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吳周文教授是著名的散文研究學者,同時與廣東文壇和出版界多有交集,建立了深厚情誼。2022年4月,吳先生遽然逝世,乃散文研究界的一大損失,令人痛惜。值吳先生逝世一周年之際,我們特約丁帆、王兆勝、陳劍暉三位學者撰寫懷念和研究文章,以示對吳周文先生的深切緬懷。(陳劍暉)
小引
莊子曰:“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弊鳛橐粋€江湖中人,我最不屑莊子的這種故作高深的玄學,因為他輕輕地抹去了人生中最柔軟,也是最堅硬的那個人性的駐留。
這些年,我的師輩、我的同輩,甚至我的晚輩同仁與友人都一個個逐漸離我而去,在悲痛與思念之余,總想寫下一點文字,以寄托我的哀思,可是最想寫的東西卻不能寫出來,這才是最大的悲哀。最遺憾的是,我最熟悉的老師董建先生去世時,許多報紙、雜志約請我寫一篇紀念文字,我提出了兩個條件:字數(shù)在一萬字以上;內(nèi)容不能做傷筋動骨的刪除。前者連南方的一個著名報紙都沒有答應,后者是許多刊物都萬萬不能答應的。其實,我想寫出一個經(jīng)歷了兩個大動蕩時代學人靈魂深處的真情實感來,寫出那個活生生的、沒有脫離“低級趣味”、內(nèi)心既充滿著自信,卻又天真幼稚的真人。我甚至征求了董曉的意見,我文中會寫到董先生的私生活,董曉毫不猶豫爽快地說:照寫不誤!然而,幾年過去了,我的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卻無從下筆,倘若我違心地寫一篇膚淺的紀念文字,那是對逝者的不敬,也是對歷史的褻瀆,因為我并不想以相忘于江湖的絕情了斷我與逝者永遠的精神依偎。
這次,那個叫我“小老弟”的吳周文先生去世了,北京和廣東的散文研究大家王兆勝與陳劍暉先生約我寫一遍紀念吳周文先生的文字,作為一個曾經(jīng)在揚州師院讀書時的晚輩學生,同時也是與我在學術生涯中過從甚密的性情中人,更是對我的所謂散文隨筆創(chuàng)作進行細讀研耕的評論老將,吳周文也是我無法相忘于江湖的先生。
他的病故是突然的,那一天,張王飛先生電話中告訴我,吳周文先生住院了,我們商量抽空去一趟揚州探望;過了幾天,得知他已安然無恙出院了,心中不免慶幸;又過了幾天,突然傳來他瞬間離世的噩耗,莫名驚詫之余,不免黯然神傷起來。
與吳周文先生相識已近半個世紀了,那是我在揚州師院上學時就久聞大名的楊朔散文研究專家,雖然他并沒有直接任過我的課,但也是學生時代的仰慕的老師。當然,后來我對楊朔散文在文學史地位上的評價發(fā)生了很大變化,然而,這并不影響我后來與吳先生友情的進一步發(fā)展。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一日上午,在寂靜無聲的圖書館里,我這個逃現(xiàn)代漢語課的頑主正在聚精會神地讀著岡察洛夫的《奧勃洛摩夫》,雖然討厭作家花了冗長的篇幅去描寫地主奧勃洛摩夫在床上遲遲不起的細節(jié),但是,他讓我突然想起了阿Q,地主和農(nóng)民不是一個階級,然而,兩個不同國別的作家揭示的國民性和民族劣根性難道不是相同的嗎?一個奇怪的念頭讓我想起了一個偉人說過的那句并不引人注意的話來:地主階級思想就是代表整個農(nóng)民階級的思想。于是,這種危險的思考讓我徘徊彷徨于難解的困惑之中。
