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

鐘振奮

藝術(shù)家，2023年6月13日去世，享年99歲

2023年6月13日，中國國家畫院院士、“鬼才”藝術(shù)家黃永玉先生逝世，享年99歲。他的去世意味著一個藝術(shù)傳奇的結(jié)束，世界從此少了一個難能可貴的“有趣的靈魂”。

讀萬卷“雜書”，行萬里長路

1924年，黃永玉出生在湖南常德，在多民族聚居的鳳凰古城長大。他的父母均畢業(yè)于當?shù)氐膸煼秾W校，學美術(shù)與音樂出身，曾分別擔任過當?shù)啬信W的校長。黃永玉從小就表現(xiàn)出了繪畫天賦，在熱愛藝術(shù)的父親引導下，從五六歲開始便喜歡閱讀《時代漫畫》《上海漫畫》等畫刊，由此與畫畫結(jié)下不解之緣。他有四個弟弟，其中有兩個弟弟后來也成了畫家，可見家族中“美術(shù)基因”的強大。

黃永玉的家族中有不少頗具傳奇色彩的人物。比如曾經(jīng)幫民國總理熊希齡創(chuàng)辦香山慈幼院的祖父黃鏡銘，比如終日吟詩論文，喜歡和他大談“水滸”的二舅。而對黃永玉的人生與藝術(shù)產(chǎn)生最為深刻影響的當屬他的表叔沈從文了。黃永玉自己也曾多次提及這一點：沈從文的“人格力量、趣味和談吐影響了我”。他的藝名“黃永玉”就是沈從文幫他取的。他原來叫“黃永?！?，沈從文建議他改名：“永裕不過是小康富裕的意思，適合一個布店老板，應改成永玉，它代表永遠光澤明透?！?/p>

因家境貧困，黃永玉小學畢業(yè)后便跟著遠房的一個叔叔到他任教的廈門集美學校去讀中學。集美學校在當時集中了全國最好的師資，也為學生們提供了理想的學習環(huán)境。黃永玉的美術(shù)與國文成績非常出色，但他不愛上數(shù)、理、化和英文課，認為太費腦子，“長大以后肯定用不上”，因此一開學，就把剛領來的新書都賣了，換錢買急需的生活用品。初中三年六個學期，黃永玉共留了五次級，因此他自嘲說：別人的同班同學可能只有幾十個，而我卻有160多個。集美學校創(chuàng)辦100周年時黃永玉曾向母校獻畫祝壽，笑稱自己是集美“不肖的學生”。

雖說課堂上的書讀得不好，但他把集美學校圖書館整整六層樓的藏書“從頭到尾都翻爛了”，并且從此養(yǎng)成了每天看書的習慣。短短幾年時間飽讀的萬卷“雜書”成了他流浪生活中的精神支柱，也為他后來的藝術(shù)探索打下堅實的知識根基。

正是在集美學校，在美術(shù)老師的支持與鼓勵下，黃永玉開始學習木刻，很快就在《大眾木刻》雜志發(fā)表了自己的處女作《下場》，那一年他才15歲。但好景不長，在一次打架受到學校處分后，黃永玉離開了集美，開始了真正的流浪生活。

在江西、福建、廣州、上海、香港等地，黃永玉嘗試過無數(shù)份工作：在小作坊做陶瓷小工，在碼頭上當苦力，在劇團搞舞美，在大公報社做編輯，還在中小學當過老師。在此期間他結(jié)識了不少文藝界的朋友，并且遇到了他一生的摯愛——美麗的廣東女孩張梅溪。在社會大學里歷練既久，他也學到了一身的本領，強健了筋骨，長足了精神。他在美術(shù)界漸漸有了名氣，能靠畫畫和木刻生存了。雖然生活不易，但他覺得自己“窮得挺硬朗”。

一手作畫，一手著文

最初被黃永玉先生的文字吸引是他寫于1979年底的文章《太陽下的風景》，副標題為“沈從文與我”。這也是我所見到的寫沈從文最傳神、最透徹的一篇文章。

原以為寫文章只是畫家黃永玉的“副業(yè)”，沒想到這是他最喜歡的一種抒情方式，只不過他的文名被他的畫名長久地遮掩了。這位以版畫作品《阿詩瑪》一舉成名的畫家一直把文學當做他“最傾心的行當”，畫畫只是為了在經(jīng)濟上供養(yǎng)這一愛好。因此當他不再為生計發(fā)愁時，便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文學創(chuàng)作。從《永玉六記》到《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一路寫來，佳作迭出，好評如潮，而當《比我老的老頭》一書出版，黃永玉已經(jīng)躋身到了暢銷書作家的行列。

因此當他開始一生中最為浩大的文學工程——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長河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系列的寫作時，早已處于駕輕就熟、得心應手的狀態(tài)。

據(jù)黃先生自己解題，小說篇名的靈感來自莎士比亞的名劇《溫莎的風流娘兒們》，這既可視為中外名篇相映成趣的妙對，也頗符合黃先生瀟灑詼諧的個性。在這部洋洋灑灑長達260多萬字的小說中，既有湘西邊城多民族聚居的風土人情，也有主人公“苦心志、勞筋骨”的成長歷程，在這條濃縮他一生傳奇的文學“長河”中，可以感受到作者對家鄉(xiāng)的一往情深，對藝術(shù)的勤奮與執(zhí)著，以及充滿智慧的人生感悟。經(jīng)由黃先生的生花妙筆，兩岸的景色、上百位人物，隨著時間的水流，有聲有色、從容自在地“流淌”到了我們面前。

