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潔
關鍵詞:“網紅臉”;身體技術;身體消費;資本邏輯
摘 要:作為網絡直播時代的一種新型臉譜,“網紅臉”的消費有兩類技術作支撐:一是基于化妝與醫(yī)療整形的物理技術,二是基于修圖軟件程序的數字化技術。它們共同型塑了“網紅臉”的視像樣態(tài)?!熬W紅臉”不僅是身體技術的應用對象,而且也是資本邏輯的微觀實踐領域。隨著“男色”消費觀念的興起,“網紅臉”在跨性別的景觀性觀看互動中,促成了審美主體的平等?!熬W紅臉”的身體消費既是經濟現象又是文化現象,正是網絡經濟與流行文化的互動關系建構了“網紅臉”消費的資本邏輯。從身體哲學上反思,工具論身體只有轉化為現象學身體,才能使當代青年的臉面審美在存在論意義上實現本真性的回歸與生活美學的創(chuàng)造。
中圖分類號:B83-06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1-2435(2023)04-0086-08
The Consumption Form and its Capital Logic of "Online Celebrity Face"
KANG Jie(School of Marxism,Ningbo University,Ningbo Zhejiang 315211,China)
Key words:"Online Celebrity Face";body technique;body consumption;capital logic
Abstract:The "Online Celebrity Face" ,as a new-style consumption in network live streaming era,has been supported by two sorts of techniques:the one based on physical technique,another based on digital technique of retouching software programs. They commonly shape the video model of the "OCF",which is not only regarded as the applied objective of body technology,but also as the micro-practice field of capital logic. With the emergence of consuming male-beauty,the "OCF" has promoted the equality of aesthetic subjects in the interactive sights of transgender. The body consumption of the "OCF" is a kind of economic phenomenon as well as a cultural phenomenon. It is the inter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internet economic and popular culture that constructs the capital logic of "OCF" consumption. Reflecting on the philosophy of the body,it is only by transforming the instrumental body into a phenomenological body that the face aesthetic of contemporary youth can achieve a return to its originality and the creation of a living aesthetic in an existential sense.