此時,一個精神矍鑠的中年人輕聲走到我的對面,打斷了我的思考,他拿著一本書靜靜地坐在我的對面讀起來,我卻不自然起來了,你想,一個陌生的老師坐在你的對面,那是一種無法對話的尷尬,我欲逃之夭夭,則又不敢冒昧,顯出不敬。這時,他打破了尷尬的寂靜:同學,你是哪個年級哪個班的?我如實告知后,他說:我叫吳周文,是寫作教研室的老師,我立馬起身,表示敬意。他揮揮手,讓我坐下,又補了一句:你有什么問題,可以來找我。于是,我開始如坐針氈,佯裝看書,卻一個字都無法入腦。
好不容易挨到了圖書館下班的鈴聲響起,我恭恭敬敬向剛剛認識的吳周文老師道別,飛也似的逃離了圖書館閱覽室。從此以后,偶然在圖書館里碰上吳周文先生,我也繞道而行,并不敢直視先生的目光。他與圖書館里的幾個男男女女管理員都很熟,經(jīng)常站在高高的借書柜臺邊與那個面容像卡西莫多似的長者聊天,恰恰那個姓金的老頭也是我所尊敬的長者,因為我十分驚訝地發(fā)現(xiàn),每借一本書,他都能介紹出這本書的主要內(nèi)容,真是神了。后來我也將這個右派分子寫進了《先生素描》之中,再后來,吳周文先生專門在一篇文章中糾正了我對他身世的誤傳,可見吳先生對他更加了解和佩服。揚州師院圖書館成為我與吳先生相識的起錨地,雖然有點尷尬與別扭,卻也難忘。
70年代的揚州城并不大,出門便可遇見熟人,比如在一舉粉碎“四人幫”后,我在新華書店門前購買新印刷的《唐詩三百首》的長長隊伍里,一眼就瞟見了吳先生精神抖擻的面容,聽到他爽朗的笑聲,便有了一種讀書人的親近。在曾華鵬先生的客廳里也曾遇到過吳先生在那里高談闊論的笑聲,便又有了一種同道者的愉悅。
他雖然不是那種濃眉大眼的帥哥,但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卻讓人過目不忘,眼睛不大,但一到激情時,便瞪得圓大,放出咄咄逼人的光來。也許正是他特別的眼神和他滔滔不絕的精彩演講,招來了許多聽他課的學生,記得前一屆畢業(yè)生中的一個南通籍系花就是他的粉絲,在我們這屆學生中廣為流傳。
1983年結婚后,我住在師院筒子樓的一號樓里,每天中午到教工食堂去打飯,便會經(jīng)常碰見吳周文老師,在排隊間隙,我們常常聊學術選題問題,引得眾人側目相看。1979年我在《文學評論》雜志第5期上發(fā)表了第一篇《論峻青短篇小說的藝術風格》論文后,恰好,吳周文先生在1980年第1期《文學評論》雜志上發(fā)表了那篇著名的論朱自清散文的評論文章,因此我們就有了更多的聊天話題。
吳老師在他的隨筆《品讀三位老弟》中直接稱呼我是小老弟,他大我近一輪,十一歲的年齡差,是一個稱呼尷尬的輩分,在我心目中,我是將他看作老師的,所以我對他的稱謂一直是“吳老師”,如今他已駕鶴仙去,也是我“先生素描”里的人物了,所以我改稱他為“先生”,以示景仰。
我算是那個年代運氣好的年輕學人,但在師長面前從未有過一絲僭越和驕傲的行為,因為是這個學校滋養(yǎng)了我,是這些老師孜孜以求的學術追求精神,感染鞭策著我不斷前行,吳周文先生雖未直接任過我的課,但是他的刻苦精神也是激勵我不敢懈怠的動力,作為長者前輩,他滔滔不絕地說出他近期的散文研究的學術規(guī)劃,讓我佩服之至,觸發(fā)了我不得不思考自己對未來學術研究的整體規(guī)劃。
