樣子讓人感覺到他要不是為了接下來說明自己的觀點和強調(diào)自己的態(tài)度,那他一定會摔了電話。一八三七年二月六號,巴爾扎克來到意大利旅游,三月份暢游了米蘭和威尼斯,四月份到達時屬都靈轄區(qū)的熱那亞——這是個有著幾分吊詭意味的港口城市,站在碼頭上望著海面帆檣往來,巴爾扎克忽然想起某本書上記載的古羅馬人在撒丁島上發(fā)現(xiàn)了銀礦苗的事情,但因為當時戰(zhàn)事逼近,他們還沒對銀礦進行深度挖掘……巴爾扎克拿定了明年就在此挖掘銀礦的主意之后,心里怦怦直跳,好像他已經(jīng)成了富豪礦主一樣,舉止間不免顧盼自雄一番。他在熱那亞當?shù)氐呐笥?,一個名叫別茲的商人熱情地接待了他,酒桌上喝得酣暢耳熱,喜歡夸夸其談的巴爾扎克在酒精的作用下把這個事情告訴了貌似淳厚的別茲??墒?,等到他第二年抽出時間再次踏上撒丁島,并經(jīng)過實地勘察發(fā)現(xiàn)礦苗情況與自己盼望的一模一樣之后,這個騷胖子急切地向都靈當局申請開采許可證,到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別茲這孫子早就獲得了銀礦開采專有權(quán),而且這個卑鄙的小人也早就成了億萬富翁。您張大昌老師也是個老編輯了,您來告訴我,就這么個事情,如何用狗屁學院派那種狗屁學術(shù)文章風格去表現(xiàn)?哦,喲喲喲,所以我說你們?nèi)龑彿潘麐尮菲ㄊ遣皇菦]有一點錯老伙計!
土豪大佬我大舅方全老板,為了糾正和根治我舅舅方程教授生活作風問題而準備的豐富教材,就這樣被后者一陣亂棒子打得七零八落不知從何說起了,他那一貫伏低做小佯裝低調(diào)的偽裝一下子被扯破了,這個就像巴爾扎克一樣粗壯的漢子原形畢露——他每當實在難遏沖天怒火時就會摘下手套狠狠地摔在桌子上——因為此時正是夏天他沒有戴手套,他只好將自己的鹿皮手包狠狠地在茶幾上摜了一下起身就往外走。我這個當外甥的花了不少時間和工夫終于泡好了他那包昂貴的碧螺春,迷人的清香就像氤氳一樣方才一縷縷彌漫開來,結(jié)果土豪大佬我大舅方全老板一口也沒喝就穿著他的小立領(lǐng)褂子和內(nèi)增高羊皮鞋走掉了,他出門時我還瞥見他眼眶里因氣惱無處發(fā)泄而涌出的兩團淚花閃閃放光。
很顯然我舅舅方程教授又進入自己制造的那個世界之中,或者說他又開始書寫關(guān)于巴爾扎克的著作了。他那種說話腔調(diào)有些怪異暴戾,明顯與火熱的現(xiàn)實生活格格不入,這說明他的魂魄已經(jīng)進入由巴爾扎克率領(lǐng)魑魅魍魎翩翩起舞的特定情境里,他越是在那個世界里充滿了活生生的感情,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就越顯得僵硬和多余。他不再主動和我聯(lián)系了,好像忘了他生活中的好多難題都是我給他解決的,好像忘了刀魚和粉妮以及地鍋雞和蘇紅,忘了一扎一扎的美味啤酒。他的手機雖然沒有關(guān)機,但就像座機一樣他基本上都聽不見電話響了。我一開始并不知道他又被巴爾扎克的鬼魂蠱惑了,只以為他被大鐵釘和避孕套這個鐵絲網(wǎng)一樣的緋聞纏繞住了,他找不到出口,就像被眼前的鬼打墻迷住的一個病人其結(jié)果可想而知。我擔心我舅舅方程教授會出意外,因為凡是特別癡迷于某種事物的人都是很容易出意外的,比如一走神就被疾馳的車輛撞得像一柄紙扇一樣飄飛起來,或者被自己雙腳拌蒜一個踉蹌絆倒在地就此去了那邊。所以,我這個藥販子只好每天一大早就把車開到他家附近停在那里,躲在暗藍色車窗后邊窺視,一旦出了意外我就會立即奔出去搶救他。
