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西部和邊疆地區(qū)項目“晚清民初文學變革機制研究”(項目批準號:22XJC751007)、云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基金項目“重構胡適文學革命的思想資源”(項目批準號:2022J0667)的階段性成果。
一、問題的提出
近代以來的語文變革,無論是晚清的白話文運動與切音字運動,還是稍后的國語運動與文學革命,都享有一個共同的基礎和前提,即輸入來自日本近代語言運動的“言文一致”。一般而言,“言文一致”最重要的學理前提為“表音主義”,即確定語言的第一性與文字的第二性?!胺蛉擞幸?,本于天性也,有音即有言語,有言語然后有文字,言語之用達心意,而文字之用代言語耳?!雹垡襞c義相通,文字不過是代替語言的媒介;在文體變革倡導白話一線,亦闡明過類似的原理:“人類初生,匪直無文字,亦且無話,咿咿啞啞,啁啁啾啾,與鳥獸等,而其音較鳥獸為繁。于是因音生話,因話生文字?!痹谕瑯拥脑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起點”也自然被追溯到黃遵憲對日本語言文字觀念的引介上。概言之,“言文一致”作為近代語文變革中最核心的裝置包括如下表述:語言先于文字誕生;文字從出于語言;語言與心意直通,聲與義直連,文字是其不得已的媒介,因而文字作為語言的媒介應該愈發(fā)接近透明……“世界愈進化,則文字愈退化”。正是在這樣一種原理之下,表音文字總是作為對這一原理較為完美的實現(xiàn),而被視之較為進步。因而可以看到晚清以降,漢字因其主形表意而遭懷疑,廢除漢字,改用表音的拼音字,便成為實現(xiàn)語言直通心志,言文合一以便萬民日用、增進民智的重要手段。
表音文字的外來影響,往往被當作“言文一致”最具起源性的刺激,甚而被回溯至晚明來華的耶穌會士。在金尼閣(Nicolas Trigault)《西儒耳目資》的影響下,方以智在《通雅》中首揭漢字拼音化之可能:“字之紛也,即緣通與借耳,若事屬一字,字各一義,如遠西因事乃合音,因音而成字,不重不共,不尤愈乎?”③這一新觀念的發(fā)現(xiàn)令后世的現(xiàn)代語言學家興奮不已,方以智“在三百年前居然有這種大膽的漢字革命論,我們不能不承認他是羅馬字注音的響應”。但晚明的這一語言接觸沒有引發(fā)音韻學根本的現(xiàn)代變革自然有除音韻學以外的道理。清人周春言:“明季西人金尼閣竊等韻之余緒,撰列音韻,究不過得其粗也?!肿x字悉依中原音,且有依其國土音者,而古音且盡廢矣!于字母外,更造字父字孫之說,尤為不典。”羅常培以語言學家的眼光,自然認為金尼閣的創(chuàng)制,既解決了以漢字標音無法分析音素的難題,而對實際語音的參酌,又考見了語音的歷史變遷。但在周春看來,這便意味著古音之廢,以古音考見古文而明古道,才是清初“語言學”的根本目的。因而明季的外來影響,除去清廷鎖國之客觀原因,實難以與清代學術的復古之旨相接。而“言文一致”思潮真正全面地興起,還須待三百年后社會文化與社會心理的全面轉移以及中西學術的易位。
