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詩經(jīng)》中的家

龍文玲 羅佳祺

《禮記·大學(xué)》中說：“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在中國古人看來，一個人品德好了，才能把家庭建設(shè)好，進而治理好國家，從而使天下太平。王應(yīng)麟《通鑒答問》還說：“家國一體，休戚同之。”重視個人品德修養(yǎng)，營造良好家風(fēng)家教，正確處理家與國的關(guān)系，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將這種美德融入詩文，代代相傳。本欄目推出的三篇文章，用心品讀了《詩經(jīng)》時代詩人的家風(fēng)建設(shè)理念，唐代書法家顏真卿的家教觀念，清代政治家曾國藩的齊家之道。讓我們跟隨這些品讀，去感悟古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使命擔(dān)當(dāng)，建設(shè)好我們的家，守護好我們的國。

——龍文玲（廣西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習(xí)近平總書記《在會見第一屆全國文明家庭代表時的講話》中說：“家風(fēng)是社會風(fēng)氣的重要組成部分。家庭不只是人們身體的住處，更是人們心靈的歸宿。家風(fēng)好，就能家道興盛、和順美滿；家風(fēng)差，難免殃及子孫、貽害社會。”這話語重心長，是對包括《詩經(jīng)》在內(nèi)的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當(dāng)代闡釋。《詩經(jīng)》時代的詩人對待家風(fēng)建設(shè)，處理家與國、個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有了樸素又深刻的見解。

婚姻締結(jié)：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正所謂“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孟子·離婁上》），家好了，國的基礎(chǔ)才牢固。而家的組建，需要一對相愛的青年男女走進婚姻的殿堂。《詩經(jīng)》時代的詩人對此已有清醒認識，在他們看來，組建一個美好家庭，不僅需要男女雙方彼此悅慕，而且需要雙方都有良好品德。這在《詩經(jīng)》第一首詩《周南·關(guān)雎》里就有明確表達。

《關(guān)雎》是一首男思女的戀歌。詩歌開頭二句“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毛詩正義》，中華書局影印阮元?？淌?jīng)注疏本，2009年版。本文所引《詩經(jīng)》文本及毛詩闡釋均出此書），以雎鳩在長滿水草的河洲邊關(guān)關(guān)鳴叫求偶的動人春景，觸發(fā)起男主人公對心中少女的思戀之情，由此自然引出三、四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备鶕?jù)《毛傳》解釋：

窈窕，幽閑也。淑，善。逑，匹也。言后妃有關(guān)雎之德，是幽閑貞專之善女，宜為君子之好匹。

可知“窈窕淑女”不僅僅外貌美麗嫻靜，更有忠貞專一的美好品格。而追求她的男主人公，乃是一位才德兼?zhèn)涞摹熬印?。在詩人看來，美好的婚姻家庭，是由守禮有德的淑女與君子組建而成。詩歌最后兩章結(jié)尾，設(shè)想男主人公追求成功后的婚禮場景——“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這是用鐘鼓齊奏、琴瑟和鳴的盛大婚禮，展示出一幅君子淑女婚后和諧相親的美好愿景。友之、樂之，不僅僅是抒情主人公個人的婚姻生活暢想，更寄托了周代禮樂文化下整個社會對夫婦和諧、兩族合好的美好期盼。

《關(guān)雎》反映的周代婚姻締結(jié)觀念，在其他作品中也有呈現(xiàn)。如《周南·桃夭》“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之子于歸，宜其家人”，表達了對新嫁娘和合家庭與家族的美好祝福；《小雅·車舝》中的“間關(guān)車之舝兮，思孌季女逝兮。匪饑匪渴，德音來括”“辰彼碩女，令德來教。式燕且譽，好爾無射”，表達了男主人公對娶到賢德的新娘的無比喜悅。這些歌唱都說明，周代人對走進婚姻殿堂的青年男女品德修養(yǎng)有著殷殷期待。正如《禮記·大學(xué)》所說：

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國：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長也；慈者，所以使眾也。

在周人看來，夫婦有德，才能使整個家庭和睦孝慈，進而帶來社會和諧、國家穩(wěn)固。而女性的品德修養(yǎng)，對家庭和睦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無怪乎《詩經(jīng)》作品多有對女性德行的贊美。

和諧家庭：夫妻和睦，兒女孝敬，兄弟團結(jié)

正所謂“家和萬事興”。家庭和諧，離不開夫妻和睦、兒女孝敬和兄弟團結(jié)。而夫妻和睦乃是家和的基礎(chǔ)。

《詩經(jīng)》作品從不同角度，對夫妻關(guān)系的和諧給予了熱情關(guān)注。有的正面展示了夫妻相敬、歲月靜好的甜美畫卷。如《鄭風(fēng)·女曰雞鳴》以輕松活潑的筆法，展現(xiàn)了相愛夫妻日常生活的片段。《女曰雞鳴》第一章“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雁”，敘寫妻子催促賴床的丈夫早起打獵，幽默諧趣。第二章“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寫妻子為打獵回家的丈夫準備酒食，溫婉撫慰，展現(xiàn)了普通家庭夫妻互相尊重、相親相守的溫馨情景。《齊風(fēng)·雞鳴》與《女曰雞鳴》有異曲同工之妙，也是妻子催促丈夫早起，所不同者，《雞鳴》是催促丈夫早朝，表現(xiàn)了上層貴族夫妻的和睦甜蜜：“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p>