一、“網紅臉”現象的探討與問題
“網紅”(Online Celebrities)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上的“網紅”是指因借助網絡傳播而流行起來的受大眾廣泛關注的一切知名人士。狹義上的“網紅”專指通過網絡直播而出名的具有媒體消費價值的流量明星。根據網絡技術升級換代的命名方式,“網紅”經歷了三個發(fā)展階段,分別是文字時代、圖文時代、寬頻時代。1在當前網絡傳播的寬頻時代,“網紅”傳播的內容隨著網絡技術的提升,越來越呈現多元化的趨勢。正如楊國慶、陳敬良在《網絡紅人形象傳播及其符號互動模式研究》一文中提出:“按時間順序可將‘網紅傳播內容分為文字、圖片、視頻三個階段進行研究,當前‘網紅的傳播內容從個性化走向符號多元化?!?許祥云、張茜從網絡經濟與文化的視角認為,“‘網紅現象本質上是一種社會經濟與消費文化現象,‘網紅的超強變現能力使得各類資本競相追逐,在經濟因素的驅動之下,‘網紅已然形成了完整的產業(yè)化鏈條”。3“網紅”背后的產業(yè)鏈是支撐他們持續(xù)走紅的經濟原因。從傳統(tǒng)平面媒體的讀者群到互聯網時代的網民,表明了媒介方式、閱讀方式、消費方式的變化,以及由此而產生的符號互動方式的轉變。本文所論及的“網紅”與“網紅臉”是指狹義層面的。
在“網紅臉”的研究方面,吳斯以伊德的三個身體理論為研究框架、以網紅臉的流行為具體研究對象,從物質身體、文化身體和技術身體三個方面對網紅臉的誕生及流行過程進行分析。4楊一丹從全球化消費與身體政治的視角探討“網紅臉”的審美幻象,認為“網紅臉”本質上是一種由新自由主義帶來的全球范圍的身體政治問題,而要改變人在日常美學實踐中的異化問題,需要“以‘共同遭遇為基礎的無國界團結和良性互動,也許才是突破全球資本和右翼保守主義危險合謀的必由之路”。5文章還指出,人體炸彈與“網紅臉”,盡管毫不相干,但從宏觀背景上看,都是新自由主義在全球壟斷資本運行模式下身體政治的產物。這種觀點深刻反思了當代資本全球化運作所帶來的身體政治的隱憂。
女權主義者同樣介入了“網紅臉”的研究,并表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一種是把“網紅臉”現象看作是純粹的以男性為審美價值取向的身體消費行為,并借用早期法蘭克福學派的工業(yè)文化批判的立場,認為身體消費是資本主義文化產業(yè)的陷阱。消費者是一種被動接受的“單向度的人”,“她們的身體被塑造為物化的身體,因此消費文化不具有社會正當性,甚至不具備合法性,是一種畸形的病態(tài)文化,應該加以價值疏導與社會控制”。6而另外一種觀點認為,那些“被不少研究者詬病的都市消費文化及網絡空間進一步物化了女性身體的現象,恰好是女性確立自身主體性的時代特征,女性的身體生命活動正成為一種更具主體性的審美活動或藝術表演”。7顯然這種觀點認為“網紅臉”的身體消費,是女性的性別獨立與審美主體性的明證,是反男權主義的女性集體無意識。這種觀點類似于法蘭克福學派內部的本雅明的觀點,在工業(yè)文化消費時代中,消費者不完全是被動接受的,而是具有審美主體性的創(chuàng)造性個體。正如汪民安所指出的,“本雅明將馬克思主義的重心置放到形象上面。工業(yè)經濟與消費文化彼此埋藏在各自的形象中,經濟就是借助于這樣的文化現象得以表達的,它們并非分屬于兩個不同的區(qū)域”。8“網紅臉”的身體消費既是經濟現象又是文化現象,彼此相互生產與再生產。