“言文一致”的語言文字機制,大抵可歸諸“聲音中心主義”(phonocentrisme)。⑥不過,漢字“本身除形之外,也有義”一點,便造成“和拼音文字迥然不同之處”,因而與“聲音中心主義”的語言文字機制相對而立,從而很容易被塑造為兩個迥然有別的語文傳統(tǒng)。在清季語文改革者的眼中,這兩個傳統(tǒng)分別被想象為“有聲無形”與“有形無聲”的二元對立,漢字在這種想象中被本質化了,進而后來使得中國歷史也被本質化或隱喻為“無聲的中國”。這種“本質化”的結果一方面由于其決斷的態(tài)度而有利于“革新”的目標,另一方面也因此遮蔽或斬斷了漢字傳統(tǒng)中“聲音”的脈絡。誠如日本學者溝口雄三所言:“亞洲的近代應該從自生的近代和外來的近代兩個方面來把握?!薄把晕囊恢隆弊鳛椤敖边^程中的一項重要活動,也應該從“自生”與“外來”兩個方面來把握。就較近的起源來說,清代考證學革命中“音訓”(“因聲求義”)地位的突出,便順理成章地成為把握“言文一致”之“自生”方面的理想對象。不過“語言”一詞在何時開始突破字音,進而蔓延到實際的口頭“語言”,漸與Language一詞在某種程度上相當;或“語言”與“language”根本處在不同脈絡,因為普遍存在的“跨語際實踐”,而造成了二者“虛擬的等值關系”,③種種問題尚需更為細致的梳理。本文對清代考證學的考察,側重分析其中透露出來的語言文字機制,即對“語言之聲音”的考證學脈絡作一嘗試性分析。
二、“古音”別于“今韻”的歷時性眼光
梁啟超曾用“對于宋明理學之一大反動”來概括清代思潮?!捌鋾r正值晚明王學極盛而敝之后,學者習于‘束書不觀,游談無根,理學家不復能系社會之信仰?!彼^的“大反動”亦可視作對理學之訓詁方法論的“反動”。窺之宋明時的小學,“葉韻”(又稱“葉音”)的方法經由吳棫而集大成,朱熹又將此方法運用于經典的注釋,其特征在于認為漢字沒有一定的讀音,可以隨意改讀,輾轉牽就?!叭~韻”的根本前提在于認為字音自古至今并無變化,因此“以今之音,讀古之作,不免乖剌而不入。于是,悉委之葉”。⑥江永于此說得很明白:“魏晉而后,古韻益微。降及唐宋,日習今韻,而又間為古韻。如習漢音者,強效鄉(xiāng)音,其似者如叔敖之貌,其劣者若東施之顰,此何足為典據?!彼^“今韻”,即指以《切韻》系統(tǒng)為代表的中古音,以中古音讀上古文字,令今古音雜用一處而不分,最終導致對古籍字音的“誤讀”:“韻在上而求諸下,韻在下而求諸上,韻在彼而誤葉此?;虮痉侄现?,本合而分之。或間句散文而以為韻,或是韻而反不韻。甚則讀破句,據誤本,雜鄉(xiāng)音,其誤不在古人而在我?!睆乃枷胧方嵌葋砜?,以“葉韻”為基礎的解釋學,為宋儒借六經而談“性理”提供了新的闡釋空間。漢宋學術有“傳經”“傳道”之別,前者重在“經傳”之傳承,不愿疑經;后者貴在自行開悟,以道為貴,無所謂“經傳”,而可疑一切文本。宋明學術之末流,用葉泛濫,以致義理空疏,自然為清儒所譏。明末之際,陳第率先破除“葉韻”之說,③謂:
時有古今,地分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亦勢所必至。
作為清代古音學的綱領,陳第從時間上和空間上注意到了“音”的古今南北之別,確立了“音”隨時空變遷更革轉移的觀念,即以“本音”代替“葉韻”,從根本上切斷了古今模糊、混雜而用的取向。這種明確的歷時性眼光的興起,也從根本上造成了清代考證學的革命。
顧炎武繼承了陳第探求古“本音”的原則,在此基礎上,透過離析《廣韻》建立古音韻部,開辟了清代古音學研究的基本路徑。顧炎武處身明清易代之際,其學之動機受到外部環(huán)境的極大影響,學術風氣的演變自然需為此負一重要責任。“三代六經之音,失其傳也久矣,其文之存于世者,多后人所不能通,以其不能通,而輒以今世之音改之,于是乎有改經之病?!雹蕖叭~韻”之說本為諷誦提供便利,乃權宜之計,然而據“葉韻”而改動經典本文,便觸動了“經”至高無上的地位:“自嘉靖以前,書之鋟本雖不精工,而其所不能通之處,注之曰疑;今之鋟本加精,而疑者不復注,且徑改之矣。以甚精之刻,而行其徑改之文,無怪乎舊本之日微,而新說之日鑿也?!迸f日疑經,也還保留了回轉的空間,然而近世改經卻連此一空間亦摒棄不留,使得“人心之邪,風氣之變,自此而始”。誠如上文所示“傳經”與“傳道”之別,滿清外族入主中原,意味著治道之衰,而“道”之不存,源自存“道”之經不復如初,因此,對“道”的恢復,理應從對“經”的恢復開始:“學者讀圣人之經與古人之作,而不能通其音;不知今人之音不同乎古也,而改古人之文以就之,可不謂之大惑乎?”因此,入手之道仍從“音”始,將據今音所改之舊文,考出古音,以恢復“經”的原初面貌:
