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解讀

曹艷煊

【摘要】 小說《白鹿原》是一部講述渭河平原白鹿村長達半個多世紀歷史變遷的“雄奇史詩”，于1998年獲茅盾文學獎。小說描繪了白鹿村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以及他們經(jīng)歷的重大政治變革、自然災害等。本文從生態(tài)女性主義視角切入，將人類、自然、男性、女性四者串聯(lián)起來，解讀《白鹿原》生態(tài)女性主義表征、成因與價值。

【關鍵詞】 生態(tài)女性主義；《白鹿原》；田小娥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0-00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0.008

1974年，法國女性主義者弗朗西斯娃·德·奧波妮在《女性主義·毀滅》一書中最先提出“生態(tài)女性主義”這一術語，指出對婦女的壓迫與對自然的壓迫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號召婦女投身生態(tài)革命，建立人類與自然、男性與女性新型關系。

生態(tài)女性主義是當代婦女解放運動與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運動相結合的產(chǎn)物，反對人類中心主義與男性中心主義，既是女權主義重要流派，也是生態(tài)哲學重要流派。

在陳忠實《白鹿原》故事主要發(fā)生地白鹿村，人類中心主義與男性中心主義占據(jù)絕對主導地位，自然與女性被壓迫，成為“他者”。書中共描寫了約四十多個女性，具有代表性的有吳仙草、兆鵬媳婦、白靈和田小娥等。其中，田小娥憑借其“天使”與“妖婦”的雙重性在眾多女性形象中脫穎而出，2012年上映的電影《白鹿原》更是將田小娥直接作為主角。田小娥來到白鹿原后，命運與白鹿原的天災緊密相連，她在干旱中悄聲逝去，鬼魂因瘟疫卷土重來。

一、《白鹿原》生態(tài)女性主義表征：“飛蛾”意象

在《白鹿原》中，有諸多耐人尋味的意象，如“白鹿”“白狼”等，其中“飛蛾”的意象較為特殊。一方面，飛蛾可以看作是田小娥的化身，飛蛾的出現(xiàn)總是伴隨著田小娥，且田小娥名字中的“娥”字與飛蛾的“蛾”同音，田小娥的一生也如撲火的飛蛾般。飛蛾第一次出現(xiàn)是白孝文聽聞田小娥之死趕到窯洞，白孝文跪在地上懺悔自己來得太晚了，忽然聽到咝咝聲響，一只雪白的蛾子繞著白孝文剛點燃的油燈的火焰飄飄閃閃，忽隱忽現(xiàn)，似乎在幽幽地訴說自己的冤苦。白孝文感應到這白蛾正是田小娥的化身，哇的一聲哭出聲來。飛蛾第二次出現(xiàn)是村里人將田小娥的尸骨燒成骨灰，準備將其鎮(zhèn)在塔下時，突然飛出許多白嘉軒口中的“鬼蛾兒”。

另一方面，飛蛾也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是一種多在夜間活動的昆蟲，在農(nóng)村是常見的動物。在田小娥的葬禮上，出現(xiàn)了許多蝴蝶。小說中說法模棱兩可，一會兒說是“蛾子”，一會兒說是“蝴蝶”。蛾子與蝴蝶外形類似，都有一對翅膀，翅膀上都有花紋，在天空中撲倏地飛舞時，難免令人眼花繚亂。在中國人傳統(tǒng)的印象里，相比于飛蛾，蝴蝶的寓意更美好，如莊周夢蝶、梁山伯祝英臺死后化蝶等。而飛蛾不僅沒有蝴蝶那么美麗，還常在夜間出沒，給人陰森森的感覺。所以，哪怕村民看見的是蝴蝶，出于對田小娥的厭惡，也可能說成是飛蛾。再者，田小娥的形象兼具“天使”與“妖婦”雙重特征，褒貶不一，“蝴蝶”更像“天使”，“飛蛾”更接近“妖婦”。但不論是蝴蝶還是蛾子，村里人奪走了它們作為一個生命生存的權利，將他們一一打死，壓在塔下，與田小娥一起“永世不得翻身”。

飛蛾和田小娥都處于被統(tǒng)治的“他者”地位。飛蛾是無辜的，她們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只因人類的主觀意志，認為它與“婊子”田小娥有牽連，便被無緣無故打死。田小娥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她本可以和黑娃在村外的窯洞廝守一生，卻偏偏不受人待見，最終慘死。某種意義上，田小娥就是飛蛾，飛蛾就是田小娥?！帮w蛾”意象正是自然與女性悲慘境遇的結合體、代言人，揭示了自然與女性的“壓迫同源”。