“無愁”的說法只是一種樂觀的姿態(tài)，其實他所經(jīng)歷的苦難與創(chuàng)傷一點兒也不少，只不過筋骨強健，勇于承受，善于化解罷了。有故鄉(xiāng)作情感的支撐，有飽讀的詩書作精神基石，才可能將百年人生化作“無愁”，用多彩的文筆解讀“有趣”的故事。

讀黃先生的文字，常會感嘆其觀察精細入微、“邪氣得厲害”的眼睛以及如同木刻刀似的筆力。他筆下的人物之所以能讓我們“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得益于他在長期的木刻訓練中練就的“手感”，寥寥幾筆便能入木三分，讓人物躍然紙上。寫齊白石、寫錢鐘書、寫弘一法師，都能做到活靈活現(xiàn)，如在目前。當他寫自己非常熟悉的朋友——《三毛流浪記》的作者張樂平時，更是繪聲繪色，氣韻生動：“鼻子、額頭上撮起的頭發(fā)都神氣之極，像只公鹿”“沒叫過苦，沒見過他狂笑失態(tài)，有時小得意時，大拇指也翹得恰到好處。”

這些珍藏在作者心底的生動的小故事，猶如耀眼的珠貝，作者用充滿深情的文字將它們悉心串連，成為小說題旨“愛，憐憫，感恩”最有力的注腳。

黃先生自稱寫作時從不打草稿，但他的“有趣的故事”已在心中醞釀了幾十年，思想的成熟、情感的豐沛，早已形成“束水之勢”，因此等到時機成熟，閘門一開，便一發(fā)而不可收，奔騰激蕩之下，終成滔滔大河之勢。與幾十年前初次提筆相比，更多了份豁達和洞明：“世界本身有順有逆，到了逆境的時候，要用欣賞的態(tài)度來看它，站高一點，像上帝一樣看自己，看自己的處境?！?/p>

這就是黃先生教給我們的處世態(tài)度了。

慷慨“借”畫作

2003年9月，為了配合“中法文化年”的有關活動，我編輯了一本由作家兼畫家余熙歷時五年采寫的名人訪談錄——

《約會巴黎》，書中展示了40余位法國藝術(shù)家及文化名流的心路歷程，包括趙無極、朱德群、皮爾·卡丹、保羅·安德魯?shù)让掖髱煛４藭艿搅酥蟹p方的高度重視，并被中國政府列為“中法文化年”的官方項目。

如何傳達巴黎的神韻？我在考慮封面時想到了黃永玉先生。他的散文集《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中收錄了不少反映巴黎生活的大作，其中一幅描繪塞納河兩岸風光的畫作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若能把黃先生的這幅畫作用在《約會巴黎》的封面上，那是再貼切精妙不過了。

對于黃先生會不會同意我的用畫請求，說實話，在打電話之前我的心里也沒底兒。但我當時認定這幅畫作是最理想的封面方案，無論如何得去嘗試一下。

大概是運氣好，也可能是意念切，電話居然一撥就通。出乎我的意料，是黃先生親自接的電話！我按捺住激動的心情，把圖書的有關內(nèi)容以及我對封面的設想告訴了黃先生。沒想到黃先生答應得非常痛快，絲毫沒有某些名人常端的架子或者“倨傲”之氣。他說話的語調(diào)相當輕快，似乎還略帶著那么一點調(diào)皮。他說用畫沒問題，稿費也不要緊，希望用后能給一本樣書就行。多么簡單的要求！我大喜過望，趕緊說沒有問題，一迭聲地向他表示感謝。

很快黃先生就給我寄來了圖片文件。這幅美麗的畫作鋪展在大勒口的書封上，很有氣勢，特種紙印刷的效果也很好。樣書出來后我立即寄給了黃先生。

《約會巴黎》一書出版后，受到了社會各界好評，此書也成了獻給中法文化年的一份特殊禮物。無疑，黃先生的畫作為此書增了光，添了彩。每每念及此事，我的心中都是滿滿的感激。

黃永玉是個精力彌滿、奇想無窮的藝術(shù)家，偶爾展露一隙才華便令人嘖嘖稱奇，比如為紀念自己的愛猴畫了一枚生肖猴票成為經(jīng)典，比如為支持家鄉(xiāng)的酒廠設計酒瓶包裝帶火了一個白酒品牌。他用詩句“鳥，在天上/管什么人踩出的意義”張揚個性，也會借“鳥是好鳥，就是話多”等漫畫傳遞幽默，更會說出“你們都太正經(jīng)，我只好老不正經(jīng)”“電器里我用得最熟練的就是手電筒”這樣的俏皮話令人捧腹。他的多能來自于數(shù)十年苦心孤詣的經(jīng)營，仰賴于“經(jīng)得起打熬”的精神的堅韌。尤為難得的是，他在受盡磨煉之后仍能葆有一顆天真的童心，雙眼依然敏銳、明澈，讓自己的作品隨時發(fā)散出藝術(shù)的“真趣”。他的率真、調(diào)皮、灑脫、通透，既體現(xiàn)在安身立命的畫作中，也貫穿在他一生傾心的文字里。英國作家王爾德有言：“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睋碛袃芍罟P、在畫壇和文壇之間自由馳騁的“老頑童”黃永玉，他所擁有的正是這樣一顆萬里挑一的“有趣的靈魂”。

（作者為資深出版人；編輯：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