20世紀的1984年,我在人民文學出版社隨葉子銘先生參加《茅盾全集》的編纂工作,整天埋頭在朝內(nèi)大街166號那棟樓房的書桌上做??惫ぷ?。一日,吳周文先生來京拜訪朱自清的夫人陳竹隱,恰好住在那個十分簡陋寒酸的人民文學出版社招待所里,他鄉(xiāng)遇故知,分外親切,他是平生第一次進京,于是,我陪著他去天安門、去逛王府井大街、去小西天電影資料館去觀看內(nèi)部電影。離京前,我倆相約去拜望《文學評論》的陳駿濤先生,因為陳先生是我倆共同的責編。
那是一個燠熱的夏日,陳駿濤先生在距他家不遠的一個小酒館里請我們用餐,每人一大杯一升裝的冰鎮(zhèn)扎啤,我們邊飲邊聊,吳周文先生時而向陳駿濤先生請教選題的事宜,恭敬謙和有加;時而滔滔不絕陳述著自己論題的寫作計劃。啤酒加灌腸,很是盡興,那是我在那個年代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一次暢飲暢敘,雖然是首都的路邊小酒館,微醺讓我這個冷眼旁觀聊天的晚輩,心也不禁熱了起來。時間過去了三十八年,那一頓暢飲的扎啤味道還久久地在我的舌尖味蕾上縈繞。
1988年底,我終于走完了客居揚州十四年的歷史,回到了家鄉(xiāng)南京?!笆暌挥X揚州夢”的小杜式感慨,則讓許多人世人忘卻了下一句的含義,我道是,此一句是我人生驛站面對時間年輪的難忘江湖。而徐凝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的意境卻是更能解釋我離揚而去的心情,開始我以為“無賴”是“無奈”的誤植,后來才知道此詞乃有通假之意,便釋然了,不過,繁華的大唐時代,文人騷客在揚州留下的多為男女情緣的眷戀,“蕭娘”“桃葉”便是徐詩中的主題,而我留下的揚州眷戀卻是江湖師友不相忘的義氣情緣。
本以為我與吳周文先生的交往會在我離開揚州后慢慢淡化,孰料,他的77屆幾個寫散文和搞散文評論的鐵桿門生,卻將我與吳先生的關系紐帶越系越緊了,其中張王飛和林道立先生為最,他倆是吳周文先生散文研究的長期合作者,歷時40多年之久,師生之誼情深意篤,恰恰他倆又是我四十年的故交同事。
每每回到揚州,有時他們就把吳周文先生請來一起吃早茶,共進午餐或晚餐,于是,便又開始聆聽到了吳先生的高談闊論和爽朗笑聲,這讓我想起了錢鐘書在《說笑》中的兩段話:“笑是最流動、最迅速的表情,從眼睛里泛到口角邊。”“笑的確可以說是人面上的電光,眼睛忽然增添了明亮,唇吻間閃爍著牙齒的光芒?!庇眠@兩段話來形容吳周文先生的笑聲,是再恰當不過的了,熟悉他的朋友只要一聽到他的笑聲,就可以看到他在電光閃爍下的面孔,而那道電光就來自于他那雙有點夸張的炯炯有神的眼神。用錢鐘書引用“天為之笑”典故,總結成“真是絕頂聰明的想象”的“閃電”,是對吳周文先生講課聊天時神情的絕佳描寫,這是在許許多多學術討論會上得以驗證的真諦。在揚州、在南京、在北京、在廣州……吳周文的笑聲撒落在了全國各地的山川大海和江河湖泊中,但并不是我在少年時代看到的那本從《地下的笑聲》中發(fā)出的幼稚拙劣的笑聲,因為吳先生是真誠爽朗、發(fā)自肺腑的地上的笑聲。然而,用“唇吻間閃爍著牙齒的光芒”來形容吳先生間或開啟的口腔,顯然就不合適了,因為長期抽煙的緣故,唇吻間閃出的是并無光澤且稀松的黃黑色牙齒。