二、《白鹿原》生態(tài)女性主義成因：壓迫同源

人類的“文明”史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人類征服、統(tǒng)治自然的歷史，也是男性壓迫、統(tǒng)治女性的歷史——自然與女性都被物化為被剝削和壓迫的對象。這兩種壓迫的統(tǒng)治邏輯是同構的，都來自西方文化傳統(tǒng)中的二元論。二元論針對任何問題總要分出一個主體和一個客體：主體即自我，處于主導地位，掌管一切權利、制定一切規(guī)則、控制一切話語權；客體是他者，處于被統(tǒng)治地位，喪失了話語權，只能被動地遵守規(guī)則。同處于客體與他者的地位，女性與自然構成因“同病”而“相憐”的命運共同體。

白鹿原是天然的農(nóng)耕文明孕育地，因一個美麗的傳說得名。很古很古的時候，原上出現(xiàn)有一只雪白的白鹿，在開闊的原野上恣意嬉戲。所過之處，萬物起死回生，人民闔家吉祥。白鹿是太平福瑞、幸福安康的象征，也傳達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理想。

但是，白鹿原的村民不滿足于自然給予的饋贈，更加肆意貪婪地索取。白鹿村的族長白嘉軒是始作俑者。娶來第七個女人吳仙草時，他從岳父那獲得了罌粟種子及其種植方法。罌粟種植帶來巨大收益，白嘉軒將祖?zhèn)鞯睦鲜椒课莞脑斐赏暾乃暮显?，擴建馬號，引得村民紛紛效仿?！叭觊g，白鹿原上的平原和白鹿原下的河川已經(jīng)成為罌粟的王國?！崩浰谡紦?jù)白鹿原大地，原本是主角的小麥退居一旁，僅成其點綴?？h令多次下令禁種罌粟，屢禁不止。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遵循自然規(guī)律、天人合一等準則已被拋之腦后，怎樣才能盡快來錢才是人們最為關心的。

干旱引發(fā)饑荒，罌粟難辭其咎。干旱之后，人類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發(fā)起近乎瘋狂的破壞與掠奪：“野菜野草剛掙出地皮就被人們連根挖去煮食了”，甚至連樹也不放過，樹葉剛長出來就被捋下，能做成吃食的樹皮也在劫難逃，“白鹿原上的榆樹是繼柿樹之后滅絕的又一個家族”。

人類自認為高于自然，已經(jīng)征服了自然，可以任意剝削自然。男性也認為自身比女性高貴，女性只是自己的私有財產(chǎn)與附庸品。在被鹿兆鵬稱為“最頑固的封建堡壘”白鹿原中，男性具有絕對的話語權，女性處于被支配的地位。田小娥的悲慘經(jīng)歷是最鮮明的寫照。

田小娥的父親是一位舉人屢考不中的老秀才，堅持著早誦午習、念書寫字的好習慣，只有農(nóng)忙時才幫忙務農(nóng)。在這樣家庭成長的田小娥，至少也是知書達理的，加之她容貌姣好，年紀輕輕，嫁一個好人家并不難。天不遂人愿，父親竟把她許配給了一個行將就木的六十多歲的財東郭老漢做小妾。小說沒有明確說老秀才嫁女的原因，但無論如何，田小娥在這里處于失語的狀態(tài)，沒有戀愛自由也沒有選擇婚姻的權力。在郭老漢家，田小娥毫無地位，因為郭老漢還有一個正妻。正妻霸占著郭老漢與涼爽的窯洞，規(guī)定郭老漢每月只有三天可以去田小娥的廂房行房事，并會在門外監(jiān)督。留給作為小妾的田小娥只有臟話粗活和泡陰棗的羞恥任務。田小娥淪為郭老漢性欲望發(fā)泄以及延年益壽的工具，自身的生理需求和精神需求皆得不到滿足，被壓抑且被忽視。黑娃帶田小娥來到白鹿原后，本以為是解脫，其實不過是從一個深淵墜入另一個深淵，因為白鹿原也是男性中心主義占絕對主導地位之處。白鹿村的新媳婦都要拜祠堂，意味著新媳婦成為白鹿村的一員，得到白鹿村的認可。田小娥因為是黑娃偷來的媳婦，被剝奪了拜祠堂的資格。她和黑娃住在村東的破窯洞里，過了一陣“你耕田來我織布”的田園夫妻生活。黑娃逃跑之后，丟下田小娥一個人。田小娥因為跟隨黑娃做了農(nóng)協(xié)的婦女主任，在鄉(xiāng)約鹿子霖組織的集會中遭蹾刑，在場無人施以同情，反而拍手叫好。后續(xù)為了拯救黑娃加之維持生計的現(xiàn)實性，田小娥先是受了鹿子霖的誘騙，接著淪為鹿子霖的性玩物。黑娃走后，村里的游蕩鬼狗蛋兒覬覦田小娥，編了一首帶有侮辱性的順口溜言語騷擾田小娥。某天，狗蛋兒意外發(fā)現(xiàn)鹿子霖與田小娥偷情，鹿子霖趁著黑夜倉皇而逃，田小娥為堵狗蛋兒嘴讓他進來，狗蛋兒被團丁擊倒。白嘉軒得知此事后，按族規(guī)處罰了田小娥與狗蛋兒。值得注意的是，田小娥并沒有拜祠堂，按理來說不屬于族里的人，族規(guī)自然也對她無效。然而，男性才是權利的操控者，道理是無用的。在處罰田小娥時，村民咬牙切齒，爭相拿過刺刷抽打田小娥，以解心頭之恨。田小娥走過白鹿村的街巷，也要受到村民的指指點點。接著，田小娥在鹿子霖的指使下，引誘白孝文，田小娥成了鹿子霖政治斗爭的工具。白孝文出軌田小娥被白嘉軒發(fā)現(xiàn)，白嘉軒將其逐出家門，白孝文與田小娥相依為命。饑荒后，白孝文出去乞討，無暇顧及田小娥。一個夜里，田小娥被自己的公公鹿三親手殺害。田小娥死后數(shù)月直至尸體腐爛惡臭才被村里人發(fā)覺，一條好端端的人命被人輕賤如狗，死后村里也不口下留德，不斷咒罵著她。