讀九經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諸子百家之書,亦莫不然。
在顧炎武的言文觀念中,“音”與“文”乃統(tǒng)一于“經”,自“經”而求“道”,同時包含了古音與古文兩個層面,聲音與文字具有不可分割的固定聯(lián)系。因此,古音之后呈現(xiàn)出一幅逐級下降的圖景:詩三百篇“以十五國之遠,千數百年之久,而其音未嘗有異”,可稱之“古人之音書”,音學之變,迄自“魏晉以下,去古日遠,詞賦日繁,而后名之曰韻?!谑墙褚粜卸乓敉觯瑸橐魧W之一變”。唐宋以降,“為音學之再變。世日遠而傳日訛,此道之亡,蓋二千有余歲矣”。在顧炎武勾勒的這幅“古音降而為韻”的圖景中,可以看見經學漸趨衰微的景象,更重要的是,亦可見出“經”被消弭了時空的“實體化”,所謂“三代以上之音部分秩如,至賾而不可亂”。顧炎武雖然展開了古今之別的歷史圖景,然其歷史眼光瞄準的是過去,而非未來。在顧氏眼中,魏晉以下“韻”的興起導致了“音”與“文”的分裂,即語音的變遷使得文字與聲音難以維持固定不變的聯(lián)系。在這一關鍵性的轉變中,他恰恰忽略了“外部”勢力的介入,即難與梵語佛經翻譯相分割的“反切”之法的誕生,或許才是所謂“聲音”之脈絡的源頭。
暫且不去討論這一較遠的“起源”,“天之未喪斯文,必有圣人復起,舉今日之音而還之淳古者”。③“還之淳古者”才是顧氏古音學的終極目的,“音”與“文”在此統(tǒng)一于“經”,合一于“道”,識字誦文或者說“目治”與“耳治”不過是“明道”必不可少的兩條途徑。然而不得不說,顧炎武“考文自知音始”的方法論畢竟明確了清代考證學“音訓”的基本途徑,古“本音”的確立,客觀上也使得今音、方音的位置更加明確,這或許才是所謂“歷時性”眼光之興起中最重要的一點。
三、在“方言”中發(fā)現(xiàn)“語言與韻書互異”
顧炎武古音研究的目的出于通經明道,然而由于考證經文,而旁及諸子,亦勢所必然。其實不獨諸子之書由此可讀,“標準既定,由是可考古人韻語,別其同異。又可考屈宋辭賦、漢魏六朝唐宋諸家有韻之文,審其流變,斷其是非”。透過這種新眼光,從詩三百、屈宋賦到漢魏以降的韻文皆因古音的明確而是非明白,這就大大超出了顧炎武原先通經明道的范圍。顧炎武確立了“古音不同今韻”的方法論原則,而繼起者江永則由此注意到了古音與方音的對應演變,如上文所引已經有所透露:唐宋人的“葉韻”其實就是古音今韻混雜,所謂“日習今韻,而又間為古韻”,更重要的是,“如習漢音者,強效鄉(xiāng)音”。“鄉(xiāng)音”在此對應的即是“古韻”:
凡一韻之音變,則同類之音皆隨之變。雖變,而古音未嘗不存,各處方音往往有古音存焉?!蟮止乓艚褚糁悾纱轿怯谐迯m,聲音有轉紐。而其所以異者,水土風氣為之,習俗漸染為之。人能通古今之音,則亦可以辨方音。入其地,聽其一兩字之不同,則其它字可類推也。⑥
江永提出了一條非常重要的原則。自揚雄之后,方言研究,問津者乏,遂成絕學,因其對象在“活語言”,而這與以經學為中心的小學不合。方言研究在清代的復興,實在是以古音學的昌明為前提。雖則指向仍不復出書面文字,然而卻為后來方言俗語之地位的上升展開了無限的可能。