吳周文先生倒是喜歡在席間隨性喝上幾盅的,雖然不勝酒力,但喝個一二兩助興,卻是非常高興的。啜飲之后,他的笑聲更爽,談性更濃,煙癮更大,此時此刻,他喜歡談文壇的花絮與掌故,聽花邊新聞和小道消息。微醺之時,便更喜歡將三字名字的晚輩去掉一個姓字,讓學生們感到親近和親切,而像我這樣姓名只有二字者,他也就從同志改為先生了,我一再強調(diào)我是晚輩學生,你直呼其名更為親切。
未曾想到的是,這四年來,他竟然專門研讀我的散文隨筆起來了,這讓我誠惶誠恐,甚至不敢閱讀,一是因為他是我的師長,作序可以,寫評論卻折煞我也;二是我寫散文隨筆皆是出于好玩,用另一種形式抒發(fā)性情而已,尤其是紓解胸中之塊壘,做曲筆的游戲,一旦被人揭開畫皮,終究有些尷尬;三是自認為寫就的散文隨筆資質(zhì)品味有限,均為博朋友同道一哂之文,孰料吳先生如此認真研讀,真讓我無地自容。2019年初,他在《文藝報》上發(fā)表了《先生“風骨”的敬仰與褒揚——評論丁帆的〈先生素描〉》一文,我不敢同意他對我文字的褒揚,因為我不配,但他最后一段的鞭策卻切中我意:“他將‘先生們的生平事跡縮小在‘素描的敘述框架里,以求‘傳略或‘小史的藝術概括;將對先生們的學理認知作為品鑒的放大鏡,以求人格品藻理性穿透力的深刻;用智慧的修辭和感念的詩情,自由、灑脫地進行夢囈般的‘隨筆,以求自我形式創(chuàng)造的高度自由。在丁帆,信手碼字,手由心來,什么范式、什么陳規(guī)、什么戒律都約束不了他。極度的隨意與太多的自由,便成為其‘素描文體最顯著的特征。”去除其中的溢美之詞,我以為吳老師對我寫作初衷所要表達的內(nèi)容和形式概括是十分準確的,雖然我還沒有達到他所期望的高度,但我深深地銘記了先生的期待,斯人已逝,笑聲尚在,作為座右銘,這段話我謹記了。
同年,他又發(fā)表了《品味三位老弟》的隨筆,緊接著,在2021年的《當代文壇》雜志第1期上發(fā)表了長篇論文《學者散文與“中國問題”言說的先鋒姿態(tài)——以丁帆、王堯為討論中心》,其實,吳先生是以此為論述的切口,充分表達了一個前輩知識分子對五四啟蒙精神的再次呼喚。同年發(fā)表在《江蘇社會科學》上的長文《丁帆“學者隨筆”論》,也是如此這般地強調(diào)啟蒙精神,使我感動不已。其中對我隨筆寫作的概括,呈現(xiàn)出的是一個師者敏銳的洞察力,二次啟蒙和知識分子的精神休克的點位抓得十分準確,讓我不得不佩服先生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守護,知音和同道讓我欣慰不已,尤其是最后一段,在他離去之后,成為激勵我不斷前行的力量源泉,一句成為“一個直立行走的大寫的人”讓我們醍醐灌頂。
2020年5月23日是吳先生80 歲壽辰,那正是我剛剛在5天前走完68個歲月的生日紀念,張王飛先生約我一起去揚州給吳先生祝壽,可當時正值一個博士答辯會議走不開,錯過了此次聚會的機緣,不過我讓王飛捎去了一副祝壽對聯(lián):文移北斗成天象,月捧南山作壽杯。那天晚上,除了張王飛外,還有王慧騏、林道立、蔣亞林諸兄,他們舉著我寫的對聯(lián)放了視頻給我看,那時,我多么想去敬吳先生一杯壽酒啊,可惜不能將至。散文家王慧騏兄特地寫了一篇散文,以作紀念,誰知此文竟然成為我們聚首的永訣之文。
斯人駕鶴西去,他留在我們心間爽朗的笑聲,卻在陰陽兩隔的空間里久久回蕩。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