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故事對外傳播的大眾化路徑：以《西游記》韋利英譯本為例

導讀

新時代中國文學如何走出去，如何對外講好中國故事，我們可以從古典長篇小說《西游記》韋利英譯本的演變和影響中得到啟發(fā)。中國文學走出去，既要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創(chuàng)新對外宣傳媒體與手段，又要考慮普通讀者的接受水平和國際圖書市場的運作模式。未來三五十年，中國文學對外傳播的形式可以多元化，大部頭長篇小說可以節(jié)譯，選擇西方讀者易于理解和接受的內(nèi)容來翻譯，甚至推出改編本、簡寫本、漫畫本，培養(yǎng)普通讀者和幼年讀者對中國文學文化的興趣，厚植西方接受中國文學的土壤。

作者：陳毅平，暨南大學翻譯學院。

2022年7月31日，“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在湖南益陽啟動。該計劃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為深入貫徹落實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和習近平總書記關(guān)于文藝工作的重要論述，推動新時代文學從“高原”邁向“高峰”的一項重要舉措，值得關(guān)注。該計劃主要支持長篇小說，從作家創(chuàng)作、編輯出版、宣傳推廣、成果轉(zhuǎn)化、對外譯介等多方面統(tǒng)籌協(xié)調(diào)，推動新時代文學高質(zhì)量發(fā)展。新時代長篇小說如何走出去，如何對外講好中國故事，我們可以從古典長篇小說《西游記》韋利英譯本的演變和影響中得到啟發(fā)。

亞瑟·韋利（Arthur Waley，1889～1966），英國漢學家，

在中國古典文學藝術(shù)研究與翻譯領(lǐng)域戛戛獨造，對著名詩人葉芝、龐德等均產(chǎn)生重要影響。韋利畢業(yè)于劍橋國王學院，1913年入職大英博物館，在東方館藏部工作16年，自學漢語，對中國文化，尤其是古詩、典籍、繪畫、歷史有很深造詣，翻譯出版過《詩經(jīng)》《論語》《道德經(jīng)》及唐詩、元史著作。1929年，他辭去大英博物館助理管理員職務(wù)，不再擔任公職，潛心治學。二戰(zhàn)期間，韋利臨時出任英國宣傳部譯員，利用戰(zhàn)爭間隙，翻譯了《西游記》，1942年在紐約出版。

韋利譯本不是原著百回本的全譯，是節(jié)譯。該譯本只有三十回，對應原著第一至十五回、第十八至十九回、第二十二回、第三十七至三十九回、第四十四至四十九回、第九十八至一百回。韋利在《前言》交代了節(jié)譯的做法：“刪除很多章回，保留下來的章回幾乎是全譯，還刪除了很多不重要的詩句，原因是，如果把這些詩譯成英語，讀起來很別扭?！逼鋵?，韋利節(jié)譯的核心原則是突出孫悟空，章回的取舍取決于是否有利于刻畫孫悟空這個桀驁不馴卻武藝高強、智勇雙全、樂觀向上、可愛可樂的人物形象。即便是選取的章節(jié)，文化信息密集或與孫悟空無關(guān)的內(nèi)容也大多刪節(jié)。原著第一回介紹天地之數(shù)和四大部洲，約900字，韋利全部刪除，開篇就講石猴出世。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圣 五行山下定心猿”中，玉帝為答謝如來，邀請眾仙老參加天安大會、王母娘娘向如來獻蟠桃獻歌舞、壽星和赤腳大仙向如來獻禮等情節(jié)全部刪除。他的英文版書名為《猴》（Monkey），可謂畫龍點睛，重點突出。

韋利譯本的影響表現(xiàn)在多個方面。

一是對普通讀者影響深遠。根據(jù)筆者近期對亞馬遜英文網(wǎng)站讀者評論調(diào)查，全球評論500余條，五星好評占71%，四星好評占14%。有一位讀者說1955年就買了這本書，看過多遍，書頁都翻散了，也看過其他幾個譯本，但韋譯最好、最有趣。韋利譯本至今依然是西方最為流行、最受歡迎的《西游記》英譯本。