顧炎武的復古有寄望復興中國的心意,而江永似無偌大包袱,因此,他對顧氏的復古持批判的態(tài)度。譬如顧氏對于“音”“韻”“文”“字”有著敏感的界分意識,而江永則同意方以智的意見,認為:“自沈韻行而古音亡,然使無沈韻畫一,則唐至今皆如漢晉之以方言讀,其紛亂又何可勝道?”江永并不斤斤于顧氏“‘音降而為‘韻”的“退化”,其著作稱之為《古韻標準》,異于顧氏《音學五書》,言“韻”不言“音”,個中意味也可見一斑。
戴震作為江永的弟子,繼承了他有關古音方音對應演變的原則,并以此為指導,將揚雄《方言》中提出的“轉語”一說加以貫徹,即“從發(fā)音部位、發(fā)音方法上探索古聲母系統(tǒng),同時還能擬定依據聲母系統(tǒng)推求語詞通轉的法則”。這一法則的貫徹,意味著“語言”不再作為漢字的聲音而始見獨立,“人之語言萬變,而聲氣之微,有自然之節(jié)限”。從發(fā)音部位的細微差別來確定語言的變化,此論斷中并沒有文字的位置,而全然涉及語言的“自然屬性”:“用是(引者按,指‘位同與‘同位的原則)聽五方之音,及少兒學語未清者,其展轉訛溷必各如其位,斯足證聲之節(jié)限位次,自然而成,不假人意厝設也。”③隨著考證學的深入,“方言”的地位一改落寞數千年的處境,一種對自然“語言”的追求,甚至沖擊到了“韻書”的地位,“人之語言音聲,或此方讀其字洪大,彼方讀其字微細;或共一方,而此人讀之洪大,易一人讀之又微細;或一人語言,此時言之洪大,移時而言之微細。強生輕重,定為音切,不足憑也”。從字之讀音在地域上的區(qū)別,到人與人發(fā)音器官的不同,或個人在不同時間的發(fā)音之別,展現(xiàn)出一個人的實際“語音”如何不同于文字的“音韻”,進而提出了一條非常重要的結論:
今人語言,與廣韻上去互異者,非后代始流變,在唐人已語言與韻書互異矣。韻書既出,視為約定俗成,然如東、冬、中、終之妄別,不必強為之詞也。
“語言與韻書互異”一語明確了“語言之聲音”與“文字之聲音”的根本不同。區(qū)別既生,則不免有地位上的比較:“韻書始萌芽于魏李登聲類,積三百余年,至隋陸法言切韻,梗概之法乃具。然皆就其時之語言、音讀,參校異同,定其遠近洪細,往往有意求密,而用意太過,強生區(qū)別?!雹薮髡鹪诖藢Α绊崟敝l(fā)生作了類似“譜系學”的考察,在他的敘述中,“韻書”顯然不如“語言”那般“自然”,人工之“用意太過,強生區(qū)別”,言下之意也就待恢復“語言”的“自然”,才有可能體味到真正的圣人之心志:
經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未有能外小學文字者也。由文字以通乎語言,由語言以通乎古圣賢之心志,譬之適堂壇之必循其階,而不可以躐等。
戴震這段名言經此分析便有了不同的滋味,在此很難再將與“古圣賢之心志”相通的“語言”理解為“文字之聲音”,也就是說包含在“小學文字”中的“音韻”與“語言”并非一回事?!罢Z言”相較“文字”來說更加貼近“古圣賢之心志”,而包含了音韻的小學文字不過是通古人“語言”的必由之徑。戴震在另一處表達了相同的見解:“文字之鮮能通,妄謂通其語言;語言之鮮能通,妄謂通其心志,而曰傅合不謬,吾不敢知也?!薄拔淖帧敝晕挥谕ê酢靶闹尽敝埃贿^是因為古人“語言”的記錄端賴文字,于他處無從而求,那么進一步說,方言俗語通乎普通人的“心志”,只需等待經學的解紐便水到渠成?!捌匆舫勺?,書出口之音,運之入心,不由耳而由目,使目見者即明,猶以口宣言,使耳聞者即達,聲入心通,別無難義也?!?/p>
