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明先生評價格非的《褐色鳥群》“無疑是當代小說中最玄奧的作品”[1]。作為先鋒小說的代表之作,在論及“先鋒性”問題時,常常會出現(xiàn)它的身影?!逗稚B群》的先鋒性不僅體現(xiàn)在借多個敘述者的不可靠敘述來否定現(xiàn)實,營造相似的敘事空間以拼接混淆,有意切斷時間的正常運動與因果的相互關聯(lián)來營造“敘事迷宮”;還體現(xiàn)在選取“棋”“鏡子”“褐色鳥群”“水”等難以捉摸的文本意象來暗示人物心理,揭示人物內(nèi)心欲望;以及在詞語句式等方面著力營造陌生化效果,造成讀者閱讀上的障礙,使文本產(chǎn)生一種虛幻、迷離而又混亂的效果?;诖?,本文從“敘事迷宮”、意象設置以及語言陌生化方面出發(fā),探討《褐色鳥群》的先鋒性,看它是如何通過打破傳統(tǒng)文本的慣性,拉遠讀者與文本之間的距離,將這三個看似難以調(diào)和的方面融為一體,彰顯出強烈的“先鋒性”的。
1 敘述方法
《褐色鳥群》在一個三維敘述空間里以“嵌套式”的敘事迷宮展現(xiàn)了三層故事:其一是“我”巧遇了似曾相識的女人“棋”,我們暢聊“我”在企鵝飯店偶遇并跟隨一位女人的故事,但當“我”與“棋”重逢時,“棋”卻否認了自己的身份,并且否認我們曾經(jīng)相識。其二是“我”與穿栗樹色靴子的女人在企鵝飯店偶遇,“我”被她吸引,尾隨她來到橋邊,但卻不見她的蹤影,之后此事便無疾而終。幾年后,“我”與她在歌謠湖畔相遇,向她講述曾經(jīng)的往事,她卻說自己十歲之后就沒有去過城里,否認了“我”的這段記憶。其三是“我”在歌謠湖畔與女人重逢后發(fā)生的酒館事件和女人丈夫的死亡事件,女人成為了“我”的妻子,卻在婚禮當天突發(fā)腦溢血而亡。這三層故事營造出來的敘事迷宮,主要是運用多個敘述者的不可靠敘述,通過敘事空間的拼接、混淆、融合以及敘事時間的割裂、留白等手法實現(xiàn)的。
1.1 敘述者的不可靠敘述
《褐色鳥群》塑造了三個彼此關聯(lián)的敘述者,這三個敘述者的話語獨立來看似乎真實可靠,但聯(lián)系起來便發(fā)現(xiàn)他們彼此之間又在相互否定,通過這種彼此關聯(lián)而又彼此否定的敘述,構建了一個循環(huán)往復的迷宮。
首先,第一個敘述者是“我”?!拔摇笔且粋€記憶不清、精神混亂、無法辨別時間的男性敘述者。“我”明明能夠感知到外界的事物和環(huán)境,可“我”卻感知不到時間的存在與變化?!拔摇蹦軌蚩匆娝赘魃涅Z卵石,看見茅穗上微生物爬行的姿勢,甚至還能觀察到深夜里奇異的天象。但“我無法分辨季節(jié)的變化。[2]”“我只能通過褐色鳥群飛動的方向來猜測時序的嬗遞。”正因如此,“我”的敘述缺乏絕對的真實與可靠,但“我”的敘述又不是全然虛假的,仍然有一部分能夠再現(xiàn)現(xiàn)實,這一部分便成為了判斷其他敘述者的敘述是否真實可靠的標準。
其次,第二個敘述者是“棋”?!捌濉笔俏谋局形ㄒ灰晃惶岢龊痛_認時間的敘述者,“我”第一次與她偶遇時,她通過言語明確地告訴“我”現(xiàn)在是秋天。第二次與她相遇時,她帶來了一面鏡子,還“看了看明凈寬闊的水面”。如果說“我”是依靠褐色鳥群的飛行方向來判斷時間的話,那么“棋”同樣也是依靠外物來判斷時間,比如那幅畫、那面鏡子以及明凈的湖水。這樣說來,“我”企圖通過“棋”來獲得對時間的認識是毫無意義的,因為“棋”對時間的認識同樣借助于外物。
最后,第三個敘述者是穿栗樹色靴子的女人。前文已經(jīng)提出,“我”對客觀事物的觀察和敘述能力是毫無問題的。然而,在“我”與穿栗樹色靴子的女人重逢后,我們的對話總是出現(xiàn)矛盾?!拔摇毕蛩崞饚啄昵霸谄簌Z飯店偶遇她的事情,她卻將這件事全盤否定;“我”在夜里聽見女孩的哭聲,她卻說那是“我”的幻覺;甚至她在講述雪夜斷橋之事時,也與“我”的記憶有所出入。由此可見,這個女人的記憶同樣存在著“不可靠”的嫌疑。
