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興洲
車未停穩(wěn),窗外的錚錚聲響已讓人心魂激蕩。蘇橋的老鄉(xiāng)告訴我,前面大院里正在舉辦的是今年的“全國叉友聯(lián)誼會”。踏著聲響,隨著人流,我們的腳步越走越快。到達(dá)時,大院內(nèi)已是里三層外三層的觀眾,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爭相往里望著。
人群中央,猛一聲大喝,一柄鋼叉飛滾橫旋著躍在空中,一端的鋼環(huán)和叉頭相互碰撞,激越聲一浪接著一浪,金屬碰撞,我只覺這聲響單純又透亮,耳中嗡嗡響,仿佛瞬間被清空了五臟。那柄叉在空中橫旋了三四周,又在觀眾的齊聲喝彩中穩(wěn)穩(wěn)落回了大漢的手中。
好一個蘇橋飛叉,好一個蘇橋飛叉會。
飛叉落在手里,哪容它片刻歇息,一瞬之間,它便又游遍大漢的肩、背、腰、臂,大漢雙臂齊揚(yáng),鋼叉再次飛入空中,嘩啷聲響,銀光閃晃。我心中不禁暗驚:這銀晃晃的純鋼叉頭若落下來,稍有不慎,擦皮碰肉,豈不血花四揚(yáng)?而那大漢卻是毫不在意,仗藝在手,上身微曲,雙臂向后一背,作“蘇秦背劍式”,側(cè)身用左手去接,待鋼叉落在手腕處,再順勢挺身,讓其滾動至肩背,接著,原地轉(zhuǎn)動身形,將飛叉運(yùn)至右肩,手肘一沉,飛、落、旋、轉(zhuǎn),一招“金絲纏腕”耍得虎虎生風(fēng)。我看得入神,迎面大風(fēng)蕭蕭,只覺他的手腕處閃閃晃動的分明是道道銀光,耳邊滾滾而來的則是陣陣?yán)坐Q。這大漢于銀光閃爍處,披風(fēng)雷在身,真若天神也。
幾個身穿紅衫的年輕后生上場了,目光炯炯,豐神俊秀,紅衫上繡著金龍,身影閃動處,金龍好似活了般在這一片紅光閃亮的浪濤中或潛游,或騰躍。后生們在大漢身后站成一排,一起使出一招“掂金錢”,一時間,場上鋼叉起落紛然,銀光閃成一片,呼喝聲連成一片,觀眾的叫好聲響成一片。
聞聲趕來觀會的老鄉(xiāng)越來越多,他們有些手里拎著當(dāng)?shù)氐奶禺a(chǎn)糕點(diǎn)和熏魚,個個兒的臉上神采飛揚(yáng),眸子里閃爍著大漢騰挪的身影,耳朵里回響著浩蕩風(fēng)雷。百年間,這大清河畔的水旱碼頭上,逢五開市,人們從近處的楊柳青,遠(yuǎn)處的白洋淀,載著一車車貨物,唱著一番番吆喝,匯聚在此。賣了該賣的,買了想買的,肚子填得溜溜飽,再看看飛叉會、登云會,跟著叫上兩聲好,拍紅了巴掌盡了興。暢快笑著,把生活中的瑣碎枝節(jié)全都拋卸掉;大聲叫好,將胸中的渾悶濁氣全都吐干凈,再神清氣爽地回到家,把賣來的錢,買來的貨交上,累得倒頭大睡,夢里依舊是千里堤上甜軟的糕點(diǎn),香滋滋的熏魚。他們都是燕趙大地的兒女,聽?wèi)T了裂石穿云的聲響,湊慣了人群里的熱鬧。此刻,他們凝神屏息,緊盯著大漢身上的每一個動作,生怕錯過了哪一招絕技,生怕錯過了哪一聲喝彩。
人群向前簇?fù)碇?,觀眾想離表演的臺子近一些,再近一些,那大漢和后生們照舊雙手左右翻飛自如,交替舞動手中鋼叉,觀眾們不怕,他們更不怕,鋼叉就像有了生命和靈性,只聽話地在表演者的腰、背、肩、臂處翻滾飛躍,絕不破出圈外半分。這是藝高者的膽,是燕趙大地自古以來的膽。
老鄉(xiāng)和我們說,這些表演者大多不是專業(yè)的藝人,而是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平日耕田鋤地,累時便在田間地頭舞起與鋼叉形狀、重量相仿的鐵鍬和鐵鏟。鍬鏟的木柄游遍全身,通了經(jīng)絡(luò),壯了膽魄,早已與農(nóng)民們的呼吸相合。手握木柄,就像摟著自家媳婦的胳膊,力道分寸自在心中。
望著臺上閃動的銀光,聽著耳邊的滾滾聲響,我越發(fā)對眼前的漢子與紅衫后生們心存敬佩。他們使不盡的是燕趙大地上長出的力氣,他們舞不盡的是被這盛世煙火養(yǎng)活的絕技。
一路北上,我看過了黃河口上的威風(fēng)鑼鼓,聽過了山東的秧歌與快書。而今,我又傾慕上蘇橋飛叉會,傾慕身披風(fēng)雷、虎虎生威的漢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