有的借兩地相思抒寫夫妻情深。這里有思婦念遠的深情，如《衛(wèi)風(fēng)·伯兮》“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以丈夫離家后自己無心梳妝打扮，傾訴了閨中思婦的深切思念；《王風(fēng)·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雞棲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茍無饑渴”，表達了妻子對久役不歸的丈夫的無限惦念與關(guān)心。也有將士對妻子的念想，如《邶風(fēng)·擊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借回憶當(dāng)初與妻子定下的誓言，道出了歸期不定的征夫思妻戀家的心痛與無奈；《豳風(fēng)·東山》“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于垤，婦嘆于室。灑埽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于今三年?！睌懺娙烁S周公東征三年，終于在零雨飄飛的時節(jié)凱旋而歸，回家途中，他腦海涌現(xiàn)的是妻子在家的辛勞，想象妻子為迎接他回家正在打掃居室。詩歌結(jié)尾的“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更透露出詩人“近鄉(xiāng)情更怯”的忐忑。無限心酸，無限思念，透露著詩人對妻子的無限愛戀，扣人心弦。

有的則從反面展示了夫妻反目家庭破碎的悲劇。如《衛(wèi)風(fēng)·氓》以棄婦之口，抨擊了拋棄發(fā)妻的丈夫：“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薄凹盃栙衫希鲜刮以?。”《小雅·谷風(fēng)》表達了棄婦對丈夫忘恩負義的怨憤：“將安將樂，女轉(zhuǎn)棄予?！薄盁o草不死，無木不萎。忘我大德，思我小怨。”這些棄婦詩，客觀呈現(xiàn)了父權(quán)社會下丈夫?qū)ζ拮拥谋撑言斐傻募彝ネ纯唷２浑y想見，這樣的家庭帶來的必然是夫妻相怨，婚姻終結(jié)，甚至是社會撕裂。從反面表現(xiàn)了夫妻相親相愛共建和諧家庭的重要性。

周道親親，特別重視兄弟血緣關(guān)系。在周人看來，兄弟團結(jié)，則家庭更和諧，社會更穩(wěn)定?！缎⊙拧こｉΑ?，就集中反映了這一觀念：“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痹谠娙丝磥?，兄弟就如同枝并生的常棣花，是人間最親密的?！靶值芗染撸蜆非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湛。宜爾家室，樂爾妻帑。”兄弟和睦了，丈夫與妻子、孩子的關(guān)系也就更加和諧，整個家庭就更加和樂安詳。

家庭的穩(wěn)定和諧，離不開父慈母愛、兒女孝順。《詩經(jīng)》中有不少表達對父母的感恩和思念的作品，奉獻了一曲曲情真意摯的動人之歌。如歌頌?zāi)笎鄣摹囤L(fēng)·凱風(fēng)》，開頭寫道：“凱風(fēng)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鄭玄《毛詩箋》對此有精妙的解釋：“興者，以凱風(fēng)喻寬仁之母，棘猶七子也?！痹娙税涯笎郾扔鳛楹挽愕哪巷L(fēng)，把孩子比喻為難生長的酸棗樹嫩芽。緊接著的兩句：“棘心夭夭，母氏劬勞。”夭夭，形容酸棗樹長得茂盛的樣子。短短四句，就將一位寬厚溫和、任勞任怨撫養(yǎng)孩子的慈母形象生動展現(xiàn)出來。詩歌三、四章的“有子七人，母氏勞苦”“有子七人，莫慰母心”，通過反復(fù)吟詠母親勞苦，表達難以慰勞母心的自責(zé)，七子恭謹孝順的形象亦如在目前。古樂府《長歌行》“遠游使心思，游子戀所生。凱風(fēng)吹長棘，夭夭枝葉傾”，孟郊《游子吟》“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都繼承了這首詩的寫法。又如悼念父母的《小雅·蓼莪》第四章：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fù)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連用“生、鞠、拊、畜、長、育、顧、復(fù)、腹”9個動詞，便將父母愛子之情鉤勒得活龍活現(xiàn)。（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中華書局1991年版，P625）