1.2 敘事空間的模糊、混淆
查特曼在其著作《故事與話語》中將敘事空間分為了“故事空間”與“話語空間”。“故事空間”指事件發(fā)生的場所、地點,“話語空間”指敘述行為發(fā)生的場所、環(huán)境?!逗稚B群》在敘事空間上的特別之處就在于它營造了相似的“故事空間”。小說一開篇就點明“我”居住在一個叫作“水邊”的地方,在這里,“我”與“棋”相遇并講述了“我”的故事。而在“我”與穿栗樹色靴子的女人重逢之時,“我”則居住在歌謠湖畔?!八叀迸c歌謠湖畔的共同點就在于它們都有水這個元素,因此,可以說這兩個敘述層的“故事空間”是大體相同的。此外,兩個“故事空間”里的人物還往往發(fā)生著相同的事件或行為,以此來達到混淆敘述層、使人難辨真假的目的。如“我們就在科室里坐到天亮”實際上是“我”與兩個女人在不同的“故事空間”分別發(fā)生的事情。
1.3 敘事時間的割裂、空白
時間是先鋒小說中常運用的元素,在先鋒小說中,時間往往是完全開放的。而在《褐色鳥群》中,一開始“我”寫一本預言之書,提前預敘了穿栗樹色靴子的女人的命運,之后又在其中穿插敘述了“我”與“棋”的故事以及“我”與女人的故事。但在敘述中,“我”的回憶、意識總是將敘述打斷,頻繁的意識活動和多番交叉的敘述模糊了現(xiàn)實與意識的邊界,同時也切斷了小說的線型運動和支撐故事連貫發(fā)展的因果鏈,形成了時空交疊混雜、自由轉(zhuǎn)換的敘事效果[3]。
此外,作者還使用“空缺”“留白”與“重復”的手法來營造“敘事時間”上的迷宮。比如在敘述女人丈夫的死因時,作者選取省略的敘述方式進行回避,通過空缺使得前后真假難辨、互相消解,最終使讀者陷入迷惘。在敘述“我”與女人在企鵝飯店相遇、在橋邊走散等情節(jié)的時候,作者安排了重復敘述,就是在這重復敘述之中,“我”的記憶被全盤否定,最終把“我”從“在”推向了“不在”的境地,故重復本質(zhì)上就是對“在”的解構和消解。這些手法都大大增強了小說的難解與玄妙之感。
2 意象分析
《褐色鳥群》中,比較重要的意象共有三類,一是“棋”“鏡子”這種無法看透的意象;二是“褐色鳥群”這種象征時間的意象;三是“水”這種包含“我”的精神特點、潛意識的意象。
2.1 “棋” “鏡子”
在格非早期的創(chuàng)作中,博爾赫斯對其影響很大。在博爾赫斯的作品中,“棋”和“鏡子”是隨處可見的兩個意象,而格非將這兩個意象不著痕跡地借用在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格非賦予“棋”一個有血有肉的生命,即一個穿著橙色衣服,拿著畫夾來“水邊”的公寓拜訪“我”的女人。“棋”和“鏡子”本身就給我們一種捉摸不透、高深神秘的感覺,兩者都充滿了哲學和玄學意蘊,代表著無法看透的世事之謎或無限種的可能性。在文中,一開始,“棋”認識“我”,“我”卻不認識“棋”,在小說最后,“我”再次偶遇“棋”,“棋”卻否認了自己的身份,還否認了與“我”相識,并且她手中拿著的那個帆布畫夾,也變成了鏡子。那么,“棋”到底是誰?有沒有存在過?這種戲劇化、無厘頭、無邏輯的故事情節(jié),給讀者造成時空上的錯亂,使我們無法觸及真相,由此便加強了小說玄奧的效果。
2.2“褐色鳥群”
在小說中,“褐色鳥群”的意象似乎是最難解的,這個意象不僅被作者用為標題,還在文中反復出現(xiàn)。小說一開始便說“我”根據(jù)褐色鳥群飛動的方向來判斷時序,之后又說鳥群的消失會把時間一同帶走。可以看出,褐色鳥群在這里成為“我”判斷時間的外在的客觀事物,在這個不確定的時空里,它似乎只是一個沒有確指性的符號,一個象征著時間的符號。
2.3“水”