二是對《西游記》其他英譯者影響不小。目前《西游記》有兩個英語全譯本，譯者分別是華裔學者余國藩和英國學者詹乃爾。余國藩全譯本四冊分別于1977年、1978年、1980年、1983年出版，有注釋。2006年，芝加哥大學出版社推出他的31回節(jié)譯本，與100回全譯本出版相隔20多年。余國藩在節(jié)譯本前言解釋，他1970年開始翻譯《西游記》，有兩個動機，其中之一是不滿韋利節(jié)譯本對原著的扭曲，雖然韋利譯本廣受贊譽與歡迎。但是，他的全譯本出版后，無論是一般讀者還是學校師生，紛紛抱怨大部頭用起來不方便。他終于順應讀者要求，出了這個節(jié)譯本，想想韋利的節(jié)譯本其實也有它的合理性。英國漢學家、《西游記》全譯本作者詹乃爾說，“從20世紀20年代到50年代，阿瑟·韋利英譯了許多中國文學作品。這些作品通俗易懂、文字簡練，很符合那些受過教育的普通人的口味。如果沒有韋利的譯文，他們才懶得去讀這些中國文學作品呢?！?0世紀80年代，詹乃爾自己出版了《西游記》英語全譯本，也得益于幼時深受韋利的影響。他在一篇文章里回憶，12歲讀到韋利譯本，從此與孫悟空結(jié)下不解之緣。

三是西方出版了韋利譯本的多種衍生書。一本是他的遺孀艾莉森·韋利的簡寫本Dear Monkey，1973年首次出版，也是三十回。為便于讀者理解，作者在目錄中將全書分成四部分—— 猴王勇敢無畏、三藏被選中去西天取經(jīng)、師徒西天取經(jīng)、猴王修成正果，并提供每章內(nèi)容簡介。情節(jié)有刪節(jié)，詞匯和句子也簡化，便于青少年讀者閱讀。近四十年后，2010年，英國培生教育出版社在該簡寫本基礎(chǔ)上推出由科林·德格楠-維尼斯改編的六回精簡版《猴王》（The Monkey King）。改編本詞匯量為1700個單詞，有彩色插圖，頁腳有生詞注釋，每回前后安排了豐富多樣的練習，適合少兒讀者閱讀。此外，美國作家亞倫·謝帕德2009年出版七回本《猴王》（The Monkey King： A Superhero Tale of China Retold from The Journey to the West），主要講孫悟空出身和成長的故事，即原著前七回，以三個本子為基礎(chǔ)改編而成：韋利譯本、余國藩全譯本第一冊和詹乃爾譯本。同樣，這個七回本不是翻譯，是改編（retold），能吸引少兒讀者。

至于韋利譯本為何是節(jié)譯本，不是全譯本，可能有多方面原因。一方面，百回本的翻譯會耗時費力，有些內(nèi)容他也不一定感興趣。另一方面，他還需要考慮讀者和出版社因素。原著內(nèi)容豐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要素是儒道釋并存，普通讀者能不能接受？出版社推出一百回大部頭譯本銷路如何？這些都是現(xiàn)實問題。此外，在韋利譯本推出之前，有一件事也許對他不無啟發(fā)。鑒于韋利在西方漢學中的重要地位，華裔學者王際真1929年出版的《紅樓夢》39回節(jié)譯本請他作序。序末，韋利小試牛刀，翻譯了真假寶玉的一段文字，體現(xiàn)了他對中國古典小說的濃厚興趣和精湛造詣。他的《西游記》譯本可能從王際真《紅樓夢》節(jié)譯本中得到靈感也未可知。他翻譯的《西游記》節(jié)本關(guān)注文學性、趣味性和可讀性，目標讀者是普通民眾，不是研究人員。

隨著社會發(fā)展和語言變化，經(jīng)典文學作品的外譯也應隨之更新。英國漢學家、翻譯家藍詩玲（Julia Lovell）2021年初在企鵝書店出版了《西游記》譯本《猴王：西

游記》（Monkey King： Journey to the West）。

這是繼詹乃爾、余國藩全譯本之后的最新譯本。除了選擇原著中其他節(jié)譯本共有的內(nèi)容之外，譯者作為女性和母親，又選用了三打白骨精、子母河、紅孩兒、女兒國、三借芭蕉扇等女性和兒童作為主人公的回目，與其他節(jié)譯本相互補充，共同促進西游故事在西方的傳播。雖然該譯本內(nèi)容較為豐富，但也是節(jié)譯，不是全譯。