人類與男性占據(jù)上風，不遺余力地壓榨、掠奪自然與女性，將自然與女性踩在腳下。自然與女性因著同樣不幸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彼此惺惺相惜、同病相憐。

三、《白鹿原》生態(tài)女性主義價值：雙重抗爭性

從哲學的角度看，形而上學的二元論的根源是邏各斯中心主義。邏各斯原意為話語，延展為知識、本質(zhì)、實體、理性等一切本質(zhì)性的、中心性的存在。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邏各斯中心主義體現(xiàn)為人類中心主義，人類是中心，自然遭到掠奪；在兩性關系中，邏各斯中心主義體現(xiàn)為男性中心主義，男性是中心，女性遭到壓迫。生態(tài)思想與女性主義必然結合的直接動力來自它們共同的戰(zhàn)斗性。它們有同一個攻擊目標——邏各斯中心主義。朝著邏各斯中心主義這一共同的抨擊對象進發(fā)，生態(tài)哲學與女性主義匯合成一股爭取性別與物種平等的進步洪流，結合成為生態(tài)女性主義。

魯迅言“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白鹿原中，有些自然物種在沉默中滅亡了，如饑饉中樹皮也被扒個精光的榆樹；有些女性在沉默中滅亡了，如被父親毒啞的兆鵬媳婦。與此同時，自然與女性看似沉默，實則在蓄勢待發(fā)，等待時機給壓迫它們的那些人類與男性予以回擊與反抗。

白鹿原由干旱引發(fā)的饑荒便是自然的報復。究其根源，不過是人類的咎由自取。罌粟與小麥的播種和收獲的季節(jié)幾乎相同，為了攫取最大的利益，白鹿原大片大片的土地種上了罌粟。小說中借用埃德加·斯諾1936年途經(jīng)關中地區(qū)在《西行漫記》中的話預示了后文的饑荒：“在這條新修的汽車路上，沿途的罌粟搖擺著腫脹的腦袋，等待收割……陜西長期以來就以盛產(chǎn)鴉片聞名。幾年前西北發(fā)生大饑荒，曾有三百人喪命，美國紅十字會調(diào)查人員，把造成那場慘劇的原因大部分歸咎于鴉片的種植?！鞭r(nóng)民把最好的、最肥沃的土地讓給罌粟，雖然賺得盆滿缽滿，可是錢并不能當飯吃，加之小麥、玉米等主糧的產(chǎn)量急劇縮減，供不應求，糧食極度短缺導致饑荒與人類的死亡。這些天災人禍都是人類不合理利用自然、飲鴆止渴的罪有應得。