在《褐色鳥群》中,“水”意象貫穿全文,時常出現(xiàn)。它不僅局限于“水”,而是包括“湖水”“洪水”“雨水”,甚至“汁液”在內(nèi)的廣泛意義上的“水”。分析“水”的意象,可以從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出發(fā),探究“我”隱藏在壓抑之下的欲望、幻覺、思想以及潛意識。
作者在表現(xiàn)“我”的欲望時,使用了與“水”相關的液體的意象?!捌濉痹诮o我分享畫冊時,“胸脯上像是墜著兩個暖袋,里面盛滿了水或者檸檬汁之類的液體,這兩個隔著橙紅色毛衣的橢圓形的袋子讓我感覺到溫暖?!薄八薄皺幟手钡纫后w在這里成為女人柔軟身體的象征,它們不是清澈透明的水,而是半透明的白色汁液,這也說明“我”對女人的想象并不是純潔無瑕的,而是摻雜著欲望的念想。
3 語言特色
格非為構建“敘事迷宮”,營造語言的陌生化效果,在詞語組合與句式排列方面別出心裁,使用非常態(tài)化的詞語以及不加停頓的句式,拉遠讀者與文本之間的距離,
3.1 詞語組合
《褐色鳥群》中有這樣的詞語組合:“季節(jié)擱淺”“記憶抽搐”“記憶死去”“邊緣和黑影縫合”。這些詞語組合在主謂搭配中,以抽象化的主語搭配具象化的謂語,給讀者一種強烈的差異感,由此營造出一種陌生化效果。
此外,《褐色鳥群》中還存在著詞語的反常搭配。如“空曠而模糊的聲響”“空曠而充滿詩意的語調(diào)”二者都是定中搭配,根據(jù)人們的常規(guī)認識,“空曠”一般形容場地之大,“模糊”一般形容視線不佳,而此處將形容視覺感官的詞語用來形容聽覺感官,搭配的錯亂與反常便營造出了陌生化的新奇效果。
3.2 句式排列
句式的排列通常是最先抓住讀者眼球的,讀者根據(jù)第一眼的感覺會形成相應的視覺沖擊,《褐色鳥群》中十分注重對句式的把握,特別之處主要在于其標點符號的缺失上。
“她的栗色靴子交錯斜提膝部微曲雙腿棕色———咖啡色褲管的皺褶成溝狀圓潤的力從臀部下移使皺褶復原腰部淺紅色———淺黃色的凹陷和胯部成銳角背部石榴紅色的墻成板塊狀向左向右微斜身體處于舞蹈和僵直之間笨拙而又有彈性地起伏顛簸?!薄澳阍诼愤叞l(fā)現(xiàn)了那輛自行車你馬上意識到了是你剛才在追趕那個穿栗色靴子的女人時匆忙之中將它撞倒的你開始四處尋找它的人影最后你在路邊那個埋排水管道的溝渠里發(fā)現(xiàn)它的尸體尸體已凍得僵硬它的臉上落滿了雪花?!边@兩個句子存在一個共同問題,那就是標點符號的缺失。在傳統(tǒng)文本中,標點符號的作用是劃分句意、停頓語氣,幫助讀者理解文意。而對于句式較長且缺少標點符號的句子,讀者的閱讀往往會產(chǎn)生一定的困難,由此便產(chǎn)生了陌生化效果。
4 結(jié)語
《褐色鳥群》作為先鋒小說的代表之作,其先鋒性在于運用“我”“棋”以及穿栗樹色靴子的女人三個敘述者的不可靠敘述否定事實;模糊敘事空間,讓讀者難以分辨現(xiàn)實與虛幻;通過時間上的“空缺”“留白”“重復”消解故事的真實性,營造“敘事迷宮”。同時選取“棋”“鏡子”“褐色鳥群”“水”等意象,組織文本結(jié)構,揭示人物內(nèi)心深處的欲望,并更深層次地挖掘背后隱藏的主題。最后,小說從詞語組合、句式排列出發(fā),拉遠讀者與小說之間的距離,營造語言的陌生化效果,使小說的玄奧之感更進一層?!?/p>
引用
[1] 陳曉明.表意的焦慮——歷史祛魅與當代文學變革[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
[2] 格非.褐色鳥群[M].廣州:花城出版社,2021.
[3] 任旭嵐.雙重否定的獨特先鋒姿態(tài)——從《褐色鳥群》讀格非的記憶書寫[J].宜賓學院學報,2016,16(2):55-61+73.
作者簡介:潘笑瑩,女,滿族,新疆石河子人,本科,就讀于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新聞與文化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