我舅舅家大門口與大河北岸之間有一條寬闊的馬路,經(jīng)過市政多年經(jīng)營修筑,這條臨河路風景優(yōu)美,道路兩邊是高大的楊樹,春季里楊絮飄飄好似雪花讓人厭煩至極,夏季里那兩排高大的楊樹成了晚鳥夜宿的集散地,凡是夜晚停在樹下的車輛第二天都會落滿稠密的灰白色鳥糞。我舅舅方程教授家的那輛俗稱“子彈頭”的紅色別克車一直停在樹下,這輛車自然是從我們市各種汽車經(jīng)銷商方全老板的4S店里購買的,一開始就是我舅媽名下的財產(chǎn),但不知為什么在分居等待離婚的這么好幾年里我舅媽沒有把這輛車子開走,這么多年來一直停在那兒。一年一年的累累鳥糞使那輛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的汽車就像早已廢棄為專門承接鳥糞的一疙瘩丑陋的鐵塊了。在我舅舅和我舅媽離婚事件以前我還幫他們洗過兩次車,才知道鳥類糞便就像燕窩一樣,盡管絕對不會像燕窩那樣富有營養(yǎng),但絕對像燕窩一樣具有高度的膠質(zhì)黏性。那個身穿制服活像一棵樹一樣的女洗車工身高約有一米九五,她長著一對好看的小虎牙,在沖洗著骯臟的鳥糞之際,她居高臨下地告訴了我這個隱秘的常識之后,非常憤怒地以男性的身份和思維痛罵鳥群中的雌性。
一般情況下我舅舅準在早上七點之前開門出來,他站在五個釘眼早就修得好像從來沒有過釘眼的大門前,先是伸個長長的懶腰,呼出幾口嚴重缺乏睡眠的口臭,再揉揉雙眼,點上一支煙慢慢抽兩口,這才右手夾著煙和左手一起按在屁股上晃動幾下腰肢。在晃動的過程中他一定會逐漸昂起頭慢悠悠張望路邊高大的楊樹,如果要是看到一只鳥或者一片在微小的晨風中飛旋著飄落的樹葉,他就會停止晃動雙手按在屁股上一直盯著這只小鳥飛走或者那片樹葉落地。在夜晚和巴爾扎克的鬼魂瘋狂搏斗了一場的我舅舅,基本上每天早上出來后都是這樣子解乏和放松神經(jīng),樣子寂寥而孤獨。有時候我舅舅的街坊馬茂謖和他老婆子趙月牙老奶奶一塊遛鳥歸來,他們會停下來打聲招呼笑談幾句。馬茂謖就是為我舅媽改名字那名戶籍警,他提前退休了,在一次和歹徒的搏斗中被砍刀砍掉了左手連同半截小臂,還剩下一條完整的胳膊和頑強的右手,這只幸運的右手凡事孤注一擲所以力大無窮。有一回一個夜偷被他右手鉗住使出吃奶的力氣也無法逃脫,只好乖乖隨他去了派出所。我有一次嬉笑著試了一下,結(jié)果被他那只右手抓住之后,一種無法言表的疼痛叫人想死的心都有了。趙月牙老奶奶年輕時是那條街上的一枝花,到了這般年紀言談話語間表情仍然像個小姑娘一樣。馬茂謖右手拎著那只活像黑老鴰一樣的八哥眉眼活躍地走在前邊,趙月牙老奶奶拎著一袋子從早市上新買的草莓跟在后邊。每次遇到我舅舅,馬茂謖就讓那只長相不堪的八哥給我舅舅打招呼,月牙老奶奶就像個小姑娘一樣甜甜地笑著說一聲:早呀教授先生,走吧,到我家吃草莓去!非常不幸的是,在一個月光明媚的晚上,月牙老奶奶在院子里看月亮不想被路牙子絆了一跤,就去了那邊。所以,后來我舅舅老是說:看看,美好的事情就是這么脆弱。
有時候我舅舅也會朝左邊丁字路口那兒慢走幾步,到了路口那兒他就停下來看會兒天天都會看到的一出小戲:一個鼻子眼睛包括屁眼里都會發(fā)出乞丐氣味的老乞丐阻攔車流,幫助一只斷腿鵝過馬路。這個善行使得每輛車從車窗里遞出五元或十元錢甚至百元大鈔,老乞丐收了錢就會搶上幾步把癱在路面上的斷腿鵝抱到路邊,等到這一撥車輛駛過之后,這個老乞丐臉上帶著一縷難以形容的奸笑再把那只斷腿鵝抱到路中間。我舅舅后來說,老乞丐給鵝灌了藥酒,用紗布和紅藥水把它裝扮成一只斷腿鵝。我自然不知道這個事情給了我舅舅什么樣的快樂,但從他臉上露出了和那個老乞丐一樣的一縷奸笑就可以看出他心里充滿快樂。