繼饑饉之后，白鹿原再度陷入毀滅性的災難，這一次自然回擊人類的是瘟疫。瘟疫是一種惡性傳染病，由細菌、病毒等強烈致病性物質(zhì)引起，一般發(fā)生在自然災害后，由于環(huán)境衛(wèi)生不好而引發(fā)。根據(jù)小說中描寫的感染瘟疫的癥狀，再結合歷史分析，白鹿原經(jīng)歷的這場瘟疫為霍亂。雖然小說借用魔幻現(xiàn)實主義寫法，說瘟疫是由田小娥的冤魂招來的。但應考慮更加科學合理的推測與分析。田小娥死后，長期沒有人發(fā)覺。尸體腐爛的氣味傳遍村莊，靠近窯洞，惡臭熏得人干嘔，綠頭紅頭蒼蠅盤旋，房間里到處都被蛆蟲占據(jù)。村里人看見死狀，明知道田小娥是被人殺害，可都無比默然，沒有人愿意為她收尸。在白嘉軒的指令下，村里人用窯垴土崖上的土覆蓋了整個窯洞。表面上，這座惹是生非的破窯洞徹底消失了。事實上，沒有經(jīng)過妥善處理的窯洞早已成為病菌滋長的溫床。尸體液化后產(chǎn)生的氣、液體，帶有大量有毒物質(zhì)的同時，還攜帶數(shù)量極其龐大的致病菌。病菌朝地下水層滲透，通過水循環(huán)由地下徑流與地表徑流匯合，污染整個水源。另外，病菌也在空氣中彌漫與擴散，污染大氣。尸體腐敗招來的蠅蟲等生物，也會攜帶大量病菌四處傳播。再加上饑荒后人的免疫力下降，農(nóng)村家庭衛(wèi)生條件不佳，瘟疫從口糞傳播發(fā)展到人傳人，乃至危及全村。直到村里人將田小娥的骨殖從窯洞里挖出來，抱來木柴將窯洞燒了三天三夜，用高溫殺菌的方法清除了污染源，再加上冬天的到來，低溫遏制了病菌的活性，這場恐怖的瘟疫才徹底斷絕。人類自以為聰明，實則愚昧至極，一開始竟用桃木辟邪，不信鹿子霖用石灰滅菌的方法，后面由于田小娥鬼魂的申冤才誤打誤撞處理尸體，解除瘟疫危機。

田小娥在男性中心主義的產(chǎn)物——封建禮教與宗族族法的壓迫下死去。生前她默默無語，村里不容她住，她認了；族里不認她，她也認了；公公不承認她，她也沒說什么。死后她借鹿三之口為自己發(fā)聲：到白鹿原后，她沒有招惹過任何人，從沒偷過任何人的糧食，也沒辱罵過一個長輩或者欺負哪個小孩?？墒撬腥硕既莶幌滤?，讓她在男權制下壓得喘不過氣來。

田小娥對那些施加在她身上的不公進行了大膽的反抗。父親讓她嫁給一個老頭遭受人格上的侮辱，她便偷男人、拋棄男人最看重的貞潔，讓父親臉面上掛不住。郭老漢讓她泡陰棗，她在正妻的監(jiān)視下假模假樣塞進下身，等正妻一走便把棗子丟進尿盆，讓郭老漢吃用尿泡大的棗子。白嘉軒不讓她進祠堂并對她公開處刑，她便帶白嘉軒最得意的兒子白孝文抽大煙。鹿子霖利用她，她便把尿尿在鹿子霖的臉上，并嘲笑他。鹿三也在殺害田小娥后一直遭受良心的譴責。田小娥不同于白鹿村其他的女性，她蔑視封建禮教與男權統(tǒng)治，敢于追求自己的愛情，不在意他人的眼光與評價。不幸的是，田小娥的反抗是出于被壓迫后本能的反抗，沒有接受新思想的洗禮，沒有科學的理論武裝頭腦，沒有統(tǒng)一團結的組織力量，加之她是一個小腳女人，注定只能淪為男人經(jīng)濟的附庸品，結局還是以悲劇收場。

《白鹿原》中人類對自然、男性對女性的壓迫，反映了自古以來人類中心主義與男性中心主義占主導地位的現(xiàn)實。反過來，自然對人類、女性對男性的報復，不僅表現(xiàn)出女性與自然的斗爭性，也給男性和人類以警醒和震懾作用，對推翻長期存在的邏各斯中心主義起正向作用。此外，不得不承認，白鹿原里更多的是人類與男性的壓迫，自然與女性反抗的力量還是過于弱小了。自然界無法言語，女性可以代自然和為自己發(fā)聲，但大多選擇沉默，就連極具叛逆色彩的田小娥也只敢在死后以鬼魂的身份控訴自己遭遇的不公。當然，這樣的情節(jié)設計也與作者陳忠實的父權制傳統(tǒng)文化背景、男權視角脫不開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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