隨著韓劇熱、化妝整形技術與各種電視選秀節(jié)目的興起,大眾流行文化逐漸出現一種消費“男色”的現象。原來父權制下單一的男性對女性的“觀看”逐漸被男女雙方相互“觀看”的互動與雙向模式所取代。尤其是在粉絲經濟與流量經濟的驅動下,“網紅臉”的身體消費同樣存在女性對男性的審美與判斷。如今,從女性審美的覺醒時代到審美價值標準的多元化時代變遷中,不難察覺當代性別文化正在對女性審美價值標準實施重建。因此,“引導和樹立女性主體意識的女性審美價值觀既是時代發(fā)展的需要,也是構建先進性別文化的基礎”。9綜上,本文擬從“網紅臉”的消費形式出發(fā),探討網絡流行文化中的“網紅臉”的審美機制及其資本邏輯,反思當代青年時代臉譜的身體哲學意蘊,并提出無差別的“身體性”(corporeality)及其生命歸旨對于日常審美活動的核心價值作用。
二、“網紅臉”的消費形式
在信息技術化的生活美學時代,臉面作為人與人之間的身份識別,其實體性、差異性在不斷減弱,而它的虛擬性與同質性在增強。在身體消費觀念的驅動下,臉面的顏值越來越受到青睞,它既是化妝整形技術追逐的對象,又是視像合成技術的產品?!熬W紅臉”的消費形式主要表現為技術消費與身體消費。
(一)“網紅臉”的技術消費
“網紅臉”的技術消費通常有兩種形式。一是基于醫(yī)療整形的物理技術,雖然它與化妝有關,但又不同于傳統(tǒng)的化妝,而是通過諸如修眉、割眼皮、隆鼻、注射玻尿酸等使臉面發(fā)生美學意義上的更改。二是基于圖像修整的身體視像化技術,臉面被電子技術二次處理,被各種美圖軟件所修改,并成為在社交媒體上進行交流與互動的符號。前者是技術對物質身體的改造,后者則是對圖像身體的加工與修飾。這兩種技術形式使“網紅臉”成為當代社會臉譜體系中重要的“類型臉”,引領身體美學的時尚與潮流。
從社會審美輿論上看,同質性與符號化引發(fā)了人們對于“網紅臉”缺乏個性、審美疲勞的詬病。一方面它并不被認為是審美主流,但另一方面從女性整容實踐來看,臉面整容的聚類分析直接指向了“網紅臉”??梢?,“網紅臉”并非盲從的集體無意識的結果,其背后的美學觀念仍有其科學理論與審美歷史的基礎。比如在歐洲,“十九世紀的男性人體外形被重構,挺腹縮肩的貴族氣派被顛覆,而是流行起了‘布爾喬亞式的挺胸收腹。女人的外形也發(fā)生了相應的改變,即出現了追求‘挺胸、直背、收腹外形美的新觀念?!?在玻尿酸技術沒有出現之前,有的形體學家發(fā)明了一種臉部操,即借助“塔夫綢黏結劑”黏住的導線能調動臉的不同部位。這些部位接著被拉長,以迫使皮膚和肌肉變成所希望的狀態(tài)。19世紀中葉以來,化妝品的研發(fā)及其工業(yè)生產開始大量出現,化妝的材料與工具層出不窮。日?;瘖y事務的新穎之處尤其在于改變了傅粉施朱的方式,“化妝不僅修正某種缺陷,還使人變得更加嫵媚動人,更具有誘惑力。它甚至是現代性的一個主要特征,迫使人人‘自己塑造自己”。220世紀初整形外科開始出現,這種尚不明確的外科分支試圖醫(yī)治丑陋和畸形?!暗咽局粋€行業(yè),創(chuàng)造出一個詞語‘美容護理和一種商業(yè)范式——‘美容院:為‘診療設計的會客廳,在那里進行的一些‘矯正身體和臉部缺陷的治療”。3這些化妝與整容的歷史實踐表明,對于臉部的護理與美化,在一百多年前就開始成為商業(yè)的運作領域。當代流行起來的“網紅臉”,正是歷史上的整形技術更新與美學觀念演化的產物。當代流行起來“網紅臉”最初是針對女性而言的,帶有男性主義審美心態(tài)的性別美學觀念,后來延伸到了男性整形美容的日常事務,以及跨性別之間的集體偏好。“網紅臉”的性別固化觀念開始淡化。從直播打賞、廣告宣傳、色情服務等領域來看,“網紅臉”的市場尋租空間很大。在“網紅臉”的身體技術市場,商家往往把臉面分部位進行“銷售”,比如下巴、眼皮、鼻梁、眼睛、嘴唇、眉毛等,這些部位進入了當代美容院的整形外科手術的操作目錄,并明碼標價?!熬W紅臉”的整形目標在于它的一種類型化、高顏值的參數標準,比如下巴的尖度,鼻梁的高度、嘴唇的厚度、眉毛的齊整度與對稱性等。