除了這件事情之外,有幾天早上剛出大門我舅舅臉上就露出了這種奸笑,他就那么奸笑著雙手按在屁股上晃動腰肢,就那么奸笑著觀看飛鳥和落葉——他那種癡呆的奸笑,讓我不禁猜想這時候的我舅舅一定是被巴爾扎克的某件事情逗笑的——好幾次我舅舅一邊喝啤酒一邊講說巴爾扎克一生都對金錢充滿了癡迷。有一回在巴黎郊外皮特角城的小山旁散步時,游蕩的大腦突然想到了圣多米各教團叛亂首領(lǐng)圖森曾把一筆金銀珠寶埋藏在巴黎郊外的舊聞,他想說不定就在自己散步的地方。他腦海里盤旋著這筆金銀財寶,回到住所之后居然把遐想中的事情當作真實事件告訴了桑多,因為那段時間桑多這塊小鮮肉因躲避男人婆喬治·桑而一直藏在他家里。桑多自從躲避喬治·桑以來手頭一直緊張,有時候在巴爾扎克家里翻找一上午才找到個把銅殼子出去買塊面包吃,所以,一聽這個頓時信以為真,并且馬上找來了氣勢洶洶的戈蒂耶。這兩個人都是巴爾扎克一生中最要好的朋友,也都是非同一般有才華的人,在巴爾扎克繪聲繪色地講述下全都神魂顛倒,于是,第二天凌晨四點半,這兩個像巴爾扎克一樣財迷心竅的家伙就帶著鐵鍬和十字鎬偷偷溜出城門,到達了巴爾扎克指定的地點開始挖掘……大上一當?shù)母甑僖@位老兄后來在一篇名為《巴爾扎克》的文章里寫道:他就是一個專門夢想金子河流以及鉆石山紅寶石之類的瘋子。
我舅舅喝著一大扎啤酒興高采烈地講述這個事情時,他臉上的奸笑就像他看到的那個老乞丐用裝扮的斷腿鵝行乞時的奸笑一樣燦爛而詭秘。我就是在那段窺視時期發(fā)現(xiàn)我舅舅方程教授逐漸變成禿頂?shù)摹S幸淮嗡刂愤叾嘧吡藥撞?,路過那兩排落滿鳥糞的車輛時他還蹙著眉頭哼哧了幾下鼻子,然后高高仰起腦袋面向天空朝前走去,因此我看到他的頭頂光光的,就像考古工作者用軟毛刷子輕輕掃去浮土方才露出的一片白慘慘的陶罐表面。
一八五○年八月十八日是個星期天,深夜十一點三十分,巴爾扎克離開了既是他生活的那個世界也是他創(chuàng)造的這個世界。眾所周知,在韓斯卡夫人代筆寫給老伙計戈蒂耶的那封信的末尾,巴爾扎克寫下了人生在世的最后一行字:我既不能閱讀也不能寫作。但是,白發(fā)蒼蒼的大師雨果來看望逝去的巴爾扎克時,這頭老雄獅沒有看到巴爾扎克花了十八年時間方才與之結(jié)婚的韓斯卡夫人,只看到巴爾扎克的母親和他至愛的妹妹洛爾分別站在逝者的床兩旁低聲抽泣,再就是由巴爾扎克那個怪異的摯友洛朗·揚里和他請來的歐仁·吉羅正在為巴爾扎克畫著最后一幅彩粉畫。歐仁·吉羅,這位本來一文不名的肖像畫家正是因為給巴爾扎克留下了最后的畫像而名傳后世。一個臉色不滿的老仆婦告訴雨果,巴爾扎克夫人正在另一個房間里補妝,她手上還戴著只有波蘭名門貴族才能配戴的戒指,五個月前韓斯卡夫人就是戴著這枚戒指在婚禮上與巴爾扎克行了新婚親吻禮后變成巴爾扎克夫人的。平心而論,韓斯卡夫人就像她姐姐一樣也是個絕世美人,不然的話巴爾扎克也不可能即便等了十八年也要和她結(jié)婚。韓斯卡夫人的姐姐卡羅琳娜離婚后和俄羅斯一位頗有權(quán)勢的將軍同居了十五年,期間還和密茨凱維奇包括普希金等等有名詩人保持著曖昧的密切關(guān)系。這些淡事也不曉得巴爾扎克生前是否知道。