其實，長篇小說的節(jié)譯不僅體現(xiàn)在古典小說《西游記》，當代小說也有節(jié)譯現(xiàn)象。比如，現(xiàn)當代中國小說首席翻譯家葛浩文翻譯的《狼圖騰》也有刪改，并因此廣受詬病。他最近翻譯的阿來的《格薩爾王》，也被外國出版社刪掉三分之二。葛氏透露，原書40萬字全部翻譯了，但蘇格蘭出版社只要9萬字，非刪不可。漢學家閔福德的《鹿鼎記》英譯本由牛津大學出版社香港分社出版，一套三卷，洋洋灑灑1500多頁，1997出第一卷，2002年出齊。全書二十八回，但原著是五十回，幾乎壓縮一半。

出版社對長篇小說的態(tài)度中外皆然。作家陳彥在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長篇小說《主角》后記中，談到寫主角憶秦娥四十年的風雨歷程，說：“原本雄心勃勃，準備寫它三卷，弄成一厚摞，擺在架子上也耐看的。結(jié)果不停地被人提醒，說寫長了鬼看，我就邊撒網(wǎng)邊提綱了?！焙髞韽某霭娴慕嵌忍峒按耸拢皬某霭婕业慕嵌戎v，都是希望長篇短些再短些。尤其害怕多卷本，不好賣。說這年月，也沒人有耐心看?！薄吨鹘恰窂挠媱澲械娜?，壓縮成兩卷，字數(shù)依然超過78萬。

謝天振教授在“中國文化外譯：典范化傳播實踐與研究”系列叢書總序中，一開頭就拋出一個問題：中國文學、文化如何才能切實有效地走出去？序言中回顧了一百多年來，尤其是改革開放以后中國文學文化對外譯介的成就，但又明確指出，我們未能取得預期成效，關(guān)鍵問題在于“我們未能認識到并正視在中西文化交流中存在著的兩個特殊現(xiàn)象……那就是‘時間差和‘語言差”。所謂時間差，是指中國人對西方的認識和了解已經(jīng)有一百多年，而西方人對中國的比較全面深刻的了解只是近二三十年的事。所以西方“缺乏相當數(shù)量的能夠輕松閱讀和理解譯自中國的文學作品和學術(shù)著作的讀者”。語言差是指漢語與西方語言差別大，“……不可能指望有一大批能夠直接閱讀中文作品、能夠輕松理解中國文化的普通讀者”。

中國文學外譯的方式方法可從其他行業(yè)得到啟發(fā)。崔岱遠在《京范兒》（中華書局，2013年第1版）中有篇文章，題為“滿城茉莉香”，談到福建人在北京開的知名茶莊慶林春。茶莊在工序和聘人上有講究?！版?zhèn)店之寶是福建原產(chǎn)的小葉茉莉花茶，而且根據(jù)北京人的口味采用了獨特的工藝。……整套下來要十幾道工序，運到北京還要再熏制、拼配，讓門市的貨色既發(fā)揮出福建花茶的特長，又迎合了京城的口味?！币氩枞~賣得好，不僅要發(fā)揮福建茶特色，而且要關(guān)注北京人口味。為做好茶生意，“慶林春為了讓顧客覺得親切，不但伙計、學徒大多用北京人，而且拼配茶葉的技師也是北京人，就連‘了事掌柜也請了位北京人?！边@種對顧客心理的把握值得我們做文學外譯時學習。在北京賣茶葉請北京人，要說北京話，當然是為了縮小茶莊與買主的距離，讓北京顧客感到親切。用英語講好中國故事，讓西方人易于接受、樂于接受，我們同樣要講地道的英語。對普通讀者而言，長篇小說適當?shù)墓?jié)譯和歸化翻譯才能讓他們看下去，否則只能妨礙閱讀，令人敬而遠之，達不到文學外譯的理想效果。

中國文學走出去，既要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創(chuàng)新對外宣傳媒體與手段，又要考慮普通讀者的接受水平和國際圖書市場的運作模式。未來三五十年，中國文學對外傳播的形式可以多元化，大部頭長篇小說可以節(jié)譯，選擇易于西方讀者理解和接受的內(nèi)容來翻譯，甚至推出改編本、簡寫本、漫畫本，培養(yǎng)普通讀者和幼年讀者對中國文學文化的興趣，厚植西方理解和接受中國文學的土壤。這或許是八十年前首版、至今長銷的《西游記》韋利英譯本對我們的啟發(fā)。

參考文獻

[1] Lovell， Julia. Monkey King： Journey to the West[M]. Penguin Books， 2021.

[2] Shepard， Aaron. The Monkey King： A Superhero Tale of China Retold from The Journey to the West[M]. Skyhook Press，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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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Wang Chi-Chen.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M].New York： Double Day， Doran & Company， 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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