通常情況下,“網紅臉”在物質身體的基礎上,經過美圖技術與視像技術的再次修改,變成一種虛擬化的臉譜形象。基于醫(yī)學生理學意義的身體并不是身體所謂的本真性的存在方式,盡管我們對它習以為常,但它僅僅是身體存在的一種方式而已?!熬W絡的虛擬交流的基礎也正是以‘虛擬身體為特征的新的‘感覺形式?!?“網紅臉”的身體美學觀念的形成有兩個助推因素:一是文化觀念的渲染,二是身體技術的運用。即通過身體技術的教化使網民產生審美觀念的趨同,而且,網絡圍觀與視頻直播可以使“網紅臉”在互聯網經濟中獲利與變現,促成了基于身體技術的網絡新業(yè)態(tài)?!叭说纳眢w通過與一個電腦終端的聯結而完全突破了自身的‘事實層次的身體結構,在虛擬的世界層次,身體可以被隨意地組織、想象?!?“網紅臉”成為當代青年偏好的時代臉譜,正是依靠審美觀念的普及、身體技術的開發(fā)與網絡推手的平臺建設等綜合性因素得以最終確立。這可概括為“觀念先行+技術跟進+商業(yè)操作”的模式。即,首先通過關于臉面的科學化的美學觀念,再輔助化妝、整形與修圖等一系列的身體技術,最后形成一整套關于“網紅臉”的商業(yè)運作模式。由此,“網紅臉”從身體技術領域逐漸轉化為日常生活的微觀經濟學領域,轉化為身體政治的表現領域。隨著微電子學技術的興起,“網紅”擁有了更多的賦權與增殖空間,進而通過身體的電子技術的改觀,出現了所謂“后人類”“新新人類”“合成人”等虛擬的身體。
(二)“網紅臉”的身體消費
在信息技術的不同階段,從圖文時代的平面修圖技術,到寬頻時代的視像合成技術,“網紅”們追求的主要不是現象學式的身體體驗,而是技術性身體的誘惑價值,使身體成為市場營銷的手段?!熬W紅”試圖以“網紅臉”的審美效果來營銷自己,進而設法使自身的臉面形象接近為大眾審美所歡迎的“高級臉”的結果?!熬W紅”關心的并非僅僅是“網紅臉”的個體審美體驗,更多的是網民的世俗眼光,即通過使用身體技術來迎合受眾的審美心態(tài)以求達到市場營銷的目的?!熬W紅臉”體現了一種關于個體性與統(tǒng)一性的辯證法:一方面在專業(yè)的形象設計安排下,無論是女性還是男性,網絡推手盡可能把被助推的“網紅”臉面改造成具有市場價值的個性化臉型;另一方面,整形產業(yè)以“韓流”為代表的美容文化為價值參照,造成了整形之后的臉面被指責為身體消費的產物,缺乏個體性特色與主體性的深度。盡管有些女權主義者聲稱,“網紅臉”是實現個體審美體驗、突破父權制的刻板臉譜形象的個性化形式,但同時又陷入了商業(yè)體制的符碼化的生產程序。正如鮑德里亞指出的那樣,“在消費社會,生產是相互區(qū)別的,但是根據某些普遍范例及它們的編碼,消費者就是在尋找自我獨特性行為中的相互類同了”。2歸根結底,網絡消費體制之中“意義”的生產總是以一種“差異”的面貌出現的,“這種消費‘意義自身的生產邏輯恰恰是從‘差異出發(fā)而以‘統(tǒng)一性終結”。3
在20世紀80—90年代美劇與港劇通過銀幕形象參與了時代臉譜的美學設計,在新世紀之后,韓劇參與了消費時代的臉譜形態(tài)學的指導性實踐,它們通過影星創(chuàng)造臉譜美學的專有名詞,并推廣為化妝整形時尚的模板??傮w而言,這是一種從“父權制度”到“影星制度”的臉譜美學的變遷。大多數傳統(tǒng)女性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身體觀念納入父權制的審美體系之中。但如今,化妝整形技術不僅讓她們獲得了生活美學上的滿足,而且取得了審美心態(tài)上的愈療效果,試圖從技術論領域進入到生存美學領域。一種全新的臉面形象產生了,這種臉面使廣大女性從父權制的臉譜形態(tài)學的僵化教條中解放出來,進入一種被推廣者所宣稱的自信、陽光、自由、時尚的身體形象之中。20世紀上半葉,美國電影在人體美麗觀念上引領潮流,并制定了《海斯法》,“這部法律的制定者聲稱想控制美國的影像業(yè),避免可能出現的不良行為,遂發(fā)明了‘大腿藝術一詞”。4在20世紀末,韓國電影將人體美麗觀念聚焦在臉部,進而導致了美容產業(yè)與電影工業(yè)的雙重受益。