綜上言之,“語言以通乎心志”盡管不出通經明道的旨歸,然而經由方言而覺悟到實際“語言”與“韻書”的區(qū)別,進而使得令“語言”較之“文字”更加貼近“道”,或許便是從“自生”方面而來的“聲音中心主義”。由此,戴震這句“上古但有語言,未有文字,語言每多于文字,亦先于文字”便不僅僅是所謂“因聲求義”這樣的訓詁學理論所能涵蓋的了,而是闡明了一種出乎考證學或經學的語言文字原則,即語言的先在性與第一性,以及文字自語言從出的性質。關于這一點,盡管在清代考證學中可以找到許多相似的說法,但用語僅限“聲音”,而未見用“語言”。在考證學的語境中,“聲音”是否等于“語言”,相當微妙,語言學史論者常常以“有聲語言”將二者涵蓋在內,③但作為“文字之聲音”還是“語言之聲音”卻牽涉到不同學術典范的轉換。
四、“言文一致”所催生的不同“總問題”
“經學時代”的戴震,盡管產生了“語言”異于“文字音韻”的觀點,然以“明道”為思想的終極旨歸,也不免將“語言”與“道”無涉的內涵抽空。換言之,在考證學典范之內,“語言以通乎心志”不過是“言為心聲”或“言以足志、文以足言”⑥的另一說法,既然“文以足言”,那么自“文(字)”而求與自“(語)言”而求也不過一回事,將“語言”從“求道”的邏輯中排除,亦無損具體的入路。因此,作為提出“因聲求義”這一訓詁學革命性理論的奠基者戴震,其后繼者并無必要將目光投向實際語言,只需著力討論所謂“小學文字”即可,“文字”通而“語言”自明。因此,“語言與韻書互異”一點,在考證學內并不會掀起什么波瀾,只因是時并無“語言”的空間,然而一旦“文”與“道”解紐,戴震此語的特殊之處才真正顯現(xiàn)出來。在此之前,戴震所開辟的道路,只會不斷地強化并明確漢字內部音、形、義三者條貫,加之古今眼光而令六者互求的原理,遂將此種“文字學”本位推向極致,而很難去設想一種超乎漢字之外的“語言之聲音”。
時至晚清的思想場域,已難與乾嘉之時同日而語,諸子學的興起與西學的猛烈沖擊,日漸松動了經學的地位。從書寫語言可供選擇的范圍來看,經史之外用語的大規(guī)模涌入,顯然已經打破了士大夫階層固有的話語“典范”。一言以蔽之,“道出于二”,載道之文不再是唯一的或不變的,反過來也導致了原先依附于經學的小學,有機會成為一門獨立的“語言文字之學”。
章太炎作為承前啟后的大師,便立于這一轉變的門檻上,其學養(yǎng)背景使其位居晚清中西學統(tǒng)相互角力的中心。但眾所周知的是,他并不服膺彼西方所向披靡的現(xiàn)代性原理:“今中國之不可委心遠西,猶遠西之不可委心中國也?!彼c后出者不同的是,自幼便浸淫于傳統(tǒng)學術之中,但亦與守舊者有別,對西方學術持開放的態(tài)度,其了解也決不止于皮毛。最重要的是,他以國學對外來學問加以統(tǒng)攝,而非相反。章氏的入路在古文經學,對小學的重視自然不在話下。他將“小學”稱為“語言文字之學”的這段話也為很多論者反復征引:
今欲知國學,則不得不先知語言文字。此語言文字之學,古稱小學?!栽S叔重創(chuàng)作《說文解字》,專以字形為主,而音韻訓詁屬焉。前乎此者,則有《爾雅》《小爾雅》《方言》,后乎此者,則有《釋名》《廣雅》,皆以訓詁為主,而與字形無涉?!肿岳畹亲鳌堵曨悺贰私砸砸魹橹?,而訓詁屬焉,……合此三種,乃成語言文字之學。此固非兒童占畢所能盡者,然猶名為小學,則以襲用古稱,便于指示。其實,當名“語言文字之學”,方為塙切。
章氏將“小學”正名為“語言文字之學”除了回應清代音韻學的興盛外,自然有將“語言”(language)提升至與文字同等地位的命意,盡管章氏日后并未廣用此一稱謂,甚至在《國故論衡》的時代棄用“語言文字之學”而復稱“小學”, ③然而這也絲毫不能改變“小學/語言文字之學”已經脫離經學,成為一門獨立學問的事實。在歐風美雨的現(xiàn)實之中,通過漢字來保存民族歷史,語言文字成為唯一退無可退的底線:
今日言小學者,皆似以此為經學之附庸品,實則小學之用,非專以通經而已。周、秦諸子,《史記》《漢書》之屬,皆多古言古字,非知小學者,必不能讀。若欲專求文學,更非小學不可。……譯書之事,非通小學者,亦不為功?!W者非專為通經之學,而為一切學問之單位之學。
所謂小學為“一切學問之單位之學”一方面指示出章氏思想的基本單位在語言文字,另一方面也指示了語言文字應用領域的擴大,并最終使得真實的口頭“語言”,而非用以通乎圣人心志的“語言”,獲得了一個可供思想的位置。上述戴震提出的“語言與韻書互異”的原則自此才有可能真正具有實在的意義。
實際上,對于章氏來說,戴震的小學已含特殊之處:“試作通史,然后知戴氏之學彌侖萬有,即小學一端,其用亦不專在六書七音?!币簿褪钦f在“六書七音”之外的真實語言往往更能考見史實真相,“探考異言,尋其語根,造端至小,而所證明者至大”。在《新方言序》里太炎引用了上述戴震“人之語言萬變,而聲氣之微,有自然之節(jié)限”的話,⑥然而不同時代背景卻令之產生了不同的意味?;氐健把晕囊恢隆钡淖h題,章氏的方案并不同于晚清的切音字與白話文運動,而是從方言入手:
近世有文言一致之說,實乃遏絕方言,以就陋儒之筆札,因訛就簡,而妄人之漢字統(tǒng)一會作矣。果欲文言合一,當先博考方言,尋其語根,得其本字,然后編為典語,旁行通國,斯為得之。
由此可見,“言文一致”之說作為一種強勢的原理性話語而在場?!把晕囊恢隆钡脑瓌t是可以被接受的,因為其“表音主義”與清代考證學的語言文字機制一致,但不應該“因訛就簡”地使用唐宋文人所造之詞,更不應該隨日人的“漢字統(tǒng)一會”起舞,而當從“方言”中求得“本字”。也就是說,方言保存了許多已然不付筆札的文字,而“言文一致”恰可以成為恢復“廢棄語”的一條途徑。章氏的路徑不但沒有排斥漢字,反而要使得一切方言口語都能找到本字。章氏的方案之理想在于這是最合漢語言文字的“言文一致”邏輯,其方案之難行則在于“言文一致”在脫離源出語境后,在不同的語言文字中展開的“總問題”(problematic)必然發(fā)生異變,原因在于日本語言文字的機制與漢語言文字的根本不同。
至此我們再次回到黃遵憲視野中的“言文一致”,令人驚訝的是,他擁有與章氏相似的入路:
客民者,中原之舊族,三代之遺民。此語聞之林海巖太守。既聞文蕓閣編修述蘭甫先生言,謂吾鄉(xiāng)土音多與中原音韻符合。退而考求,則古音古語,隨口即是,因欲作《客話獻征錄》一書,既使后進知水源木本,氏族而所出;而以俗語通小學,以今言通古語,又可通古今之驛,去雅俗之界,俾學者易以為力。③
公度把客民視作上古遺民,使客民之方言直與古音相通的命意實在與章氏接近,雖然公度并不從事考證學,但他和章氏一樣共享了戴震以來所奠立的語言文字機制,以及禮失求諸野以保存民族歷史的愿望。
二人均提出了漢字與漢語之間的運作“機制”,即不可能脫離其中一端僅談另一端,也就是說漢字與漢語是共生的,音、形、義三者相互掣肘,很難說哪一端具有絕對的支配性。也可以說,二人都是以“復古為革命”,尋求古今語言文字的貫通與統(tǒng)一:
今世語言偽亂,南朔異流,終之不失古音,與契合《唐韻》部署者近是。夫欲改易常言,以就三代元音,其勢誠未可也。若夫金、元虜語,侏離而不馴者,斯乃財及幽、并、冀、豫之間,自淮漢以南亡是,方域未廣,曷為不可替哉?校以江氏之書,嘖而不亂,誠知作之者不專以說《毛詩》,行之者不專以明邃古,茍得其統(tǒng),古今可以一源導也。