星期天下午兩點半左右,我舅舅方程教授終于把巴爾扎克寫死了。死亡事件使這個禿頭喪失了理智,他竟然連筆記本電腦都忽略了關(guān)上沒有,就像一只沒頭蒼蠅一樣在每一個房間里竄來竄去團團亂轉(zhuǎn)。終于,他停下來。他終于成功地給自己沖了一杯濃濃的咖啡——自從研究巴爾扎克以來,我舅舅這是第一次喝咖啡。還是我舅媽在競選二夾弦劇團團長期間為振作漸次萎靡的精神而購買的咖啡,好幾年了,剩下小半罐都坨成了堅實的一坨,就像因歲月的原因徹底固化的糖稀一樣。我舅舅用剪刀和改錐包括水果刀輪番上陣才鑿出半杯粉末來。這杯濃咖啡也許正因為過期了才會發(fā)生難以預(yù)測的作用,我舅舅喝完咖啡就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像快速排水一樣一會兒就都給清空了,接著他又覺得腸胃里有一股冰涼的空氣在急速地蠕動,就像他把巴爾扎克寫死了他自己的魂魄和血液以及各種肉體機能也隨之漸次變涼流掉了一樣。我舅舅坐在書桌前一邊疑神疑鬼,一邊靜悄悄地渾身冒汗,不知不覺間他身上的那件價格昂貴的襯衫就變成濕漉漉的,好像炎熱的夏天將一個魚鱗袋子裹在汗兮兮的身上。根據(jù)以往出虛汗的經(jīng)驗,我舅舅打開熱水器準備泡一個熱水澡。因為沒有我舅媽的日常清潔,衛(wèi)生間里已經(jīng)有些潦倒不堪,因為每年都要噴幾次殺蟲氣霧劑,那種含義不明帶有甜味的分子長久地凝固在天花板和貼了瓷磚的墻壁上,因此一年到頭都有該死的蚊蟲永遠流連在衛(wèi)生間里,還有不少罪大惡極的蒼蠅不僅混了進來,而且有的干脆直接死在天花板和墻壁上。我舅舅方程教授心頭充滿了深深的厭惡,他下意識地揮揮手做了一個驅(qū)趕的手勢,有的蚊蟲嚶嚶飛舞了起來,有的幾只腳都被粘在墻面上根本無力掙脫,那個情態(tài)真的很契合我舅舅此刻的情緒……當我舅舅赤條條躺在溫度稍燙的浴缸里之后,這一切骯臟的事物都不在他眼里了,他隱隱覺得自己的神經(jīng)和智慧就像溫水泡豆芽一樣緩慢地抬起頭來。接著他的思維也逐漸蘇醒過來。他首先想起和我舅媽一同在干凈明亮的衛(wèi)生間浴缸里盡情嬉戲……他的臉色忽然變得溫柔起來,早就萎縮如同廢棄已久的小老鼠又像一頭小公牛那樣漸次振奮起來。當他的“小老鼠”終于變成憤怒的小公牛時,這個禿頭竟然又無恥地不僅想起了瓦萊麗牌土耳其羊毛毯子,還想起其他幾個曾經(jīng)令他大為心動的S身形的女性,包括文旅局的女干部李瓶……他用手剛剛安撫了一下憤怒的“小公?!保@時候,家里那個落滿塵埃的座機如同突然遭到匕首刺中的魔鬼一樣叫了起來。
我舅舅宛如一只落水的綿羊那樣迫不及待地從浴缸里飛快地爬出來,他隨手抄起一條花格浴巾胡亂搭在肩頭,搖晃著“小公?!笨觳?jīng)_向電話,他望著地板上留下的那一行潦草的濕漉漉水痕,有幾分不耐煩,大聲地說:大昌老伙計久等了,我馬上就把最后一章發(fā)給你。
結(jié)果不是那個張大昌編輯而是讀書會的大牛會長。
大牛會長先是很生氣地批評我舅舅有一百年都沒有參加讀書會的活動了,接著又大度地說:盡管如此,讀書會舉行成立八周年紀念活動還是不能忘記曾為讀書會做出重大貢獻的方程教授,因此,今晚在“譙城七十二號”竹林七賢堂舉辦的紀念活動籌備工作餐一定要請教授老兄參加,因為就餐中還要商討一下活動內(nèi)容以便做個計劃,屆時還請方老兄方程教授多多出謀劃策共襄盛事。云云屁話之后,大牛又笑里藏刀一樣笑嘻嘻地小聲說:這次小聚只請一位女士,那就是文旅局新上任的李瓶局長。
我舅舅當然知道譙城七十二號是一家私家菜館。那兒原本是清朝一個大官的府邸,如今改造得內(nèi)部寬闊深遠曲徑通幽,大樹好木遮天蔽日,環(huán)廊飛旋處即設(shè)有餐廳一處,云竹林七賢堂、魏武揚鞭堂、許諸演武堂等等二三十處,基本上也就是我們這座小城里許多有錢有閑的人士請客吃飯說事情的高消費場所。他們這里的飯菜價格昂貴實在出人意料,比如九寶粥、蒸鵝肝、牛蛙燉雞腰之類的尋常菜肴要比外邊的飯店貴出十五至三十倍。這些菜肴之所以貴,除了烹飪方法獨特之外,他們在很多菜肴上都撒了一層食用金粉,就像俄羅斯的一瓶伏特加里蕩漾著十幾片食用金箔。我這個見識膚淺的藥販子猜想貴就貴在這兒,穿金戴銀并不一定代表富有,吃金子才算有錢人的象征,凡是到這兒的有錢人肯定不在乎金子化成排入馬桶里沖蕩到虛無縹緲的遠方。比如土豪大佬我大舅方全老板,他最喜歡在這兒請客吃飯,無論什么事情,只要與他的人生挨上一點邊,他就會在這兒安排一場飯局,美酒佳肴,在大聲喧嘩中醉醺醺地把許多事情都解決了。