三、“網紅臉”消費形式中的性別平等
在封建禮教的性別文化語境下,女性的性別美學屈從于家庭倫理學,女性通常在“賢妻良母”的父權制倫理角色中享受有限的審美主體性。對于女性而言,“一旦角色定位成為一個專有名詞,她們就不再具有審美創(chuàng)造性,而只能處于父權體系的操縱之下”。1然而,從精神分析或集體無意識的視角來看,中國社會一直存在父權制下的女性審美形象與社會矛盾,“中國女性的傳統(tǒng)模式不斷被刻板化,但刻板化的女性模式卻與男性審美視角有很大的矛盾”。2這種矛盾的集中體現在于中國傳統(tǒng)的“妻妾制”的家庭婚姻制度以及中國古代男性的娼妓消費現象。這種現象直到民主共和制的建立,以及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的建立才開始松動。隨著當代消費文化的興起,兩性平等的身體美學觀念在日常生活中才逐漸變?yōu)楝F實。長期以來,“在父權制社會關系中,女人通常是無助的、失聲的以及不被傾聽的、被無視的群體,因此,當代美容術不僅僅是她們個人的美學實踐,而且更是一種事關政治訴求的熱點問題”。3換言之,正是以臉面為主導的身體消費促進了兩性的平等,使傳統(tǒng)女性從家務操持、生育繁衍、相夫教子等不受重視的女性日常生活中抽離出來。女性不僅開始宣示自身的身體主權及其審美意志,而且通過集體性的消費力量開始對男性的身體景觀品頭論足。這促成了兩性之間社會審美的身體互動模式。女性從家庭責任體制中解放出來,走入了消費性的休閑領域。身體消費文化使女性的主體意識與審美愉悅得以有了堅實的文化基礎。女性通過化妝、整形與修圖技術,開始全方位、立體性地“建構女性的身體話語,將女體視為自我賦權的獨特空間,流動而多變”。4
女性從傳統(tǒng)的社會分工體系與家務勞作空間中逐漸解放出來以后,她們的日常生活空間發(fā)生了后現代方向的轉變。原來的以工作與家務為主的時間體制與空間體制發(fā)生了動搖。女性的生活美學日?;耍齻兊乃囆g實踐并非只在正式的美術館、音樂廳、學院講堂等場所才能實現,而是廣延到購物廣場、美容院、電影院、健身中心等都市消費場所。這種離散性、個性化的審美空間,使女性身體審美的賦權得以確證,實現了兩性生活的民主化。在消費市場的選擇中,女性并非被動地接受與被觀望,而是對身體技術的生產領域有引導與推動作用,女性旺盛的消費欲望與逐漸強大的經濟能力同時主導了男性身體觀念的轉型、身體技術的創(chuàng)新與身體產品的生產。男性作為一種身體景觀開始被女性所觀望與凝視。
誠然,仍有一種女權主義者的聲音,擔心女性所謂的身體解放實際上是男權主義的消費意識形態(tài)的陷阱。她們認為,女性在父權制與男權主義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支配下,爭取到的女性身體的解放,是一種資本主義民主消費的假象。女性的身體解放之后隨之而來的是新一輪的身體束縛,即按照消費型身體文化邏輯的本質,女性身體仍是男性支配的“被凝視”的客體化身體,是由男性主宰的選美委員會的價值評判的產物。這種現象也造成了女性內部的價值撕裂,即老一輩女性由于跟不上身體消費的觀念而被歧視,淪落為被邊緣化的“油膩女”形象。傳統(tǒng)消費觀認為,消費是為了生產,即便是個性化、私人訂制式的消費,仍然是以生產為目的,即通過無數的所謂個性化消費來促進工業(yè)生產的維系。這種以生產為目的的消費,制造的是現代都市以男性審美習慣為中心的女性形象。女性的身體被消費技術景觀化了,供男人觀看與欣賞。但另有一些女權主義者則認為,消費同樣具有女性的主體性向度,即“男色”身體的消費。在以身體消費為特征的都市敘事(電影、文學等)中,也包括女性對男人的主動審美?!熬W紅臉”不專指女性,也指涉男性,正是女性的消費主體性使男性的臉面同樣被身體技術所塑造。因此,隨著以女性消費群體主導的“男色”消費的興起,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男性主導的單一化的身體消費觀。