章氏和公度的重點相較江、戴,都多了一層對于未來的計劃。所謂“作之者不專以說《毛詩》,行之不專以明邃古”,章氏將江、戴的方法論提取出來,規(guī)劃了中國語言文字應有的走向。但公度較之章氏的方案更可行之處就在于,他并不否定唐宋儒言,對于元代周德清的《中原音韻》多有傾心,其所離析的北音,實際上成為后代北方官話的音韻基礎,并與近代漢語接近。就此而言,公度引入的言文合一之論,雖就語言文字入手,但旨歸卻在文體:“周秦以下文體屢變,逮夫近世章疏移檄、告諭批判,明白曉暢,務期達意,其文體絕為古人所無?!雹藿Y果是,“言文一致”未如章氏那般“正解”為語言的“總問題”,而是透過對語言文字近于聲音的攪動,激勵文體的遞變。
如此看來,我們或許才能理解胡適的文學革命為何以“文體問題”來處理“言文一致”,而非自“文字革命”入手的意涵。在寫作《吾國歷史上的文學革命》(1916)這一文學革命的關鍵文論后不久,他曾寫過一條關于“的”字的札記:
諸字變化沿革,或由于聲韻的變遷,倘能求其歷史的關系,則今之俗字,或竟為最古之字亦未可知。而吾人所謂俗者,不過一種無根據之惡感,蔽于積俗,而不知其非耳。
將雅與俗放在同一平面來考慮,不僅與清代考證學中江、戴、章的“方言”進路若合符節(jié),更近似于公度選擇唐宋小說語錄作為“文體革命”的根本依據。但在某些局部上,或者說,在白話的學術地位上,清代考證學革命中“聲音”之興起顯然提供了一個重要的論說前提,“言文一致”的自生脈絡也由此明晰起來。
結 ?論
“言文一致”源出于日本“言文一致運動”中試圖在日本國文中排除漢字,但此一原理在輸入中國時,卻脫離其源出語境,而大體擁有以下三種趨向:其一,遵循日本“言文一致運動”的邏輯,在書寫語言中排斥漢字。肇端于晚清的切音字運動,盡管只作為注音符號,但亦有逾軌之可能。民國教育部只把注音字母作為旁行于漢字的一種注音符號,但后來卻真正出現(xiàn)了完全替代漢字的國語羅馬字,以及拉丁化新文字等方案,不過這些方案始終沒有被貫徹。1958年,全國人大通過漢語拼音方案,排斥漢字的“言文一致”又回到晚清的機制中,并就此止步。其二,遵循言文一致“表音主義”的語言文字機制,即將漢字視作對漢語聲音的記錄。此一思路以章太炎為代表,他將中國傳統(tǒng)的小學轉換為應用范圍更廣泛的語言文字之學,并試圖借由方言之聲音,擬構上古音,自語根而尋本字,令音義能夠在漢字的形中被予以本質化的解釋。這條路徑與清代考證學中江、戴的方法最為密切,可以視之為言文一致的“自生”脈絡,或者說接納“言文一致”機制的切口與位置。但章氏顯然忽視了語言文字的使用實際,即沒有人會在施諸筆札時旁置“典語”之書,而更多地是從約定俗成的實際出發(fā)。其三,將“言文一致”視作激勵文體遞變的“聲音”裝置。此即黃遵憲與胡適的進路,尤其是胡適,通過“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這一十字方針,把語言問題和文體問題關聯(lián)起來,把語言落實到文體的使用當中,又把文體的改造置于白話語體的牽引當中,發(fā)動文學革命,也造就了中國自近代以降語言文字與文體運動的最終結果。因此,對“言文一致”自生脈絡的追索可以得到如下結論:清代考證學音訓的突出決定了“言文一致”能夠進入晚清的語境并激起相應的波瀾,但由于對漢語言文字及其相應的文體遞變機制有不同的認識,卻由此產生了不同的結果,從“語言問題”轉向“文體問題”,③鍛造適合于現(xiàn)代中國的現(xiàn)代漢語文體,才最終回應了語言近代化的時代議題。
作者簡介:趙凡,昆明學院人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與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