奔赴飯局一貫最愛磨蹭的我舅舅方程教授到達譙城七十二號時已經(jīng)晚上六點半了。他本來想讓我送他一趟的,可是巴爾扎克死于他手帶來的悲傷讓他忽略了我這個可以發(fā)揮老九職能的外甥。閑置很久很久的手機叫車功能還沒有廢掉,他叫到一輛淺灰色的車把他送到了地方。在希夷大道蓋盛祥超市門口路邊下了車,再朝巷子里步行八九十米就是久負盛名的譙城七十二號。門口高挑的燈籠早早地亮了,有兩座高大的石獅子在燈影里顯得又兇狠又賊兮兮的。我舅舅方程教授不由得止住了步子,因為他看到我舅媽正站在門右旁的石獅子邊上打電話。在分居或者等待離婚的這么長時間里他們從未有過聯(lián)系,可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可這么不可思議的事情他們竟然不可思議地做到了。巴爾扎克健在時,我舅舅大腦里時刻充滿了因果關(guān)系分明的思想,下午兩點半巴爾扎克剛剛死掉了,我舅舅的思想變得漫無邏輯、漫無目的,他不知道該怎樣處理這一段短短的距離。我舅媽穿著一件淡青色底散散落落地飄著幾朵杏花的旗袍,她左手拿著一只白色兔皮手包,右手正在打電話,多年來在戲臺上的作風和習慣使她拿手包的左手和打電話的右手都蹺著蘭花指,連她的站姿和雙腳都是踏在蓮花步子的起步上。我舅舅注意到我舅媽的左手上還戴著那枚他熟悉并遭他譏笑過無數(shù)次的綠寶石鉆戒,他好像看到他母親戴著這枚戒指站在大門口邊打毛衣邊等他放學回家的形象,好像看到了自己那蚱蜢或者螞蟥一般自鳴得意的人生。我舅舅方程教授終于把巴爾扎克及其幽靈拋到了九霄云外,他就像一只受了莫名傷痛的狐貍只好自投羅網(wǎng)一樣,一邊叫著我舅媽的三個名字馬小梅馬三毛金妞,一邊慢悠悠踱了過去。在遲緩的行進中,我舅舅忽地覺得他和我舅媽之間根本沒有什么原則性的分歧,更談不上仇恨和厭倦之類,至多就像很多夫婦分手一樣的虛妄原因,不過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積累成一股邪乎乎的沖天火氣罷了。
沒有人聽到譙城七十二號門童那高亢而別具一格的迎客聲,也沒有人看到我舅舅和我舅媽是怎樣走進大門的。譙城七十二號的老板要么是個十分摳門的吝嗇鬼,要么是個別具情調(diào)的好心眼胖子……越往里走燈光越是稀疏暗淡,這樣一來,就像電影里一樣,人們看到了我舅舅和我舅媽不得不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就像捏著一只螢火蟲一樣,向更深更遠更加光怪陸離的庭院深處走去。
原刊責編? ? 馮祉艾
【作者簡介】李亞,安徽亳州譙城人。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幸福的萬花球》《初冬》等四部、長篇小說《流芳記》《花好月圓》等四部,曾獲十月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中篇小說獎、魯彥周文學獎中篇小說獎、全軍文藝“新作品獎”一等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