“男色”的景觀化與男性“網紅”現象的興起,與大眾媒體渲染的流行文化是分不開的。在電視熱劇、檔期電影、電視選秀、網絡直播視頻等娛樂文化的助推下,“小鮮肉”“小奶狗”“男神”等成為女性主義的消費名詞,他們吻合了女性消費群體對男性形象的構想,同時也被眾多的男性本身所接納。男性的顏值與面容遵循著女性的消費期待及其資本邏輯。如果說,早期的“小鮮肉”形象還不能被社會所普遍接受,通常被冠以“偽娘”“娘娘腔”等稱謂,但到新世紀之后,隨著娛樂消費的女性主義審美風潮的盛行,“小鮮肉”的美學形象逐漸被娛樂市場與流行文化所認可,體現了當代性別美學的審美趣味。男性“網紅”在生活方式和愛好選擇上,“他們喜歡用化妝品來美化自己的臉面,愿意為了保持良好的身形做健身和節(jié)食,更有甚者為有一個完美的形象,和女星一樣進行除皺、瘦臉等手術”。1
2016年的微博熱搜排行榜數據顯示,網絡熱度排名前十的有7位男星,其中王俊凱、易烊千璽、鹿晗、王源等包攬了前六名,尤其是TFBOYS組合,到現在依然熱度不減。2這些男星的臉譜普遍呈現出一種陰柔、俊俏、中性化等特點,為“男色”消費市場確立了價值的風向標。男性的臉譜從原來的銀幕形象中的“硬漢”“威猛”之美轉向了信息化媒體形象中的“陰柔”“中性”之美。從20世紀80年代的史泰龍、施瓦辛格、高倉健、秦漢到90年代的“四大天王”、周潤發(fā)、羅嘉良等,從2000年以后的F4、陸毅、陳坤再到近年充滿手機屏幕的肖戰(zhàn)、鹿晗、陳偉霆等“小鮮肉”類型的花樣美男,可以窺見男性臉譜形象的變化及其消費市場的變遷規(guī)律。21世紀初以來,人體美學的觀念開始在男女平等制度中建構日常實踐方式,尤其是“男性選美大賽”改變了傳統(tǒng)的男性健壯的形象,而注重的是外表的文雅和自我護理,男性美的提升,而不是強健的體魄。3隨著女性在社會分工體系中地位的上升,以及男性選美尺度的女性法則的確立,職場上具有競爭力的男人的典型形象通常是,“出門時帶一塊秒表和一整套美容品,因為這是外表競爭中必不可少的物品。在兩年內翻了一番的男性美容市場證實了對身體的真正崇拜”。4這種驅動男性身體消費的力量既來自女性的消費意志,同時又存在于男性自身為迎合兩性平等觀念而產生的審美自覺。
四、“網紅臉”消費的資本邏輯與哲學反思
“網紅臉”是“網紅”的臉譜標識。從表面上看,“網紅”對于“網紅臉”的消費現象,是“網紅”的一種基于主體性的消費自覺。但就其實質而言,“網紅臉”的出現與流行,有身體消費、營銷策略及其背后的資本力量在起作用。因此,揭示“網紅臉”消費的資本邏輯,并從身體哲學的視角反思“網紅臉”的消費現象很有必要。
(一)資本邏輯
在互聯網的話語生態(tài)中,身體被軟件技術所修飾、被視像化以后,它的生理性在減弱而商業(yè)性在增強。身體的醫(yī)學生理學轉變成了身體的政治經濟學。互聯網通過各種信息技術建構了它自己的身體世界,并影響人們對身體的認知與信仰。日常生活的身體觀發(fā)生了巨變,身體被代碼化與符號化了。當“網紅臉”成為一種社會主流臉譜,并且它的化妝規(guī)范與形體參數介入日常生活的身體修飾時,身體已經被一種資本邏輯所束縛。身體作為工具參與社會利益交換,被視為在社會權力結構中謀求身份改變與階層上升的一種符號。“網紅臉”被視為一種顏值資本,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被看作是草根階層突破階層固化的一種身體工具,它是“網紅”能夠自主開發(fā)的為數不多的身體資源之一。但是,“網紅”也存在工具性身體的悖論:“當她們用自己的身體突入現實的政治經濟語境,試圖打破現有的權力關系而在社會結構的松動中獲益時,卻沒有意識到這種反抗本身就是被權力話語所塑造和規(guī)定的。”5換言之,正是由資本邏輯塑造的社會權力結構生產了身體的符號及其譜系,而不是通過諸如“網紅臉”一樣的臉譜改造術使身體實現了階層的突圍。實際上,身體技術是資本運作的應用領域,即什么樣的身體經濟方式就有什么樣的身體技術開發(fā),包括實體性的醫(yī)療整形與虛擬性的身體修圖。