而詩人苦于兵役而無法報答父母恩情的深深痛苦，亦動人心魄。

《詩經(jīng)》雅、頌部分的詩歌，還通過對周王室在建周前后對孝德的重視，表達了孝德在和睦家庭、穩(wěn)定政權(quán)上具有重要意義的觀念。如《大雅·思齊》，熱情贊美了周太王妻子大任、文王妻子大姒的孝德：“思齊大任，文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婦。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泵模⒕粗?。周姜，是文王的祖母。嗣徽音，指大姒繼承大任孝順婆婆的美德。在詩人看來，正因大任、大姒能夠敬奉孝德，所以培養(yǎng)出周的建立者，并獲得子孫滿堂的福運。對女性的要求如此，對男性的要求亦如此。如《周頌·閔予小子》，寫成王祭祀宗廟時的所想所思：“於乎皇考，永世克孝。念茲皇祖，陟降庭止?！弊纺罡赣H周武王克己盡孝的美德，進而表示要“夙夜敬止。於乎皇王，繼序思不忘”，將時刻秉持恭敬之心，繼承父親美德，以穩(wěn)定天下。又如歌頌周王的《大雅·下武》第二章：“成王之孚，下土之式。永言孝思，孝思維則?！辟澝乐艹赏跄軙r刻秉持孝德，令人信服，堪為世人楷模。這些詩歌，通過對最高統(tǒng)治者家庭孝德的展現(xiàn)，突出了孝德的重要性。而把一家的孝德推及天下，自然可以達到《孟子·梁惠王上》所說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如此，則社會和諧，國家安定，“天下可運于掌”。

傳家理想齊家治國，愛國戀家

西周建立后實行分封制，諸侯有“國”，大夫有“家”。那時的“家”往往聚族而居，一個家族即為一個大家庭，而且家國同構(gòu)，家國不分。影響到周人的家風(fēng)家教中，形成了齊家治國、愛國戀家的傳家理想。這一點，在《詩經(jīng)》中亦有生動反映。

《大雅·思齊》在頌揚大任、大姒以孝傳家之后，接著歌頌周文王齊家治國的風(fēng)范：“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薄靶獭蓖ā靶汀保?，示范的意思。御，治理。短短幾句，頌揚了周文王用莊敬之德給妻子做示范，進而給兄弟做榜樣，以此推及到邦家治理之上，從而使周得以進一步發(fā)展壯大國家的歷史功績。這類詩歌，對后來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的形成無疑有重要影響。《孟子·梁惠王上》說：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于掌?！对姟吩疲骸靶逃诠哑蓿劣谛值埽杂诩野??！毖耘e斯心加諸彼而已。

從中可見《思齊》對孟子推己及人的仁政理想的深遠影響。

《詩經(jīng)》還通過一首首詩歌，生動詮釋了那個時代的人們對“家是最小國，國是千萬家”的家國理念的理解。

如《衛(wèi)風(fēng)·伯兮》，女主人公雖然因丈夫離家遠征而飽受思念之苦，但她沒有拖后腿：“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驅(qū)。”這一開頭，對丈夫從軍充滿自豪感。我們不難想見，她丈夫參加的乃是一場保家衛(wèi)國之戰(zhàn)。正因如此，她雖然因思念而痛苦，但仍然默默地支持?！肚仫L(fēng)·無衣》，運用重疊章法刻畫了從軍將士團結(jié)一致、保家衛(wèi)國的英雄群像：“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编诹淋姼瑁⒂聼o畏，令人動容。程俊英先生《詩經(jīng)注析》評價這首詩：吳闿生認為此詩“英壯邁往，非唐人出塞諸詩所能及”。雖然不免言過其實，但我們試看唐人“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jié)從來豈顧勛”（高適《燕歌行》）、“四邊伐鼓雪海涌，三軍大呼陰山動”（岑參《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等詩句，確會產(chǎn)生一脈相承的感覺。因此，稱《無衣》為邊塞詩之祖，倒是不過分的。

由此足見這首詩對后世邊塞詩的深遠影響。

《小雅·采薇》傳達出的家國觀念尤其感人。此詩第一章寫道：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

開頭四句，就把將士戍邊生活的艱苦和戀家思親的心切展現(xiàn)出來，其中“曰歸曰歸”四字在詩中反復(fù)出現(xiàn)三次，將迫切回家的心情抒寫得蕩氣回腸。接下來的四句筆鋒一轉(zhuǎn)，揭示了將士們長期戍守邊關(guān)、遭受“靡室靡家”之苦的根本原因：國家遭到玁狁威脅。《漢書·匈奴傳》準確闡釋了此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

至穆王之孫懿王時，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國。中國被其苦，詩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獫允之故”；“豈不日戒，獫允孔棘?！?/p>

（中華書局1982年版，P3744）

獫允，即玁狁。在受到異族侵擾，國家安定遭到破壞時，將士們義無反顧。整首詩把思親戀家的情愫與保家衛(wèi)國的豪情交織在一起，堪稱千古絕唱。

總之，《詩經(jīng)》作為五經(jīng)之首，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價值是多方面的。這部詩集表現(xiàn)的家國情懷，傳達出的家風(fēng)家教觀念，感動著千百年來的讀者，值得我們品味、珍視與弘揚。

（作者簡介：龍文玲，廣西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羅佳祺，廣西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20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