如果說,“網紅臉”是一種凝結了化妝、整形與修圖軟件技術在內的綜合性產品,那么,“網紅”的出現除了網絡信息技術之外,還需要包括網絡推手、策劃團隊等網絡平臺及其傳播制度環(huán)境作支持。“網紅”的消費心理學機制滿足了網民的觀望、圍觀、偷窺、起哄、無聊、刺激、娛樂等心態(tài)。“網紅臉”背后由“網紅”經濟(包括抖音、快手等大型直播平臺的推送)鏈條做支撐,即廣告費、電商引流、品牌代言、粉絲經濟、付費直播、直播打賞等變現途徑使“網紅臉”持續(xù)地成為時代臉譜的審美規(guī)范。支撐“網紅臉”的互聯網虛擬經濟,消費的是一種文化符號或者純粹娛樂性的產品。符號化的“網紅臉”在其背后的個體人格因素被身體技術所剝離之后,隨之便進入了身體社會學領域?!熬W紅”通過信息技術、身體政治與網民審美的合謀,并利用誘惑美學的心理學機制,迎合網絡主流價值取向的身體消費觀念,個體也借助“網紅臉”置身于互聯網資本市場的生態(tài)系統(tǒng)。
從“網紅臉”的審美觀念的傳播機制上看,我們不禁要問:究竟是誰在制造“網紅”與“網紅臉”?“網紅”現象是一種網絡經濟現象,還是一種娛樂文化現象?“網紅”的臉譜是如何被消費意識及其背后資本邏輯所控制的?在一個身體主權自覺的時代,盡管我們都在為自己的身體權利所抗爭,但身體不僅僅屬于我們自己,“身體總是具有其公共性維度,被公共視野中的社會現象所建構,也就是說,我的身體既是我的又不是我的”。1對于網絡公眾人物的“網紅”來說,那些影響他們審美取向的看不見的“他者”,成為彌散于身體消費旨趣的一種精神存在?!爱斔谖覀兠媲俺霈F的時候,我們似乎看見了許多包含在身體之中的可能性,而身體正是這些可能性的綜合呈現方式?!?作為一種網絡消費時代的臉譜形象,“網紅臉”所折射的是由信息技術、市場營銷與流行文化等多重因素相交織的消費機制。質言之,這種消費機制正是由于資本邏輯作用于人的日常身體實踐的產物。
不過,有女權主義者強調,正是新媒體、自媒體解放了女性的身體,使身體不但沒有成為現代工業(yè)生產“欲望”的終端,而是女性審美的表現領域。化妝技術、整形技術與修圖軟件工具,使女性的審美體驗通過身體得以呈現。女性的身體不是男性欣賞的景觀,而是自我實現的證明。“網紅臉”并非像阿多諾聲稱的化妝與整形“工業(yè)文化”的產品,也并非像馬爾庫塞所聲稱的“單向度的人”的表現形式,相反,正是“網紅臉”的存在,使女性變成了“多向度”“多元化”“個性化”的審美主體。網絡技術使圖像身體具有不斷續(xù)寫的可能,身體價值的“延異性”在增強。網絡符碼體系取代了日常生活語言。在網絡虛擬的交往活動中,網民更傾向于用鍵盤組織語言與傳遞價值。格式化的鍵盤語言與數字化的視像表達,開啟了不同于傳統(tǒng)的身體觀念、美學方式及其表達規(guī)則,實現了文字、聲音與圖像并存的身體呈現方式。
(二)哲學反思
互聯網虛擬技術的發(fā)展,徹底改變了人類生活的經驗方式,以至于哲學家不得不重新思考實在與現象、身體與心靈的關系,并開辟身體研究的新領域。“網紅臉”的身體技術與審美取向,不得不引發(fā)人們對身體哲學甚至身份倫理的反思:我是誰?我為何被弄成了現在這種樣子?我究竟被什么力量塑造?真實與虛幻的邊界如何確知?體驗身體(現象學身體)與技術身體(工具論身體)的關系如何?“網紅臉”是基于新自由主義理念的日常生活的資本實踐,還是一種全新的身體美學理念?等等。
通常來說,身體在西方思想史中有三種命運,這三種命運同樣可以用來反思“網紅臉”在身體哲學上的表現。一是自柏拉圖之后,身體是意識發(fā)生的障礙,身體受制于形而上學的道德形式。所謂支配身體的理念,是世界知識的終極起源和最高價值,而身體則受制于靈魂的獨斷論之下?!罢抢砟睿缮爽F象,派生了多樣性,派生了偶然性,派生了感官,派生了藝術,派生了身體?!?“網紅臉”的出現顯然對于打破臉譜的父權制與男權主義的審美形式、道德專制形式起到了顛覆性的作用。二是在尼采之后,身體開始覺醒,成為主體的替身?!熬W紅臉”成為跨性別審美主體的表征,促成了兩性平等甚至性別多元化的審美格局。三是自莫里斯·梅洛-龐蒂、赫爾曼·斯密茨等身體現象學家之后,身體成為一種新型的意義源與意義生成體系的邏各斯,成為意義確知的可靠來源。在身體的現象學時代,“網紅”只有突破工具性身體的束縛,在臉面審美實踐中彰顯自身的主體性,同時把生命意義的核心價值定位于身體性,從一種體驗性的身體深度上獲取生命價值確證的通道,才能實現生活美學的個性化創(chuàng)造。
“我們認識到的‘真實的世界實際上是‘虛構的世界。”1而關于身體的新型“道德形式”只不過是“道德理性”重建的一種表現。如尼采所言,肯定身體的就是真實,否定身體的就是虛假;真理的標準在于權力意志的彰顯,在于激發(fā)生命。面對“網紅臉”帶來的身體、資本與文化等方面的議題,我們需要重估身體正義、審美價值以及善惡倫理的標準。正義、價值、倫理并不是某種具有確定性的價值規(guī)定,而是一種關于人的內在精神狀態(tài)的身體性描述。權力意志是身體性的,是生命的激情,同時也是情感性的與倫理性的?!熬W紅臉”對于探究基于身體出發(fā)的各種存在的可能世界,激發(fā)“網紅”的生活美學想象,確實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正如梅洛-龐蒂提出的“世界之肉”(The fresh of world)的觀點,人對世界的知覺方式源自身體而不是意識。身體性的存在才是純粹的、真實的、想象性的存在?!巴ㄟ^想象人們可以從日常生活經驗中放飛自我,并探究各種可能性的世界?!?反思“網紅臉”消費現象背后的資本邏輯及其身體哲學,“人對世界的體驗是通過與他者的身體性關系而發(fā)生的。從這個意義上說,身體性把身體置于不斷地接受與他者的社會互動過程中”。3“網紅臉”正是在身體政治、身體技術與資本運作等多重領域的跨性別互動關系中流行起來,并將持續(xù)作用于當代臉譜的日常審美活動。
五、結 語
當代民眾的臉面美學不僅折射了人們身體美學的觀念史,而且賦予了臉譜的某些意識形態(tài)特征。比如,傳統(tǒng)的父權制審美邏輯下女性鼻削、顴高、闊口大面的“克夫臉”,帶有小資情調的上部略圓、下巴略尖、線條流暢的“瓜子臉”,具有新聞聯播主持人臉型特質——輪廓柔和、圓潤飽滿、端莊大氣的“國泰民安臉”,等等,它們構成了當代復雜的關于臉面審美解釋權的爭奪場景。在當代臉面審美的譜系里,“網紅臉”無疑是最典型、最廣普的一種類型,它是隨著商業(yè)性的網絡直播而興起的一種新型臉面,是技術消費與身體消費的產物,其商業(yè)意味與資本邏輯更加突出。
“網紅”們所熱衷的身體消費并非僅僅創(chuàng)作出一種消費化的臉譜,準確地說,他(她)們正在從事的是一種后現代主義的化妝整形的生活實踐。“網紅”通過修臉術與修圖工具建構了消費時代的臉譜形態(tài)學。這種消費化的臉譜在擺脫父權制或男女性別二元論法則的同時,依然受制于本質主義、形式主義的身體美學,很大程度上忽略了身體現象學層面上的“真實的”生命意義?!熬W紅臉”只不過對性別形象文化做了消費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重新規(guī)劃,結果可能導致“網紅”們陷入了新一輪跨性別的臉譜美學較量的身體政治實踐。無論從女性審美主體的覺醒,還是男女性別平等意識的形成,包括臉面、健身、養(yǎng)生等在內的身體消費,仍很有必要從身體哲學層面去反思:工具論身體只有轉化為現象學身體,才能使當代青年的臉面審美在存在論意義上實現本真性的回歸與生活美學的創(chuàng)造。
責任編輯:馬陵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